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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秋霞……”

没有回应。

“秋霞!”

依旧没回应。

她昏了。

这昏不全是因为爱,还因为那爱中的侥幸来得太突然。她连做梦也不敢想,一个解放军的支左排长,竟就看上了她。真真切切地看上了,拉了她的手。从他手中传过来的她一生第一次体验的激动像电流一样把她击倒了。

看看奇静的四周,他把她抱着,朝村外走了几十步,放在一块草地上,让她枕着自己的腿。风迎着他俩吹过来。玉蜀黍生长的咔咔声,在他们周围传递着。

他等着她醒来。

现在回忆起来,那件事很偶然,其实必然就是那结果。不发生那件事,还会发生别的事。秋季雨水勤,石涧水库就蓄了一库水,也是试试水库的蓄流能力,下雨天,水库自然是干部和社员最担心的事。我们支左组的人,也不断要到库上走一走,去得最勤的是高亮,他说他家就住在一座水库上,爹看守了一辈子水库,自称对水库上的科学懂一点。

这个时候,已经快要秋熟,庄稼地里那种浓烈的青藻气已经消失,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熟秋的郁香味。到了午时,那味儿从村外弥漫到村子里,走到村街上,社员们的鼻子常要抽一抽,像嗅到了谁家的肉味,很有深情地说:“秋天的收成不错,不愁熬冬啦。”

雨不住滴地下了几天,不大,也不算小。村子里积起脚脖深的水。依照惯例,雨天应组织社员学习“两报一刊”,没有大场地,就以生产小队为单位。

在屋里躺着迷糊一会儿,到快要结束时,张三才披着雨衣出来了,穿着深筒胶鞋,到了一队队部。社员们到得还算齐。记工员在门口点着人头记工分,他趴到窗上看了看,郝丁丁在前边念报纸,社员们在后边坐成几片儿,男人们有几个相围着,在走石子四步棋,女人们都在一块纳鞋底,哧啦哧啦的扯绳声,很响地回荡在队部屋子里。陈小庄坐在最后一排社员中,倚背着方山墙,看着房顶上的一窝暖蛋家燕,专注得看戏一般。

看见窗前的张三才,记工员在门口咳了咳。

陈小庄立马站起来,像考场的主考官样在社员中间转开了。社员们也都算精明,听见咳,就都立马停了手中的劳作,瞪大眼睛听着郝丁丁的读报声。

走进屋里,张三才站在郝丁丁身后,很清楚地看见女人的鞋底都坐在屁股下,针和线在凳上耷拉着。走四步棋的男人们,两腿一并,把棋局原封不动遮住了。他没言声,没别的举动,也没特殊表情,把目光收回来,盯着郝丁丁手中报纸的日期不动弹。

这是一个月前的《人民日报》。

“拿错报纸了。”转过头,郝丁丁轻声地认错道。

“念吧,”张三才声音很大,像对郝丁丁,也像对着众社员:“念吧,不错,人很齐,听得也还比较认真。”

说罢,出去了,他就听到媳妇们哧哧的笑声。外面,雨似乎下得大了些,打在雨衣上,像很多人在他背上不轻不重地拍打一样,轻骨松筋。二队队部在前边的街拐角,有圈围墙,有个门楼。门楼上的瓦缝里,长满了野草,在雨中摆来摆去。张三才不想往那去,女支委和一班长一道在那里。那里的学习太认真,叫人不忍看。地富反坏右不能和别的社员群众坐一块。他们不仅不能坐凳子,也不能坐地,在靠墙的一边,难受地蹲蹴着,一动不动,受审一样,从学习开始,到学习结束,就那么一个不能变动的姿势儿。吴秋霞也在那群人中蹲蹴着。他不忍心看她和那些地主婆们蹴在一块儿。自从和她有了那一夜,凡是地富反坏干的事,她是样样参加的。她怕别人从她身上看出异样来。也自从有了那一夜,他又忍不住想见她。夜里见,白天也想见。三迟两疑,他终于还是朝那门楼走过去。

“烧饭的回去吧,谁回去扣谁二分工。”很远他就听到了女支委的吆喝声。

女人们一晌最高三分工,早回一会扣二分,当然还是坚持学习更合算。

一班长的声音很响亮,一到门楼下他就听见了。

“这场前所未有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其深刻的历史意义,不仅对中国,而且对世界各国的革命都将产生深远的影响,它将成为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史上最最光辉的一页……”

三队队部空无一人。

那儿的学习早就结束了,在队部门口站一会儿,张三才转过身,走上街头时,看见组织学习的高亮从村外跑回来,浑身淋得水透,黄泥污点溅得满身满脸。

“你去哪儿了?”

“快,快去几个人开闸门。”高亮跑过来,喘着粗气道:“石涧水库快满了,该开闸门啦。”

“是有意蓄水的。”

“这水库没有那么大的承受力。”

“你到底懂不懂?”

“我高中毕业,你初中毕业,我家住在水库上,你家住在哪儿?”高亮在脸上抹了一把雨,直视着张三才,“要背语录我不如你,可这个……出了事,我们都完啦。”

不容有疑。

于是,他们叫了十几个男社员,和大队的一个管水利的干部一块,急匆匆地朝着石涧水库赶。

石涧水库不太大,蓄满水也浇不完两个大队的地,坐落在一条沟的最窄处。其实,也就是一条土堰堆到沟半涯,两面用石头裱起来,一端留下闸门就是水库了。这当儿,水已大半堰,雨滴在水面上留下一个挨一个的白泡儿。大半堰的库水,如同一个小湖泊,泛着浑了的白亮,大伙上了坝堰子,站在坝中间,朝着水库远处望了望,就朝闸门走去了。

高亮也许真的是内行,他像一个水利专家那样儿,拿着一块很大的白色鹅卵石,在水坝的里坡上,小心地沿着水面的边沿,砸着坝坡上裱的石头,分辨着听来完全一样的声音,朝西走过去。从坝面传出来的响声,尖脆地在水面上回荡着,很空洞,也很有力。

到坝西头时,高亮站住了。那里的水面上出来了一个小漩涡,半截玉蜀黍秆,带着两片黄叶在漩涡上一圈一圈转。坝的外坡面,底脚有茶缸似的一股水,湍急地流出来,咕嘟嘟的叫声在雨声中扎来挣去。库里的积水原来很清净,透过土坝,就变得浑浊了,泥浆一般。

怔怔地看一会儿,高亮很从容地勾回身子朝坝东走去了。

别的人都围在水闸旁,管水利的干部踏着坝坡上的台阶,到水边看了看,数数露在水面的台阶,掐着指头算了算,不慌不忙走上来。

“没事,完全没事。”

张三才不放心。

“肯定没事?”

“再下两天也没事。”

高亮走来了。雨水把他的头发淋成一块黑亮的硬结皮,流过脸时,留下了一层浓重的担忧和不安。

“咋样儿?”张三才老远问。

“得放水。”高亮过来说,“坝西的声音不一样,很空洞,听起来好像坝下有个洞。”

水利干部惊疑地看着高亮那张年纪轻轻的脸,几步登上水坝,朝西去了。他走得很快,刚到西头就突然听到轰隆一声,像一堵墙猛然倒塌了。他朝坝外看了一眼,立马脸就白了,回头嘶着走形的嗓子对着跟来的小伙叫:

“快——快!透水啦——坝子透水啦!”

大伙一惊,挤着膀子朝坝西跑过去。

高亮跑得格外快,如同田径运动员听到了鸣枪声,几个箭步射出去,踩着一团黄泥摔趴下,没言声,一骨碌爬起来,就又朝前射去了。他倒下的地方,有一窝雨水变红了。

坝外的水洞已经很大,小桶似的一股水,从洞里挣出来,呼噜噜地怪叫着,摊在河面,朝下游滚过去。

问题已经很严重,再有一会不把水洞堵上,水坝就有可能轰隆一声大决口,下游的多半个石涧村,村子里的几百亩良地和将熟的庄稼,也许就在这一声轰隆中消失掉。

这险情坝上的人全都想到了。

“咋办?”

“咋办呀!快,咋办呀!!”

十几个人在坝上的泥浆里团团转,原来,谁也没料到坝子会透水,连一点防汛器材也没备,连一个草袋也没有。眼下,乱了章法,措手不及,谁也没主张。

张三才瞪大眼盯着从洞里流出的浑浆水,在坝头前跑后退,妄想能突然找到一个堵住洞口的啥东西,可终于啥也没找到,就狠狠地撕着自己的衣领往下拉,无力地嚷嚷道:

“不能眼看着让水库决口啊!”

“奶奶!大伙都想想办法吧!”

水利干部,在坝面上转几圈,猛地“娘呀!我的娘呀!”连叫几声,就双手把头一抱,蹲在雨水里不动了。

这当儿,高亮显得很镇静,他在坝头上站了一会儿,咬了一会儿下嘴唇,突然朝人群中跨了一大步。

“听我的——都听我的。”

他的声音很大,像是吼。

“一个人回村报警,让壮劳力都拿着麻袋、铁锨,跑步到坝上来,动员离河近的人家迅速离开家。两个人立马去开闸。剩余的,都把衣服给我脱下来!”

很快,跑走了三个人。

余下的,看高亮把军衣军裤脱下了,也都三下两下把衣裳扒光了。十来个人,像十来条鱼样光溜溜站在雨水里。

高亮接过大伙递来的衣裳,按在泥地里,一件裹一件,卷成一个团,最后用两个袖子横一捆,用两个裤腿竖一拴,就往坝水里扑。

张三才一把上去拉住他。

“你疯啦!”

高亮样子完全是成竹在胸。

“还傻啥?你我都到时候啦!”

一怔,张三才松了手。

乘机纵身一跃,高亮钻进了水里边。水面上先后有几圈涟漪,一会就复了原样,只剩下雨滴生出的小水泡,破破灭灭,灭灭生生,无穷无尽。

坝上的人,全都一排儿,整齐地揪着心,整齐地站在坝沿,死眼瞅住水面。

好在,也只一会儿,坝外的那股浑水就断了流,剩不一点无所谓地朝外渗。

险情过去了,水面上有了大水泡,一会儿,高亮满脸青紫,从水里浮出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就抓住坝面的石头不动了。

他累垮了。

大伙赶忙下去把他架上来。

张三才挽着他:“得弄点酒让他暖暖身子。”

“去哪儿弄。”水利干部一脸歉意,“准备不周到,委屈了副班长。”

高亮想说啥,好像力气耗尽了,张张嘴,没能说出来,就坐在了地上的水滩里,急急地喘了一阵粗气,道:“堵上啦……快,把闸门,全打开。”

闸门已经开了多半大,洪水卷着泥浪朝外泄,一时间,满沟都成了轰轰啦啦的流水声。寒气从流水中朝着四周散。水坝保住了,人都放心啦,身上就跟着冷起来,一个个嘴唇青着,牙齿敲得格格响。

“奶奶,冷死了。”代理排长张三才把两只胳膊交叉着,在胸前一抱,蹲在高亮面前,脸上露了一个浅浅的笑。“老乡,你真行!”

高亮瞄一眼张三才:“你不会扎水猛?”

很遗憾地摇摇头,张三才说:“会倒好了……”

有个社员群众凑过来。

“副班长,石涧多亏了你。”

“你救了全村人的命,我们给你请功。”

高亮的元气恢复了,头脑的清醒也一样恢复了。

“请什么功,都是我应该做的嘛。”

“你命都不要了,我们不给你请功还有啥良心。”

“为了人民群众,为了集体财产,命算啥!”

事情也是不巧,高亮这边话音刚落,坝外就呼哗哗地一声响,大伙扭头一看,发现那堵了的洞口,再次冒了水。那团被卷成球似的衣服,在一个很大的浪头上晃一下,被卷进水里不见了。

高亮从地上弹起来,盯着又涌出来的洪水,脸白了,两个嘴角哆哆嗦嗦,再也没了刚才那镇定从容的大将风度,嘴唇像树叶一样,被他自己咬成了紫色。

别的人,惊慌也没了,都呆子一样,看着那流水,一言不发。

村里人还没露影儿,大伙除了各自那个遮丑的裤衩,一件衣裳也没了。

出了洞的水,如炸开一般,在坝下轰出刺耳的响声,朝山脚一撞,飞起一片水珠,水面的漩涡越来越大,越旋越急,远处的庄稼棵很快地被吸到漩涡上,转不够一圈,就被卷进水里。雨还在不停地下。这时候,大家同时猛然听到坝底有声轰隆的闷响,扭头一看,几方土石一下滚进了洪水面,石头像木头样在水里滚动着。

“保不住了,大坝保不住了。”

“回家吧,我家住在河边哪!”

“天,我老娘八十了,还躺在病床上。”

已经有两个人发疯似的往村里跑去。

水利干部望望社员们,转身拉住张三才。

“张排长,咋办?你说一句话。”

张三才没接腔,最后瞅一眼那发野的流水,就回头死眼盯着高亮,冷冰冰的,目光又寒又尖,像把刀子,从眼里伸出来,穿过雨柱,扎进了高亮的眼睛里。他不说话,又似乎把话全都说尽了,让人一看那眼就寒心。

被代理排长的目光逼得无路可走了,高亮只好低下头。他绝没料到自己的精心设计竟发展到这个局面,他的腿、肩膀颤抖得很厉害,看去很虚弱,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去。可终于还是没有倒下去。在社员绝望的哀号中,他就那样抖一会儿,最后就渐渐不抖了。他好像在这一刻,想了很多事,经受了一次难以跨越的考验,终于完成了人这一辈子的一个关键性塑造,从一个区域,进入了另一个区域,明白了生生死死的一些区别和相通。好像对活着已经知道没多大意思了。于是,当他抬起头时,脸上平静了,气色也比较平和。看看张三才,他拿下牙齿慢慢刮了一下上嘴唇,有两滴泪,和着雨水就进了他嘴里。

“三才,我瞒不过你。”他压着嗓子说,“是我自己害了我自己,我只好走了……原想入个党回家当大队支书的,看来不行了,念在同年入伍又是老乡的分上,我走了,你再给我争取一下子。”说完,高亮转过身,在张三才和社员们的目光下,默默的,一步一步踩着水坝的石头,朝水里走进去,就像去一个很平淡,很安全的去处一样儿,不慌不忙。最后,坝水终于就把他高高的身子吞尽了。

坝上很静,除了哗哗的水声和雨声,没有一点人的声音,大家木呆了,个个都好似塑了一般,僵硬地竖在坝上,眼睁睁地看着高亮走下坝坡,让几丈深的库水埋住腿,埋住肚,埋住肩膀。当水埋到脖子时,人们看见他把胳膊从水中抬起来,捏个拳头,在空中有力地举了一下,待手放下时,都清楚地听见他用发抖的嗓子叫了声“毛主席万岁”,才让水把自己全部压下了。他那沾在头皮上的头发,最后散开在水面晃一下,压根儿不见了……

静静地过一阵儿,坝洞堵住了。外面洞口的洪水慢慢小下来,后来就仅剩指头似的一股儿,末了就一丝也没了……

等闸口把坝里的水排掉一半时,西坝坡里面露出了一个洞,高亮像一条蛇样盘在洞口上,身子一圈和盘缠中留下的小孔,都淤了厚厚一层泥,红色,很亮!

高亮死了……

他就那么从从容容不情愿地死去了。

这是石涧支左组的光荣,也是军队的光荣。

为了表彰他这种为了人民的生命财产不顾自己一切乃至生命的共产主义行为,组织上毫不犹豫地追认他为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命名他为“模范支左战士”,为了号召全国干部战士学习他的英雄事迹,教育后代,不仅报纸上发了关于他的长篇通讯,同时还给他立了一块碑。

也算幸运。

十一

收过秋,种上麦,一年一度的老兵复退工作开始了。我们支左组,除了郝丁丁,全是满服役期的老同志。好在高亮的死,给我们这段支左史一个灼灼闪光的结尾。开追悼会那天,指导员给了陈小庄一份党表,同时宣布了郝丁丁正式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当即收了他五分钱团费,并很明确地暗示说,回去要给任军立功,张三才的提干问题,根据在保护水库中的表现,组织上也有了新考虑。这一切的转机都要感谢高亮伟大的一死。

其实,事情并不像预期的那么圆满,越临近撤走的日期,后祠堂里就越有一种不安。高亮光荣地和大家告了别,陈小庄就搬进那屋和郝丁丁做伴。一班长任军享受单人宿舍了。红妹子也好像知道支左组立马要撤离,有事没事,就从祠堂前院的大队部跑到后院来,有时候给大家一人送个毛主席去安源的纪念章,有时候给大家发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红皮笔记本,说上几句话,就坐进一班长的屋,门半掩着,一晌不出来,有时吃过夜饭也要来。似乎对支左组的撤离极留恋。

张三才不同了,他很少待在祠堂院,没事时,就和社员们一块到田里走一走,然后转到水库上,独自在高亮的墓前一站大半天,痴痴地竖在墓旁,木桩一般直立着,脸上毫无表情,回来时也不和大家多说一句话,仿佛高亮死了,把他的精神也带走了,总是无精打采的。

大家预感到,支左小组迟早要发生一件比高亮的死更为严重的事。

果然也就发生了。

就在营长和指导员来布置撤离的那一天。天气极晴朗,太阳没了夏天那种烦人的燥热。大雁一队一队从山上掠过去,社员们在田野施肥。营长是在县委支左的,一时间当了县委书记和县长两个人的家,把县委的小车压在屁股下。车停在祠堂门口,一群娃儿在围着看稀罕。他们到后祠堂给大伙一一握了手,准备坐下开会时,发现代理排长不在场。

“哪去了?”

“吃过早饭就没见他回来。”

“快找去!”

一班长坐着送营长的北京吉普车,很威风地在村外田边转了转,又开到了石涧水坝上。

高亮的坟清冷地躺着,碑脚下生了一片草。

不见张三才。村里坝上都没有。

营长和指导员在祠堂生气地等待着。关于撤走的确凿日期、注意事项和与贫下中农的告别仪式必须单独给这位代理排长讲。

一班长这时回来了,说四下找不着张三才,大家只好很扫兴地静等着。

过一会儿,村街上有了很乱的脚步声。从门口看见很多社员扛着铁锨、锄头,挑着空粪筐,急急慌慌从田里跑回来,到前面一折身子,朝一条胡同跑过去。

“怎么啦?”

“可能出了什么事。”

“出去看一下。”

一班长在家陪首长,陈小庄和郝丁丁慌不迭儿出去了。他们也从那条胡同折进去,一路小跑,到胡同尽头,见吴秋霞家不知出了啥事儿,半个村的社员群众都围在她家门口,吵吵嚷嚷,乱成一团。

“快开门!”

“把那两个不要脸的拖出来!”

“出来!有胆量大天白日干,就大胆滚出来!”……

吴家的门是双扇柳木门,任人死唤也很结实地关闭着。喊叫声如战场上的最后冲锋一样,在村子上空冲来撞去。外围的人,大都是媳妇婆娘,抱着娃儿,不言不语,站在石头上,或高起的土堆上,伸着脖子朝着门口瞅。中间一层的,多半是些中年人,相互打听着,议论着,骂咧着,有的人还不时把拳头伸进空中晃一晃。最里层的,大都是吴秋霞的近族近户人,一个个脸上横着杀气,有的把上衣脱光了,青筋像肋骨一样跳出来,大有拼死一场的气概。他们容忍不了自姓的姑娘和别人明目张胆混,更容忍不了一个外人在光天化日里混进吴姓的宅院,这样似乎欺负吴姓无人了。

陈小庄和郝丁丁一走来,就碰见红妹子从人群朝外挤,看见他俩,她满脸失色,把额门上的汗粒抹下来,扔到一棵树身上。

“快回去把你们营长叫来吧,张排长被人堵进了吴秋霞的家!”

“怎么啦?”

“还能怎么呀!”

“到底出了啥儿事?”

“一男一女……你俩咋这样不开窍。”

终于明白了。

陈小庄有点不相信。

“张排长……不会吧,他马上要提干……”

“仨月啦,肚子都大了……张排长多正派的人,咋会出了这档事……快回去叫营长指导员,晚来一步要出大事的,我一人挡不了这局势,全村人都为这恼透了!”

郝丁丁灵醒一下,突然想到已经两个月没见吴秋霞下地了,心里一下清亮过来,车转身子就往祠堂跑。

这当儿,红妹子神情放松了,拉着陈小庄的手,又往人群里边挤。没有人让路,红妹子就在前边侧着身子,“让一下,让一下嘛!”责怪地扒拉着前边的人。陈小庄被红妹子牵着,不知是哪个社员,在他后边骂了句“他妈的,解放军还敢不要脸”,话音一落,就朝他后腰上打了一拳头,不重,也不疼。陈小庄闪下腰,很委屈地回过身。

“又不是我不要脸,打我干啥呀?”

人群里边有人笑。

红妹子扭过头:“文斗、文斗、要文斗!”

“这是我们吴家的事,不和革命啥挂联,要他妈文斗武斗呀!”

红妹站在一块石头上,嗓门大起来:“这是阶级斗争,不是家族斗争。吴老头是汉奸,吴秋霞是汉奸的孙女,张排长是支左的解放军,能说这是家族的事?一会儿部队首长来,谁动手动脚,后果谁负责!”

人群静下来,都听着红妹子的大嗓门,好像听一场报告那样儿。听完了,依旧乱乱吵吵。

“快让他们滚出来,别让从后墙跑掉了。”

“跑不了,围好啦。”

“快开门,不开就砸啦!”

“大家静一静,我来唤。”女支委对大家叫一声,走下石头,扒在门缝看了看,就把手放在嘴上唤开了。

“张排长——不要怕——你先把门打开——都是有觉悟的革命群众,谅解你是受害者,一时糊涂,上了小妖精的当——张排长——”

“哗!”猛地,吴家大门真的开了。张三才突然像柱子一样竖在开圆的大门正中间,军衣军帽,都十分严整,风纪扣扣着,帽檐儿一点不斜地横在额门上。他脸上很平静,就像他在高亮坟前站着一样儿,看不出有担惊害怕,也看不出愤怒羞耻,以土黄色为重的脸上,依然还呈现出土黄色。

红妹子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冷不防,她不知道自己为啥没有听见脚步声,门开时那股拉力,差点把她吸过去。稳住身子,她朝后退了一步,一时没话了。

人群也被这突然和冷冰冰的无所谓弄懵了。张三才毕竟不是老百姓,是能指挥他们大队党支部所有成员的支左组长,又军容严整得像要整装待发,这就使众人们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只得都那么不热不冷地看着他,指望能从他那张依旧的脸上找到一句话。

女支委到底是风口浪尖上的人,她想到张三才这会儿一定把啥儿准备做好了。做不好他不会无所谓,不会从从容容得叫别人慌手脚。于是,就很小心地把额门上的头发撩过去,客客气气说:“张排长,吴秋霞哪?”

“在屋里。”张三才口气很强硬,可嘴唇好像没有动,话是挤出牙缝的。

人群是静得不能再静了。

“你让她出来嘛。”

“要干啥?”

“是她把你拉下了水,应该让她在革命群众面前低低头。”

瞟一眼女支委,动动身子,张三才把吴家大门堵得更严些。

“是我把她拉下了水,想斗就斗我!”

红妹噎住了。

人群里开始有几个基干民兵叫。

“把妖精叫出来!”

“你不叫我们就拖啦!”

“拖出来打死她。”

“剥了她的皮!”

唤着,后边有人朝前边推,女支委忙把身子闪开了。人群如一堵墙样慢慢朝张三才面前靠过去,越来越近。最前的几个民兵朝边上移了移,似乎想从他身边抢进去。就在这当儿,张三才把身子一歪,顺手从门后拿起一把顶门用的铁锨,像持枪相拼一样站住不动了。锨尖对着最前排的社员们,在日光下闪着骇人的亮光。他眼睛瞪得要流出来一样儿,看去完全像疯了,鼓鼓的,胀在额门下,鼻翼有力地翕动几下,就对着社员们吼:“要斗斗我,要打打我,我在石涧一天,谁也别想动动吴秋霞!”

没想到张三才会为一个汉奸的孙女命都不顾了,前边一排人悄悄朝后退了退。

后边的一个吴姓泼妇,骂一句“不要脸!”“呸”地一下吐出一口痰,刚好飞在张三才的帽檐上。他没有动一下,没有去擦痰,连眼也没眨,盯着人群中吐痰的那媳妇,脖子上的青筋立刻如筷子一样梗起来。头胀大了,帽子显得太小,仿佛一会头要把帽子挣裂开。

可是过一会儿,他把存在舌下的一口吐沫咽肚里,青筋就又落下了头,从帽子圈里挤出一些汗,也不再那么胀痛了。他看见了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路,指导员和营长气昂昂地迈过来。

指导员上前一步吼:“你要干什么?!”

张三才不动,也不语,冷眼打量着突然到来的营连首长。

“把铁锨放下来。”

他想放,看看指导员身后的人群,反而抓得更紧了。

“我命令你放下来!”

锨头朝下歪了歪,就这会儿,一班长带着两个基干民兵从侧边挤过来。张三才心里闪一下,掉过锨头对着一班长。

“任军,你不要把我逼急了!”

这么吼一句,张三才把铁锨抬得和胸膛一般高。

任军迟疑一下,站住了。

“张排长,你不要一时糊涂啦。”

“还轮不到你来教育我!”

再也没话可说。人群里的吵嚷完全消失了,营长和指导员一出现,社员们就完全把自己变成了看戏的人,连和吴秋霞近族近户的人,也都静静等待和观察,眼巴巴瞧着这些军人会把事情弄出啥结果。

一班长朝后退去了。

营长镇定地走上来。他好像对控制事态很有把握,离张三才余下两步时,站着,很有分寸又很讲究语气、语意地道:“三才,来时我和你们指导员还商量你提干的事,你不要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

动了一下姿势,张三才很认真地打量着营长,说:“营长,我知道我已经不行了。”

“据调查,”营长想了一会儿,“吴秋霞平常作风不正派,这次是你就是你,不是你向群众讲清楚,相信群众和组织都会谅解的。”

不言不语,张三才仿佛要三思而言。

指导员从营长身后,把自己的身子往边上挪了挪:“三才,毛主席说,‘要实事求是’,不是你了,你别充好汉。组织上对吴秋霞的作风还是了解的。”

……

“是你不是你?”营长问。

“不是你把铁锨放下来,把吴秋霞交给革命群众就是了。”指导员说。

张三才善意地看了看二位首长:“是我!吴秋霞早就是我的人了,她作风正派,是我把她拉下了水。”

指导员木呆了。

营长震怒了。

“张三才,是你不是你都先把铁锨放下来!”

“可以,”他语气很硬,“放下来你得答应不斗吴秋霞。”

“你要干什么?想谈判?”

“她想要孩子……我也想……”

“不像话……你疯了?别忘了你是正式党员啊!”

“高亮就是为了党员死掉的。”张三才说得很轻淡,“要能留下一个孩子,我就豁出去了。”

事态到这步,已不再需要多说话。

指导员趴到营长耳朵上:“他滑得太远了,像要与人民为敌啦!”

营长摸了摸屁股后的枪,没有动。

就这会儿,女支委从家里搬来了梯子,靠到吴秋霞家的后墙上。一班长悄悄跳过去,轻脚慢步溜到张三才身后,一下冲上去,紧紧箍住张三才的两只胳膊。

局势急转直下,张三才先还愤怒地挣一阵,当看到人群突然像洪水一样涌进吴家时,他却突然转过头来,对着营长哭起来。

“求你们啦……营长指导员,她会自杀的!”

“营长……求你啦!指导员……”

他们同时乜斜了一眼张三才,谁也没说话。

很快,吴秋霞被带出来了。因为怀孕,没有捆,只把提前用绳子穿好的一个破烂黑布鞋,套在她的脖子上。鞋子在她那已经凸鼓很高的肚子上转来转去,像娃儿们五月初五吊的香袋一样儿。她头发很散,脸又黄又瘦,眼睛里也没了那先前动人的亮光。走在人群的最前边,每一步身子都要晃一下。女支委跟在她身后,带着半个村的社员从她家院里朝外走。当走出大门口,吴秋霞看见张三才正哭着向营长弓腰求情时,谁也没有料到,她嘶着嗓子叫了声:“张排长我害了你呀”,就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纺花车上用的尖锭子,用力扎进了自己的心窝里。

长长的锭子,整整扎进心窝四寸多深,吴秋霞身子扭一下,像个草捆一样倒下了。血流得不多,只从锭子周围渗出几丝。

可她还是死了。

倒下后,她用最后一口气,把自己的双手放在了肚子上,抚摩了一下那个还没成形的小东西。

吴秋霞一倒下,张三才疯了一样扑过去。先还都不知发生了啥事儿,一看见张三才那疯劲,众人就一下明白了。都明白了,也就全乱了。整个石涧村的人都往一处围,压堆一样,有的在里边,被挤了出来,有的在外边,被挤了过去,吴家门口结果只见攒动的人头,像瓜样一个靠一个,吵嚷声像泛滥的河水声一样,刺得人耳朵发麻。

“咋样咋样咋样?”

“快救呀,人命重要,两条哩。”

“不行了,鼻子下没有一点气。”

“天呀!闹成这副样子啦……”

干部们也许不经挤,里圈的这一会全是石涧人,营长、指导员、一班长、陈小庄、郝丁丁、吴红妹,全都被挤到了圈外,大家相互看一会儿,最后都把目光落到了营长身上。

“张三才在哪儿?”营长问。

“在里边。”一班长说。

“这是一起自绝于人民的政治事件,”营长说,“你叫红妹吧?表现不错,抓紧组织几个民兵,保护好现场。指导员把张三才带回去,暂时关起来。别的人迅速通知石涧村所有的大队干部、生产队长,到祠堂开一个紧急会议。”

这么吩咐完毕,营长紧紧张张地就朝祠堂走去了……

三日后,张三才被脱掉军装带走了。是师保卫科的摩托车拉的,一个保卫干事到石涧祠堂院,一把推开常关坏分子的那间屋,没言声,先把他的领章、帽徽撕下来。

“去哪儿?”他问。

“还用问?”保卫干事说。

他犹豫一下,“能不能和大家告个别?”

保卫干事想了想,把腰间的手枪往屁股上转转,就把他带到了后祠堂。

院里好静。天阴着,树上树下都是一片灰色。门封了。他的东西都在屋里边。站在门口愣一会,他感到心慢慢朝下沉。三天来,除了陈小庄或郝丁丁给他送饭外,没人给他说过一句话。现在他彻底灵醒了,张三才已经不属于人民了,可能已归类到了地富反坏右的那一边。这很可怕,但他并不觉得怕,无牵无挂,连秋霞也死了,完全成了赤条条的一个人。人彻底赤条条,还有什么好怕呢?他木然地呆怔着,脸像新锯开的一块板,除了那种土黄色,似乎表情压根在脸上不存在,眼不动,鼻不动,只嘴角微微颤几下,就起步进了中间的房屋里。

陈小庄和郝丁丁都在床上无聊地闲躺着,一见他进屋,同时从床上弹起来。

“排长……”

没应声,张三才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保卫干事,站到他俩面前不动了。

“一班长……回营房体检去了。”郝丁丁好像报告情况一样,冷不丁儿这样说。

张三才抬了一下头,看着郝丁丁。

“他要提干,”陈小庄接着道,“这次,还立了功。”

张三才好像对这些早就知道了,他把双唇拉成一条直线绷起来,默着站一会,从口袋取出自己的一张二寸黑白半身照片,递给陈小庄,“要不连累你两个,离开石涧时,把这埋到秋霞的坟堆里……”

愣一下,他俩同时点了一下头。

再没说话儿,张三才车转身子,出屋了。

后来,听说张三才被送到了军区的劳改农场,是戴着手铐押去的。支左组见到的,只是从他屋里搜出来的一封吴秋霞死前写给他的一封信,字迹依然是秀气,可内容有些乱:

张排长:我已经半月没有见你了,这半月我每天都在那里等你到天亮,直到今天才知道,你们快走了,你又有希望提干了。我把信放在老地方,你见了信,以后就不要再去那儿了。我不会再去那儿等你了。眼下我彻底醒来了,说到底你是解放军,是贫农,是党员,可我是啥?汉奸和妓女的孙女呀!咱们迟早都会分开的,以后你千万不要见我了,不要为我误了你的大事……在部队好好干,提干了给我捎个信,转业了再来看我一次就行了……张排长,我不怪你,你为着提干费了那么多心血,不能因为我给误掉了。我一点儿不怪你。我值了,一辈子也算活值了!你给了我一个娃儿,这比啥都强。求你了,不要让我去堕胎,我死了也要把这娃儿生出来。你是贫农、解放军、党员,还要提干当军官,我把娃儿堕掉了,一辈子就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娃儿啦。求你了张排长,让我把娃儿生下吧……

信上没落款,没日期。它作为张三才丧失阶级立场、滑入敌人那边的证据之一,永远被装进了他的档案里。

这件事情就这样过去了,埋进了历史的黑土中。

很简单,支左组就这样结束啦。

十二

该讲的全都讲过啦,后来的事情,我经历的和中国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经历的差不多,风风雨雨,曲曲折折。我第二次怀旧走访石涧时,听到那么一件故事。

一日,是冬天,很冷,下着雪,石涧村到处都白白皑皑,洁洁净净。街上有勤快农民扫出的路。村外的责任田里,没有一个人,麦苗都睡在雪下边。

这时候,从村外来了一个人,被白雪裹住了,看不见他穿了啥衣服,但能看出来,他很瘦,背有些驼,胡碴上的雪,像棉花一样斜挂着。他像四十多岁,也许五十多岁,年龄很难说。入村时,他在村头站了站,就径直到了祠堂大门口。那里挂着一块长木牌,“石涧村民委员会”。他没有进去,只在木牌前默默站一会儿,就沿着村街出村,直朝石涧水库去,没一会,人就消失到了茫茫雪天里。

多少年过去了,石涧水库,现在新修的水坝,里外都用水泥浇灌过,很结实,可惜没给女人们留下搓衣板。不知哪一天,也不知怎样儿,坝西高亮坟前的石碑就一断为五块,被摆在了坝子水边上。石碑光滑,洗衣方便,女人们都喜欢。

这场雪统共下了七天。日出后,人们都从家里出来伸个懒腰,到村外责任田活动筋骨时,有人发现坝西高亮的坟堆被人添了土,坟脚下那石碑重又立了起来。水边摆过断碑的地方,摆了五块又平又大的灰色洗衣石,断碑被换走竖在了高亮的坟脚下,又按那旧断茬对上的。

同时,石涧人还发现山坡上吴秋霞的坟被挖开了,她的骨头被捡得一节不剩。坟口上,放了一个红纸包,上写着“婚钱”二字。内里包了整整一千五百元。

吴秋霞的爷是分责任田那年老死的,这钱没主,就交给了村民委员会党支书。支书说归大家所有吧,就把祠堂的老房子修了一遍。

这两件事被石涧人谈论了好多日子,几乎人人都对此发了议论。其间,刚好随军后当了家属工厂厂长的红妹,带着不知是当了政委还是主任的丈夫任军回娘家,唯他们夫妻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

人们也议论到了他们夫妻俩,很羡慕。

后来就对这些不再议论了,淡忘了。

事情总要过去,都是过去的事情。

世界上没有让人永远记住的人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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