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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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邻居老汉抱了一棵白菜走出来。那白菜雪亮亮的,又硬实又青翠,透着淡淡的绿色青气,像刚从地里收回来一样,还含着一股将要逝去的土地的温馨气息。白菜是从菜窖拿出来的。到门口时,邻居老汉站在门里不动。
“街上有人没有?”
邻居哥把眼一瞪。
“没人——你早晚会遭人骂的,爹!”
邻居老汉走出来。
“马夫也能算坏人?”
邻居哥把一锨黄泥摔墙上。
“马夫他也是日本人。”
邻居老汉乜斜一眼儿子。
“我到过满洲国。日本军很多都是被逼着才来中国的……像马夫这样,孤零零的还不够可怜呀。”
说着,邻居老汉踩着自己的话语朝河边走过去。
马夫是来河边汲水的,邻居老汉抱着白菜走过来,他已经提着水桶转过了身。可他朝前走了几步,却又放下水桶冷丁儿回过头。他身子转得很猛,仿佛还旋出一股黑乎乎的风。就在他这一转之间,邻居老汉到了河边。他惊奇地发现,马夫不再像往日那样,看见白菜就露出一脸感谢的笑。马夫的脸,这时刻已经不再是马夫的脸。马夫的脸上结着一层冻白菜的冷阴阴的青气,那青气里还闪着薄冰的光泽。看见这张脸,邻居老汉就像入冬时突然一觉醒来,被子的温暖还围着身子,就看见十三里河被冰封了。见不到了往日清凌凌的活蹦乱跳的流水,见不到往日在水底游动的鱼苗,也见不到了飘散着天蓝色的腥味的水草,看见的是满眼冰白,闻到的是扑鼻寒气。邻居老汉的心开始急跳起来,跳得就和不跳了一样使他紧张。
马夫盯着邻居老汉,几天间,他的眼窝深得如狼洞一样森森的黑。
邻居老汉把白菜往空中举举。
马夫没有动。
邻居老汉笑笑。
马夫没笑。
邻居老汉收住笑时,那笑像碎冰一样结在脸上。他感到从马夫的脸上,生出一股阴森森的寒气,像一堵墙样朝他压过来。邻居老汉莫名其妙,他不知道马夫为何会这样。迟疑一下,他还是举着白菜,踩住脚踏石朝河心走过去。
马夫没有说不要白菜。他站着不动,也没有不要的表示。河水从他面前哆嗦着流过去,泛着受了惊吓才有的那种苍白,无声无息。
“我给你送一棵白菜。”
邻居老汉说着,学着往日的动作,一到河心,就把那棵白菜用力地抛过去。
马夫把白菜接住了。
邻居老汉心里一阵温暖,好像开了一天气屋门突然关上了一样。水面上特有的青白相间的河风从他身上吹过去。马夫接了白菜,邻居老汉轻松地朝马夫微笑着点了一下头,就忙不迭车转身子半走半逃地往家去。
邻居哥一直在盯着这河边。
刚换了一个脚踏石,邻居老汉听到身后好像飞来一股黑森森的风声,心跳还未及落下,他就猛然感到后背上被砸了一下,身子一趔趄掉进了河水里。脚踏石离水面有半尺高低。在这半尺下落的距离里,邻居老汉感到那砸在后背上的东西不像石头那样坚硬,且还有些微的一丝弹性。他听到了那东西接触他的后背时,仿佛是极大的一块红薯掉在了木质地板上,声音极响亮,极空虚,回音很快就被什么吞咽了。邻居老汉没有倒下去。他是带着跳势下水的。死冷的白水从他的脚脖滑过去,寒气通过毛孔留在了他身上。这时候,他额门上有看不见的一层汗,浑身冻得直发抖,脸像流水一样青半白半混合着,回过头来,看见那棵白亮亮的白菜倒在流水里,有两片青叶船样漂走了。马夫呢,早已回过身,提着水桶生硬地走掉了。结成块的沙饼被他一脚一脚踩碎,又一下一下扬在身后。
邻居哥飞着跑过来。
“爹,咋样?”
邻居老汉站好身子,从水里走出来。
“没事,不疼……”
邻居哥盯着远去的马夫。
“奶奶,洋人没有好东西!”
邻居老汉剜我邻居哥一眼。
“回去!”
邻居哥站住不动。
“你是自讨的苦。”
邻居老汉想了想。
“你们得罪过这马夫?”
邻居哥不说话,去挽着爹走。刚踏上通往河边的小路时,邻居老汉想起那棵白菜还在河水里,就从儿子手里挣出来,哗哗地又跳进刺骨的河水里,把白菜拣出来,提在手中。水珠淅淅沥沥从白菜上往下滴。邻居老汉棉靴里的水响得叽叽咕咕,冰一样脆的声音在十三里河上回荡着。
下雪了。
白皑皑如棉花的雪铺天盖地地展开在所有人的眼前。雪花如秋叶一样瑟瑟有声地在空中旋转着,每一片儿都旋出一个竖弧的螺纹。从十三里河源那儿跑来的顺沟风,把河面当做风床,肆意地朝着两岸扩散,把雪花在空中刻下的看不见的螺纹吹成一条直线,就像曲着的细绳被拉展了,终还有点弓形样儿。十三里河里,蒸腾着云色的黏稠的暖气,雪在将入水中时,就咝咝地被暖气烤化成跳蚕眼一样细小晶莹的水珠,噗嗒嗒跌入水中,顺河轻捷地下流了。十三里河水,在茫茫白亮中,像一条飘扬的黑线弯曲起伏。而别的啥:高地的山梁、房屋、树木和凹地的沟壑、田地、坑池,都被白色涂盖了,像在一个平面一般,无非色重色浅不一样罢了。十三里河村的人们,都被大雪封在家里,山柴的盆火噼啪炸响。
邻居老汉脚蹬着火盆,瞅一眼门外,只看到了两眼令人心寒的白色。他心里十二分的茫然,就像无际的雪野缩在他心里一样,漫无边际,漫无目的,漫无目标,啥也看不到,啥也找不到。雪是从昨儿半夜落的,从那当儿开始,邻居老汉就有一个黑森森的预感,总毛茸茸地觉得村里要发生一件事,发生一个料想不到的可怕故事。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事情、那故事都是对岸的日本马夫制造的。而且,邻居老汉总认为,这事情、这故事总会把自家卷进去。他想到了那塞满窑窝的十一瓶洋罐头,心里莫名地抖一下。
火盆里的火黄黄爽爽,烧出了一盆朝阳的色彩,还有几缕白浓浓的柴烟,摇摆着升向房顶。屋里很静。柴烟升起的声音,像雪花下落的声音一样清晰在耳。邻居嫂子不知在屋里做啥,声音小得如同她睡着了一样。
“哎——我说呀……”邻居老汉对着里屋道。
邻居嫂子走出来,手里拿着针,站在里屋门框下:“爹,有事?”
“你得罪没得罪过对岸那马夫?”
“我很长日子就没和他见面了。”
“噢……”
邻居嫂子又回屋做活了。
屋里很暖。热气像日光一样把角角落落的寒气都给驱走了。邻居老汉吸着烟,吐出的烟雾映着黄光在正屋弥漫着。这时候,邻居哥从门外走回来,在门口抖抖身上的雪,说好冷的天,邻居嫂子就慌忙拿个扫床的刷子出来去邻居哥的背上扫。那门板似的背上本来没有雪,可她还是当成有雪那样扫了扫。邻居嫂子怀孕了,可能就是那夜她一边缝着布衫,他一边做着那活儿怀上的。她给他扫着时,心里有和火一样的温暖感。她这些日子不断想,那一夜他真好,叫她怀上了,终于就叫她怀上了。
邻居哥没等媳妇扫完,就拉过一个凳子坐在了火盆边。他对邻居老汉说:“爹,我去了三叔家,三叔是和外边有联系的人。三叔家来了一个很壮的山东汉子,大概是游击队那边的人。那人说日本人在中国待不长,让我们注意着河对岸,看那马夫有啥儿动静,快给三叔说一声。”
邻居老汉脸黄了一阵,和柴火一样儿色。
邻居嫂子忙把屋门掩上了。
“你咋样给那山东汉子说?”邻居老汉问。
邻居哥道:“我说其实村子里谁家都能注意到。”
“没问那马夫的一些情况儿?”
“问了。他说这个马场是周围三镇日本军的中心马场,离三个镇差不多一样远。三个镇上都有日本的骑马军,他们的马匹都不够,所以在这儿扎个养马场,哪个镇上要用马打仗了,又立马可以把这马匹调出去……”
邻居老汉往火上架了两枝柴。
“我问这马夫还要在这儿住多久。”
“没准儿,”邻居哥看了一眼爹,“他说这马场的情况掌握了很重要,哪天马不在了,就是日本军哪天有行动;马往哪个方向去了,就是哪个镇上的日本军有行动。”
“你答应替他们注意了?”
“我说看见了就去给三叔说一声,看不见就算啦。还是请三叔自己多留点心,住得都不远。”
邻居老汉向儿子点了一下头,又问了几句邻居哥后梁上的小麦长势。邻居哥说昨天去看了,长势很好,苗儿又壮又全,绿茵茵的像春天河对面的草地一样。说那块地的底肥比谁家的都足,年内年外不需再施肥。到这儿,邻居嫂子觉得没啥再听了,就进屋去做自己的活儿。邻居老汉瞟一眼她的后身,看着儿子那张烤得红鲜鲜的脸。
过一阵,邻居老汉轻声儿问:“你家里的……有了?”
邻居哥把头低下去看着火:“她说……像。”
就再也没人说话,邻居老汉的脸上亮着柔软的年轻人才有的红扑扑的光,他一口一口地咂着早已吸透了的烟,嘴唇上湿润的笑意憋不住地溢出来。邻居哥看见了爹的笑,自觉自己能给爹带来笑,不免也是个孝子,心里一时就欢畅许多。父子间有了这种欢畅,其实是一个不成形的尴尬。于是,邻居哥站起来,丢下一句“不知是男娃女娃”的话,就进里间屋了。
从门缝望出去,雪还在旋儿旋儿地落,屋子里烘烘的金黄色的暖气烤着邻居老汉,也烤着门外的皑皑白雪。邻居老汉又换了一袋烟,吸了以后,他把嘴鼓出来,把烟吐成一条白线。这一瞬,他的心里又开阔,又明净,就像九月间晴朗的天空,飘荡着一股薄薄的大自然原始的香味。在这样的天空下,呼吸着这样的气息,仿佛一个人走在迷人的空旷的田野,容不得你不觉得自己年轻许多;容不得你不把烦琐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心里如山石挤出的泉水一样碧清碧清。自己没有得罪过那马夫,儿子和儿媳也没得罪过那马夫;为抗日军一个月献了四双新鞋;让注意一下河对岸,儿子说“看见了说一声,看不见算啦,还是请三叔也多留点心”,这话既没回绝,也没答应,实在得体极了;麦子长势极好,明年丰收在望;儿媳妇当年过门就当年有孕……这么多令人安慰的事,像寒冬午时的日光抚摩河岸边上的薄冰一样抚摩着邻居老汉的心,他感到了心里刚才那淡淡忧愁在响着融化,那融化的音律像一支他听惯了的民间曲子回旋在屋子里。他想哼几句词儿,顺口就哼了几句词儿:
满洲帝国好风光,
国旗扬扬扬扬扬。
红蓝白黑满地黄,
满洲帝国好风光。
邻居老汉一生就只会哼这几句词儿,他就只哼这几句词儿。他哼词儿的声音,像一只绿色的苍蝇在从窗子中透过的日光里嗡嗡地翻飞,始终就那么个暖烘烘的调儿,仿佛屋里的一种气味似的在屋里漫溢。邻居老汉哼了一遍,又哼了一遍,当他还要哼下去时,却突然不能再哼了。
从河对岸传来了一声清脆的枪声。
邻居老汉嗡嗡哼的声音戛然而止,像窗前的苍蝇突然被拍死了一样。邻居哥和邻居嫂一同从里屋冲出来,站在老人面前。屋里充满着热暖。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到了从屋外雪天飞来的寒气。这一声枪响,不仅是对岸扎了马棚后的第一声,也是十三里河村有史以来的第一声,与那种打兔时线炮的响声截然不同。整个十三里河村都在这一声枪响中哆嗦了。没人去开屋门。屋子里静默悄息。火苗在火盆里像旗帜在空中一样猎猎有声。有雪花从门缝飘进屋子里,就像三月的杨絮飘进来一样,悄悄地进屋,静静地落地。不一会儿,落地的雪花就死了,在门口留下了它那一星儿生命的水。邻居老汉一家三人都盯着屋门槛里那湿了的一片,似乎在等着再有一声枪响似的。
终于仅有那一声枪响。
那一声枪响像一声猛然炸出的哨子,先是砰地爆开,接着是尖厉得如针一般火色的哨音,从十三里河对岸,朝着四野疯狂地铺过去。漫漫大雪把升入空中的枪声压下来,这枪声就集中在地面上,从落雪的空隙朝着十三里河上下飞,雪花被枪声冲得在半空趔趄摇摆。当那针刺一样的声音越过河面,扑进十三里河村时,村人似乎都闻到了呛鼻的火药的气息,像夏天从河面飞来的腥藻味一样,在村街上滚动,在人们鼻子下弥漫。整个村子被这枪声压瘪了,房屋低矮了许多。各户人家,都呆在枪声的哨音里。房檐下的鸡子,高高地扬起头来,寻找着啥似的,把头一摆一摆;圈里的猪,从热烘烘的麦秸上站起来,耳朵如木板样硬在空中。邻居老汉家界墙下有一只老鼠,刚从窝里爬出来,跑了几步,就钉着不动,眼珠子转来转去,仿佛突然进了前后左右都是饿猫的境地似的……
枪的哨音从村街上、从住户的房檐下冷冷地滑过去,就渐渐只留下那飘雪的温和的声音。
整个十三里河村都如死了一般静。
“是马夫的枪走了火。”
过一阵儿,邻居老汉这样说了句。邻居哥和邻居嫂就长长呼了一口气。
平和的心境被那一声枪响打碎了,就如一面镜子,碎开来就再也不会恢复到原样。邻居老汉一家静静地围火坐着,没人说出一句话,直到觉得天色黯淡了,邻居哥才扭头看看门外依然纷飞的雪。
“烧饭吧?”
邻居老汉迟缓地抬起头。
“去烧吧。”
邻居嫂按着膝盖从凳上站起来去烧饭,打开关了一晌的屋门时,她啊地叫了一声,就扶着门板不动了。邻居老汉和邻居哥被这一声惊叫揪起来,到门口一看,自家的那只还未真正成熟的花狗躺在门外雪地里。
死了。狗是刚刚从大门外爬着回来的。雪地上还留着它那艰难地爬回家的印痕,就像碾场时石磙后压着泥巴的草坨子从雪地拉过一样,一半雪被扫到了两边,一半雪被压在了地上。花狗是咬着牙一寸一寸爬回家的。它没有哼一下,默默的,终于到屋门口时耗尽了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就像一个人走完了一生的最后一步终于倒下了一样,半寸也爬不动了,连向主人哼一个信号的力气也没了。花狗爬过的地上,留着一行黑亮的血,仿佛挑水时桶漏那样。深深浅浅的血烫化了地面的积雪又浸在地面上。有的被落雪覆盖了,有的还像崭新的红布条一样在雪地上搭着。血是从花狗的额门流出来的。它额上那刚好能伸进指头的洞口像眼睛一样盯着屋门,血流尽了。洞口望不到底。花狗的后腿无力地在身后曲着,仿佛要最后用力蹬一下,却连蹬一下的力气也没了,就只好那么弯曲着。前腿是伸展的,爪子已经用力地抓在了地上。花狗的头仰着,下巴平着搁在血泊里。它的眼睛没有闭,死光痛苦地照着屋门口。两只眼角,有两滴圆碌碌的冰粒儿。不消说,花狗在终于爬到门口时,忍不住流出两粒儿泪。也许,狗是最先从尾巴死了的。邻居老汉去抱花狗时,它的尾巴已经和血一块冰在了雪地上。
我说:“这狗好可怜……”
邻居哥没有理我。
我说:“这狗是被马夫打死的。”
邻居老汉不吭声。
我说:“有马夫在,十三里河就不会有好日子过。”
邻居嫂流了泪,眼角哆嗦着……
院里又白又亮,然而屋里却被黑沉沉的灾难压迫着。火盆里的柴灰已经高高地隆起来,红彤彤的灰烬映出锈铁一般的光。狗被马夫打死了。这不祥的预兆在邻居老汉家如空气一样四处弥漫。邻居一家人围着将灭的火盆,不言不语地默坐着。他们的脸上,都溢着阴凉的惊怕和忧愁。花狗被埋在茅厕后的一片空地上。邻居嫂烧了饭,邻居老汉没吃,邻居哥没吃,她也没吃。饭还盖在锅里。他们自埋了花狗就这么坐着,眼下仍然这么坐着,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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