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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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一班长不是男子汉,反而羞涩了,忙最后看她一眼,把脸埋下了。他也许还没有对象哩,她想,才二十二,不然不会这样儿。那最后的一眼,冷热参半,有很复杂的意思又好像很简单。在村里她遇不到有人这样端详她。她是女支委,小伙们都要听她的,没人敢,工作组入村时,和张三才第一次见面,好像他也这样看了她半天,也最后给了她一瞥。她从那一瞥中领略到的东西,似乎今天再次领略了,于是就坚定了她的一个犹豫不决的想法,仿佛解除后顾之忧了,她最后用极冷的眼光打量一下张三才,冷不丁儿就不慌不忙说:
“我看最适合的批斗对象是吴秋霞的爷。”
谁也不看,红妹盯着代理排长的脸。
“那老头该斗,大汉奸,”张三才冷瞟一眼红妹说,“就是腿断了,不能站,不能跪,咋斗?总不能让他坐着呀。”
当然不能让阶级敌人像做报告一样坐在台子上,这样女支委的提议也算否决了。大家都陷进为难里,无言声地默坐着。
吴红妹不再看代理排长了,她拧了一下屁股,坐直身子道:“大家也用不着作难了,爷不行,孙女行。斗斗吴秋霞,一来说明我们挖得深,上挂下连到了第三代,二来也打打这蛇精的妖气,看她还见天把头梳得贼亮不,见谁都装出一副可怜样,故意叫人同情她。”
女支委的分析很有理。
郝丁丁看了一眼高亮。
高亮看着张三才。
张三才没想到女支委的心境这么狭,这么辣,她是要一下把吴秋霞搞成臭女人,让吴秋霞看不得天,站不得地。她要毁掉吴秋霞的一辈子!都是姑娘家,她竟能狠下心。这一会儿,张三才忽然觉得自己压根儿认识了女支委,入木三分,连她血管里的流液浓淡都看得分分亮亮了。看着她说话时一张一合的嘴,他很想朝那嘴上掴去一耳光。要她是他妹妹,或当真是他的未婚妻,他准定掴她一耳光。可她是女支委!他只能暗挖她一眼,把目光递给高亮,希望高亮说几句否定的话。
高亮对排长的意思很明白,但是他不吭,有意装糊涂。上午评嘉奖,才两票,一班长骗了他,说明一班长对他有成见,斗谁不斗谁,这是阶级斗争,他必须审慎再审慎,不能玩笑儿,把嘉奖入党全吹掉。
“吴秋霞怎么样?”女支委逼问了,乜斜着张三才。
再不说话表态就显得温情主义了,张三才把目光从高亮身上移到任军身上去,指望他能人道主义一下子。
“一班长,你看……”
“我看行。”一班长谁也不看,说得很干脆,“她爷是汉奸,有两个游击队员就死在他手里,我们批斗吴秋霞还有这一层意思可以体现体现的。”
情况变化了,大家都跟着表了态。
“就斗她吧,反正总得斗一个。”
“我也没意见。”
形势发展这么快,一会儿大家的思想就都统一了。
“我赞成大家的意见,”张三才依旧很犹豫,“不过……吴秋霞还没婆家吧?”
“没有。咋样?”女支委的声音抬高了。
“这总有点太那个……”
“啥个?张排长还替她想这些。”
“要么就这样定下吧。”
定下了。
决定趁雨天人闲,批斗汉奸的孙女吴秋霞。
来日,村里到处都是泥泞,一个挨一个的深脚窝,蓄了一池挨一池的黄泥水,浅口雨鞋不当使,农民们就大都光着脚,只害羞的姑娘们,还穿着里边灌了水的旧雨鞋。批斗会在祠堂前宅大队部的院落里,人来得很齐,是女支委通知的,不来扣工分,来了给工分,自然老少都要来,总比下地好。
时候到了。
支左组和村干部从后祠堂朝前祠堂来时,张三才走在最后,他脸上灰灰的,过了一夜,仿佛病了一样,样子不像去奔赴批斗的战场,倒像自己去挨斗。
高亮扭头看一眼,淡下步子。
“你别让人看出来……”
“你去给吴秋霞解释一下吧,没人。”
“你别把危险的事朝我身上摊……就两票,你又不是不知道。”
说着,高亮很有意见地走开了。
拐角是东屋,那门虚掩着,门口站了两个基干民兵,持着抗日战争时期的老长枪,见支左组的人过来,就把身子立直了。张三才从这走过时,朝窗口望了一眼,窗子糊了纸,看不见,他就站下来,迟疑一下,拐了进去。
也许不去就好了。
不去就没以后的事情了。
他去了。吴秋霞被提前带来关在这间屋子里。慢慢推开一条门缝,侧身挤进去,日光就从他身后倒下去,又窄又长。吴秋霞萎缩在对面墙角,像一棵秋后的枯草,脸色蜡黄。她听见门响,哆嗦一下,抬起头,竟大着胆子看了一眼张三才,像那一夜接他给的钱时一样儿。她的眼睛红肿,显然哭过了。一夜间,就突然瘦了许多。眼下,她不哭,表情很平淡,既不木呆,也不精神,像是转眼就过完了人的一辈子,对世事明白了,理解了,平静了。她的脸长了许多,样子越发忧郁秀丽。看着张三才,她慢慢站起来,像被风吹倒的树样直起腰。
“开始了?”
他本来想解释几句,给她说说宽心话,可却张口说句“一会就开始”就再也没话了。
她朝前动了动。
“红妹说……是你……让斗我的?”
他一怔。
“你信?”
“不信。”
“我没法儿……这事。”
“不怪你……我信了她,把啥都说了……怪我自己……你该咋斗就斗吧,斗完了我随便找个婆家就走啦,是猫是狗我都嫁……在石涧我已经没路了……”
身上震一下,他盯着她。
外边的基干民兵探进头来叫:“张排长,你的电话。”
代理排长出去了,很木然。
电话是从连队打来了解半年总结情况的。他接完电话,在屋里站一会,突然快步走出来,把台子上的女支委叫下来,一脸紧张地说:“出事了!”
“咋了?”
“医院来电话,说吴秋霞的爷昏了过去。”
“咋啦?”
“又有了别的病,怕很难抢救,让他家去人在死亡抢救书上签字哪。”
“让谁去?吴秋霞走了会咋办?”
“人命关天。你做主定个地主富农斗一斗,我通知吴秋霞赶快去医院。”
“张排长……”
“就这样,后果我负责。”似乎很着急,刻不容缓,张三才这会儿很显著地表现了军人的果断,不等女支委灵醒过来,就车转身子,忙不迭儿进了东屋。
一会儿,吴秋霞脸色苍白,从屋里出来,谁也不看,碎步小跑走出了大队部。
一班长赶过来。
“怎么回事?”
“她爷快死了。”
“会咋办?”
“照开。”
“斗谁?”
“地富反坏右不是都蹲在后面嘛。”
“红妹也不知该斗哪一个,你这样临时放走吴秋霞……”
“从南数,第五个,是谁就斗谁。”
第五个刚好是结巴吴来春。他在台上跪着向群众低头认罪,可一检讨,群众就哈哈大笑。
结巴嘴,逗乐子,会议开得很不严肃,也是没法子的事。
七
想一想,老乡观念是一份深情厚谊,只有西方人才不甚讲究。东方,尤其是中国,没点乡情,那还算啥人。我们支左组的代理排长和高亮就是最好的例子。张三才回了一次连队,高亮就半夜去敲他的窗:老张……那事咋样?哪事?就……入党嘛,还有啥!你声音小一点。没事,都睡啦。指导员说准备发展了,量不大……嘉奖呢?还没定,连队说你和陈小庄都不错……
石涧村外的东边,有一道斜坡;坡上有条黄土路。立陡漫长,牛车上坡时,牛都累得瞪大眼珠子,社员们就叫那路“牛瞪眼”。
高亮一连几日,从社员家吃过派饭,闲下无事,就独自到那歧腰上,坐在牛瞪眼路边的一棵弯脖柏树下,东张张,西望望。他坐的那个位置很好,傍晚时,太阳朝西沉下去,一片红光散在半坡上,他就像漂在一个红海里,玉蜀黍地刚播的种子还没吐芽,田地里光秃秃的,望出去十里八里的村村舍舍尽收眼底。高亮坐在路边柏树下,拿一本毛主席的书,拿一本没了皮的《青春之歌》,没人时看《青春之歌》,有人时读毛主席的书。有时候,从山坡下有人拉煤、拉柴晃过来,他就把《青春之歌》放进挎包里,把毛主席著作放在挎包上,帮人推车或者拉边绳,很积极,很卖力,待板车到弯脖柏树下,他就说:“歇会吧。”车主人就到树下荫凉里,看见了挎包上印的“为人民服务”五个字,看见了字下的红宝书,于是彻底感动了。
“解放军同志,你贵姓?”
“免贵姓张。”
“叫啥?”
“你就叫我张同志吧。”
“还是你们解放军好。”
“应该做的,为人民服务嘛。”
再说些别的革命话,待喘匀气儿,就接着把人家的车子推到山顶上,再返回来坐在柏树下,拿着《青春之歌》读,等着下一辆板车上山来。
这么样,过了五天。
石涧水库离石涧村只有四里路,在上游,是两个生产大队合修的,土活由石涧的社员干完了,石活由那个大队干。这是那个大队的石头运输队。高亮按照规律,每每吃罢午饭,从社员家借来一对水桶,挑一担井水放到柏树下,等着那车队来了,就一辆一辆推上坡,到坡下给每个车主人舀上一瓢水。
第一次,那车队的人,统一了思想似的,给谁推车谁就问:“解放军同志,你贵姓?”
“免贵姓张。”
“叫啥?”
“就叫我张同志吧。”
“还是你们解放军同志好。”
后来,熟了,不再问,见面点点头,推完车,喝完水,上到坡顶,就点头告别了。
推完后,别人都在睡午觉,高亮回到祠堂院,累得半死,见支左组的人,还一个一个睡得痛快,没一个醒来问他啥儿,心里就十分空落,仿佛农民们种粮食,忙了一季,加班加点,汗流尽了,到收获的时候,却颗粒不收,懊悔、忧愁就一起压在心上。
这天,吃过午饭,高亮把两桶水打满,坐在胡同口上不走了,磨蹭着和人说话儿。过一阵儿,张三才和一班长从另一条胡同走出来,待他们走近了,高亮才抓起勾担,挑着水桶走掉了。
他有意把自己暴露了。
“高亮往哪挑?”一班长问。
“房东家吧,”代理排长说,“这一点大家都不错,都能持之以恒。”
说着,他俩拐进另一条胡同回了祠堂院。
勾担在高亮肩上叽叽叫,怪兽一样让人烦,单调,刺耳。没想到张三才和任军那样说了一句就走了,对他的举动根本不在意。出力流汗做好事,不为人知还有啥意思?要嘉奖,要入党,都在关键时候了,凭啥?只有凭做好事,凭一鸣惊人的举动。没想到事情这么不顺利,高亮赌气一般,竟把一担水倒在脚下,坐在路涯下的凉处不走了。
日日推坡,不为人知,啥意思?
啥儿意思也没有!
山坡上的青草都蔫了。高亮瞪着面前的草,心里很茫然。
头顶的牛瞪眼路上有了吱吱的板车声和车主人牛一般的喘气声。好像车队的人已经到了那棵弯脖柏树下。
“哎,今天那个解放军咋没来?”
“我问了,他是在石涧大队支左的。”
“渴死了。”
“我们该给那张同志写封感谢信……”
“一张纸就是一斤盐……”
高亮心里动了一下,终于又迎着车队走去。
一天。
又一天。
终于有天一早,祠堂门口墙壁上,贴了一张红纸感谢信,墨水瓶盖似的字,满满写了一张。社员们都围着议论着,张三才细心看了一遍,见到感谢支左组的张同志,每天中午,不怕苦,不怕累,坚持不断到牛瞪眼路上推坡做好事。感谢信的感情很真挚,也很有些文采。最后几句是:“张同志这种不图名、不图利,默默为人民服务、做无名英雄的共产主义精神,深深感动了我们,使我们再一次感到毛主席是我们的大救星,子弟兵是我们的大恩人。一滴水映出大海,一件事显出精神。我们要永远向解放军同志学习!”
落款是“众社员群众”。
看了感谢信,张三才二话没说,回头走进祠堂前院,抓起大队部的电话。
指导员在电话里听了张三才的汇报,当即作了四条指示:一给高亮嘉奖一次;二号召其他同志向高亮学习,好事不能光在左邻右舍做,要走出去,影响一大片;三教育高亮,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继续发扬这种精神,争取更大进步;四把感谢信全文抄下来,作为连队的资料存档。
八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我们支左组由轮流吃派饭,变为定户饭是有含意的。大家分别被分到几户红三代的家里去,红妹对我说,这样免去很多麻烦。于是,代理排长就固定在了一个煤矿工人家,和吴秋霞家住隔壁。高亮固定到贫农代表家,陈小庄和郝丁丁在两个劳模家。任军被红妹安排在自己家。这样,故事就有了。
有一个通知,让代理排长回营房参加半天工作情况汇报会。他回去了,第二天上午回来时,用网兜背回两个大西瓜,前肩一个,后肩一个。进村时,正近吃饭时候,收工的社员从山坡上摇下来,拉成一队,沿着一条草绳一般的路。
吴秋霞走在社员们的中间,她看见了从远处走来的张三才,没动声色,把锄换个肩,走两步,又从容地把锄放下来,坐上,倒着鞋里的土,梳理着额门上的发。终于,后边的社员就都到了她的前面。
玉蜀黍已经很高了,多亏收麦时的那场雨,苗势还算长得喜人。张三才一路走来,欣赏着庄稼、杂草、野花,心里格外痛快,就像立马要入洞房的小伙子,那心情舒服得没法去形容。
快提干了。
组织上已经和他谈过话,师医院也已检查过身体了。要彻底转变命运了,要如愿以偿了,要高呼毛主席万岁了。他的心像浸泡在清水里的乒乓球,那么清爽,那么轻快,那么容易随着流水激动。快到村头时,他看见了吴秋霞,心里闪悠一下,他知道她有话给他说。她爷出院了,这些日子他吃饭从她门口走过时,爷孙俩就总在门口盯着他。他从她一闪一闪的眼里看出来,她想单独给他说几句话。可她不敢。他也不太敢。周围总有人。
今儿,她在这儿等他了。
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他犹豫一下,想到立马要提干,丝毫不能马虎,就在她面前几步远处,拐进了另一条路。
“张排长。”
她朝四周望望,竟就朝他走过来。
忙不迭儿瞟瞟村口,见收工的社员还没全入村,张三才朝她摆下手,急中生智,从肩上卸下一个西瓜,往路口一放,拍了拍,车转身子入村了。
看着那西瓜,吴秋霞呆站一会儿,脸上抽几下,立马就哭了。
回到祠堂院,大家正要去吃饭,见了张三才,忙都围上去。
“排长,回来啦?”
“回来啦。”
“开会啥精神?”
“都来,到我屋里吃西瓜。”
都去了,挤在他床前。
“是营里开会,连里开会?”
“没开会。”
“干啥?”
“没干啥。”
“没……干啥?”
“吃瓜。我请客!”
“为啥?”
“嘿……不为啥。”
西瓜杀开了,红瓤血似的,汁往地上流。瓜籽就像豆样点播在红瓤里。一人一块,屋里立刻弥漫着甜腻腻的味,既清香,又爽神。张三才看着大伙的吃相,心里痒痒的。那句话他原本不想说给大伙儿,可是忍不住,那么让人喜兴的事,不说给别人听一听,谁能受得了!
“我……体检身体……都合格。”
这话音不大,还的的确确使支左组的同志,全都受了一个惊吓。哦,他要提干了。要压根儿不是战士了。从此和大家就再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了。平等的同志关系没有了。取代的是领导和被领导、指挥和被指挥;是民主和集中、自由和纪律的官兵关系了。
一班长的瓜在嘴上僵了僵,脸上挤着笑,说:“恭贺你,你的革命理想实现了。”
“以后担子更重了。”高亮说着,把没吃完的西瓜摆桌上,“这么大的事,就买一个瓜?抠!”
张三才回身从挎包里取出一份党表递给高亮说道:“看你咋大方?”
高亮愣一下,接过表:“我的?”
“你的,马上填好送回连队去。”
从口袋取出两块钱,亮在大伙面前,高亮一拍胸膛道:“两个大西瓜……革命不是请客吃饭,绘画绣花……但能吃西瓜。”
于是热闹了,无论各人心里咋样,嘴里都还是满嘴恭贺声音吵吵嚷嚷。正这时,从祠堂前院来个人,唤代理排长接电话,热闹就只好凉下来。
张三才去接电话了。
他无论如何也难以想到,电话竟是那内容,如同兜头给他泼了一桶井冷水,使他身上激动的血液一下冷凝了。
“喂!”
“啊……指导员,你好!我把两个西瓜放到了你门口……消消暑……”
“我是代表组织给你通话的……”
“怎、怎么啦?”
“提干的事你给大伙讲没有?”
“没……还没有。”
“没有就好。石涧大队的社员群众来信揭发你在石涧村只抓生产,不搞革命,丧失阶级立场,替汉奸治病,替汉奸孙女交款,还时常和她单独说话……喂!听见没……你要看到问题的严重性,团党委已经决定,这批提干……先把你往后搁一搁,问题查清再说……”
……
“喂喂!张三才,怎么没声音……高亮的党表给他没……说话呀你!”
“给了……”
“立刻收回来,不要让他填。揭发信是你刚走后,从师里转来的。师政委有批字:要认真查处。信上说高亮每天帮助推坡的石头运输队,是你们邻村的地富反坏义务劳动队……你自己看看,还有一点警惕性没!阶级敌人竟给你们写了感谢信,你们到底是革命军人,还是异己分子!嗯?说话呀!”
……
张三才拿着电话,就像什么也没拿。他浑身都木了,这正如死死活活去爬山,费尽气力上去了,却被山上的人,当头给了一棒子,从山顶跌入谷底,头破血流,没有知觉啦。
过一会,又过了好一会。
他木然地回到后祠堂,很悲凉地说:“都去吃饭吧,高亮留下来。”
“有事啦?”
“吃饭吧,不该问的不要问。”
支左组的同志明白了,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但还不宜说出来,就都识趣地走开了。
他把指导员的话重复一遍,要回了高亮手里的党表。
高亮的脸就如一块白布,紧绷着,嘴角先还牵动几下,后就吊在双唇合成的那条直线上,不动了。他像木桩一样坐在张三才的床边上,直视着面前凳上半拉渣渣的西瓜皮。到末了,突然站起来,踢翻凳子,西瓜皮飞起来。
“操他奶奶,这辈子不入党我就不姓高!”
骂毕,车转身子,他就出门吃饭去了。
将身子一歪,张三才把自己扔到了床铺上,双眼盯着房上缠着蛛网的黑椽子。他弄不清事情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想着,死死想着。约有十几分钟后,他听见有响动,扭头一看,有张纸条,从窗缝塞进来,就像树叶一样,旋着落到了屋当央。
慌忙爬起来,捡起一看,上边写了十个字:
张排长有人告你了小心
没有落款。字写得很清秀,一律微微朝着一边倒,笔体软硬有致,搭配均匀。张三才怔一会,把纸条往手里一团,推开屋门。
祠堂院里空无一人。
太阳光像揉和过的金银一样,黄黄白白,铺在院子里。一只知了从树上掉下来,麻雀正在啄,知了叫得很惨烈。
九
我弄不清故事为什么会发展到那一步,到眼下我还觉得代理排长不该那样做。根据他的为人、觉悟、阅历和他所受到的党组织的关怀及培养,我想他应该很明智地知道自己不该滑得那么远。《红灯记》上的鸠山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在那个时候,他应该明白这话是很具体实在的。
张三才一天没吃饭。
他很早就睡了,而且睡着了。别人都睡的时候,他却睡醒了。月光从窗里洒进来,照在床上的军用小号蚊帐上。那蚊帐没开口,挂得低,他躺在里边,就像钻进了一口白木棺材,闷得要死,汗把整个蒲草席都给流湿了。他坐起来,撩开蚊帐,月光就无遮无拦地流上了床。
再也没有瞌睡了。头脑很清醒。模模糊糊的东西,一觉醒来已荡然无存。眼下很清楚,揭发他的那些事,是完全属实的。就是说,他提干的希望不是不大了,而是压根儿没有了。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所犯错误的严重性。帮助一个汉奸治病、帮助汉奸的孙女交款,也许真的超过了革命人道主义界限。入伍五年多,二十六周岁,想到提不了干,今年就有可能被党组织打发回家,心里油然生出一丝凉意。家里没父没母,没房没屋,孑然一身,如今对象还没有。若家里有个姑娘等着他,那倒没啥儿,提不了干,就回家结婚,生个娃儿,一样过日子。可家里没有!想到下午那张小纸条,他有些后悔了,后悔不该冷落了红妹子,想想,追悔莫及。当初要一口应承下来,提了干,就和她夫妻一辈子,又有什么损失呢?除了脸上有些小黑点,不也一样是个女人吗?不也一样生男育女、烧饭度日吗?这就如一个讨荒要饭的叫花子,偶然得到了一堆白银,心里却惦念着黄灿灿的金子,当弃银投金时,却鸡飞蛋打,金子没见到,银子也没了,终于还是个一无所有的叫花子,能不叫人悔恨吗?
烦乱伴随着追悔慢慢涌遍了他全身,坐在床上,如坐在一块发烫的石板上。张三才穿上裤子,推开屋门出来了。他想独自到哪里走一走,驱驱心中的烦乱。
走入祠堂正院,他看见高亮穿个大裤衩,从厕所出来,张着大嘴在往天上看,他也抬起头,见天上除了下弦月和银扣儿一样的繁星外,再也没有别的什么了。
“看什么?”
高亮愣一下,神秘地笑笑:“办法有了,老乡,你就等着我立功入党吧。”
“办法?你着魔了吧!”
“我他妈的不能白当几年兵!”收起笑,骂一句,高亮回屋了。
怔一会,张三才走出了祠堂院,站在村街上,朝村口望了望,见前边不远的地方,有个人影在晃动,而且仿佛是在盯着他。
迟疑一下,他去了,越来越近,那人影先躲躲闪闪,后来就干脆站着不动了。
“谁?”
“我……”
是吴秋霞。
“你……在这干啥?”
“我想……你今儿夜里会出来……”
“有事?”
“村里……有人告你啦。”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纸条是你写的?”
“我早想给你讲……”
“你怎么知道?”
“红妹动员了好多社员在信上按手印。”
果然是这样儿!
站在一棵椿树下,他看着吴秋霞。悠动的光影在她脸上摇来摇去。看不清她的脸,也看不清她穿了啥衣服,只听到她的声音清柔,像对人赔不是那样,轻轻弱弱,一股真情真意。
“说晚了,”他说,“组织上已经通知我不能提干了。”
她似乎吓一跳,身子动一下,惊恐地抬起头,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亮在月光里边时,他觉得那双眼睛,迷迷惘惘,说不清那眼里盛了啥内容。
“张排长,你都是为了我、我们家……”
她又痴又疚地看着张三才,说着,肩膀就跟着抽动了。像哭了,又没声。她咬紧了下嘴唇,就那样,动着肩膀,像在风中晃动的一棵小苗儿。月亮往前走了,树影很快跟着转过去,把她完全留在了明亮亮的月光里。
他很清楚地看见了她光洁的额门上,头发被风撩到一边了,那光洁就和月光化到了一块儿。他盯着她。好一阵儿,还是盯着她,让自己的目光凝结在她的额门上。他从那完全露在月光中的额门上,看到了一户人家,安安乐乐,男种女织;忙了,夫妻一道下地,一块走,并肩回,一问一答,有说有笑。闲了,女的就缝缝洗洗,男的就在女的身边劈劈柴,和和煤,两个人嘴不停地闲扯着,从天亮说到天黑,夜里躺在床上一想,一天没说一句正经话,就都笑了。后来,那个家添了一口人。又添了一口人。一男一女,越发热闹,吃饭时娃们为一个碗一双筷子争了,他伸手要打,她忙拉住了他的手,劝劝娃儿,一家人就都安静了……
“秋霞,”他冷不丁儿叫了她,把姓去掉了,叫得很轻柔,像有事求她那样说:“我退伍了,你和我一块走不走?”
她莫名地抬起头。
“去哪儿?”
“回我们家。”
“干啥?”
“一道过日子。”
“过……日子?”
“咱俩过日子。”
她浑身一震,像听到了一句从遥远的山谷里传来的啥话儿,惊惊呆呆地凝视着张三才,过了好一会,忧郁地垂下头,说:“张排长,你想……咋样我,就咋样吧……没人。我也想过了那事……没别的、报答你……”
他一怔。
“我又不是、畜牲!”
她信了。
再抬起头时,她的脸上满是热烈的感激和眼泪。
“我爷,你知道……”
“我们家比石涧靠山,除了穷,别的没啥。没人闹腾,一个村没一个高成分的,都不革命。”
“穷不怕。”
“我家还没……房子。”
“睡草铺也行,只要你不……低看我。”
“不会的,”他朝她靠了半步,“只要你不嫌我穷,舍不得你爷,把他带去也成。省得……挨斗。”
她望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
“我不信你会看上我。”
“你长得好,”他又朝前挪了挪,“心眼也好,你爷是汉奸,你没嫌过他……”
她不动,不说话。
他也不动,不再说话。
那样僵持着对望一会儿,他终于最后迈了一步,拉起了她的手。她的手像面团一样,又热又软。他把她的手捏在手里,感到了从没有过的充实,心像夏天的海洋面一样开阔,温和,荡着一层柔顺的涟漪。和她在一块,一点也不像和红妹在一块。挨着红妹,他觉得心里像暴风骤雨,狂跳得时刻都有被淹掉的感觉。红妹不是平静的湖面。她也是姑娘,可她是参加了革命的姑娘,像激流一样,一半属于男人的,一半属于革命的。男人只不过是那激流中的一条船,被她驾驶着,自己手里没有舵。和吴秋霞在一块,你会感到激动不是她给的,是因为有了她,才从你自己内心产生的。她是一块开阔平静的湖面,启动了,水才动,只要船不破,就永远不会翻。船可以在她的湖水中歇息,也可以猛摇,一切都由你。她是完全属于男人的。她是被革命着的人,甘愿把什么都交给男人的人。这一会,张三才深刻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对提干不提干的事,看得淡极了。有她就行了。拥有她比拥有“前途”更让人感到具体和实在。盯着她那和月光一种颜色的脸,他把她轻轻朝自己怀里拉了拉,她忽然就像没根的树样朝他倒过来。他感到她浑身像癫痫病样哆嗦着,脸上的泪,雨水一般滴进他的脖子里。
他慌了,扶着她的肩,看清了她的脸,不再像月色那样儿,而是白成了一张纸。他没想到他仅仅拉拉她的手,她就变成了这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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