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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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那个晚上我在七桥上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像做选择题一样,桥西还是桥东?老家还是华姨家?
桥面上燥热的风把我的脸吹得麻酥酥的,若干年后我都记得那种风的感觉,有时想,这风一吹,就把皱了的日子吹舒展了,把人的紧张情绪也吹舒展了。我在桥上走了很多来回后仍然选择了去华姨家,从七桥到华姨家的路不长,我用脚步麻木的丈量着,有时我希望这条路越长越好,长得可以让我永远停留在“走”的这个状态里。华姨还没回来的那段日子,我几乎每天傍晚都会在那条路上,像一条鱼一样的来回游荡着。夕阳斜得低低的,阳光直射在我的身上、我的眼睛里,竟让我有一丝羞涩的尴尬。
有时我会拐进一家药房,买一些长得令我记不住名字的药片。药房里那个导医模样的大妈会从镜片后斜着眼睛问我,吃什么病啊?我支吾半天,说,没病。大妈显然很不耐烦,说没病买啥药。于是我只好低着头看着柜台假装寻找,来回走了几遭后,大妈又不耐烦了,丢下手中的笔问,究竟什么病?我说精神病。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然后赶紧看大妈的脸,大妈也看着我,穿过镜片的眼神令我紧张,稍停片刻,大妈说,精神病去五台山(五台山是我们那的一家精神病医院)。我连忙解释说,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精神病,就是精神不好,老是胸闷,有时闷得喘不了气儿。我说话的时候大妈在认真的看我,或许她也在认真地听,但眼神很奇怪,或许她正从我的话语里捕捉一些关于精神病的东西。然后,我懦怯地再次补充说,我没病。大妈没有理我,只是转身从立柜里取出一个白色小瓶递来。
这个药片的名字也很长,但我却记住了,速效救心丸。那段日子我几乎离不开它,每次觉得要死的时候,就仰头吞下十几粒黑色小丸子。
有的时侯我会给家里打个电话,每次都是妈妈在一头唠叨,听到妈妈的声音我会哭。然后,妈妈就更加唠叨,问,又怎么了?还没住惯啊?又想家啦?最后会叹口气说,唉,压力太大了。
有一次我对电话那头说,我病了,我要死了。妈妈听了十分着急,说她和爸爸明天就来看我。然后,却听到爸爸在电话旁大声喊:自己缓解压力,事大呢,多大事啊。接着传来爸妈两人的小声争执。这就是我爸爸,即使你用尽世上千万种语言也无法和他沟通的一个执拗的人,他是个不把任何事放眼里的人,什么事都算不上大事,除非天塌下来。
可是,现在我头上的这片天就快塌下来了。
最终他们没来看我,而是通过邮局给我汇了伍百块钱,然后让姐姐在周日的时候捎了点吃的。
姐姐见我的时候,把她那张马脸拉得更长,说,减肥了?瘦成死相。我没说话,认真地端详她的脸,这张脸很长,完全遗传了我爸。我曾经在她熟睡的时候用尺偷偷量过,足足有27cm,所以,不得不感叹,基因真的很重要。
姐姐见我不说话,狠劲地推了下我。
我没理她,瞅着远处发呆,这个夏天来得虽迟,炙热却一点未减,热气从地面涌上来,熏烧着人们,马路被晒得发白,像明晃晃的湖面,于是湖面慢慢往上涌,往上浮动,缓缓地托着这白色的热气。
远处的操场上,国旗已被太阳烤得干干的,像一块晒干的西瓜皮,水分被抽干了,耷拉在旗杆上。国旗的颜色还很鲜艳,大概在四月的时候更换的吧,就是我找房子之前那几天。那时候的学校除了这面红旗是鲜艳的,其他的一切都在阴郁和灰暗里,包括我们的教室。记得那天早上晨读时,学校的广播里突然传来教导主任的声音,教导主任用急促的语调在喊:高三各任课老师到校长室集合!高三各任课老师到校长室集合!那个声音从广播里传出来的时候就变得怪怪的,几个男生也捏着嗓子跟着学。我坐在教室的一个角上,趴在一沓英语试卷上打盹,周围很吵,有人开始离开座位,还有几个男生在砸粉笔头,后来后面的同学一小撮一小撮地聚在一起,或高或低地在议论着,我没仔细听,只感觉他们的话题和老师有关。
我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或者说教室里的状态一直持续了很久,我换了很多姿势睡觉,他们也许也换了很多话题。教室里的空气变得疑惑起来,像爆米花的黑锅,每个人都压抑着一颗澎胀的心脏,像一颗等待炸开的米,我也不例外。
直到第二节课,教导主任推开教室门的时候,一切才回到起初的安静。教导主任个头不高,讲台面像河水一样淹没至他的胸口,他抬手把额头上沁出的汗珠擦掉便开始清嗓子说话,他的发音很奇特,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好像在咬嚼,于是我便认真注视着他的嘴,同他一起在艰难咀嚼。
后来他说了很多话,咀嚼了很久,但我一句没听进去,几天后才知道是发生了大事,难怪那天的空气都是那样凝重。
学校里的老师参加其中一个老师的婚礼。酒后,驾车,车祸,一死三重伤,且四名皆为高三任课老师。
那是一个死人的旺季。
出事后第三天副校长因脑溢血去世。
于是,学校决定将高三两个班放假回去复习。
看到这里也许你会觉得很荒唐,连我也觉得荒唐,荒唐得像在写一部蹩脚的剧本。但是,当我们像下放知青一样提着书包和复习资料徘徊在学校门口的时候,太阳把一天中最热烈的光芒普照在我们身上,我才发觉这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得几近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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