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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麦打完了,该分红啦。营里突然召开了各支左组组长紧急会议,由四连的第一支左组介绍了他们制止武斗、开展文斗的经验。按说,我们制止武斗也是不错的。可惜指导员说我们文斗抓得不好,反而批了我们支左组,要我们狠抓一下文斗,说透了,就是要大抓一下阶级斗争。

吃罢夜饭,张三才给同志们传达了营里的紧急会议精神,想研究一下石涧村的阶级敌人哪个罪大恶极,下一步如何抓好阶级斗争,找一个好的批斗对象,可大家意见分歧较大,想争取一下当地干部的意见,干部们又都参加队里分红了,只好给大家读了篇军报上的社论,散会了。

天气不错,有风。麦场当间堆着一堆小麦,被石涧的庄稼人拢得又尖又圆,像刚钻出地面的一朵大蘑菇。月亮银盘一样悬在天空,天色如倒扣着的清水潭,星星宝珠一样浮在水面上。场上,散散乱乱坐满了石涧人,不是男女老少分开扎堆儿,像往常的群众大会那样,而是一家聚一堆,坐着禾叉、木锨、鞋子,或干脆就坐在发烫的光场上。男人们吸着烟,为了防火,就把烟锅塞进自己的鞋子里,吸着烟味,也吸着脚臭,火光明明灭灭。女人们不看自家男人,也不看不晓人事的娃儿们,任他们在麦秸秆里钻。她们看着那圆溜溜的大麦垛,和麦垛旁的办公抽屉桌,桌上的马灯,马灯下的长条账本儿。那儿是她们一家人的希望。飞蛾、蚊子,绕着马灯圈儿圈儿飞,蚊虫把灯罩撞得叮咚响。

分红了。分麦了。

队长总结了往年的经验:分完麦,欠账的没钱还,余钱的没钱要,队委会没钱垫,队长就在中间作大难。今年采取的办法是当场兑现,欠账户,不交钱不分粮,要么就按粮店价格扣下粮食给那些余钱户。于是,社员们就都早早来到麦场上,那么一户一户呆坐着,沉默在尴尬里,面前放着麻袋、布袋、篮子等家什。有的大户还拉来了架子车,一家坐在车子上。这多半都是余钱户。

支左组的同志一过来,队长和女支委红妹就都来作陪了,一道坐在场房屋的风口上,和社员们同甘共苦地一道沉默着。

一班长任军围着麦堆转了一圈,回来说:“不错,丰收了。”

队长瞟他一眼:“一个工值两毛一。”

又都不再言语了。

过一阵儿,红妹瞅着队长说:“分了吧,都等了大半天。”

队长没看她:“革命我听你的,生产你得听我的。眼下分了欠账谁去讨?”

觉得伤了面子,红妹瞪着队长。

“你扣粮食嘛。”

“扣粮食?”队长笑笑,“人均不到一百斤,欠十几块钱,一年的口粮就扣啦,你让社员去喝西北风……搞革命也得吃饭哩。”

“眼下都没钱,你说咋办?”

队长不吭声。他坐在上风头,装了一锅烟,脱掉鞋子,大家立刻都闻到了一股脚臭气。当他把烟锅点着,塞进鞋子里,那臭气就被烧焦了,味道很古怪。

红妹把手捂在鼻子上。

有个姑娘从他们面前,小心小胆地晃了一下过去了。一会儿,再次走回来,远远坐着朝这看,样子很惶恐。新兵郝丁丁把高亮叫到一边说些啥,高亮回来朝那姑娘模模糊糊瞟一眼,趴在代理排长的耳朵上说:“吴秋霞回来分粮了,她爷的腿已经对上啦,不让你牵挂。”

张三才慌忙踩了一下高亮的脚。

任军和红妹都朝他俩看。

“踩啥,”高亮大声说,“提个革命建议嘛!”

听了高亮的话,张三才想了想,把目光落到队长的烟头上:“欠账的先交一半钱,余款的先领一半行不行?”

依旧没吭声,但队长烟却不吸了。

“我看行,”高亮说,“欠的一分为二交,余的一分为二要。只要一分为二,啥事都好说。”

女支委把目光移过来:“三叔,就这样吧。”

队长把没吸透的烟往鞋里一磕,火还烧着,就穿在脚上,不言声,走到麦堆旁的桌子前,大声说了几句,社员们也都松了一口气,陆陆续续朝着马灯围去了。一会,会计拿着账本,像老师宣读学生的考试分数那样,没有表情也没有感情地念开了:“吴喜子,欠十七块四毛,暂交八块七毛;吴大旺,欠十二,暂交六块;吴三旺,欠一块六毛,暂交八毛;吴秋霞,欠四块二毛四,暂交二块一毛二;吴凤枝,欠八分……”

会计的声音很洪亮,在夜风中清清晰晰张扬着。张三才把欠账和余账的全都听了听,小麦生长七八个月,得干二百多天活,有家有四个十分头的壮劳力,才余六十多块钱,和一个排长一月的工资差不多。一个排长,一月背几条语录、学几张报纸,就是拉肚住三十天院,照样每月的收入和一个农民忙里忙外干一年一样多。回家休假也等于一个农民干一年。想到这儿,他心里一涌动,好像一个有弹性的啥儿在胸膛里撞了撞,好一阵儿,余颤还在心里抖动着。提不提干就看这次支左能否干出成绩了,事关命运前途,不能歪走一步,不能不把阶级斗争放在纲上抓一抓!这时候,月朝中天移了移,地上光影更加清明了,亮的地方差不多能读报。交了一半钱的欠款户和余款户开始撕着麻袋去麦堆边分粮食,转了向的风,把藏在小麦堆中淡淡的温热和麦香吹得漫天溢地。张三才想到提了干,就有了一切,便不由得扭头看着身边的红妹子。月光中,她脸盘的轮廓很明显,鼻子和头发的暗影在脸的一侧晃来晃去。她看见张三才看她了,身子不自在地动了动,想起几天前牛车上的事,心里热热乎乎的。

“欠账户里被管制人员多不多?”

张三才的问话使红妹很扫兴。

“不少。”吴红妹抬起头,“他们义务劳动多,家家都是缺工户。”

代理排长站起来:

“我看他们欠钱就该扣粮食。”

大家默一会儿,老兵陈小庄冒了句:“要人家也能交起钱……”

一班长:“能交也不收,想想他们解放前。”

副班长:“饿死他们就没阶级斗争啦……”

一班长:“旧的敌人死了,新的还会产生。死尸还会发臭哪。”

副班长:“那就饿死他们吧,饿死我们支左组就以阶级斗争为纲啦……”

无端的小事,使任军和高亮争了好一会,最后就都盯着代理排长不吭了。这是对张三才的一个考验。他想:倒是突出阶级斗争的一次表现,反正人是不会饿死的,三年自然大灾时,石涧也没饿死几个人,何况眼下是文化大革命,还一手抓革命,一手促生产,不妨试一试,说不定还可搞出经验哩。出了经验,有了成绩,提干自然又多一成把握。

“我看就这样,”张三才把右手在月色里晃一下,“既然余款的都是贫下中农,地富反坏都是欠账户,咱们就把交不起钱的阶级敌人的粮食扣下来,分到贫下中农的碗里去。”

一班长看大伙不吭声,就首先表了态:“我赞成。没有新方法,就没有新经验。”

郝丁丁很聪明地跟着道:“我也赞成。”

于是,几声“同意,我也同意”,就算通过了一项决议。

最后,高亮说:“我一开始就没意见……月到中天啦,走吧。”打个哈哈,就扭身先走了。

张三才生怕吴红妹看出支左组内部不团结,就说:“天不早了,都先回去睡吧。”

都走了。

月色里留下几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去给队长交代了新措施,张三才随后就也走掉了。到场边,他听见会计一连几声叫。

“吴秋霞……吴秋霞……”

接着是队长的呵斥。

“交一半,两块一毛二你也没有吗?”

没有回音。

想必吴秋霞嘟囔了一句啥话儿,队长恼了。

“这一点粮食你不要,返销粮再不让你们爷俩吃,我看春上你爷俩就别想再活啦!”

张三才站住了。

过一会儿,红妹走过来。

“返销粮怎么分?”他问红妹。

“地富反坏都没有,贫下中农人均分。”

他怔一下。

“那他们春上怎么过?”

“他们有人像三年闹灾时一样吃树叶……”红妹说,“反正都熬过来了,这经验在县三级干部会上介绍过。”

沉默了好一会儿,张三才突然反悔说,“那我们就不扣他们粮食吧,不能让他们真饿死。”

吴红妹离他两步远。她盯着代理排长看一会儿,就像看一件属于自己的啥东西,呆呆的,很认真。到末了,她淡淡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是想出经验提干的,只要能提,扣就扣了吧,人一辈子不能既当菩萨又当官。”

张三才愣了好一会儿,没话儿说。他感到自己的内脏被女支委扒出来晒在了太阳下,让石涧的百姓全都看到了。他想说自己不是那意思,可就是说不出,就那么站一会儿,转身默默走了。

盯着离远的张三才,红妹子突然朝前赶了几步,站下来。

“张排长。”

代理排长转过身。

“有事?”

她大胆地朝他身边靠了靠,差一点点没有挨着他。

“有点事。”

“说吧。”

“我看你这几天是有意躲着我,回部队开会没言一声就走了,有的会议该我参加也不通知我……没想到你这么胆小怕事呀。”

他从话音里听出来,她有点生气了。这使他激动。一个姑娘为一个小伙有意无意地丁点儿疏远,就真格生气得没气找气生,男的不能不动心。毕竟也是一种爱,也是一种倾心和专注。他睁大眼睛看着红妹的那张脸,虽不如她平平和和在月光中那么柔顺和谐,但那脸叫他很明确地看到了她爱他。张三才感到嘴唇有些干,他很想偷偷抓一把她的手,或大胆地在她脸上亲一口。二十多年,他没有亲过一个女人的脸。社员们都在交钱、分粮、算账、数款,这是庄稼人一年中真正最专注的时候,没有人能顾上往这看一眼。左边是空空的场房屋,右边是还不熟的黄瓜地。留给他们的是静寂和年轻人的不安分。她不动,好像等他赶快做出一件事。他嘴唇动了动,一股热流在心里滚得烫人,正想凑上去,却很不凑趣地想起自己还不是正式的国家干部,排长衔前的代字还像帽子一样扣在他头上;想到了自己是支左组长是来抓革命促生产,指导阶级斗争的。想到这一层,他就觉得很扫兴。

张三才在心里叹口气,想走,马上离开红妹子,可又舍不得。他知道一离开,他会立马后悔的,后悔得一夜入不了睡,在床上光想入洞房的好事儿。

他想拉拉她的手。这是没有后果的,也不会给人留下话把儿,即便被人看见了,也很好找句话儿把事情圆过去。

手上出了一层汗,他就把手拿到胸前,握得咯咯吧吧响。

最后,他一狠心,真的把手朝红妹伸过去。

就这当儿,红妹好像有点等得不耐烦,突然说:“我知道你提干很有把握了,瞧不起农民啦。可我再无能,也是造反派里的一个领导,也是石涧大队的支委,你不能连研究批斗对象的会议也不通知我,你这是政治上对我的不信任。”

他的手在半路僵住了,立刻落了汗,觉得扫兴得没法说,就说了句那时候很流行的话。

“红妹,你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

“我有。”她说,“我啥都了解啦,知道你瞧不起农村户口,还知道你在家是孤儿,不当兵就和我一样是农民,说不定连我也不如。”

像被人耍弄了,没想到她会说这样的话,这话里分明有瞧不起。张三才决然地把手抽回来,狠狠捏了捏。冷瞧她一眼,他似乎就看见了她脸上那一片蝇子屎一样的小黑点。想到小黑点,他就如打开放苹果的箱子,看见了一堆堆老鼠粪那样儿,心里有点恶心了。没想到自己竟想去亲那堆小黑点!他为自己生愧了,庆幸没有拉住她的手。

“明天下午研究批斗对象——我这就正式通知你。”

说完,代理排长没犹豫,转身就走了,步子不紧不慢,像是一个乘完凉儿回家的人,样子很悠闲。

分了麦的人,或扛着或挑着,从张三才身边急匆匆地走过去。快到村头的时候,月光被一片云彩遮住了,暗了许久。云彩撕撕连连地散在天上,像飘着的一拧一股的丝线一般。他听见身后又来了脚步声,主动往路边靠了靠。一会儿,又有个人赶到他前边,女的,一点粮食也没拿,正疑惑,那女的却突然在他面前转过身,轻轻叫了声:“张排长……”

竟是吴秋霞。

听听四周,不见动静,他放心了。

“没分麦?”

“钱……没交。”

“多少?”

“一半,两块一毛二。”

云彩移走了。张三才看见面前她的那张脸,在大胆地望着他自己。那脸像一盘月亮一般,原先的愁容少多了,既羞涩又大方地泛着溶溶的光亮。这脸和红妹的脸不能放到一块比,那样就显得过分残酷了,太缺少阶级感情了。

可他硬是把那两张脸放在心里比了比。

不知想到了哪儿,又好像啥儿也没想,张三才很快从口袋取出一卷碎钱,没点数,就塞进了她手里。

吴秋霞呆住了。

看着张三才,默一会儿,她冷不丁儿朝他面前一跪,压着哭腔说:“张排长,俺爷儿俩死了也记你的恩。”

他慌了,忙把她拉起来。

“快,快别让人看见了。”

认认真真看了一眼张三才,吴秋霞就又慌慌张张朝麦场走去了。

时已近夜半,有了一丝凉意。张三才站在那儿,看一会儿走远的吴秋霞,转身走了几步,吓了一跳,忙收脚站下来。

女支委吴红妹不知几时从另一条路上岔过来,正在一堵墙影里盯着他。他一下意识到,事情要坏了。

事情发展很奇妙,其中的奥秘到现在我也不清楚,人怎会那样,想来不值得。其实也值得。入党入团,政治生活,比自然生命更重要。那天上午,天闷热,代理排长看看天,说要搞半年总结了。

生产队的钟声一响,社员们出工了,支左组的同志就一个人搬个小木凳,到屋东的空房里,几个人一行儿坐在屋中间,手里都拿着红皮烫金笔记本和集体下发的《毛主席语录》,面对毛主席的标准像。张三才搬个高凳,坐在大家前边,他说:“请大家打开《语录》第一百六十七页。”

就都把语录翻到了第一百六十七页。

他念:“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是最讲认真。”大家接下齐声读:“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读的声音很大,也很齐整,就像小学生背诵课本。

第一项是小组通过一下郝丁丁的入团意见,于是就真的人人都像共产党那么认真了。连里这批要发展三个团员。每一个都得由小组推选,大家当然不能马马虎虎。

高亮答应过做郝丁丁的入团介绍人,自然就得先发言。

“我说几句,抛砖引玉了。”他说,“我认为郝丁丁同志,具备了一个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的基本条件。首先,该同志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忠于共产党,始终站在以毛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边;其次,该同志敢于同阶级敌人和坏人坏事做斗争,旗帜鲜明,立场坚定,和贫下中农有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例如:我们刚来时,在村口的坡路上,他去帮助群众推车上坡时,就先问一下拉车人是啥成分。是贫农,他出力流汗地推;是地主富农,就坚决不推。再如那天……因此,我同意该同志加入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

连里分给了石涧支左组一个入团名额,支左组又只有郝丁丁一个是非团员,大家都一致同意,还都和高亮一样,每人一二三地说了他几条优点。写鉴定时,把常用的词都给用完了,什么团结同志、尊重领导、艰苦朴素、遵守纪律、吃苦耐劳、作风正派、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对人亲切等等,能写的都写了,后来读了一遍,觉得味儿太正,似乎连入党的条件也够了,就又在每个词前加了“较”或“比较”,到末了,写到鉴定的缺点时,打住了车。谁也不知该写什么好,就都翻着语录思索着。

好一会,代理排长说:“小郝,你说你的缺点是啥儿。”

郝丁丁犯难了,脸通红,没话儿。

一班长:“说嘛,你自己最了解自己了。”

拿起语录噙在嘴里,郝丁丁把头勾下去,用脚在地上画开了“一”字。

陈小庄觉得半晌不发言不太好,老兵了,应该有个发言积极的样儿,就憋了半晌说:“那就写、写个……”

大伙都把目光落到老兵身上去。

“写个……”

“写个啥?”

“和我的缺点一样儿。”

“啥?”

“发言不大胆。”

郝丁丁解脱了,抬起头:“我的缺点就是……发言不大胆。”

都沉默了一会儿。

“不能这样写,”一班长开了口,“现在以阶级斗争为纲,那么多的批斗会,发言不大胆,还算啥儿敢于斗争、旗帜鲜明呀。”

想想,是这样,就都又思索了。

过一会,高亮说:“写个有时外出不请假。”

代理排长说:“要实事求是,我们小组里,属小郝最守纪律啦。”

高亮:“那就写个对公物爱护不够。”

一班长:“这太严重了。”

高亮:“加个有时,有时对公物爱护不够。”

代理排长:“我们用的都是群众的东西,写不爱护公物,也就是不注意军民关系了。”

这分析有道理,又都无言了。

郝丁丁觉得大家为自己的缺点找得那么难,不好意思了,大有豁出去的决心似的,狠狠说了句:“就写个有时学习不太认真吧。”

都惊讶了。

“怎么能写这?”

“就是,学习……得了吗?”

“啥有学习重要哩。”

“那写啥?”

到底还是一班长聪明些:“写一条卫生不太讲究吧。”

“好!”高亮把语录往膝盖上一拍,“就这样写,再合适不过了。”

于是,大家一致同意,全都轻松了。

代理排长看了看大伙儿。

“这条可以,加个个人——个人卫生不讲究。”

高亮瞟一眼代理排长。

“再加个有时,个人卫生有时不讲究。”

陈小庄想了好一会儿。

“刚才不是说不太讲究吗?应该写个人卫生有时不太讲究才好哩。”

皆大欢喜!

下一步该选嘉奖对象了。这嘉奖不同于入团。一个对象配一个名额。半年总结,整个石涧支左组只有一个人可以受嘉奖,嘉奖谁对谁的成长进步,无疑是垫下了一个台阶。张三才要求大家认认真真,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最后说:“谁先讲?虽然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可我们朝夕相处,彼此都了解。谁先讲?”

没人先讲。

太阳已经升了很高,屋里的空气开始湿热了,人有点像被封进了盒子里。从屋脊裂口漏下的几片日光,像一面面镜子样,圆圆的,搁在大家面前。

都看着那日光,神情上若无其事,像不把嘉奖当成一码事,可终于就是没人先开口。

张三才有些着急了。

“副班长,你先讲。”

高亮红红脸:“让一班长先说吧,我带头发言太多了。”

一班长笑了笑:“我还没有考虑好。”

看着老兵陈小庄和新兵郝丁丁,张三才没有再催促。他知道他俩不会先发言,一个太老实,后发言还说不出几句话;另一个,一个裤头都还没穿破,虽说四大自由,但先发言总归不合适。他希望老乡高亮能像以往一样先开口,就把目光再次落在高亮的脸上去。经验告诉他,面对面地选模范、评标兵,第一个发言很重要。如果高亮说:我同意代理排长张三才,别的谁好意思不同意?张三才很清楚,这次嘉奖对自己提干是一个大帮助。明摆着,大家不发言,是各自心里都有自己的曲,不好唱出口,也不好给别人开腔唱好戏。算一算,能先替自己拉幕唱戏的,只有老乡最合适。可他看高亮,眼都看酸了,高亮就不抬头朝他瞅,捧着《毛主席语录》低着头,一副爱读书爱学习的漂亮模样儿。娘的,他是有意。张三才在心里骂了句,就狠狠咳了一声,像鱼刺卡了喉咙似的。

听到咳,高亮抬起了头。

张三才趁机挖他一眼,要说的话就在那一挖里说尽了。

这是一种默契,要不去默契它,就太伤情分了。高亮没有看代理排长,他坐直身子,把《语录》放在膝盖上,清了清嗓子。

大家都把目光落到高亮那长方脸上。

高亮说:“我看……投票选举吧。”

龟儿子!

张三才把目光收回来,忽然觉得身上无力了,像被人抽掉了一根筋。

“无记名投票吧。”一班长看着张三才。

两个关键人物都说投票,就不能不投票。毕竟说过要充分发扬民主的话。张三才站起来说:“投票也成,民主嘛,不过我先声明一声,大家不要选我,我工作中有成绩也有缺点,成绩是靠大家支持的,缺点是我自己造成的。所以,大家都不要选我……回去吧。都到自己屋,写好后送过来。”

事情就坏在张三才自己身上了,从营里开会回来后,他就给高亮说,连里又快发展党员了,要高亮思想上有个准备。眼下,高亮的思想准备很充分,这次的入党对象全连也无非五六个,大家条件都上下差不多,谁要能受嘉奖,谁就有可能成为连党支部的重点对象。支左组统共五人,高亮想,我只要得三票,就可以受嘉奖,就有可能这批入党了。郝丁丁那一票是稳拿了,昨儿晚两人已经通了气,现在只要再争取两票就行了。

走出会议室,一班长拐进了厕所,高亮也随后跟进去。

“一班长。”

任军回过头。

高亮解着裤子。“你不错,我选你吧?”

“我不行,”一班长尿得哗哗响,“我不如你,我打算选你哩。”

“我才不行哩,”高亮很感激地说,“反正我选你!”

一班长系上裤子:“我早就打算选你了。”

再有一票就行了。一班长一走,高亮尿着想,张三才该替我投一票,以前选什么我都投他的赞成票,现在该他投我了。

高亮去找了张三才。

张三才正在屋里愣神儿。

“三才。”

转过身,张三才冷高亮一眼:“你今天咋能这样儿!”

……

“你是有心拆我的台,怕大家都同意我嘉奖。”

“你年初都当了学毛著积极分子,还想咋样啊?”高亮好像有些生气了,“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我?快发展党员了,不受一次嘉奖能行吗?”

脸上的冷色渐渐化开来,眼光也开始温暖柔和。张三才好像对同乡谅解了,他朝前走了一步,咬下嘴唇:“你有把握?”

“只要你不争。”

“我投你一票,就怕你争不过一班长。”

“只要他不自己投自己。”

“是他提的投票要不记名……”

“我睡着都比他醒着聪明,耍不了我。”高亮说着,从笔记本上撕下半张纸,在上面写下“陈小庄”三个字,递给了张三才,“说过了,一班长选我,我就不选他。”

过一阵儿,其余几个都交了选票,代理排长就在大家面前,当众唱了票。

选举结果出人意料。

高亮两票。

陈小庄两票。

任军一票。

一班长没有选高亮,而是投了陈小庄的赞成票。

局势很尴尬,谁也没过半数。张三才对这结果没想到,他把选票叠好装进口袋,故作淡淡地说:“我们党的原则是民主集中制。眼下民主过了,我们不好确定,就让连队集中吧。连队把嘉奖集中到谁头上,谁就受嘉奖。大家都要有一种思想,两种准备……”

前后祠堂有个通道,那儿有穿堂风,很凉快。中午纳凉时,我突然听见一男一女在谈话。女说:我找了吴秋霞,她全都说了。男问:你想咋样?女答:不咋样……直说吧,都是爽快人——你说你提干了娶我还是不娶我?男说:我压根提不了干。女笑笑:你瞒不了我!男又说:真的提不了干。女又接:只要你把我这农村户口转出去,找个工作,我就不出来革命了,上班给你挣工资,下班给你烧饭洗衣服,侍候你一辈子!男的软了:我万一提不了干呢?女的很干脆:那咱谁也不连累谁,各革各的命,各自再找阳关道。男的没话。很静,过一会儿,有了脚步声,女的压着嗓子叫:你会后悔的,别忘了你在牛车上摸过我啦……后来,我知道那一男一女是谁了。

张三才把事情弄复杂了。要开批斗会,随便拉个异己分子,一批一斗,也就以阶级斗争为纲啦,可他太民主、太善良、太农民意识了。当时的气候没到事事都尊重民意的分儿上,尊重了,反而麻烦。

下午,研究批斗对象,大队由女支委红妹参加。地点依旧是那简易会议室。

一班长提议批斗一个老地主,八十多岁,可代理排长说年纪太大,怕斗出个三长两短,一死就啰唆啦。高亮提议斗斗吴来春,他年轻,三十几岁的现行反革命,经斗,身体好。“文革”开始时,吴来春到处说:刘少奇一天不用功,赶不上毛泽东;毛主席三天不学习,追不上刘少奇。这话反动透顶了,刘少奇能和毛主席相提并论吗?打死刘少奇他也没有毛主席的那才华!于是,吴来春就成了现行反革命,着实该斗。可大家又说,这人是口吃,急了说不出话,斗他群众准笑,效果不好。接着说了几个,都觉不合适,不是身体不好,就是罪大恶极。没想到确定个批斗对象竟也这么难,同志们就都默着不说话。

闷了一阵儿,天就下雨了。风像从哪条黑谷出来似的,把树梢刮得摔鞭子。街上开始有了很乱的脚步声,救火一般急。

“上场了——”

“都去搭麦垛——”

“大人娃儿都到麦场上,记双工啊——”

张三才把屁股在凳上拧一下。

“收拾麦场吧,那重要。”

一班长不以为然。

“对象还没定……”

“俗语说救场如救火。”

“总得有个纲目吧,斗争才是纲。”

不好咋样,张三才又把屁股稳下来。

雨说下就下,噼里啪啦,敲鼓似的响。雨滴斜着射下来,把亮光赶走了,天色花得如黄昏。地上一片水光,流不及,积起来,祠堂就漂在了水湖里。天冷了,红妹在门口,单穿个半截袖,冷得哆嗦,露在外的白胳膊,青起来,起了鸡皮疙瘩。她把胳膊抱在怀里,瞄一眼坐在她对面的张三才。

“好冷呀。”

张三才心领神会,却把头偏到窗口上。

“说冷就冷,冻得哆嗦。”

只好回过头,但张三才却耍了一个滑。

“红妹,冷了你就回去吧。”

女支委生气了。

“瓢泼似的雨,我咋走!”

觉得不妥,张三才扫了一眼大伙儿。

“谁给红妹拿件衣服穿,我的太大。”

红妹也同样很聪明。

“大小都一样,披一会儿。”

张三才似乎对红妹已抱定不变的态度了。

“一班长,你穿三号吧,让红妹披一件。”

披着一班长的三号军衣,领章在她脸上映出两块红云,把那稀稠不匀的黑点遮住了。这一会儿,红妹不仅样子显得不丑,且还很动人。这一点似乎她知道,她有意把领章朝脸下拉了拉,脸就被红云映得更加醒目了。她从那硬挺的军衣领上,闻到了一股汗味儿,还有别的说不清的混合味。她知道那就是男人的气息。男人们大都有那味。那味在她心里,掀起了一层不大也不小的温热波浪,使她禁不住心里动一下,突然想到了一些朦朦胧胧的事。男人和女人在一块的事,使她禁不住就看了一眼在军衣上留下那味的一班长。原先,因为任军不是张三才,一班长不是代理排长,她没有认真在意他。这会儿,她在意了。她发现一班长虽不高,却很白净,和代理排长比较是各有所长的。特别是任军的那双眼,总是认认真真地睁着,好像很深奥,仿佛经历了很多,懂得了很多别人不懂的。想到任军今年二十二周岁,自己已经二十四,红妹心里莫名地生出一些不愉快。后来,想到自己娘比爹整整大六岁,日子也和别人一样过,心就平和了。她想好好看看一班长,再次抬头时,发现一班长也正在端详自个儿,她就动动身子,把自己的一张大脸毫不保留地搁在了他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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