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冷。”忽然她神经质似的站直起来,走到窗户下,把手搁在暖气包上,说:“暖气也不热。今天我觉得天气真冷!”她的手冻的红肿了,心更冷。此时,她多么希望他能前来暖和暖和她的手,温暖温暖她的心。但室内仍一片寂静。
幸而,恰在此时,他们陆续回来了,打破了这一尴尬的局面,又恢复了原有的气氛。
这次他们对资料什么也没有挑剔,其实也无从挑剔,因为他们是第一次接触到交工资料,何况陈亮早已看过,所以他们仅仅翻看几页,就搁在一旁了。继而他们就开始攀谈起来,陈亮脱下棉袄与队长并肩坐在靠屏风处的沙发上;他还示意她脱下大衣,她不禁瞪了他一眼,和衣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总经理也时不时地插上几句,还兴奋地报导,为多超额完成任务,今年春节只能放几天假,厂里已经给陈亮订好了26日的飞机票。她听了,有一种失落感,啊……这就……与她分道扬镳了!——名副其实!
“今天早上物料溅到陈亮的脸上了,现在在这儿干活应该给保健。”她既而却保持无比镇静而关心地说。
“都给了保健。”总经理立即肯定回答,并疑惑地问“你没有拿到?”
“发了。”队长立刻抢先说,但不是那么理直气壮。
她可没有拿到一分钱,只好保持沉默。
……
接着队长转换了话题,抱怨现在学生上学学费高。队长谈到去年他儿子上高中花了一大笔钱。——因为他儿子在录取分数线以下,是花钱买上高中的,单位只报销部分借读费。这对于农村学生,是望尘莫及的。
她仿佛看到了希望,立刻抓住了这一话题,既是宽慰队长,又是暗示职工已解决了最大后顾之忧,说:“花钱能考上就行!”
“在北京好考多了。”陈亮也深有感触地说。
“从前年起,就可以在这儿参加高考了。”她略显兴奋地补充道,“以往回湖北考,都考不好,大部分都考不上;这两年在这儿考,都考上了大学。”
“是,是,是……”队长当即表示认同。
……
她总是在力求抓住轻松的话题,然而她的脸上始终无不流露出淡淡的忧愁,语气中夹带着一丝丝哀怨。
也许是总经理再次出门提醒了陈亮;陈亮也立刻站起身来,边穿上棉袄边同他们打招呼说要走了,并朝总经理办公桌走去。
“别走,马上就吃饭了。”队长立即阻止说,“赵总请客。”
“不用了。”他边回答边抱起了资料,并转过身来朝她努努嘴,丢一个眼色说:“走,跟我走一趟。”
“懒——得——去。”她定睛凝视着他,情意淡淡地推辞道。
“去吧!”队长似心领神会而催促说。
“走——吧。”他再次以目示意恳求道。
“那就去一趟吧。”她终于慨然应许。心想,看他葫芦里卖什么药,我要探个究竟。
他们俩刚走出办公室的门,迎面恰好赵总手里拿着一张相片回来了,并很高兴地递给他们看。她一瞧,原来是赵总手持麦克风在唱歌的照片。他们解释说,这是前不久他们开庆功会唱卡拉OK时照的。
开庆功会,唱卡拉OK,没有我的份?她听了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很不是滋味。但她毕竟很喜欢唱歌,还是边走边兴趣盎然地说:“其实,我也很喜欢唱歌。”
“喜欢唱就唱呗!”
“不好意思——唱。”她瞟着他,腼腆而略显无奈的样子说。
此时正走到走廊大门跟前,他抢先跨前一步去推门,让她先出去。只见他,一手把门,一手还抱着资料。
眼前,他的一举一动,简直让她感动了,她赶忙伸过手去,豪爽地说:“让我也来抱一盒吧。”
“不用了,”他立即挡驾说,“我一个人,行!”
一路上,他们总是不断地寻找话题,然而彼此之间仿佛隔着屏障,嘴巴变得如此……笨拙,无从探询彼此心田。走到半路上,他还无比关切地问:“你怎么这么早就回家?”
“还——早?”她不假思索地反问道。“我们人早就走了,我是回家最晚的。”心想,我早?你却早就把飞机票订好了。话音刚落,她就意识到没有给他留出说话的余地。很显然,她的话已冒犯了他,只见他缄默不语,已三步并作两步向前迈;她只能跟在后面紧赶。他们再也没有多讲一句话。
走进二楼办公室,他立即把资料交给那位人事员小姐,嘱咐她同上次图纸放在一起保管起来,那位小姐惟命是从。她站在一旁揣测,他……不会跟这位小姐有什么瓜葛吧?……她不配,浓妆艳抹,且长相仅一般,还有点——轻佻!正思量,他已经转向了她,非常亲切地叮嘱她:“你就在这儿呆着啊,我一会儿就回来啊。”说完这才匆匆地走出门。
工作、工作。只知道工作!他——一个工作狂!准又是到控制室里去了,太怠慢人啦!片刻,她有种倍受冷落的感觉,上当受骗的感觉,被愚弄的感觉……她心灰意懒冷,面露愠色,没有同谁打一声招呼,就径直从楼梯间下去了。
然而,刚走出车间大门,她就不禁后悔起来,责备自己:太理智、太任性,太不通达理、太不善解人意;总希望得到别人的理解,而自己则没能谅解别人,心胸太狭窄;总希冀他人摈弃陈规陋俗,敞开心扉,而自己则墨守成规,瞻前顾后且顾虑重重,还不苟言笑,坦诚相待、推心置腹……他向你许诺了什么?是自己太多情了吧?她好困惑、真迷惘……人世间情为何物?她茫然不知所措!
她满怀惆怅、失魂落魄地往前走着,又禁不住回头张望,仿佛他正从二楼窗户中窥视自己……她好无奈,欲罢不能,身不由己缓慢地走着、走着,愤怒已充满了胸膛——我憎恨这世界的不公平,我要诅咒这不平的世道!
……
午饭,赵总是在食堂的小客厅里请的客,她是最后一个入座的。
她进去时,一张大圆桌上已摆满了八、九盘菜,6人已围坐好了,有赵总、队长、小李等3位工人;出乎意料的是,陈亮居然也端坐在那里。赵总招呼她在旁边的空位上落座,正和他对面。
他们喧宾夺主,有说有笑,把她冷落在一旁。
“陈亮,多吃点,吃胖点。”
“陈亮,赶快找个对象,结婚……有个媳妇好心疼你。”
“不要紧,结婚后就可以胖起来的。”总经理也不甘落后,现身说道,“以往我比他还瘦。”
“是的,他太瘦了。”这也是当别人开玩笑时,她常常用来搪塞的一句话。难道总经理的话是别有用意?
他不露声色,任凭他们去说;她垂下眼帘,竭力不去看他,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既希望他们点破,又怕出现难于应付的尴尬局面。然而,他们似有一种默契,只字不提她,好象遗忘了她。
“夹菜吃。”
“知——道。”
当赵总把最后剩下的两块排骨夹给她,她只简单地道声谢谢。
他们有吃有笑,而她一直沉默不语、神情落寞,俨然成了一个局外人。
这顿饭,她吃得——索然无味。可怜的自尊心被彻底践踏了……
饭后,稍作休息,待上班后,她便去赵总那儿询问一下车几时有空提前送站,以免耽误
总经理下班回家。谁知当她问总经理车什么时候有空送站时,总经理才恍然,车放出去了,还没有回。她心头顿时掠过一丝不快——真是贵人多忘事!幸亏来了一趟。她又一想,何苦来哉,那本是总经理的专车,总经理也是为了方便他人嘛。霎时,她又对总经理心悦诚服了。
“小高,车什么时候回来?”总经理赶忙出门去询问最西端办公室的厂人事员。
“车不回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出来回答道。“你不是值班不回去吗?”
“要送站。”
“我呼、我呼。”总经理急忙转身回办公室很抱歉地说。“小姐,几点钟的火车……不晚
吧?”
“不要紧!6点钟的。”
“来得及、来得及。”总经理听到她的回答总算松了一口气,同时立刻就拿起了电话,
拨通了寻呼台。
“小姐,今年多大了?”
“挺大的。”她一直默默地坐在门口背靠墙的沙发上,冷不防总经理单刀直入问她最感头痛、最忌讳而又不能回避的问题。她只是含糊其辞地作了回答。
总经理紧追不舍地问:
“二十四?”
“还大。”
“二十五?”
“还大?”
“二十六?”
“还大?”
“二十七?”
“差不多。”
她简直被问得垂头丧气,回答的声音是越来越小,小的几乎听不见,最后只是见到她在微微点了一下头。
“太可惜了!认识太晚了!……怎么不早认识几年?”总经理真是感慨万千。
“上哪儿去认识你?”
“早几年就好了!”总经理又不胜叹息,“我还以为你们是这儿县城户口。”
“要是县城户口,早就好了。”她也无不伤感地说。仿佛又抓到了一线希望,她小心地恳求总经理:“县城户口也行,那你就帮帮忙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