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江花翎常常会梦到这个画面。

落雪的圣诞夜，谢青叶和她从刺青店门口走出来，小巷里积了一层薄雪，他们走在晶莹剔透的雪中，十指相扣。

谢青叶很固执，非要把她的名字刺到锁骨上。江花翎向狐狸借了一支马克笔，在他皮包骨的锁骨上吃力地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把笔推给谢青叶，让他也在自己的锁骨上写上他的名字。笑嘻嘻地说要是刺青被学校发现就麻烦了，这样刚刚好。如果印记掉了，他们就再给对方画上。

江花翎握住他的手嘟囔：“到时候你可别找不见人啊。”

谢青叶气鼓鼓地说：“怎么可能！我已经把你整个文在心上了。”

他们在雪地里走得很慢很慢，直到走出巷口，两人的头顶都是花白的雪丝风片。

好像从少年时代握着手，走向了白头。

深夜时无处可去，他们晃荡到了网吧，结果老板非要他们出示证件才放他们进去。江花翎厚着脸皮说自己十九岁了，老板扫了一眼她扁平的胸笑而不语。这时一个穿着人字拖的青年拎着一袋夜宵从网吧门口路过，和老板打了个招呼，问这两个小家伙是怎么回事，在得知他们的囧境后一拍胸脯，便把他们带了进去。

大人就是好啊，这是江花翎头一次这么强烈地觉得。

青年走时还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小孩子晚上不要在外头晃荡，好好回家学习，下不为例。

江花翎对此翻了个白眼，乐颠颠地登录了很久没上的QQ，在空白的个性签名栏里偷偷写上：好希望自己已经是个大人，凡事都能随心所欲，那么这一刻在我身边的你，一定陪我走过了好些年。

她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谢青叶，他的眉眼轮廓在夜色里青涩。十年后，他会变成怎么样呢？她恨不得时光顺移，让她能够知道十年后的光景。

这是她第一次无比明晰地确定自己在这场感情里的心情，她对谢青叶的喜欢，热烈地压过了对陈安十多年的暗恋。所以在想到模糊的未来时，她竟然觉得无比害怕。

她不是谢青叶那么热烈而极端的人，如果心中有翻滚到不行的情绪，她不会张牙舞爪地通过某些途径昭告天下。所以就算她也有刺青的冲动，但终究觉得这种方式太招摇。

她喜欢偷偷地，把对谢青叶的喜欢变成一颗种子，撒在自己的王国里枝繁叶茂，无法无天。

省得他骄傲自大，天天在自己眼前抓着这个把柄臭屁。

在谢青叶凑过来之前，她偷笑着把QQ下线，不让他看见。

他们包夜到清晨六点，网吧里有人趴在桌上酣睡，还有人精神抖擞地玩着网游。谢青叶拉着她的手从乌烟瘴气的网吧里出来，拐去后巷的早点铺吃一屉热腾腾的小笼包。

长街的尽头是日出，暖黄色的光一点一滴融化千堆雪，爬上谢青叶的眼睛，让他的脸看上去那么温暖。

安静的空气里，谢青叶呼出一口白气，平静地说：“那一年的圣诞节也下了这么厚的雪。院长回家的时候，在番木瓜叶下看见一个婴儿，那个婴儿就是我。”

“院长说，如果不是番木瓜的青叶还没有来得及被雪覆盖，让他于漫天白中的那一点绿之下发现了我，兴许那晚我就会被冻死在雪地里。”

“如果有生之年能找到他们，我就想对他们说一句，没想到吧，我活下来了。”

那是第一次，谢青叶提起他的来历。

江花翎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最后一句的他们是指他素未谋面的父母。

他身上所有的铠甲在她的面前尽数剥落，冰天雪里的他似是单薄得发抖，而她手足无措，唯一的念头是，不想让他那么冷。

于是她也剥落了自己的铠甲，揭开噩梦般的从前。

“我妈是在我三岁的时候和我爸离婚的。她说她从来就不爱我们，她忍了很久，终于选择奔向自己的幸福。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对她来说不是幸福，而是负担。我记得那天我坐在院子里哭了好久，眼前发黑地看着她从没回过头的背影。我爸躲在他和我妈的房间里，一直没有出来。”

“后来我打开房门，看到我爸安静地躺在床上，床单变成了鲜红的玫瑰色。那一瞬间，我恐慌地躺到他的身边去，闭上眼睛不想再醒来。但幸好那时陈安的妈妈担心我们，来了我家……”

“如果我还能碰到那个女人，我也就想对她说一句，我和我爸，都活得特别开心。”

日出的街头空荡荡的，只有包子铺的袅袅炊烟飘散在空中。两个人看着彼此，都变得很沉默，然后心照不宣地低头吃包子。只是，两人将座位挪得好近，头挨着头，像互相舔舐伤口的小兽。

就算这世间天寒地冻，伤害如风霜刀剑，让我们无处躲藏，可仅剩一个怀抱能彼此取暖，也足够热泪盈眶。

其实圣诞节这天还发生了一个插曲，那就是江花翎在某家商场的门口看见了疑似章泽的人影，但转眼就消失在人潮里。

江花翎一想到之前他遮遮掩掩、神神秘秘的行为，不禁推断出——这家伙肯定恋爱了。

于是重新碰到章泽的时候，她一个胳膊肘拐过去，势必要从他口中挖出点什么来。

结果章泽两眼一闭：“大丈夫威武不能屈！”

江花翎使出撒手锏：“其实我都看到了，那天，圣诞节……”她意犹未尽地止住。

章泽果然上当，紧张兮兮地说：“啊，你居然看到了？”

然后他扭捏地说：“她漂亮吧……”

“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啊？”鬼知道她漂不漂亮，她不禁腹诽。

章泽趴在桌子上唉声叹气：“我本来是打算那天告白的，结果她临时有事，提前走掉了……”

“改天带我见见！我帮你去告白！”

“花哥威武！”

章泽话音刚落，换来江花翎的一顿胖揍。

她现在的头发已经慢慢留长，快齐肩了。虽然依旧穿着肥大的校服、校裤，但她整个人看上去淑女了很多。

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变花为草，变草为花。

午饭的时候，桃嘉珍跑来找江花翎，说要一起吃午饭。但她事先已经答应了谢青叶去校门口的小吃铺吃东西，索性就带上桃嘉珍一起。

三人挤在狭小的店面里，她和谢青叶各要了一碗凉粉，桃嘉珍要了一份火锅面。

吃到一半，谢青叶突然搅动了一下凉粉，把他自己的那碗推到她面前，说要交换。

江花翎只觉莫名其妙，不都是凉粉吗？

于是她干脆继续欢快地吃他剩下的凉粉。

桃嘉珍吃吃地笑说：“啧啧，你们别太过分好吗？这么喜欢秀恩爱。”

江花翎边吃边嫌弃地说：“这也叫秀恩爱，明明是闲得蛋疼。”

突然间，她声音一顿，鼓了几下嘴巴说：“我怎么觉得这凉粉的口感这么奇怪……”然后她吐出来一看，脸色青了一半。

半只死苍蝇。

谢青叶狡黠地弯着眼睛，憋了半天的笑终于在这一刻爆发，猛烈地捶着桌子哈哈大笑：“我刚刚吃到半只的时候就觉得一定要跟你分享！”

江花翎看着他恶劣但纯粹的笑容，热腾腾的怒火突然消失，顿时没有了脾气。

她假装抠自己的喉咙，扬言要吐到谢青叶身上，成功反击。

这一顿午餐吃得欢声笑语不断，以至于接下来的事情来得如此迅速突然，任何人都没有防备。

下午第一节是英语课，老师例行让同学们把英语习题拿出来校对。她翻了翻书桌上那厚厚的一叠资料，明明记得放在这里的啊。

她把手伸进课桌里摸索，忽然从她课桌里掉出一个东西来。

那是一张类似于pH试纸的玩意儿。有人拉了拉江花翎说：“你掉东西了。”

很安静的课堂上，这句提醒尤为明显。

坐她后排的男生是个不良少年，扫了一眼地上的试纸，忽然大惊小怪地说：“江花翎，你怀孕了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教室里顿时闹哄哄的，连英语老师都无暇管纪律，有些狐疑地盯着她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她身上，此刻的江花翎简直就像一把放大镜，将那些目光聚集在一起，仿佛下一秒就能在她脸上烧一个洞。

那是一张验过孕的试纸，对照线和检测线都有颜色，说明怀孕了。而江花翎完全不知情……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自己的课桌里？

可是她百口莫辩，大家的眼光纷纷透露着禁忌的恶意，非要把这张试纸和她联系在一起才觉得有趣。同时，他们联想到了谢青叶。

谁叫前一段时间她和谢青叶的爱情还轰轰烈烈，闹得全校皆知，这势头完全没有过去，终于在今天达到了高潮。

江花翎并没有想到，这张薄如蝉翼的小纸片，竟会是她和谢青叶的命运分岔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