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阳就是在这个秋天出现的。他是转校过来的,一来就坐到了我的正前方。他是个吸引人的男孩子,个子很高,轮廓清晰,眼神峻拔。他热爱调侃。他喜欢和我讲话,他似乎很愿意了解我,我给了他这样的好奇感。大多数时候我是不愿意理睬他的,我讨厌他这样狂妄而又玩世不恭的人。然而他还是锲而不舍地想要了解我,我觉得这种行为可恶至极。他太迷信于他自己了。他以为只要他想了解谁,他就一定可以做到,我讨厌这种盲目的自信,我讨厌别人试图来揣测我的想法。我对所有的人都是冷漠,对这种试图侵入别人领地的人更是无法容忍。
吃晚餐的时候,学校里的广播总会放些美丽的歌曲。我不喜欢这些歌曲的歌词,我只喜欢那萦绕其间的调子,我的思想总会随着它们飞得很远,飞到一个没有自我的地方。那天的调子格外地忧伤,就像一个老人在回望一生那般地苍凉,这个调子就像一颗深埋土里的种子,很快地生根发芽,开花结果,花开花落,最后凋零枯死。我喜欢这种穿越生命的苍凉。我靠在教室的门上,一脸的肃穆,让灿烂的晚霞把我周身的轮廓都涂上暗淡却又无比光华的紫红。
林牧阳打断了我这种沉沦而又飞升的感觉:“你喜欢听歌?我的歌唱得很好听的。”他的神情和动作都是我讨厌的得意。“不感兴趣。”我讨厌这个入侵者。“真的!你喜欢谁的,好多歌我都会唱。要不,你唱给我听?”“林牧阳,你觉不觉得你这样很无聊?”“没有啊。姚远,你不觉得你天天这样很没有意思?”“与你无关。”“姚远,也许我可以帮到你。”“不需要!”
我始终没有看他一眼,他太多事了。我的事是同情还是什么能够挽救的吗?我能活着,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已经是对生我的父母太过仁慈了。我的左手手腕上,现在还清晰地蜿蜒着一条活火山一般的疤痕,说不定哪天它又要爆发了。我希望自己和这个世界不要再有任何的瓜葛了。那天晚上林牧阳没来上课,我前面是一个空落落的位子。
晚上刚睡着就被吵醒了。我的放荡的父亲又带了一个女人回来。妈妈已经去世很多年了,她的尸骨早就化为灰烬,早就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可是那个男人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结婚,而是热衷于换着一任又一任的女人。她们个个风骚入骨。他在她们的身上耗干了他所有的金钱,也耗干了他逐渐衰老的身体。我对这一切厌恶而又无所谓。我很早的时候就知道为了一个禽兽伤心是不值得的,是没有必要来伤害自己的,所以在这些时候,我只是更彻底地沦陷在自己建造的壁垒里,在这里面我金戈铁马、无坚不摧。
可是那天我还是不得不被激怒了。那个男人疯狂地敲打着我房间的门:“小贱货,给我出来!”他一直这样称呼他的女儿。我不理睬他。我听见那个女人娇嗔着说:“哎呀,我就知道你没办法把她叫出来。还要她叫我妈妈呢,我想都不想。”他继续砸门,我知道他那天晚上肯定又喝得过了量。他的拳头是急促的,就像夏天的暴雨一样把泥土砸出一个个的坑槽来。“你再不出来,老子把门给卸了!小贱货!跟你那个死去的妈一样倔,妈的!”一听到他听到我死去的妈妈,我愤怒了。这并不是说我和我的生身母亲有着多么深厚的感情,我厌恶她生下了我,也厌恶她留给了我这样一个面目可憎的父亲。我只是被激怒了。
我一把打开房门。那个男人似乎没什么戒备,一个趔趄闪了进来。他劈头就给了我一记耳光。他下手真是又准又狠,血一下就从我的嘴角流了出来,像一朵胜利的鲜花。“你这个王八蛋!你打死我吧!我早就活够了!有种你就把我打死!我死了你也活不了!”“你这个小贱货,你竟敢骂我!”他也许是被我的粗鲁吓到了,因为之前的我一直是那样地安静和擅长隐忍。“我是贱货,你是个什么东西?你为什么要生出一个贱货来,又要养着这个贱货?你把我打死了,大家就可以知道贱货的爹是一个什么东西了!这个贱货的爹是怎么地害死了老婆杀死了孩子!因为他要跟别的贱货鬼混!”我已经听不到他是怎样地骂我了,我只是竭尽全能地将我所知道的脏话夹杂在一起骂出,既然是被伤害够了,我便也没有什么可以顾及的了,我要更彻底地去伤害伤害了我的人,我反戈一击,破罐子破摔。我就像一只受到威胁的马蜂,用自己的尾针刺伤敌人,毁灭自己。我已经没有任何知觉了,也没有了任何的羞耻感,我要让伤害我的人也同样不得好死。
我昂着头等着这个丧心病狂的男人把我打个遍体鳞伤。可是他住了手。“你给老子滚!老子再也不要看到你这个小贱货了!”他转身的动作很迟缓,就像一截正在枯死的木桩。他的眼神是很复杂的。我第一次从他高大的背影中看出老态。
我出了门。我在酝酿这三年来的第二起谋杀,谋杀我自己。我所住的小城是个治安很混乱的地方,我就亲眼看见过晚上有人拿着刀子追着另一个人,然后把他砍死。可是这样的事情却从来也没有发生到我的身上,我只能等待天亮去购买我的死亡道具。
我守在药店旁边,脑子里没有任何想法。天亮后我顺利地买到了一瓶安眠药,药店的姑娘虽然迟疑了一下,但最后还是拿给了我。我离死亡的自己很近了。我笑了笑。我终于不用再这样活下去了。我怕老师和亲戚们找我,也怕路边哪个多事的人会把我送到医院里,所以我决定到学校里面把这些药吃下。
我像个真正的游魂一样走进了校园。校园里的风景依旧是那个样子,地上厚厚的踩上去很踏实的梧桐叶,仰头时看见梧桐的叶子旋转着落下来。它们很快地就与我无关了。到中午的时候,同学们都一个个地走了,我在等待大家都统统离去。可是林牧阳一直没有走,这个好事的人一定会打乱我的死亡计划。我在焦急地等待着。
“姚远,我今天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林牧阳忽然转头说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去。”“去吧,很好玩的,也不是很远。我昨天花了好大力气才买到了票。”“我凭什么要跟你去?”“因为这个地方可以让你开心。也许会让你有一些新的想法。”“我开不开心跟你有什么关系?”
这时我已经很厌烦了。我都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却还要和这样一个多事的人喋喋不休。我很奇怪,林牧阳平时是那样一个傲慢的人,如果你跟他说十句话他能回答你一句,那已经是相当地给你面子了。尤其是女生。我们这个年纪的女生总是会喜欢上林牧阳这样的男孩子,高大帅气、耍酷、无所谓。我也曾经问过林牧阳为什么不在这些女孩子中找一个做女朋友,因为在我看来他总是那么地空虚、无所事事。他很认真地告诉我:“因为我在等待。我要等一个真正能让我动心的女孩子。她在人群中,可也不在人群中。”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很亮,像两弯月牙儿一般皎洁可爱。但是他老是找我说话。我认为这是因为他这个人太好奇也太喜欢恶作剧,他希望弄懂我的怪异,然后将这种怪异公之于众。他在我的心中就是这样地恶劣。
他过来拿我的书包,我和他抢夺了起来,最后能带我离开的那个药瓶掉了出来。林牧阳把这个药瓶捡了起来:“姚远,你想杀死你自己?”他的脸色白得没有了一点颜色。我没有回答他,而是不遗余力地去抢夺我的药瓶,因为它我就可以和身边的一切永别了,这个残忍的世界从此便与我无涉。
“你这个不要命的傻姑娘!我知道你自杀过,可是我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这么恶毒地再次杀害你自己!难道你有非死不可的理由吗?”林牧阳的眼神总是这样地富于召唤力,可是这点带着火焰的召唤力和我向死而生的冲动相比,真的是太微小太不值得一提了。它只在我面前闪了一下,就马上熄灭了。我发了疯地去抢夺那个给我希望的药瓶,林牧阳后来跟我说,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这样地渴望去拥抱死亡,这样地希望自己化为灰烬永不复生。
我最终还是没有把药瓶抢过来。但是我可以再去买,只要我希望死去,那么我终究会成功,没有人可以阻拦。我咬着嘴唇,狠狠地瞪了林牧阳一眼,然后往外走去。我确实没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可是我也没什么再死赖着活下去的理由。林牧阳拦住了我:“姚远,给我一个下午好吗?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上会有让你想要活下去的理由。”我很想甩掉他的手,然而我居然好奇了,好奇他会用什么样的方法让一个决心死亡的人来重新面对这个满目疮痍的世界。我竟然答应了。我自己都把自己吓了一跳。也许我对这个世界还没有绝望,也许我还在期待着什么?我不能明白我自己。
这个下午让我感觉到自己灰暗的没有尽头的生活居然有了一丝的亮光,就像奇迹出现一般。林牧阳为了我确实煞费苦心。他带我去的那个地方叫做水镜庄园。那是我梦中的桃花源。站在远处看时,湖水很浅,似乎也并不流动,同时水又清澈得近于透明。然而当你真正地蹲在湖水旁边时,你才会发现水是流动的,只是那样地曼妙而不动声色。
林牧阳几步就从水上的青石跳到了对面:“姚远,快过来啊。”我从小就缺乏平衡感,我不是惧怕水流,这世上也许早就没有让我惧怕的东西了。我刚走上第一块青石就滑倒了,任溅起的水花调皮地跃上我的脸颊和衣服。林牧阳慌忙跑了过来,把手伸给我,然而我却赌气地坐在水里:“就不起来。”我感觉到水流从我的身边慢慢流过。我说不清自己当时的想法。难道我是在对林牧阳撒娇吗?似乎是这样的。林牧阳看着我生气的样子笑了起来:“你真是很怪异呢,不过怪异得可爱。”说着他也坐到了水中:“两个怪异的人,哈哈。”我抬头看他,这时阳光降落在他的脸上,让我产生了一种突如其来的感动。溅起的水花近于透明。在这个世上,我第一次感觉到有一个人与我比邻而居。
坐了一会儿,林牧阳拉我起来,我也很自然地把手伸给了他。晚霞中的水镜庄园有一种圣洁的美,就像神明降临时的灵光一现。我看着那些仿古的素朴的庄园,对林牧阳说:“我真希望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不认识别人,别人也不认识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林牧阳说:“我就是这样的想法。自从我来过水镜庄园后,我就希望住在这样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最好有一个心爱的姑娘,我们可以一起大声地歌唱。”
“只有孤僻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想法,林牧阳你不是这样的人,你没有我的心境。你不必为了同情我说这样的话。”“姚远,你真是个任性而幼稚的姑娘。你了解我吗?你怎么知道我仅仅是同情你?”我很惊奇地看他,在我的感觉里,林牧阳一定是个幸福的孩子,只有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才这么地没心没肺,这样地不知天高地厚。“那么姚远,愿意听一听我的故事吗?”我点了点头。“我也是个单亲家庭的孩子,我也受了很重的伤。”“你怎么知道我是单亲家庭?”我很惊讶地问他。“因为我一直在注意你啊。我们太相像了。”林牧阳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表情,很重很重,似乎是一朵快要滴落下来的乌云。“我从小就是一只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我也不知道具体的我妈妈和爸爸两家有着什么样的仇恨,我只知道他们彼此憎恶。没有人是真正爱我的,虽然他们一直在争夺我的抚养权。我经常被问的就是:你到底是爱爸爸还是爱妈妈?我想说我都爱,我想说我希望我也有爸爸也有妈妈。可是我必须选择。而我只是个孩子。记得是十岁那年的寒假吧,要过年了,爸妈勉强地带着我去爷爷家里吃团圆饭。可是妈妈还是和爷爷吵了起来。当时的情景就是,我的妈妈和她的敌人——我爷爷一家,有爷爷、爸爸、叔叔和姑姑,他们都是我很爱的人,站在两边,问我:这个节你跟谁过?你知道吗?当时是一大家子人,一大家子成年人,都在看我这个不懂事的孩子。我谁也不想得罪,谁也不想放弃。可是他们一直问我:你到底跟谁?每次想到这里,我的头都会剧烈地痛。”我的心也被扯动了,我想没有类似经历的人真的很难体会到这种感觉,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幸福的人会有不幸的感觉,但是不幸的人却格外地能体会到幸福的触动,哪怕就是短短的一霎那。“我跟了妈妈,不幸的是,那是个野心勃勃的而又粗暴的女人,虽然她有自己的事业,虽然她是那样地优秀,但她失去了孩子的爱,我对她只有恨了。我厌恶野心勃勃的女人。跟着改变的还有爷爷一家。爷爷、叔叔、姑姑都是我很爱的人,可是他们再也没有理会过我。我曾经去找过叔叔,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我从小就是他的小跟屁虫,然而他是那样地冷漠,他的眼神冷漠得让我发冷。我知道,这场并不因我而起的不幸婚姻,却完全地投影到了我的心中。”林牧阳突然站起身来,说:“大人们都是自私的。他们争夺我并非因为爱我,只是因为他们都需要证明自己是多么成功的父母,因为她们的孩子愿意为了她或者是他丢弃另一方。成人的世界多么残忍啊!”他的颀长的身影立在面朝着湖面的堤坝上,是坚决的,似乎要斩断些什么。
“我转学是因为妈妈,我再也不愿和她生活在一起了。我把自己当作赌注押给了她,她却让我输得不名一文。那天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可能是生意上的不顺吧,她回来就大发脾气,我不是个平和的性格,就顶了她一句,她想也没想就用刚脱下的高跟鞋砸我,一共三下,我只知道血从我的耳根处流了下来。我发疯地怒吼:‘你有本事把我的耳朵给扯下来啊,反正我也不想活了,你这个疯女人,你去坐牢吧你!’”我突然想到昨天晚上那个男人甩给我的那记耳光,想到我也是那样声嘶力竭地咒骂着那个畜牲。“她只是不停地用棉花和纸巾擦着我脸上的血,我只是不停地吼叫。后来外婆把我送到了医院,诊断是马上缝针。医生问我是不是打架弄伤的,外婆回答说是我自己跌倒的。她们是多么地虚伪啊!缝针的那个位置因为连着骨头是不能打麻醉药的,我就清楚地听着针从自己的肉里穿进去,又抽出来,那种嘶嘶的声音让我身上所有的位置都被冰封了。”林牧阳的父母也是残忍的,他们的婚姻仿佛就是为了联手打造一场伤害孩子的好戏。“从那时起,我就知道,自己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了,所以我转学,一个人来到这个城市生活,他们两人供给我生活费。”虽然林牧阳来到我们班两个多月了,可是我从来没有关注过他,我只沉湎于自己的痛苦中,根本就不会在意这个看似幸福男生的来龙去脉。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什么非死不可的理由。
“我从小就在打骂中长大,背负着两个家庭旷日持久的积怨,然而我就不曾想到去死,该死的不是我们,姚远。”我不知该说些什么,这么短的一个下午就让那个多事的、傲慢的、不可一世的林牧阳变成了一个和我一样的不幸的孩子。我们都被丢失了。“姚远,你记得我曾经说过在等一个让我真正动心的女孩子吗?我等到了。姚远,做我的女朋友吧。让我来保护你。让我给你一个真正的桃花源。”林牧阳慢慢地把手伸给我,我居然没有太多思考,似乎也缺乏必要的羞涩,就把手放在了他的掌心。我觉得时间开始旋转着前进,一日长于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