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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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掩着的屋门,把外边的风景和声息隔开了。时间在他们的沉默中缓缓地却是不停地流逝。他们不知道到底坐了多久。邻居老汉只吸烟,吸完了把灰磕进火盆接着吸,三间房里已经盛不下他吐出的青烟,就慢慢地一丝一丝从房檐下的空缝朝外挤。邻居哥手端着一个下巴,如同端着油瓶,永远地不动一下,样子很像生怕动一下,瓶子就要碎落在地上。邻居嫂手里拿着针线活,却一夜没有做一下,一会儿看看邻居老汉,一会儿看看邻居哥,一会儿把火烬上的浮灰扫下去,实在没事了,就瞅着自己的脚尖,无休无止地瞅。
有一只老鼠,爬在抽屉桌上,用绿豆似的眼睛盯着邻居老汉一家。后来,老鼠跑走时,把香炉蹬倒了。
三个人都抬起了头。
邻居哥的眼里有一种冷硬的光,样子极像思索了一夜,终于拿定了啥主意。
“我想……马夫到底是日本军……”
邻居老汉叹了一口气。
“怕十三里河村不会再有安宁了。”
邻居哥挺了一下胸脯。
“给三叔说一声,请游击队来人把他收拾了算啦。”
邻居嫂的脸有些白,看着男人,就像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邻居老汉也看着儿子。他心里震了一下,就像儿子用棍在他心口砸了一下似的,旱烟嘴僵在唇上,好一会儿没有言声。
过了一阵,邻居老汉说:“要过年了……”
邻居哥:“收拾了年就过好了。”
邻居老汉说:“马夫一死,日本军不会让村子安宁的。”
邻居哥怔着:“那,就这样……”
邻居老汉呆望着盆里的火。
谁也不再说话。灰烬渐渐灭了。屋里开始冷起来。桌上的油灯光像黄土一般在屋里薄薄撒了一层。邻居嫂身上打了一个冷战。
“该睡了。”
“去睡吧。”
又坐一阵,邻居哥就领着媳妇去屋睡了。剩下邻居老汉一人,孤零零地伴着那泥土色的灯光一直坐到鸡鸣时分。
大年在一天天迫切。
雪连下两日,住后太阳就光艳艳地升起来。十三里河上下,到处都是水光亮色。在灿烂日光的温暖下,雪吱吱地化了。树上的雪水顺着树身汩汩地淌下来,树下便有了一条细小的黑河,从还未及化完的地面雪层里,悄悄地流向低凹之处,一滴一滴积存着。于是,那低凹处的白雪下,便隐藏了一个浅浅的水潭。房檐上的雪水,午时轻快地哗哗落着,如雨天般沥沥啦啦。到了天黑,那水滴就一粒一粒在房檐下凝着,慢慢地变粗变长。来日一早醒来,你推门一看,一街两行都吊着白亮亮的冰柱。从那冰柱上产生的翠色的清凉之气,在你打了一个寒战后,一丝一丝流到你的肺里。这当儿,你会伸个懒腰对着东方初升的如一摊金水般的太阳,把吸进去的空气过滤一下,重新吐出来。然后,一转眼,你就看见谁家的花猫在村里忙了一夜,肚子吃得很大,天亮后沿着墙头或墙根回来时,嘴里还衔着一只大老鼠。你和猫对视一眼,扬一下胳膊,那猫就从你的眼前跑走了;也许,这当儿,你还会听见井上的汲水声,那纯朴的叽咕叽咕的辘轳的叫声,如流水一样,从街面上漫浸过来……到此,你的心就轻飘飘的,觉得日子真好,人活着多么轻快!
然而今年的冬季不行了。风景依然,心境与往年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一切都因为河对岸有那么一个马夫。马夫曾开枪打死了邻居老汉家一条未成年的狗。一个马夫的那边,给这边自足自乐的日子罩上了一层揭不去的阴影。
人们每日起床,不再看天气的好坏,不再看那灿烂的日出。闪开屋门或者院落门,各家人都要提心吊胆地朝河的对岸瞟一眼。
马棚的马已经几天不在了。
马夫也已几天不在了。
在人们那半暗半明的一眼瞟光里,似乎生怕马夫不回来,又似乎生怕马夫真的回来。不消说,十三里河的人们,在盼着发生一件事,也生怕发生一件事。
然而,终于不知啥时间,马夫回来了,马棚里又有了两行东洋马。
首先看见的仍然是邻居老汉。他在腊月二十的早晨,推开院落门,太阳就如水般流了他一身。他抬头看太阳,却看见了那帐子的后边,又堆起了一个新的墓堆。这墓堆和原有的一样大小,起在原墓的东边。远远地望着,那化完雪的荒草地,又清新,又湿润,像一块无边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毛茸茸的灰粗布铺展在河滩地,那两个墓堆,像缀在灰布上的两粒棕红色的扣子。站着,邻居老汉仿佛闻到了那新墓黄土在地下蕴存了数千年的白浓浓、甜丝丝的气息。他心里为那气息哆嗦了一下。那毕竟是两个坟墓。而且,马夫正站在那两个墓前,双腿紧紧地拢着,头深深地勾下去,无休无止地站住不动,像栽在那儿的一条石柱。
不敢看得更清楚,邻居老汉就站在门里,半开的大门挡了视线,他也不去动门,似乎生怕弄出响动让马夫听见似的。
马夫就那么僵着。
邻居老汉就那么久久地从门缝凝望着。
太阳从东天的白云里挣出来,如同鸡雏从鸡壳挣出来一样,黄毛毛的闪着绒光,不刺眼,却亮亮堂堂,干干净净。河滩上有了一层浅翠的亮色,流水显得愈加明净起来。马夫仍然站在那墓前不动。渐渐,太阳真正地升起来,圆起来,亮起来。墓堆的阴影把马夫的下身埋进去,而马夫上身的影子,又细又长,朝着河的这边伸过来,似乎伸到了河边。
马夫好像站着死在了那里,仍然地不见一动。
邻居老汉熬不住了,轻轻掩了大门,把目光关在了门外。
到一天将尽的日落时,邻居老汉往河的对岸偷看一眼,见马夫仍然站在那里,两腿拢着,头深深地勾下去,仿佛他一整天儿站着没有动。
后来,一日一日,早上日出时分,后晌日落时分,邻居老汉都能看见马夫肃然地站在那两个墓堆前,马夫在致哀!
年节迫近二十八时,佳日的气氛已经浓厚。到了年三十,就实质已经到了春节。虽值兵荒马乱之时,大年总还要过。且周围三镇,传来战事的消息少了,何况十三里河村,恰在日占区中心,战场还没有扩展到这里。也许它为三镇交接之处,又被三镇的日军都给忘了,都以为属他镇他军所辖之地,于是就偷得一时的安宁,有了节日的景象。
罢了早饭,村街上被扫得十分干净,孩娃们大都因为要把旧衣洗净,所以,新的粗织衣裳已经提前穿上,在满街乱跑。年内落了丰雪,年时的天气就格外清朗。整个天空,明净得透着翠气。日光抚摩着村里的房舍、树木、街道、柴垛啥的,七七八八,有物的地方,没物的地方,都在日光下舒展着。男人们在宽敞的平地上扎成堆儿,抽着拌了麻油的旱烟。他们议论着年节、大雪、战争、日军、马夫、庄稼、日子……多少村落都因战争,弄得家不家,村不村,无年无节。而十三里河村,在一九四三年居然还能安然过年,当然会使男人们有更多的话说。他们说话,就像锅沸一样,并没有中心题目,而是谁引出那么一句,就要咕嘟咕嘟那么一阵。女人们,在三十这一日,还没有真正闲下。街巷里淌流的那肉色的香味,那温暖的、雪白的揭笼后蒸腾的气息都是从她们手指下侍弄出来的过年作品。她们只有到了初一,才会有闲下的一刻。自然,快乐的当属那些孩娃,这节日是他们的。他们跑动的脚步声和唱出的儿歌声如初春开冰后清凌凌的十三里河水,汩汩潺潺地灌满了街巷。大年三十的时光,就是在这抓不住的、一触即失的蹦蹦跳跳的声音中比往日快了多少倍地流走了。
到了后晌,太阳变得愈加温暖柔顺。为了年三十的一顿饺子,人们在中午只象征地吃了半碗饭,就开始贴对联、插柏枝、上供品、祭先祖。太阳在西天还很高,村落里还满铺着阳光的黄亮,就有人家煮熟了饺子,燃放了鞭炮。三十虽为小年,鞭炮声依然十分暴烈,噼里啪啦地闪着金光的声响,夹带着黑色的药味和炮纸燃烧后的干草的气息,升入空中,漫过了十三里河。
煮熟的第一碗饺子是上供先祖的,第二碗是敬给在世的老人的。街上穿着新衣的男女娃,嘴唇上衔着稚嫩的粉红色笑意,端着热气腾腾的水饺在村里串来串去。香味和热气从他们的脸上开始扩散到全村。自然,调皮的男娃,端着饺子往先祖的牌位面前走去时,会偷偷地从碗里捏出一个饺子忙不迭儿塞到嘴里,然后摔着烫红的手指,张嘴哈着饺子的热气。这时,他会想:这么烫祖先不怕吗?
一九四三年的春节就是从这种彩色的景象,从闪着金色的炮声中,从那黏稠的香味里,从那孩娃嘴角上的粉红色笑意里,从男人们悠闲的议论里,从女人忙碌不停的指缝里走进了十三里河村。
十三里河村一时忘记了兵荒马乱,忘记了纷纷战争,忘记了河对岸的马夫。
邻居老汉家大门上的联句是:
日子平平安安又一年
岁月欢欢乐乐入新春
横批是:吉祥如意
贴完对联,邻居老汉站在门前端详一阵儿,满意了,就提起糨糊盆子。他想到河边洗盆,刚转过身,就看见马夫披着落日的光辉,正站在帐子下的墓前,还那么一副肃然的姿态。邻居老汉心里蠕动一下,把目光移开,又看见马棚下的马不知啥时间不在了,一匹也没有,只剩下赤裸裸的马槽躺在棚子下。
迟疑一会儿,邻居老汉还是朝河边走去。他走得不快,心里却跳得十分急促。每每看见马夫站在墓前,他都要怦然心动。到河边时,邻居老汉洗着盆儿,不时要抬头看看那空荡荡的马棚。他想起我邻居哥说:“要看见马棚的马不在了,就去给三叔说一声。”这话把邻居老汉吓了一跳,他忙把头低下去,哗哗洗着浆盆、浆刷,再也不敢抬头去看马棚。那想起的话,仿佛是一条绳子,把邻居老汉的心拴得死死的。
糨糊已经干在了盆壁上。过年不允许不洁净。邻居老汉洗得极认真,一遍一遍。河水流动的冰色声音,在他心里如腊月的旋风一样转动着。他咬着牙才使身子没哆嗦。凉水把他的老手冻红了。当他最后把盆子洗净,太阳已经泛出了红光。村子里的鞭炮声开始一阵一阵回荡在河面上,他感觉到了河岸的气流被震得抖动,心里就生出一丝冷气。这时候,邻居老汉直起腰,那种感觉就如冰样在心里冷凝了。
马夫就站在河对岸!
邻居老汉一时呆着,脸上僵了的表情像洗过的面盆一样又木又硬。他看着马夫,眼中那惊怕的柔光哆嗦着才投到马夫身上。
不知道马夫是何时站在对岸的。邻居老汉惊奇自己竟没有听见马夫的脚步声;惊奇马夫也在这大年三十换了一套新衣裳。他换的是军服,笔挺,衣纹像刀刃一样利出来。邻居老汉首先看到的是马夫的那张脸,他已经很瘦了,眼睛又大又圆,射出一种邻居老汉从未见过的乌黑色的死光。那死光逼视着邻居老汉,仿佛要用眼睛把邻居老汉压进地里去。马夫雪白的牙齿被他紧锁着的双唇吞没了,留在外边的只是一条青色的唇线。当邻居老汉把目光移向他的嘴唇时,他就像看见了一条蛇线一样,忙把目光朝下移。到马夫的腰间,他的目光就再也移动不了了。马夫的腰间系了长长的弓一般弯的马刀。刀在鞘里。马夫正左手握着刀鞘,右手握着刀柄。他是马步站立的。似乎,马夫随时都准备抽刀朝着哪儿砍过去。
邻居老汉开始哆嗦起来,他感到双腿软得如两条细线,他听见哆嗦的声音飘散在静夜的风中。他不知道马夫到底要干啥,就壮着胆子重新把头抬起来。可是,邻居老汉从马夫的一侧,却看到了新的风景——
帐子后又多了一个坟墓!
那三个簇新的棕红色的坟墓在荒草地上就如缀在一块布上的三粒扣。似乎,邻居老汉在一刹那间明白了马夫要干啥事。他上下牙齿敲打着,终于又把发抖的目光移到马夫的脸上去。
“过年了……你、还要、白菜、吗?”
马夫不语。也许,正是因为白菜,他才没有把马刀抽出来。
“我回家、给你拿菜,还有……年货。过年了……”
邻居老汉断断续续地说着,就慢慢转过身子,抬起了脚。起初几步,他走得很慢。他想听听后边的动静。当确认马夫没有涉水过河时,邻居老汉就慢慢加快了步子,终于快到了慌不迭儿的境地,邻居老汉没有回家。离开马夫他心情就平稳许多。他又想起邻居哥给他说的:“河那边有了动静,就赶快给三叔说一声。”他想:到了说的时候。再不说不定就真的要发生大事了。兴许,三叔和外界抗日军有瓜葛,他会对马夫想出办法的。
邻居老汉径直从自家门前走过去,到了村里三叔的家。
三叔说外面的仗打得很厉害,日本军死了许多。说邻居老汉说的情况很重要,可能是日本军要趁过年采取大行动。最后让邻居老汉再多注意点,他马上把情况送给上边。
邻居老汉不知道三叔说的“上边”是谁,在哪儿,又不便问,就在三叔家坐一阵儿,吸了两袋烟,出门回家了。
事情就出在这段时间里。
邻居老汉拐过村巷,看见马夫竟从自家门里出来,站在大门口四处望望,好像寻找啥。这时,有一个端着饺子去敬神的娃儿从另一条胡同出来,低头吃着饺子,到马夫面前,未及抬头看马夫一眼,马夫就手起刀落。那娃儿连叫一下也没来得及,就像一小捆干草一样倒下了。邻居老汉清楚地看见,娃儿手里的饺子碗,车轮子样,沿着弧线滚了很远;碗里的饺子仿佛从轮子里脱出的钢珠,撒了长长一线。
砍了娃儿,马夫就像终于找到了啥,大步朝着他的帐子涉水回去了。他走得很快,步子也决然不是马夫往日的样子。
他到底是日本军!
邻居老汉远远站着,冷丁儿想起河对岸的坟墓是三个时,心里冷惊一下,丢下提了一路的浆盆,就往家里跑过去。到门口,他认出那娃儿是后胡同张姓家的老大,死了手里还抓住半个饺子,他想在门口叫一声张家,可终于没有叫,就箭步飞进了家里。
邻居哥和邻居嫂已经被马夫用刀捅死了。
上房屋里供桌上的饺子还蒸腾着素白的热气。邻居嫂就死在供桌下。她穿的是那件十分漂亮的洋布布衫,像是上供后跪下磕头时后心被刺了一马刀,就那么带着跪势倒在地上。看不见她的脸,她的脸从正面和脚地贴在一块儿,血从后背泉一样热腥腥地涌出来,在她的一边摊出一个短袖衫的形状。
不消说,邻居嫂怀上的娃儿也死了。也许那马夫是为了和那三个坟墓对等地杀死了三个人,可他不知道他已经伤了四条命。邻居哥是死在上房门后的,头向着墙角。他的右手被砍掉了,孤零零地落在屋子中央,五个手指和手腕离开胳膊,还用力地握着一把劈柴斧子。想必他是握着斧子还手时,手被砍断了。接下,头上、脖子、胸膛都挨了砍,最后终于倒在了门后。邻居哥的血流得格外多,从他刀口的各个部位汩汩地淌出来,沿着他的双腿,流到脚前,两股汇成一股,在地面上开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渠道,流到屋子中央,成了一个血摊。邻居哥的手和斧子泡在血摊里。从血摊散发的浓烈的棕红色的血腥气息,在上房屋里滚来滚去。最后就从开圆的屋门出去,满天飞舞在院落里。邻居老汉一进院落,就被这种气息盖住了。未近屋门,他看到了邻居哥那只握斧的手。然后,他突然钉在屋门口的不远处,死死地瞅着屋里的景况,就如马夫钉在坟墓前痴痴瞅着坟墓一样,脑子里白得如几天前还未化尽的茫茫白雪,整个儿人身,都成了死了多少年月焦干的木头……
除夕夜的鞭炮声像一条哗哗响的锁链一样在十三里河村的上空盘缠着。各户都闭了门户,在围火讲古熬年。邻居老汉坐在屋子里,油灯光在柔弱地晃动。邻居嫂和邻居哥的尸体已经僵硬,血成了乌黑色的饼子。那腥热的血气也已渐渐消散,留下的只是骤然间产生的恐惧和寂寞。邻居老汉把油灯掌上以后,就坐在一张椅子上,再也不去看儿子和媳妇。他们是实实在在地死了,被日本军的马夫用刀砍死的。无论如何,他们在大年三十煮熟饺子的时候,未及吃上一个,就永远别离了这个世界。小的去了,把老的留下,和一人没留一样。邻居老汉的脸上,是板结了的黄土颜色,每一条岁月刻下的纹络,都比往日深了许多,硬了许多,看上去像纵横交错的锈钢丝在脸上绕着。他不说话。没人和他说话。从闻见屋里的血气到现在,他的嘴唇都如马夫在河边看他时一样紧锁成一线青色。脑子里,直到眼下,啥也没想。啥也用不着想了。一切都没了。儿子、媳妇,还有刚怀上的孙子或孙女,全都死在了马夫的刀下,再想啥都属多余。门外有瑟瑟风声。后胡同张家哭娃的声音在风声中走进邻居老汉的耳朵里。望着邻居哥那节握着斧柄的手,邻居老汉的目光痴痴如死了一般。老鼠从各个洞里出来叫出疯了似的饥饿的声音,它们一个个都眼珠绿亮,盯着地面的血饼,邻居老汉像一个守尸人样把老鼠吓住了。事实上,邻居老汉啥也没听见。他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到斧子上。那斧子年前他磨得锋快,劈柴时斧落柴开。眼下,斧子已经被儿子和媳妇的血给淹了,只露出半块黑腥的铁块……
邻居老汉盯着那半块黑铁。
邻居老汉好像要永远盯着那半块黑铁。
邻居老汉似乎要把那半块黑铁吞进眼里去。
是谁家放了一挂响鞭,其间的大炮不断,如雨前的炸雷一样轰鸣。
似乎,那血中的斧子在响雷中抖了一下。
邻居老汉终于眨了一下眼。他起身沉沉地往屋外走去,到屋中央踩着血饼时脚下一滑。外面,天气极冷。没有月亮,星光点点。空气里流动着黑色的炮药味和薄薄的棕色血气。邻居老汉仰头望着天空,星光如雨般落在脸上,过一阵儿,他默默地回身进屋,站在儿子的断手前,最后瞟了一眼弓趴着的儿媳和侧卧着的儿子,弯腰捡起了地上的斧子。地上血饼里留下一个斧痕,就如半个斧模似的。
斧子上的血又冷又黏。儿子的手还紧紧抓住斧柄。邻居老汉说:“松开吧……”就用力去掰儿子的手。儿子的手关节发出了竹裂那种清脆的响声。当邻居老汉一个一个把儿子的手指掰开时,那土黑色的断手就像一节木头似的落在了血饼上。血饼像胶块一样弹了一下。
把斧子捉在手上掂了掂,邻居老汉就大步地出去了。老鼠群立马朝血饼扑上来。邻居老汉听见了老鼠们欢欢地叫。他没有回头,步子又重又快。整个十三里河村都在他脚下抖动,脚下通往十三里河的小路像一条绳子般被他踩得扭来扭去。迎面扑来的月青色的河风,抚摩着邻居老汉那紧绷着的脸。
过河时邻居老汉没有脱鞋。
水极冷,哗哗的响声在河滩上铺了一层,又铺了一层。风把那响声均匀地送到各处,邻居老汉感到流水像蛇样在脚脖上缠着,他每抬一步,都要先把那蛇抖落进河里。
斧子在随着邻居老汉的胳膊摆动。邻居老汉的手温已经化开了斧柄上的冷血。他又闻到棕红色的血气。他感到斧柄在手里有些打滑,一趟过河水,他弯腰抓了一把沙子揉在了斧柄上。邻居老汉握斧时用了很大的力气,似乎圆圆的沙粒一半入了他的手骨,一半钳进了斧柄。
马棚已经能够模糊地看清。那两个帐子,靠坟的一个露出了斑斑点点黄亮的灯光。邻居老汉朝着那灯光走过去。近了时,脚步声就被他压掉了许多。他已经能够闻到马棚里特有的气味。空荡荡的马棚没有了以往马嚼草料的声音。不远处河滩上冷森森的风吹打着帐子。
邻居老汉站了一阵儿。
没有别的动静。
一弯月亮浅浅地挂在如月色一般冷清清的天空。河滩上飘游着朦朦胧胧的冷色光亮。有一只夜鸟,不知从哪儿飞来,从马棚的上边飞了过去,那一声细腻婉转的叫声,留在河滩上久久不肯散去。
邻居老汉躲在了帐子边的三个坟墓间。坟墓里的阴气朝他卷过来。他不由得打个寒战,忙掂了掂手中斧子。
奇静。
过一阵儿仍然奇静。
邻居老汉朝帐子门口摸过去。他走路的声音和没有走路一个样。
想来,该邻居老汉成功。这就是一个马夫死去的时刻。马夫居然还没睡,帐篷门也居然没反锁。从半掩着的薄门缝里,邻居老汉清清亮亮看见,马夫像中国的祭奠一样跪在一张小桌前,看不见桌上摆了啥。马夫的肩膀把桌上摆的东西挡住了。也许马夫从杀了我邻居哥和我邻居嫂回来就跪着没有动;也许他睡前必然如白天一早一晚要在坟前默站一样,有这么一道虔诚的仪式。邻居老汉感到手里的斧子开始沉重起来,沉得仿佛是捉着一座山。他手上出了汗,也许不是那一把沙子的作用,他会握不紧斧柄的。马夫还跪着没有动。该动手了。破门而入,斧起斧落,马夫那硕大的方头就会如木柴一样被一劈两半;也许,斧子会陷到马夫的脑壳里。可以跳起推门了。可邻居老汉忽然就有了一丝心慌。他想稳一下心境,就让自己去想死了的儿子和儿媳。他害怕自己的心境会慢慢乱下去……
又一阵冷森森的风从河滩上吹打过来。邻居老汉就乘势跃起,一把推开了帐子门,大跨一步,跳进帐屋里,把斧子抡向空中……
就在这当儿,邻居老汉的斧子在空中犹豫了一下,他看清了马夫面前的小桌上,摆了马夫的马刀,刀上凝着乌红色的血。那刀前是三张手掌大小的人头像。邻居老汉看清了,靠前的两张,模样儿和马夫一模一样,只是面相嫩一些。这一刹那间,邻居老汉突然明白那三个坟墓里,有两个埋的是马夫的亲兄弟。这一明白使邻居老汉的斧子在空中晃了一下。当邻居老汉一晃过后,把斧子落下时,马夫已经抓过马刀滚到了一边。
斧子把小桌劈裂了。斧头钳进了桌面里。桌面裂开的声音像房子倒塌一样隆隆哗哗。邻居老汉用力拔了一下斧子,没能拔掉。当他再次用力拔时,未及拔出他就感到心口有一道腥热的东西顺着肚皮流了下来……
邻居老汉终于没能把斧子拔出来,就如一个竖着的水袋样软软地略带弹性地倒在了马夫的帐子里。
十三里河村熬年的鞭炮声依然在霹雳似的响着,满村的街巷里都汩汩地流动着雾一般的炮烟和黑色的药味。鞭炮声一直响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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