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从来就是个该不得好死的女人。我诅咒那个让我失去了童年的男人,那个本该叫做爸爸的男人。人是有兽性的,但只是在某些时候,可是这个男人就是个十足的野兽,他害死了我的妈妈,让我成长的路上充满了阴霾。
妈妈在我的印象里只有病弱。我只记得她总是蜷缩在床上,眼睛大得可怕,像不小心在衣服上烧出的两个洞一样。她总是看着我默默地流泪。七岁那年我目睹了我这一生见过的最残忍的场景,这个场景后来时常出现在我的梦中,让我的梦里从此失却了阳光。
具体的发生在那天的上午、中午或者是晚上我已经彻底地想不起来了,妈妈就被放在客厅的地上,爸爸挽着一个妖艳的女人,他们正对着妈妈调情,我记得那个女人身上白白的抖动着的肉。这个从此就与我无关的男人,就这样和那个妖艳的女人此起彼伏地调笑着,我的妈妈,脸上已经没有任何表情。我没有想到,我那个瘦弱到成为一个骨架的妈妈,就在那天死去了。
我对人这种东西、对那些所谓的亲情充满了刻骨的仇恨。那个男人便很少回家,也从来不给我一点钱,我就靠着亲戚邻居的接济有一搭没一搭地活着,就像一只真正的流浪猫或者流浪狗一样。从小到大,我的坚强就一直被我的同学们学习着,甚至还上过报纸,可是我时常想,这有什么好学习的?谁变成我都会坚强,因为人在这个时候想得最多的是怎样活下去,而不是为什么要活下去,因为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了,思考对我来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
我高一的那年,那个男人终于出了一次车祸。老师通知我的时候我只说了一句:“现在学习很紧张,就不去看他了。”因为这个我被老师又大肆地表扬了一番,其实有什么好表扬的呢?如果老师知道我在想什么,这个瘦小的女人一定会感到不寒而栗,我就是想让他死!他多在世上一天,我的仇恨感就更重一点,一点一点地积起来,直到积重难返。他该死!他杀死了我的妈妈!他抛弃了我,就像随手丢掉一包垃圾一样!人,竟是可以残忍到这个地步的吗?可是他却没有死,他只是断掉了三根肋骨,这个结果让我遗憾万分,甚至有些痛彻心扉。
他回到了这个家里。因为疼痛他无休止地折磨我,他要我给他做市场上根本就买不到的菜,要我一天到晚不停地洗衣服和被褥,让我跪在炉子前吹气生火。当我反抗的时候,他理所应当地把我踢出了门。我无处可去。这个世界真的很大很大,我们一辈子也无法走完它;可是这个世界也真的很小很小,我连个睡觉的地方也没有。亲戚和邻居们已经被我麻烦够了,就算我能够将就一时,在那一时以后我再去住到哪里呢?
我没有任何意识地坐在路旁,看各式各样的人来来往往。他们对我来说就像一些会自己移动的衣服一样,走近我接着又远离我,我看不到任何人的表情。这个世界空空荡荡、荒无人烟。偶尔的也会有几个人上前来问我,问我是不是考试没考好,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我只是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自己就这样地坐了多久,只知道夜色已经很重了,路灯渐次地明亮起来。我起身买了一把水果刀,这把刀很漂亮,如果在温馨的家庭里一定是一个美丽的摆设。它通体都是银色的,散发着一种清冷的不怀好意的光芒,但在我看来,它似乎又有着一股神奇的召唤的力量,呼唤着我走向某一个从来也没有去过的地方,那个地方也并不美丽,但是却可以让我休息。我已经很累了。
我去了姑姑家。说实话姑姑对我还是很仁至义尽的。她开了一家小杂货店,我就经常地去帮她照看生意,有时还像个男人一样帮她做些体力活,比如扛点货物什么的,她给我一些钱,再买给我几套衣服。我们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再简单也没有了的。
我没有跟姑姑讲太多,无数次的同情让我们俩都很疲倦了。我只是说想住一晚。刚好那天表姐不在家,我可以一个人住在她的房间里。我像一个真正的小偷一样聆听着姑父和姑姑的讲话,直到他们房间的灯光灭掉,夜变得悄然无声。我关掉了房间的电杠,然后轻手轻脚地旋亮了床前的台灯。我开始仔细地把玩我刚买的这把小刀。它小巧而漂亮,它可以成为我身上一处完美的点缀。它的刀锋是凌厉的,它一定可以完美地完成它的使命。
我给姑姑写了一张字条:我恨透了这个世界!它不让我选择自己的出生,如果可以,我情愿自己不要出生。我的死都是因为我自己,跟所有的人都是没有关系的。
是啊,在我上学的这么多年,老师们常常教育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很幸福的,因为我们的世界有红的花、绿的草、淙淙的流水、冉冉的太阳,还有尊敬的老师、可爱的同学,热爱我们的父母,我学过太多这样的课文了。可是我从来不曾希望自己出生过,更不希望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什么痕迹,我活够了。记得曾经有同学跟我说她下辈子想成为一个怎样怎样的人,我冷笑了一声,说:“这个世界让我太疲倦了。我才不到15岁,可是我觉得自己过了太多个一辈子了。我只想尽快地死去,死后也不要有什么骗人的天国,我希望自己魂飞魄散,骨灰散落,再不要有什么轮回,再不要有什么下辈子了!”我说这些的时候,似乎看到自己正在向风中抛洒自己的骨灰。我对人是有灵魂的说话充满了刻骨的仇恨,堕入轮回对我来说还不如永世不得超生。
我活着是多余的,是累人的,是讨人嫌的。
泪水在字条上洇开,我把冰冷的刀刃立在了左手的手腕上,刀锋与皮肤的接触显得理智、清醒而淡漠,是一种很切实的感觉。我的确是个残忍的女人,我对自己摧残自己也显得无动于衷。我慢慢地将刀锋向下切着,让这个美丽的饰物逐渐嵌入我的身体。我看着血从我的手腕处流出,开始时很快,后来便是慢下来了,我知道血是从我体内流出的,但我确实感觉不到它们是属于我的,我只是感到一种发干的疼。
我以为自己可以意识很清楚地走向死亡,然而没有,我还是出现了很多的幻觉。这整个的房间都变得漂浮起来,我自己也仿佛走出了自己,然后轻蔑地回望着自己已经死去的身体。
但是我没有死成,于是也就没有机会去验证一下这个世界外是否还有一个所谓的天国。我憎恨姑姑救了我,对于一个没有存在意义的人,继续存在是痛苦的、是极不人道的。因为对于我这个多余的惹人厌的人来说,死或许更幸福些,但我希望人死后是没有灵魂的,因为存在使我痛苦万分。人如果是有灵魂的,我那个病弱的妈妈就要看着她的女儿是怎样的、一步一步地绝望、把自己扔进深渊的。我是那样地渴望没有自己。
那个男人因为我自杀的缘故把我领回了家。因为惧怕我的死亡,他对我没有更多的折磨,只是更加地形如陌路。我每次回去的时候,从客厅走到我的房间,就像走过了一段太长的独木桥一样,两边都是激流,这让我胆战心惊。房间是向阳的,可是我奇怪为什么一年四季我都不见光亮。姑姑每天都会来看我,老师们也很小心翼翼地对待着我。我没有再次自杀,我只是更加地沉默下去。我更经常地出现幻觉。幻觉和现实在我的意识里经常颠倒。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高三。高三那年的秋天我是记得的。学校里的梧桐在那样似乎落下了更多的叶子,那些叶子踩上去是厚实的,还有那些不断飘落下来的落叶,它们是有些俏皮的,不是直接地落下,而是旋转着掉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