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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吃饭时,嫂问:“麦咋样?”

哥端着大海碗:“不错,该锄了。”

嫂问:“啥时锄?”

哥说:“明儿。你也去。”

来日,娘在家守门,哥嫂就走了。哥背的是木匠十三叔的那张新锄,他还特意用瓦片擦去了锄板上的红锈。

先锄的是梁顶的一块。地势上,张家沟的山梁比李家沟的山梁高出许多,哥家的地又在梁顶,因而在地里,通过对面山梁的凹处,就能看见李家沟金矿的一角。我说的这个时候是早饭刚过,太阳金暖暖的,空气十分清新,灰尘的飞动就如鸟般从眼前晃过,哥嫂并肩徜徉在日光里,梁上的小路鱼样在他们脚下滑着。远处的山脉、林地,如描在纸上似的轮廓分明。近处呢,偌大的山梁,仅哥嫂二人。路两边,没有树,也没鸟,又敞亮,又安静。然梁下沟谷中,却隐隐嘀啭着麻雀的啁啾……

真是的,安静至极。似乎多少年月就没有过这等好时光。

将到此时,哥笑眯眯地盯着嫂不动,如同突然想起了啥儿。

“不是说你们李家沟的女人都顶会唱曲儿吗?”

嫂怔着:“是顶会。”

“咋就没听过你唱哩?”

“日子里还有那份心?”

“唱一个吧……四处没人。”

“唱啥?”

“有亲亲味儿的。”

嫂在哥的腰上捶一拳。就唱:

妹妹呀追哥哥

追到那山窝窝

哥哥上了山坡坡

闪了那个脚脚

呀呀呀呀我的脚脚

妹妹忙慌儿去揉摸

哥哥抱住了妹的脖脖

……

这当儿,极不凑趣,路边有只睡醒的野兔,突然跳出来,在路中间盯哥嫂一会,就撒腿跑去。朝南跑,正对着哥家的麦田。哥一愣,丢下锄头猛追。不消说,自然难以追上。到田里时,野兔就翻身朝沟底滚去,哥只好站在沟沿儿呓怔,嘴里还骂了句娘的。其时,他就正对着对面山梁的凹口。日本金矿的一角,一下子跃入眼里。他模糊地看清,那被炸开的矿区,如被撕破了胸膛一般裸在天下,呈出崭新的颜色。分不清哪是日本人,哪是抓去的村人,只见一群又一群的人影摇动,有的扛着石头,佝偻着,像衔着青米的蚂蚁在动。别的,则多半抬着大筐,两个肩上如同架着一条桥梁。他们把矿石往汽车上装。再些,爬在崖壁上,打着炮眼,一人扶钎,一人抡锤。锤子在崖空留下一个又一个的椭圆,然那闷重的声音,却是在第二次落锤后才迟迟地荡来,显得呆滞且又空洞。哥看着,想起了爹,追兔的趣儿一下散去。也许哥的爹就在这金矿一角扶钎抡锤,再或是在这一角扛石抬筐。哥的心很沉。这当儿,嫂子在后面跟了过来,把两张锄并扎到地中央。

“抓到没?”

“啥?”

“兔。”

“跑啦。你看那里……”

嫂把目光投过去。就这一刻,她看见在崖上抡锤的一个,正对着她的目光,身子一晃,就从崖壁上落下来,远远看着,如一块落山石般,在空中一滑,便不见了影儿。留下的只是村人们齐呼的惊叫和朝出事点跑动的脚步。

这景况哥也见了。他和嫂都好久不语。

好了一会儿,那边聚起的人群突然散开,各自去做活儿了。又有一个攀扒着上崖抡了锤子。无疑问,他们是被日本人赶散的,或者是被从东北那边来的中国人。金矿上的工头多半都是关东的汉子。哥的脸很白,像有病一般。他站在嫂的身边,身子软得几乎要倒下。

“不会是爹吧?”哥问。

“不会。”嫂说,“爹是在最北修路的。”

如此,哥的脸就很快有了血气。

“那能是谁?”

“不知道。”

“只要不是爹……”

“不是爹。管他是谁哩……锄地吧?”

“锄吧。我想……这半边地不锄,免得日本人从矿角上冷丁看见我们。”

“那就不锄吧。”

锄地了。

在地的东端,哥嫂挨着肩膀,一人把四垄小麦,一人把三垄小麦,共是七垄。锄了一个来回,嫂说锄七垄不好,太“凄冷”。哥问该锄几垄,她说锄六垄或九垄六九吉祥,垄就是龙。哥说锄六垄吧,九垄分得太开。六垄小麦,其实很窄,他们又不肯前后错开,起锄落锄时,两个肩膀就不断相撞。有时候,撞得重了,就都住锄,相互看看。

“你别撞我。”

“你别撞我。”

“是你先撞的我。”

“哪儿,是你先撞的我。”

争几句,就对笑一会儿,重又举锄擦肩地做活。偶尔争狠了,还会动手,一个在一个身上拧一把,一个在一个身上拍一下,极富情趣。对面山梁下金矿劳苦的声音,从他们耳边飘去。他们听不见,或压根儿不在意。顾不了那许多。也许那边,正有日本人在赶着村人去干最苦的活路,就像一个绝情的牛把式,赶着别人的黄牛犁地一样;也许,正有人在给刚刚从崖上摔下的锤手收尸,一个抬着头,一个抬着脚,血如雨般汩汩地洒落着,到一个没人的地方,顺手那么一扔,就算了事;也许,狗日的日本军,这时候又集合起来,到哪个村庄抓工去了,那个村庄和张家沟村一样,年轻男女跑了,余剩着老人娃儿,身上都仅有半把气力,根本不能干活,这就惹急了日本人,一把火烧了村庄,这当儿正在火光冲天;也许……是别的啥儿。无论什么,这一刻,对哥嫂都成了无谓之事。他们有自己的生趣,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有自己的活路要做。如我说的,他们一直肩并着肩,锄一个来回,又一个来回,到能被日本人发现的地中偏西时,就迅速掉回头来。东半截地上锄过的麦田,潮软的湿土如粉面一般细柔,在日光下泛着棕红色的颜色。腥鲜的土气,浓厚地在田里游荡。过了冬的蛹虫,被从土里翻出来,不爬不动,白白嫩嫩地搁在麦苗下,缩着身子,就如脱壳的豆儿落在地上。哥是看见蛹虫都要踩上一脚的。嫂不踩。嫂只等碰见一棵鲜嫩的鲜菜,才弯腰去掐一下,含在手里,待够了半把,就放在一个显眼处。那锄过的地上,这一撮,那一撮,都是嫂掐的野菜,稀拉拉摆了一片,透着青青红红,如刚栽入地上的红薯苗。

菜掐多了,哥就说:“吃不完啦。”

嫂说:“回去给你烙菜馍。”

哥说:“好长日子没吃过菜馍了。”

嫂说:“看,娶我你多享了多少福。”

哥说:“能说我对你不好?”

嫂说:“我对你比你对我好。”

哥说:“天呀……我打过你一下?骂过你一句?”

嫂就对哥甜笑一下,说看你顶真的,不就是逗个笑儿。哥就跟着笑了。他们笑着,锄着,不紧不慢。日光被他们锄成碎片。有处,锄抬起来,日光就接到一块;有处,就留下细碎的影儿。山那边金矿的劳苦声,依然不断传来。哥嫂也依然顾不上去听。半晌时,不知话头从哪儿扯起,哥突然想起嫂没哼完的山曲,就催嫂接着哼下去。

“完了。”嫂说。

“没完。”哥说,“‘哥哥抱住妹妹的脖脖’,干啥儿?”

嫂笑笑:“亲呗,干啥儿?”

哥说你接着唱,嫂就又接着唱:

妹妹呀追哥哥

追到那山窝窝

哥哥上了山坡坡

闪了那个脚脚

呀呀呀呀我的脚脚

妹妹忙慌儿去揉摸

哥哥抱住了妹的脖脖

……

这唱歌时候,山梁那边金矿的崖上,又有一人摔了下来。村人们惊呼的声音比前次更大。可惜哥嫂专心,没有听见,也没看见。

说过了,他们有自己的生趣。志不在,难顾之。

……

在冬未尽而春已来,似凉似暖、非凉非暖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小事,我以为这是故事中的一个好枝蔓,不能不给你讲。这个当儿,哥嫂一出面锄地,村里的老人,都觉得冬天太阳亦多,日子漫长,光景亦要过下去,就都拖着疲弱的身子,到自家地里做活了。这样过了几天,终于招来一批日本军,在一日后晌,突然同时从几个方向冒出,一下就到了几家田里。然那几家田里都是老人,日本军一看,骂几句、问几句就转身了事。而哥家田里,田在山梁北面,是块阴地,眨眼工夫,出现了四个日本人,一下将哥嫂围在中间。这形势,实际已很为严峻,不消说哥是必被抓走无疑。然在这时刻,嫂却突然跪在了一个老些的日本人面前,哗哗地泪就流了出来。

“俺公爹、俺三个哥哥……都在那矿上挖金啦……求你们就留下一个吧,大老爷!”

其时,哥就站在嫂子身边。他感到媳妇拉了他的裤角,就跟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和媳妇一道哀求着说:“家里还有老娘啊……”

四个日本人相互看了一眼,那年岁大的就猛然抬腿踢了哥一脚:“软蛋!”

他们不是日本人,是伪军!那时候,哥们称是“东北的奸汉子”。

奸汉子们走了。哥坐在地上,脸惨白,仿佛从生下那日起,脸上就不曾有过血色,汗呢,从额上嘀嗒着落下。奸汉子竟骂他“软蛋”,好歹他也是血气方刚的年龄,如何就能顺畅地咽下这口气。倘若骂他的是真正的日本人,自然也就受了。然他们毕竟是几条奸汉子,几条假洋鬼子,竟就这般地羞辱别人!望着奸汉子远去的身影,像一条条谷捆儿摇来摆去,哥他开始还愤恨地咬着嘴唇,末了就突然复又跪起,对着将失的奸汉子的后影,骂了句“奶奶的,欺负死人”,两滴清泪就飘挂在眼睫上……

嫂说:“哭啥,又没抓你。”

哥说:“想抓他们就抓嘛!”

嫂惊:“抓?你疯啦?”

哥不再说话,迟缓地从地上爬起,拍了拍膝上、屁股上的土,默默地不动。对面天上的白云,如同死人的孝裙般一团一团,来回地飘动。哥把目光落在云上凝着,仿佛极为深沉。其实不然,他脑子一片空白,只有那“软蛋”二字清晰地留着。他有点恨媳妇。他想若不是媳妇,他也许不会跪下。可同时,他又有些感激媳妇,若不是媳妇,他也许真的就被抓走了。抓走了当然不如好歹地留在家里。接下,他想到那天看到从崖上如一块石头般落下的抡锤人,心里就不觉抖了一下。

“地还锄吗?”嫂问。

哥想了想:“他们走了,不锄干啥。”

于是,就又抡起锄来。很明白,这一日再也不会有往日的心境,再也不会讲究锄六垄还是九垄,再也不会唱那“妹妹呀追哥哥”。哥嫂一前一后地锄着,活路做得很毛草。这样到天将暮黑时,锄头赶到了田头一角。那儿是一个凹坑,站在田里或梁上,决然看不到坑里的作为。坑很大,有三分左右,因低凹而朝阳。小麦长势很旺,每一棵都泛着油绿的颜色,一垄一垄,还未到分岔的时候,就密密铺严了田地。就在那坑地里,一片麦芽被踩倒了,留下了一堆奸汉子们的脚印。哥看着那脚印,知道奸汉子来抓人时,曾在这坑里做过嘀咕。他想在坑里把地细锄一遍,将倒麦扶起来。然在他锄到凹心,却看见一样东西,躺在一撮麦苗下边,先还以为是癞肚大蛤蟆,就举起锄来,想把一肚的无名怨恨,发泄在蛤蟆上,可要落锄时,哥看清了,立时就后退一步,轻缓地将锄搁了下来。

那儿落着奸汉子们的一颗茄子雷。

哥站在那儿不动,心慌兮兮。

嫂子锄到凹沿时,问:“看啥?”

“你过来。”

嫂子说:“有稀奇吗?”

“好厉害!”

嫂就来了,站在哥身后。嫂子被哥的胳膊拦着,仿佛生怕嫂子扑上去会轰然一响似的。

“在哪儿?”

“就那。”

“到底啥儿?”

“日本的炸雷。”

嫂子惊一下,看见了。那个被哥说成炸雷的日本造手雷,拳头一般,形状如同晒干的茄子。如今,我故乡的老人还说那是东洋茄子雷。站在东洋茄子雷几米之外,嫂子的脸发黄。不待说,那茄子雷一炸,哥嫂都将不能活命。

“咋会掉这儿……一个?”

“就是,不该掉的。”

“我怕、是有意……”

“日他八辈!”

“咋办?”

“扔出去。”

“别动!”

嫂子一下拉着哥的双手,好像哥一下就要扑到雷上去。她嘴里念叨着:千万别动,想想再说;千万别动,想想再说。就一步一步拉着哥退回去,软腿虚脚,小心翼翼,回到凹坑沿上,轻轻坐了下来。

“咋办?”哥问。

“别急。”嫂说。

坐下来,心就稳了许多。那茄子雷依然在麦苗下躲着,稍露一个头儿。哥嫂盯着那雷,一动不动,脸上硬着缓过了劲儿的惊恐。他们一直弄不明白。到死也不曾明白。应该说哥嫂死得很冤。那么贵重、厉害的茄子雷,一个兵打仗,才发那么几颗,为什么就会轻易遗落一个?一年的夏秋两收之季,无论庄稼如何丰收,张家沟人无一把粮食丢在地里一粒。有时候,粮食又是那么多!比起茄子雷,粮食算啥儿?茄子雷比粮食值钱得多。一个兵才那么几颗,谁会舍得丢落?当然他们不会丢落的。庄稼人活命靠粮食,这些奸汉子活命靠的就是茄子雷。再说,来张家沟抓百姓,有哪个百姓不怕抓?背枪足够吓人了,用得着把茄子雷也带在身上吗?哥嫂硬是不懂这些问题。

“我看,奸汉子是有意把炸雷丢这儿的。”

“怕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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