未料,事势难料,学校开课还没有几个月,湖南也吃紧了:日军飞机大肆轰炸长沙,城内一片火海,居民纷纷逃散。消息传到沅陵,一时人心惶惶,由于沅陵集中了各地的大批军政机关。未久,沅陵也遭到日机轰炸,师生们又开始撤离了,这次的目的地是贵阳。
如果学校集体搬迁撤退,目标太大,容易引起日机注意。于是,学校给每个学生发了一笔路费,大家化整为零,分头到贵阳集中。
到了贵阳未久,贵阳也遭到了日机前所未有的大轰炸,城内一片大火,浓烟滚滚,景象惨不忍睹,百姓扶老携幼逃出城来。幸好几次空袭警报来时,“艺专”师生均在乡下写生,没有伤亡。但是不少人连行李、铺盖等全烧掉了,离开贵阳时,许多人几乎一无所有,两手空空继续他们的流亡旅程。
学校被迫再次向西搬迁,这次的目的地是昆明。一路上,同学们竭力寻找到贵州去的车子,但是逃难的人实在太多,车少人挤,有人甚至爬到高高的货车顶上,这样做相当危险,因为那时的电线杆高度有限,如果遇到横跨公路的电线,甚至有被抛下汽车或割掉脑袋的危险;不少女生自愿充当货车驾驶员的情妇,以求能跟着车子向西逃难。
父亲跟着几个同学一起逃命,坐坐车,走走路,乘乘船。还不少学生找不到代步的工具,只得徒步到达昆明,他们一路写生、一路写日记,将所见所闻画了下来,也记了下来。
战后,这一类的回忆文字和绘画常见诸于报端。同学们自我嘲笑说:“只有我们才是真正的徐霞客,饱览了祖国湘贵滇的大好河山”,一直来到昆明。
大家到了昆明后,才算喘了一口气。当时,云南省主席是龙云,龙先生治滇颇有成效。初时,战争对于昆明波及有限,粗粗看去,街市仍然井井有条,商业照常繁荣,外表还看不出多少战乱痕迹。对于刚从沦陷区逃出来的师生来说,仿佛觉得换了一个天地。
学校给大家的补助金也增加了,多达十余元,在那时的普通人来说,十多块大洋,可谓一笔不小的数目,师生们仿佛又寻到了几分重回西湖之滨的感觉。。
父亲至今仍能唤起师生们一起泛舟滇池,扬歌湖上的欢快回忆。
教师们对于这一群求学时代就历尽艰难险阻的学生寄予相当期许,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为父亲提了几行字:“学术是不能完工的一座宝塔,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加上一些砖石。”他居然称呼当时作为学生的父亲为“文铨仁兄纪念”,不是说父亲的年纪比老师大,而是当时一种十分流行的说法,师生们患难与共、情同手足了。
父亲说,当年他英俊、潇洒、倜傥、前卫,才华扬溢,颇能博得女生好感。有一位姓庞的女生,后来跟着父母跑到台湾去当了记者,曾给父亲作过一首诗,可惜那首诗在文革抄家时遗失,至今父亲仍能记得其中的几句:
“迷失的心从沙漠中拾起,沸沸扬扬,在浪花中逢到了你。”
未久,刚定下心的师生们又开始焦虑了…日机也跟着来了,昆明上空频频拉响警报,不得已之下,艺专又搬迁到了远离昆明的一个小县呈贡安江村去了。
那是一个大村落,地处滇池之滨,村旁山坡上有几座颇具规模的寺院。于是,庙宇便成了“艺专”师生的课堂,教师用布帘遮盖佛像,殿堂摆上课桌,许多教师租借了农人的房屋,“艺专”又一次开课了。
安江村地处偏僻,学校生活还算平静,村庄附近的山川旷野之中,常能见到师生作画写生的踪影。回想起安江的日子,对于艺专的师生来说,经过长期动荡不安的生活,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感受。
父亲与六个同学凑了点钱,租了一个小宅院,仿佛仍有几分“小小庭院深深巷”的感觉。院子中有竹子,师生们种花种草,同学们腾出二间屋子做厨房与客厅。袁力丁在厨房里一边炒菜一边唱歌。当时还有一位同学,叫凌南陇。抗战胜利后,去了印度尼西亚,他小提琴拉得很好,经常拉一些欧美的名曲,父亲也跟着在一旁伴奏。虽然国难当头,师生们抛乡别家,远离亲人,但是,师生们患难与共,心灵上还是很温暖的。
我父亲的那届学生就是在昆明“西南联大”毕业的。毕业那天,作为导师的闻一多先生对于这批从沿海迁到内地,共赴国难的学生颇多感慨,且寄予相当期望,亲自为父亲题了三个甲骨文的字“游与艺”,表示对学生今后走进社会的勉励。
同学们在走向社会之时,也相互勉励,并在各人的留念册上题字作画,表示恋恋不舍之情。叶浅予特别为父亲作一幅漫画,他只提笔画了几下,就把父亲的神态描了出来。教师常书鸿在课堂中,立时为父亲作了一幅速写,将父亲当年的风貌栩栩如生地留在了纸上。
后来,不少同学相遇,回忆起那段经历,个个悲怆交加,感慨不已。
父亲常说,他们那一班同学真正在校读书的时间并不长,一直四处飘荡,颠沛流离,在课堂内学的东西不多。但是,在那一届同学中,后来大多成为画坛名人,对社会卓有贡献,诸如,世界著名的旅法中国画家赵无疾、绘制“开国大典”的艺术家董希文、美术评论家王朝闻、漫画家丁聪、歌唱家张权等等都是他们同一届毕业生。
他常说,也许只有苦难才能催人奋发图强,磨练人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