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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这时,左面山坡上有了一片坟地。坟地里密栽了柏树。顾不了许多,哥拉着嫂就钻进坟地,跳入了一个被挖开的旧墓里……

不消说,墓里的死人已被活人移走了。里边空空荡荡,像半间房子,在冬时就显得十分温暖。嫂嫂一进坑墓,就扑进哥的怀里,喘出的粗气,惊恐地扫着哥那汗淋淋的脖子。

扶着将要瘫下的嫂,哥竖耳听着外面动静,不见声响,他就和嫂一道依着墓壁滑坐下来。他背上擦了一层黄泥。渐渐,屁股下也有了阴凉的感受。嫂完全坐在他的腿上。这时候,等好了心情,哥就用了部分心思,细细地打量了媳妇。原来,嫂竟有那么一双水灵的眼,像将熟未熟、还蒙着薄雾似的白粉的葡萄。他端详着她,就动了心。动了心就那么端详下去……

能听到墓外有呼呼风吹。风在墓口有嗡嗡哨音。从墓口掉下的一条阳光,先还如刚织好的一片苇席,后就渐次小去,成了一根发亮的裁布尺子。末了,就不知从何时隐没丢失啦,目光也慢慢暗下。

哥在忍不住了当儿,就动手去解嫂的扣儿。嫂呢,一把挣出来,缩在墓角,哭啦。

“我刚过十七……”

“有的十七就做了娘。”

“我不……我怕。”

“你是我的媳妇呀!”

“可这……不是时候……”

“你听外面多静,日本人早走了……”

最后,哥嫂还是在这墓里做了该在洞房做的事情。当他们都红着脸颊,悄悄从墓里摸出来时,天色已基本黑下,西山那边连一丝红光也不复存。山梁上极静,仅有几声虫鸣在黄土下哆嗦。坟地的柏树,在空中无声无息摆着枝梢。薄浅的暮色,像纱样罩着山梁。哥和嫂站到山梁高处,孤零零的,除了村落那边还依然有火光烈烈地烧着天空,他们不曾看见别的异样。

“回家?”嫂问。

“哪儿敢。”哥答。

“去哪儿?”嫂又问。

“姨家。”哥再答。

……

“多长日子?”

“两个多月。想家?”

“疯想。”

“立马就到。”

当哥嫂从姨家归回,已是正月下旬。日子是从他们背井离乡、寄人篱下的苦味里缓缓逝去的。初始,家里一再有口信捎到姨家,说日本军隔三差五地到村里抓人去矿上挖金,不仅年轻人皆被押去,有时老耆也被拉去。说十二爷和三叔就是在矿上被日本人打死的,并反复嘱托,接不到口信,万不可轻易回村。在姨家的日子,不消说多有不便,有时姨家去了新客,他们还得分铺睡,这对新婚夫妇,如何受得下去;且每日吃着人家闲饭,两手空空没有活干,不免也遭几眼白色。事实上,姨家居山深处,虽无兵灾,旱灾、蝗灾却是一样,所吃粮食全为陈货,如此坐吃山空,自然难以消受;加之不知何由,忽然间老家那边,就音讯全无,再也没有口信捎来。如此,哥嫂在一个夜里做了商量。来日和姨一声告别,就双双启程回乡。

故事讲到这里,已是日落时分。这个时节,气温回升,山梁上飘着暖气。正冬的两场大雪,阳地已经雪化,裸出金黄的土地;阴地还存着厚厚白雪,把风景衬得分明透亮。哥嫂一前一后,挎着逃难时的包袱,很像男人去妻家接媳妇回来的模样。走在山梁上,越近张沟村,他们就越发没有话讲,越发叮咚心跳,越发担心着有事情发生。

担心是没有用场的,故事要发展,想不到的事情必然要生发出来。

村子里静极。哥嫂一到村头,就隐隐感到异样。待他们淡下步子朝村里打量,几全吓呆吓痴。景况万也不曾料到,竟糟到这步田地。好端端一个张家沟,那当儿房舍齐整,人丁兴旺,村街上满是猪屎马粪,鸡鸭狗羊不时在胡同走动,从这家串到那家,娃儿的哭声和爹娘的骂声,自早上响起,到夜半不散,偶尔,还有牛的“哞——”叫,山崩一样震着村落……可眼下,房舍烧的烧,倒的倒,破败不堪。各家的院墙,都被雪化浸塌,如脱牙的床儿,豁豁口口,也不见有谁家出来整修。村街上,死静,没有鸡鸭狗羊,也没有儿与娘的吵骂,且连一粒鸡屎也难找到。雪浇风吹,各条胡同都凄凉得干净。哥嫂很想找到一个人影,在村头站了一阵,末尾连个老鼠也不曾瞄见,他们就默默地拉着手朝家走去。好孤单!彼此的脚步声,在静夜里传出极远。站下细听,还可听到它们在倒房塌院中的回音。

胡同不长,他们走了很长时间。

我说嫂呀,这就是日本军给张沟的糟蹋。

嫂木木的,不理我。

我说哥呀,你想些什么呢?

哥木木的,不理我。

他们到自家门口时,都站住不动了。大门上结婚时的对联,已经褪色残破,有一块纸在风中吱吱响叫,其上的墨字还依然可辨。上联是:在天愿做鸳鸯鸟;下联是:在地好比连理枝;横批为:恩爱夫妻。只是,门框上没了门,一段院墙也从根基倒了下去。好在,家里的三间草房还在,然门上却落着生锈的铁锁。院落里,雪化过的地皮,又破碎,又松软,居然干净得连一个脚印也没有……

哥嫂站在门口不动。

自家那只瘦得就要倒下的花猫,卧在上房门蹲儿上晒暖。听见动静,那猫费力地坐起,惊恐地盯着哥嫂。过一阵儿,猫用舌头湿了前爪,在眼上揉揉,懒懒地下来,一步一步朝哥嫂走来。到了门口,猫就站着不动,喵喵几声,陷着黄球的眼就显湿润了。

嫂过去抱起猫。猫一下一下舔着她的手背,用前爪把她袄袖抓得哗哗作响。

由此,哥想起自己身上的袄是借邻居家的。他抬头朝邻居瞅去,邻居家已没有生趣,房倒屋塌,烧过的黑灰堆在墙下。没有烧尽的房梁,倒靠在后墙上。极明显,邻居家没人了。哥收回目光,小心地拍了拍袄上的灰尘。这棉袄约是用不着再还啦。

“回家吧。”哥说。

嫂抱着猫先走进去,把包袱放在一块石座上。哥到门前拉拉锈锁,很结实,就拍拍手上的红锈,和嫂一道对脸坐下来。

哥嫂无言无语。

有一只老鸦从哪儿飞来,落在大门顶上。哥嫂瞅着那老鸦不动。末了,哥忽然想起老人们说:“老鸦落顶,人死地崩。”心里哆嗦一下,捡起一个石块扔去,老鸦呱呱几声飞走了。

然过了一阵,老鸦又盘旋回来,落在房脊,呆呆地盯着哥嫂。

哥说:“怕要出事……”

嫂说:“别胡扯。”

哥一扬手,老鸦又拍着翅膀飞走了。

这时候,娘从外边颤颠颠地走回来,肩上背了牛腰粗的一捆树枝柴。仅两月余进,娘已老瘦许多,头发斑白。她一进院里,就把背上的柴火依在门框上,呆呆不动。

哥嫂一同站起。

“娘……”嫂叫。

娘没应。柴火从肩上滑下,她湿了眼圈。

嫂过去扶着娘。

哥问:“爹呢?”

娘说:“你们咋就……回啦?”

嫂说:“俺爹哩?”

娘说:“开矿了……半月前都抓去啦,村里不余几口人。”

余时皆默着。无休止地默着……

人活着,光景总还要过。

许是李沟矿区的人够使了,许是日本军知道张沟无人可抓了,竟有很长日子,张沟有了十分恐惧的宁静。这时节,往日为农闲,至多到麦田散落几锄,铲铲浮草。而一九四三年的这个时候,就不待说哥嫂的闲散了。村里终日的死静,叫人感到浑身无力,只有偶尔从李沟莫名地传来几声枪响,他们才感到身子略微增了些许精神,待枪声已过,一切都复又沉闷和无聊。一家人坐在冬末的太阳地,猫在人的脚边打着瞌睡,他们翻来覆去絮叨着说过的话。

“日子真难熬……”哥说。

“明儿就没粮食了。”嫂接。

“红薯叶菜呢?”哥问。

“还有一团。”嫂答。

“听说黄河边的仗越打越吃紧。”哥自言自语。

“管他哩。”嫂盯着哥。

“去打仗也不会终日饿肚子。”

嫂十分惊疑,回头望着婆婆。

“你疯啦!”婆婆这时就十分威严,站在儿媳的一边嚷哥,“好出门不如赖在家,这话你如何就不懂?何况又是去打仗……”

哥笑笑:“我不过随便说说……”

再就没话,一家人沉默着。这当儿,有时刚好李沟矿区日本的汽车要把矿石运出去,隆隆的汽车声就轧着沉静的地皮碾过来,一家人就可静静听一阵。

“又运了。”

“洋人的汽车也真有劲。”

“运吧,那是山,运不完的。只要别再抓人打仗。”

一日,依旧这么闲坐,依旧这么闲扯,百无聊赖,哥就起身去了。

嫂问:“去哪儿?”

哥答:“走走。”

娘说:“小心。”

到村街上,哥朝四野打量了一阵,就从这家门口,踱到那家门口。凡家里有人户,多半大门都是闩着,他并不叫门进去,只在门口站站,就又随意地走去。偶尔,哪家败了,没有人烟,仅余塌房破墙之类,他就进去走走,站在院里或者烧断的房梁上,四处打量一阵,仿佛,要寻找啥儿。

我问你干啥儿哥?

哥说不干啥儿。

我说这是别人的家。

哥说我知道,来随便走走。

我说你走吧……

哥说你是谁?

我说我谁也不是,来跟着看看故事。

我想会有故事。果真就有了故事。哥走的胡同是南北向。他从南向北,到中间一户时,看大门敞圆着,像被一脚踢开的,门板上有洞,上下门轴断了,板块碎倒在地。院里的房屋未倒,只被烧了一半。另一半,不知何故,居然就完整无缺。他感到惊奇,挨着的房,竟没有引燃,又找不到救火的迹象,不免生疑,就在门外站站,入了院里。在院里站站,进了烧塌的房里。在塌房站站,进了那一间好房。内门没锁,一推即开。屋里极暗。离开太阳地,他站在屋里好一阵儿,才慢慢看清:屋里十分干净,一张光床,一条灰凳,一个大缸。缸上盖了一块平板石头,红色;有水纹和树纹印在上边,白色。墙上还有一把大锯,一把小锯,一个刨子,同挂在一个木尖上。

想起来了,这是木匠十三叔的家。

哥的心里动了一下。

十三叔被抓到了李沟挖矿,家无妻小。

盯着那灰色的大泥缸,哥好久一动不动。他的心无来由地越跳越快,当跳到止不住的当儿,就朝泥缸走过去,用力把那石板掀了起来。这一瞬,我看得十分清亮,哥的脸立马僵住了一层红白的表情,原来由于心跳,微弯的嘴角未及复原就硬硬不动,且双唇紧闭,像一段一头尚弯的铁丝。他的胳膊架着沉重的石板,就像两根木棍顶住了一般,不肯放下,也不肯掀掉。如此,过了一阵儿,又过了一阵儿,他就这个姿态不动,整个儿人,都似乎被啥儿惊呆了。我说你把那缸盖放下吧,他不理我。我说你放下吧,他看也不看我。他就那么盯着缸里,好久眼睛都没那么亮过,如同走了几天夜路,冷丁儿发现面前有了灯光,使他无论如何,不能不把目光落在那通明的灯上。

缸里有二升白面!

白面比灯还亮……

扭过头,哥看见墙角有个小柳篮。他把石板移向一边,去提个篮儿,站在缸边,自言自语:“十三叔,这光景,没别的法儿,我给你留下一半……”言毕,他就弯腰去缸里捧出了升把白面,白面是那般细腻,往外捧时,一丝一丝从手缝滑下,凉凉的,如水从手缝流去。哥是真的仅捧了一半。末尾,他感到篮里似乎多些复又往缸里丢去一捧,才心安地盖下石板。然后他走到门口,迟疑一阵却又勾回身来,掀开盖子,嘴里念叨说:“十三叔,实在没法儿……”反又往篮里添了两大捧,把缸里的余面平整完好,方正式盖缸离去。

到家,妻和娘都怔着。

“面呀……”妻冷凉。“哪儿的?”

哥说:“借的。”

“谁家?”

“说了你也不认识。”

嫂不言了。哥的娘却把目光横在哥的脸上。

“到底谁家?”

哥把手里的面篮蹲在地上。

“木匠十三叔。”

娘沉默一阵儿。

“咱家,不能吃昧心的粮食……”

哥瞟一眼娘。

“又不是不还。这是一升……”

如此,一家人就苟且沉默,好久不语。这当儿,从山那边李家沟的日本矿区,传来了隆隆的开山炮声,如同三月的旱天雷,轰鸣且沉闷,从头顶激荡过来,震在各人的耳中。脚下的土地,在轰鸣中抖动,像挨过刀的猪,血流尽了,皮肉最后还要一抽又一抽似的。这炮声响了很久。哥在那炮声中,脸就莫名地苍白起来,发亮起来,直到炮声住了很久,气色也未能复原。

嫂说:“你咋了?”

他说:“今晚喝顿面条,日子真苦……”

晚上的汤面条烧得好极,哥整整落肚三海碗。加之碗里又放有火烤的辣椒,喝起来好舒坦。已经一年没有吃饱肚子了。在这等岁月,去春未雨,小麦罕见薄收;正夏又迎来大旱,禾苗几全枯尽,更加蝗虫并举,兵灾铺天盖地,田野坟堆剧增,可哥家在这冬末的一个夜里,竟能喝上辣椒白面条,不消说,日子里是隐藏有几许光亮。饭后,为了省油,哥嫂就早早上床睡了。在床上,他们好久没有做过夫妻的事情,这晚他们做了。

窗外的月光很明。晚饭未毕时,月亮就圆圆吊在树外的那棵树上。光景约是月中,正值满月之时,村里遍地月光,融融如水。到了我讲哥嫂做事这一刻,月已挣脱枝梢捆束,贴在湿布般的天空,悠悠滑了极高,把哥嫂住屋的方窗遮在光里。像一块白绸般的月色,正巧落在嫂的脸上。她的脸色和月色一样。事实上,那气色是一种偷生了的苍白。哥在嫂身边。她则把目光移向明窗。星星被含在窗里。窗子亦被嵌入她的眼眶。如此,星星就在她的眼里跳来跳去。

她说:“我昨儿夜听见了猫头鹰在咱家房顶叫。怕有一天,总要出事哩。”

“啥事?”哥问。

“日本军会不会再来抓工?”

“熬一天,说一天。”

“爹在那边挖矿……一大把的年纪……”

“没法儿的事,谁敢咋样日本人?”

“听说县城那边就有游击队,有次把日本拉矿石的汽车炸翻了。”

“没听说过,也真是吃了豹子胆……”

“你不敢?”

“何苦哩。”

这个时候,村街上忽然传来了凌乱杂沓的声响,接着就有女人的哭声,凄凄楚楚,模模糊糊,清冷地从外面挤进屋里。嫂子听了一阵,对哥说可能是谁家死人了。哥说不知谁家死人了。嫂说谁家老人有病!哥也说可能是谁家老人有病。嫂说哎呀,这日子!哥说过呗,就是这日子。这般协调地一句一句,正说时,未睡的娘就从屋外回来,隔着界墙对哥嫂说,是木匠十三叔累死在了矿上,几个亲戚把尸体背了回来,哭得死死活活。娘说时,哥嫂静静听着。待娘走了,他们依然静着。一会儿,嫂子捧着哥脸了。

“这样……面就不用还了。”

“是不用还了……”

那天夜里哥嫂都睡得极香。来日醒时,日已三竿余高。木匠十三叔的亲戚已把十三叔埋了。

十三叔家从此没了人,哥只好又去把那一升白面挖了回来,绝户了,自然要挖回来。小柳篮也不需再还。二次挖面时,哥见十三叔家房檐下,挂了一张锄,挺新,钢口蛮好,就顺带捎回了家。

日子是在偷安中一日一日流过。天气渐渐回暖。正午时,棉袄完全脱下也不觉冷寒。其间,金矿上的日本军曾来张家沟抓过两次工,一次哥嫂提早跑到山梁上的坟地,一次未及逃走,就藏在烧过的破倒屋。日本人匆匆在村中砸了几家,就风一般刮到邻村。这一次,总算逃了过去。且在屋里亲睹了日本人的兽性和野道,胆量就大了许多,至少敢在光天化日中来回走动,且两个还到李家沟那边,偷去了一次嫂的娘家,问了一些哥的爹的事情,回来后,日子就轻松不少。

可以推断,哥家像吃木匠十三叔的白面一般,也吃过别户粮食。否则,日子如何透着轻松?如何在那年月里,还有几丝光明?

说这个时候,早已是一九四三年,年前年后的瑞雪,预兆着麦季的丰收。倘若不是兵荒马乱,庄稼人该为这预兆的降临而笑天笑地啦。然对张家沟来说,山梁那边李家沟的金矿,如压在村顶一般沉重。村子衰老了,没落了,除了哥嫂的年龄,再也找不到生机。每天开山的炮声,从村落上空和地面颤抖过来时,人心就跟着一阵哆嗦。村人几乎全感到了岁月的熬煎。

当然,我说的是别户人家。哥嫂这一方面,事实上没这等严重。尽管他们也是张家沟人。这儿,千万别问为啥儿。为啥?啥儿也不为。或者说为活着。仅仅为活着。世事万物都难以说清。道不明白的东西,就永远难以通晓。开春时,树木一枝一枝回绿,路边的小草,已从石块瓦片下挣出了丝丝黄芽。田野里,未及耕种的土地,开始被茸茸小草覆盖。播上小麦的田里,青苗一行行抬头。苗间的杂草,在和苗儿争着本来就弱薄的肥力。

一日,哥独自到一块块田里转悠,回来时,满脸喜兴和光彩,似乎对未到的光景满抱着莫大希冀。哥毕竟是庄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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