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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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天下乱了,采取应急措施:支左。也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营长当了市长,连长当了县委书记,连我也有了一个任重道远的位置。这是军史上独特不朽的一页。你如果有兴趣听,当年那官运亨通的军人和潦倒退役的军人都会告诉你很多确实发生过又叫后人无法相信的故事,我也能说出很多我亲身经历了你却认为是作小说的人胡编的事情来。下面,就开始吧。
“毛主席教导我们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以粮为纲,生产是关键。眼下正值抢收抢得火烧眉毛,麦子在田里焦穗,谁也不能在家闲睡觉!后边的,听不见前边来!不要贪荫凉……对,就坐那里。革命形势好不好,要看粮食产量高不高。从明天开始,各生产队都要狠抓出勤,把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牌插到田头上。不伤不残,能挪动爬动的,一律五点半起床,六点钟下地。晚上汇报思想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们,从八点开始,十点结束。谁要偷懒偷闲,怕天热,不下地割麦,一律按反对抓革命促生产论处……大家听见没?”
没有人接话。
代理排长张三才站在改做大队部的祠堂前院土台上,手按着一张抽屉桌讲着。太阳在那圆光光的头上像烤红薯的火,也映亮了代理排长神情严肃的脸,他的领章、帽徽在日光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也很严肃。台下的人不讲话,他心里有些慌,脸就渐渐红起来,像是一块红彤彤的窗帘布。为了体现军民鱼水情,支左组的五名军人,和大队班子里的五名同志,一对一,交叉着坐在土台两侧。台下是七个自然村的十二个生产队的队长、副队长、民兵队长、妇女队长和会计、记工员,百十个人散乱地坐成一大片,所有的目光,全都被代理排长严厉的讲话吸过去,望着他的脸,像看戏台上的一个漂亮武生一样儿。只有后一排,齐齐整整蹴在一条直线上,约有二十来人,都把头勾在两腿间,后脑勺对着火毒的红太阳,仿佛在认真地寻找一根绣花针。这一排是全大队的地富反坏右,他们听得最认真。
“你们听见没?”
一只麻雀唧喳几声飞走了,屙下一泡稀屎,很响地摔在树下的半截砖头上。生产队长们有人吸烟了,有人隔着肩膀伸手要烟叶。一会儿,青烟缭绕在日光里,变成黄亮的细烟丝,轻轻慢慢升腾着。很静。
张三才看见自己鼻尖悬了一滴汗。
这当儿,女支委红妹走过来,趴到代理排长的耳朵上轻声说:“农村人不兴部队那一套,都看你就是听见了。”
散会了,拍屁股的声音,像风吹杨树林那样儿,噼噼啪啪,灰从队干部们的屁股上腾起来,雾嘟嘟地升降着。
后排的地富反坏右分子们,不动弹,依旧那么蹲蹴着。
“张排长,他们呢?”红妹过来问。
“叫他们走嘛。”代理排长说,“散会了。”
“你不去讲些啥?”
“会上都讲了。”
“再强调强调……都是对立面。”
想了想,张三才给台上的干部交代几句,就和女支委红妹一道走过去,到地富反坏右们的面前道:“大忙季节,这是你们改造的好机会。回去吧,明早六点钟开镰割麦,去晚了扣工分。”
有人走了,没有人敢拍身上的灰。
蹲在最后的一个年轻媳妇走过来,她样子很惊恐,步子虚虚飘飘,穿件对襟小花蓝布衫,已经洗得发白,旧灰裤的膝盖上,有两方大补丁,手缝的,针脚很密实,很匀称,一眼就知道这媳妇的手上活儿很利索。
她到代理排长面前不走了,站住没话儿,双眼盯着张三才脚上的解放鞋,那样儿仿佛鞋是她给缝制的。
女支委红妹瞟着她:“吴秋霞,有啥事?”
小媳妇惊恐地抬起头:“我爷……”
“出工。”红妹说,“张排长不是说过了,能挪动爬动的都要去,还有啥好问。”
小媳妇缓缓地把目光搬起来,在张三才脸上留一下,慌忙移开拿走了。
这叫张三才着实吓一跳。他心里忽悠一下,就像塘里的一汪清水,水纹一圈一圈荡开了。她不是小媳妇!那老相的衣着没有遮住只有姑娘们才有的俊俏脸。她那样面嫩俏丽,脸上忧愁着一抹淡红,就像生病了。她整个人儿衣服和身子,就像一捆稻草卷了小奶娃,粗糙的越发显得粗糙了,细嫩的越发显得细嫩了。
“她叫什么?”
“吴秋霞,活妖精……找了几个婆家都没人敢要她。”
“怎么啦?”
“都说一看她的脸,就知道不是安分人……加上爷是大汉奸。”
后一句话就像锤子样在他心里的弦丝上敲一下,弹出了很长的一声颤音。汉奸的孙女!带着遗憾最后瞟了吴秋霞一眼,他把目光收回来看了看女支委。要说,女支委也不丑,他暗想,若她要生在城里,说不定也是机关的打字员,或是部队首长的保健医生、护士什么的。想归想,到石涧快有一个月了,他这样想了好多次,可今儿见了吴秋霞,他的想法就又复杂了:那张脸长在红妹脸上该多好!满天下,真是阴差阳错乱组合。
好像女支委从他眼里看见什么了,笑笑,问:“张排长,我走吧?”
他收回走了错路的心神儿,在心里打了自己一耳光。说:“走吧,没事啦。”
红妹没有动:“生活习惯吧?农村里,就这样……吃得不好。”
“习惯习惯,”代理排长说,“能和贫下中农同吃一锅饭,比什么都好。”
“小组里要有人洗衣裳了,言一声,我派妇女来。”
“自己洗。我们不能把自己和群众隔开来。”
“哪能哩,”女支委又笑笑,“张排长衣裳脏了,给我说,我没你学习好,衣裳可比你洗得净。”
“我洗惯啦,”张三才不好意思地看着女支委,“从小都会缝缝洗洗了。”
“你们觉悟高……”女支委盯着代理排长的脸笑笑,“全国人民都得学习你们哩。”
“口号……唤唤的,”他说,“别当真。”
她微微怔一下:“没事……我回吧?”
“回吧。”
“晌午了。”
“该吃饭啦。”
“那我就走了。”
“走吧。”
又站一会儿,看代理排长确真没话了,女支委就走了,步子慢慢沉沉的,像是到哪儿要取件啥东西,终于没取到,有点悔不该的模样儿。
支左小组的同志在祠堂后院里,房子很宽敞。旧时的青瓦缝里,长了很多瓦瓦松,嵌在墙里的方窗子,雕着很好看的花纹图,太阳透进屋里,变成了一朵朵刺眼亮花儿。四个组员住两间,代理排长独自住一间。三间房挨着,门前一棵大桐树,荫凉厚得不见一点太阳。支左组的人都站在荫凉里,代理排长一回来,一班长任军马上迎过去。
“排长,你今天不该说革命形势好不好,要看粮食产量高不高。应该是粮食产量高不高,要看革命形势好不好。”
排长站进树荫里,想了想:“我那样说啦?”
“哎。”
“没说吧?”
“说啦。你问亮亮。”
高亮是副班长,在班里受班长直接领导,可眼下大家都归代理排长指挥,自己又和排长是同乡,这次支左,排长和他交过心,说其间嘉奖、立功、入团、入党,都有一个名额。他和张三才同年入伍,人家不仅入了党,代理排长都干一年了,说不定支完左就成国家的正式干部啦,可自个儿连党还没入,不能错过机会了。他清清楚楚记得,张三才说的是革命形势好不好,要看粮食产量高不高,他也知道,张三才是有意那样说的。可他却装出一副迷迷糊糊的模样道:“我好像听排长说的是粮食产量高不高,要看革命形势好不好。”
张三才立马说:“就是嘛。”
一班长脸上有些持不住,浮起了一层白。他知道高亮为啥要这样说,知道再问新兵郝丁丁,怕他也会这样说。这是大事,不澄清好像他要陷害别人似的。老兵陈小庄人老实,入伍四年没讲过一句假话,想让陈小庄证明一下,可陈小庄不在场,任军也不好太认真,就只好很难堪地笑出一些对不起的意思来。他说:“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其实说了也没啥,”高亮道,“我们不是刚学了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辩证法,以粮食生产来检验革命和以革命促进粮食生产,都是一样儿。要一分为二看问题。”
“那是,”任军觉得很被动,“革命是意识形态里的生产,粮食是经济基础中的革命,总是互相联系不可分割的。”
“一班长说得对,”张三才给任军送了一个下台阶,“说与没说无所谓,主要是一班长提醒我们大家,现在我们是支左小组,石涧大队两千多口人,都看着我们大伙儿,我们今后讲话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有分寸。”
于是,一场小误会和解了,大家都笑笑,回屋拿碗吃饭了。张三才拿着碗筷去厕所解小溲,突然发现这半晌,老兵陈小庄在隔着厕所的花墙朝着村头望。他歪头看了看,吴秋霞正在街上的一个粪坑里朝外翻积肥,布衫脱掉了,穿个小褂,两只胳膊,白白亮亮像白条鱼样活在一片树荫里。
张三才在厕所门口敲了一下碗。
陈小庄旋过身,脸上出汗了。
“吃饭啦。”
“嗯……副班长说,吴秋霞……”
“吃饭去吧,我啥也没见到。”
把碗放在厕所的墙头上,张三才哗哗地解着溲,隔墙朝外望了一眼,忙把头勾下去,却无论如何也尿不出来了。
二
那年,革命没有促进生产。石涧大队的黄黄瘦瘦的小麦,像沙滩上的干草一样,稀稀拉拉。人都知道大减产了,来年春上将有大饥荒。割麦的人,男女老少,保皇派、造反派、“血战到底”支队和“改天换地”支队的英雄,都鸵鸟一样弓在麦田里。农民终归是农民,最懂得粮食的重要性。
黄焦的日光,烧燎着大地,尘土像炒了的熟面,铺在公路上。一队的胶轮牛车摇过去,就扬起一条灰线,久久不肯落下。到最远的石涧水库上方运麦,还有五里路,牛把子也就挤眼困觉了,汗从额上流下来,沿着眼窝、鼻凹流进脖子里。
代理排长要把石涧村的麦田看一遍。管一个大队的革命和生产,不能不对所有的土地都熟悉。他搭着牛车去石涧水库,女支委红妹来作陪,两人对脸坐一会儿,说些话,他就瞌睡了,眼眯着,想睡,反而睡不着。不知红妹是有意,还是无意,她背依车栏,脚似歪非歪地靠在了他的脚脖上,脸看着车后那条黄灰灰的路。他从她的脚上,感到有股荡人心魄的东西慢慢地、一丝一丝地流过来,温水样浸满了他全身,很使人爽心,几天的劳累,在这一忽儿一流荡尽。他很想就这样挨下去,长期的。可偏就这一会儿,思想不凑趣,突然时代病地想到了“八项注意”第七条:不调戏妇女。我这样是算不得调戏妇女的,他想。可心里因此就乱了,没有情趣了,只好极扫兴地缩回了腿。
女支委的脚像失去依靠的一截木头样倒一下。她扭着看着他,一脸正经。
“张排长。”
“哎。”
“部队上……一般从提干到副营,得熬多少年?”
“快的,也就三四年。”
“还是部队好。张排长今年二十……”
“二十六。”
“比我大两岁……听说张排长家里……”
“没人啦。”
“也没对上……象?”
他笑笑:“我是只身闹革命。”
她也跟着笑笑:“一个人好,历史清白。我们家也清白,祖孙三代都是贫农。”
他不知道她为啥说这些,就恭贺:“红三代,你有前途。”
她怔了一下,好像对前途很茫然:“啥前途?”
“这么年轻就当大队干部了,又是党员……”
苦笑一下,她说:“还不是老农民。”
没想到她的调子这么低。他看着她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突然有了发现,看见她脸上有很多小黑点,俗称蝇子屎,一片一片,就像远看庄稼人晒在席上的黑豆儿,很密集。这使他想起了几天前见到的吴秋霞的那张脸。不比,红妹的脸盘还不错,眉眼也动人。可一比较,这张脸就显得粗糙了,像工厂没经过精加工的坯子活。到石涧很长日子了,他一直觉得她人样不错,活得也精神,二十几岁的女支委,前途无量的。这一会儿,说到农民,看到她脸上的黑点,他就知道她内心有着很深的忧愁。
“其实,”他说,“我也是农民。”
“你不一样,”她说,“你回去就要提干了。”
不好再说什么话。也许,回去就真的提干了。指导员私下说过的。提干了,就再也不是农民了。想到自己参军前那段农民的人生,他油然生出一种后怕,生出一种凄苦。初中毕业,回家务农,粪担子压在他十七岁的肩膀上,就像挑了两座山,每走一步,心都朝喉口升一下。一天一天,就像走在一条无头无尾的黑胡同。去了一次城,他为农民的日子感到不公平,感到城里人的日子才配叫生活。无望了,麻木了,在黄土上的劳作使他开始痴呆了。就在这当儿,娘活完了她的一辈子,把他一人孤单单地留在了人世。就这当儿,支书说,你当兵吧,怪可怜的,小伙汉子,要烧饭,要补衣,谁受得了!支书救了他的半条命,把他的命运改变了一半儿。参军了,能不能提干全凭自己了。支书给你一只船,能不能横渡苦河靠你的本事了。不能提干部,就照旧回去当农民,伴着那几样农具,单调地过一辈子。提干了,就渡过了那条苦水河,整个儿人生都翻了一个个儿。当干部、穿军装、住公房、吃皇粮,讨上个知情达理、能心疼人的贤惠媳妇儿,和营长、教导员一模样,一回家媳妇就把饭菜端上桌,筷子摆在碗边上,把好菜往男人碗里夹;星期六晚上还要喝上几盅粮食酒,再看看电影,逛逛商店……这一切,在他心目中组成一轮生活的太阳,把他那泯灭了的农民生活之光重新照亮了,燃烧了,使他对人生充满了无尽的希望和热情。眼下,差的就是那一纸提干令。他为那一张命令,训练投弹把胳膊甩肿了,做好事把扫把和枪一样并排放在床里边,背毛选他连熬十几个通宵不睡觉,把《老三篇》一段一段抄在胳膊上,连标点符号都能极准确地背下来……现在终于快了,快走出那条暗黑的胡同了,已经看到了胡同尽头耀眼的光亮了。只要支左期间,能看到一张石涧大队的好鉴定,差不多就可以有那一张提干命令了。他抬起头,默默望了红妹好一会,很有意思地说:“提干不提干,还要靠你们党支部的鉴定呢。”
红妹把车上的几穗青麦捡起来,放在手心揉了揉,把皮壳吹出去,就有一窝透亮的嫩麦裸在她手心,给他递过去,见他摇了头,她就把麦倒进了自己的嘴,嚼着,说:“鉴定,你叫咋写就咋写。”
“哪能,”他道,“党支部得集体讨论通过的。”
她略带自豪地笑了笑,笑得很淡:“公章在我那里的,张排长你自己写写就是了。”
“到时候请你高抬贵手啦。”
“就怕你一提干把盖章的人忘得一星半点也没啦。”
说着,她抬头有情有意看了一眼张三才,就把头埋下去,好一会儿不肯抬起来,如头上盘了一座山。那神情羞羞答答,和往常的女支委红妹不像一个人。
张三才瞅着她,不知该说句什么得体话,就又把目光从她身上拿过来,放到远处的一座山上去。山顶上有两棵大树,对峙相立,不知究竟有多大。他想起做娃儿时,为了度饥荒,一开春他就四处找榆树,找高得没人能够得着的大榆树,那树上榆钱稠,一晌能摘一大篮,够他和母亲吃几天。有次,他差点从榆树上摔下来,若不是榆枝柔韧,他胡乱地抓了一枝,也许早就过完了自己的一辈子……
“张排长。”她抬头叫了他一声。
他微微愣一下,见她很平静,刚才勾头的羞涩在她脸上一点也找不到,就很大方地嗯了声,和她一样地一脸正经相。
“你提干了,不会……忘了我吧?”女支委红妹又重复了这句话。她这忽儿,好像很坦然,很纯正,盯着张三才,眼睁得很大,火辣辣的,没说出的话,全在眼里说给了张三才。
“不会。”他也一样盯着她。然而他的话语和眼神,却都很平淡,像日常大家在讨论一件很平常的事,“我到石涧第一个认识的就是你。”说这话的时候,张三才又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了,看了看还睡着的牛把子。
红妹似乎有了一丝失望,她的脸稍微白了白,眼中火辣辣的东西就渐渐没有了。看看前面不紧不慢走着的牛,看看车后那一条长长的灰雾龙,抬起头,很淡漠地看看天,也一样很淡漠地说:“日头真刺眼。”就把头歪到一边不动了。
回头看一下,张三才见偏了西的太阳,变得红血血的,有点像街上画的“红太阳光辉照千秋”的革命宣传画,就说:“你过来背着太阳坐。”
她过去挨他坐下了。
胶轮牛车摇摇晃晃,有弹性地颠簸着。红妹子先还睁了一会儿眼,一会儿就睡了。她把身子往下拉了拉,头慢慢歪到了代理排长的腿上去,开始是虚枕,后来就实实在在地枕着不动了。张三才想叫醒她,或把大腿移一下,可不知为啥儿,他张张嘴,朝四周望一眼,见一片安静,就把嘴又合上了。他看了一下红妹留给他的半张脸,惊异和喜悦在他心里汇成了一股担惊受怕似乎又求之不得的河,湍湍地流得很急,像积聚了多少日月的坝里水,突然闸门被人打开了。她的耳朵压在他腿上,就像一个橡皮圈样嵌到了肉里去。他感到她是有意重重地枕着他的腿,头发朝后拢过去,撩在他的机织粗布衬衣上,就像有无数只小手在他身上抓痒痒。二十六了,不要说这样由一个姑娘枕着腿,就连和姑娘对脸说话,也不曾发生过。入伍六年,离家三百二十来里路,他没有回过一次家。娘死了,房子被雨淋塌了,没家啦。没家也就没人给他张罗媳妇了。在那坐落在半山崖的营房,是很难见到女人的,入夜一上床,想到媳妇,觉得是个女人就成,不憨不傻,能生能养,会烧饭洗衣,就够了。可这一二年的光景,他成了党员,成了学毛著积极分子,成了支左小组长,忽然间就管了男男女女两千多口人,没想到家里三代红的女支委就躺在自己腿上睡着了。她样儿并不丑,自己若不是有提干的指望,她是决然不会这样的。他有点庆幸自己,心里的轻松愉快在脸上跳来跳去,就像梦求不到的东西,忽然有人送来了。得到太容易,太意外,叫人不敢相信是真的,叫人本能地意识到一种到手的东西早晚还要丢的感觉儿。可毕竟那东西眼下活生生地在眼前,不牢靠是日后的事,眼下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伸手可摸的。就像一条久旱的干沙河,渴急了,不管从哪来的水,只要从河床上淌过去,它都要把它吸掉。张三才这一会儿,觉得口干舌燥,喉咙似乎要着火,他顾不了那么多,顾不了那么长远了。他被一种梦寐以求的欲念麻木了,把自己放在一种侥幸得来的惬意里,乐意着,害怕着,小心小胆地凝视着红妹子。
不会有人发现吧?
你看,多静,除了牛把子乏累的鼾声,再就没有别的声音了。
算不算违犯《八项注意》的第七条?
她瞌睡了……只要你不动一下手。
叫醒她吧,别出了什么事。
叫醒了,不定红妹还说你又封建哩。
这是大白天……
也许人家是真的瞌睡了。
别忘了你是党员,学毛著积极分子呀!
自由恋爱也是毛主席的最高指示嘛。
这就是恋爱吗?
谁知道……
女人给男人的激动就是爱情吗?
谁知道……
她也这样激动吗?
谁知道……
你是支左组长啊!
也是人嘛,都二十五六了……
你还想不想提干?
提干?
提干!
他身上一震,就像一个锤子,猛地敲到他心上,使他浑身都跟着动一下。直到这忽儿,他才发现自己的右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耷在了她的肩头上,在抚摩着她肥软软的肩。天呀……张三才慌不迭儿缩回手,动了一下腿。
“快到了吧?”
红妹抬起头,坐直身子瞅了瞅:“快了。”
“我到对面坡上看一看。”
她惊疑地盯着他,目光迷惑了。
“你去石涧水库吧,咱们分开检查。”
说着,张三才很利索、很坚决地从车上跳下来,站在路边不动了。
三
如今回头想,事情就此发展下去,结局倒也不会错:一个支左的代排长,一个年轻的女支委,按说都属风云人物,偷偷谈情,悄悄说爱,用革命的名义,一遮一掩,到张三才提了干,一副“翻身不忘共产党,结婚感谢毛主席”的对联一贴,就“革命夫妻”了。可事情偏偏不是这结局。那天傍黑,代理排长从胶轮牛车上跳下来,回来路过牛头崖,忽然看见崖下躺着一个人,是从崖上跳下的,血淋淋的。他把那人抱回村,没想到他就是吴秋霞的爷。
一早,天还黑着,远处村落里的鸡叫,混合着出早工的钟声,悠悠从山沟传过来。张三才从外面走回来,在祠堂院里站一会儿,把中间一个屋门推开来,就去晃还熟睡着的高亮的肩。
“谁?”
“我。”
“早呢。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正睡黎明觉……”
“你起床,我有话和你说。”
“啥鬼事?”
“你出来。”
张三才走出屋,东方已微微显亮,晨曦在祠堂院像是落了一层霜。
“三才。”
“小声点!”
“啥鬼事?”
“给你个任务。”
“任务?”
到代理排长面前,高亮揉揉眼,“我做梦结婚了,妈的……啥任务?”
“很重要,人命关天。”代理排长说。解放三十余年,石涧村没出过一户军属。唯一和军字有瓜葛的是吴秋霞的爷爷吴太炎,老家伙六十七岁了,住石涧村东头,单门独院,偏离村子。说日本人在镇上盖监狱那年,他才三十二岁,跟着日本伙计当泥匠,垒狱角的炮楼时,瓦刀敲得叮当响,炮楼盖起来,他就成了打更人。入夜,或风或雨,或雪或冰,洋鬼子和伪军在炮楼耍麻将和女人,他就在监狱的围墙下边当游神,“咣——咣——”一面铜锣不停歇地响,间或唤几声“平安无事喽——平安无事喽——”如铜锣不响,嘴里不唤,鬼子就知道不是平安无事喽。一九四四年腊月,抗战早就开始大反攻。一夜,黑天黑地,不见星月,游击队跟吴太炎说好要劫狱,让铜锣响一点,唤声大一点,可家伙,等游击队从他腰下猫过去,爬上狱墙时,他竟吓得蹲在地上屙了一裤子,屎从裤腿搅着尿水朝外流。一屙一尿,锣就不敲了,嗓也不叫了。鬼子警觉起来,一梭子弹射过来,就把狱墙上的队员掀下来,打死了。来日,鬼子给他十万元赏金,家伙也就接了钱。他用这钱在镇上买了个号称“桃花仙姑”的妓女,两人成亲住在狱墙外的两间瓦房里。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投降,媳妇和一个伪军私奔到东北,给他留下个不到一岁的男娃儿。就是吴秋霞她爹。一九六○年闹灾荒,儿子、儿媳相继饿死,给他留下个孙女吴秋霞,爷孙俩一搭过日子。到了这年月,石涧有十几个地富反坏右,汉奸却只有他一个,所以挨斗和义务活儿自然多一些,病了就由孙女顶,前几天张三才开会宣布能挪动爬动的都要去出工,没想到常年病着不出门的吴太炎拖着病身去割麦,队长按人头分活儿,一下给他分了一亩多。他望着那小半扇坡地,麦子稀稀疏疏,割到天黑才割了一半,孙女去替他,他说回去吧,先烧饭。孙女走了,他就一头从崖上栽到了沟底,眼下不行了,双腿骨折,瘫在床上不能动,疼得死去活来。
到末了,代理排长问高亮:“老乡,你看咋办?人命关天呀!”
高亮看着张三才,像听故事一样听完了,默一会儿,他有些不以为然。
“汉奸……你管得宽了一点吧。”
张三才好像很作难。
“谁能想到他就是那个汉奸呀。”
“你打算咋办?”
“死了倒好啦,可还活着……”
“要说是不能见死不救,可汉奸……”
“我们得实行点革命人道主义。”
“那就让他去治病。”
“问题是没钱。我刚从他家回来。家伙在床上疼得哎呀哎呀,吴秋霞在床下愁得泪像雨珠子。”
钱这东西很实在,太具体了,没有就是没有。高亮一月十一块钱,每月给家寄八块,只留三块作为日常杂用小开支。说到钱,他就变得有气无力了。
“我想好了,”代理排长看着他,很能替人排忧解难,“你家钱上紧巴,我是光身汉,有存款,趁天还没大亮,我出钱,你去给吴家送过去,让他们今天就去镇上卫生院。”
高亮很聪明地愣了愣。
“天没亮,你送去不就拉倒了?”
张三才说:“我是支左组长,让人撞见不太好。”
高亮有些生气了。
“我让人撞见就好了?你这人也真是,支左组里就咱俩近,同县又是一年入伍的,你还总把危险的事儿分给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同年入伍的老兵里就我没入党。”
尴尬包围了张三才。
“高亮呀,不看在同乡的分上我能把这任务分给你?信任呀,你懂不懂!入党的事我早就替你想过了,支左期间,有我张三才这代理排长在,你愁啥?今年还怕入不了党?我包了!只要你不偷盗腐化。可我提干的事,你高亮敢包吗?要靠连营团三级党组织,你掂量掂量哪重要?”
高亮不吱声。
天色越发显得明亮,抬头就可看清头上是一片片树叶。
张三才有些急。
“你到底去不去。”
“你这是坑我。汉奸……要是地主富农还好些。”
“那你出钱我送去。”
“非要管这事?”
“那你说咋办?就忍心不管?”
“送多少?”
“五十。”
“你敢包我入党?”
“只要不犯路线错误。”
“豁出去……妈的!”
从张三才手里接过一卷钱,高亮就像《奇袭白虎团》接受任务的排雷英雄那样,气宇轩昂地站一会儿,扭头走进屋里。他怔怔站一会儿,想了想,点上蜡,把郝丁丁叫醒了。
“小郝,排长让我问你入团申请交没有。”
郝丁丁一下从床上弹起来,惊得半晌竟没能说出话。灯光里,他的小圆脸像是一个乒乓球,单纯得没法再单纯。郝丁丁家是黄河以北人,今年才十七,洗澡时,全连人都发现他脖子以下,没有一根毛,嫩得像是一指长的白条鱼,全连人都叫他“白粉笔”。今天的事情着实有些破天荒,副班长不仅称他“小郝”了,且还问他交没交入团申请书,使他实实在在地吃了地地道道一惊吓,说话口都变吃了。
“交、交了。交了……两份哩。”
“刚才排长把我叫出去,说这次连里又快发展团员啦。你要交了,你就去力争个入团名额,由我做你的入团介绍人。”
郝丁丁呆了。
他像学生看新到的老师一样盯着副班长,眼珠直勾勾的,一动不动弹。新兵中还没有一个人入团呢,他原想自己可能是新兵中最后一个入团的,没想到第一批排长和副班长就考虑自己。喜从天降,他有些受不了,嘴张了几下,没能说出一句感激的话。
副班长毕竟很有几年军龄了,入党申请书交了十一份,指导员同他“要继续努力、经住考验”的谈话也有五六次。经验是宝贵的财富。他转过身子,坐到自己床上说:“不过……还要靠自己努力呀。”
“我一定努力,不辜负组织、排长……还有副班长的,期望。”
听了这话,高亮像突然想到了啥儿,猛地站起来,拍了一下大腿说:“哎呀!差点忘了,排长让你去给吴秋霞家送五十块钱,就东头那一家……趁天还没亮,快去吧。”说着,高亮就拿着那卷钱,过去递给郝丁丁。
郝丁丁自己一下就和排长、副班长的关系近了许多。他知道把钱送给吴秋霞,这事小看不得,可这是领导的信任,不能不送。他很想知道事情的前后经过,来龙去脉,就接过钱,下床站着不动,像等副班长的最后交代样儿,站得很直。
“去吧,”副班长说,“送去你就知道了,这关系到我们支左组有没有革命人道主义、有没有旗帜鲜明的阶级立场的大问题,很复杂。不要多说话,不要给吴秋霞叫大姐。把钱交给她,就说是张排长让你亲自送的,叫她不要出工了,抓紧去给她爷看病。重要性过几年你就举一反三理解了。”
高亮说得很神秘。
郝丁丁很郑重地走了出去。
石涧村出工的早钟响了,很清脆地传过来。
好像想到啥儿,高亮从屋里跑出来,踩着亮色和木气,横腰拦着荡来的钟声,追到祠堂外给郝丁丁交代说:“记住,这是排长的钱。一给吴秋霞就回来,碰见人就说是通知她爷来汇报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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