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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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夜,我这邻居嫂子一夜没睡,熬了一灯油,天亮把衣服赶缝出来了。
灰色的、懒洋洋的日子一天又一天地从门前十三里河水中流过去。河面上开始漂有霉腐的气息。树叶在一片接一片地衰老,一片接一片地旋落。暖红色的如麦秸灰烬的秋末还迟迟未去,苍白色的如天空一样的冬季就急切切地赶到了河水两岸。在人们冷不防的一夜之间,秋季寿终了,冬天活了过来。到处都是冬的风景:地上那因潮润而沉重的如布片一般的瓦色树叶;空中那瘦骨嶙峋的硬着腿脚站起来的赤裸裸的云色枝条;被剥光了衣物露着胸膛的、再也没有味儿的山坡;流动迟缓了的冷色河水;还有像永远没有睡醒总粘满眼屎的天空……十三里河岸的人们,都整日在这日子中沉默着。闲下来,就到邻居老汉家门口拉拉话,眼盼着日子里发生一件什么事,或有些反常的变化。
一天,河对岸那干草地上多出了几个做马料的谷秆垛。不消说,是为东洋马过冬备的食。
“喂——快看,那边长了草垛!”
人们都把目光送过去。惊奇了一番,仿佛看见了那边长出了一个黄金垛一样,议论了好大一阵儿,说这马草肯定是夜间用胶轮洋车送来的,不然一夜之间就能拔地而起?说日本军连人都抢,肯定马草也是抢来的,说不了还开枪杀了人。还说日本人在黄河边上打仗,把中国军的尸体都扔进黄河喂了鱼……当然,也说日本人吃过败仗。在豫东平原,游击队打日本军就如玩猴似的,牵着日本军的鼻子团团转;还说游击队里有神人,一眨眼就飞到了火车上,一个人能把一列火车掀翻掉。到末了,邻居老汉就从人群站出来。
“谁见了?”
“听说的……”
“不要瞎说!”
人们就不再说了,陡然把这种议论看得十分神秘,其中有混合了苦涩甘甜的说不清的味。这样过了很久,又一个人有了发现。
“看——那边的马棚下没有拴马。”
都看了。果然是那边的马棚空荡荡的,连一匹马也没有了。两行儿并着的马槽,就像架起来后没派上用场的灰沙石条。帐篷在两个月间,明显旧了许多,在这边看着,已经很像乡村的低矮草屋。这当儿,人们就进一步发现,那马夫至少是三天没去放马、遛马,也没到河边汲水了。
年轻人说:“过去看看,到底咋回事。”
年轻人说:“别是死在了屋里。”
年轻人说:“没人去我去,他还能真的把我杀了。”
就真的有个年轻人站了起来,想朝河边走。
邻居老汉把眼光搁在年轻人的脸上。
“马夫在不在碍你啥事?”
“看个究竟嘛……”
“你疯了还是傻了?放着平安的日子不过,非要去弄一村是是非非还是咋的!”
人们都不再说话,觉得邻居老汉的话很在理上。年轻人看了一眼村人,就知趣地回来坐在了原处。年轻人退回来时,脸红得有声有色,就像被火烧红的一块铁皮,呼呼地发亮。这时候,人们都看见睡在房头沙石碾盘上的花猫醒了过来,对着太阳伸了个懒腰。有一只老鼠,大摇大摆地从墙洞出来,从猫的面前过去,到碾盘下寻食吃了。猫瞟了一眼老鼠,就又卧睡了,碾盘上的太阳格外暖,黄爽爽的如是映满天空的阳光。猫一闭上眼睛,喉间就有呼隆呼隆的响动,和着碾盘下老鼠咬粮食咯嘣咯嘣的声音,就像民间音乐一样流动在村子里。
我说:“你该让年轻人过河看一看。”
邻居老汉说:“他日本军厉害,咱惹不起,还能躲不起?”
几天时间,河的对岸就空寂得如一个荒凉阔大埋了无数棕色死谜的墓地。让村里人为此伤神劳心,牵肠挂肚。终于,在一个夜里,邻居老汉听见对岸有了声音。他起床蹲在门口朝着对岸望,眼前除了墨黑,仍然还是潮润的墨黑。夜气像雾一般裹着他。他听见对岸有杂沓的马蹄声和马夫的吆喝声。他很想听到说话声,可是没有,他知道,是马夫一人从哪儿赶着马群回了。他像寻找丢掉的钱包一样在脑子里寻找十三里河两岸哪儿有更好的养马场,哪儿有牛羊没有踏过的荒草地,可终于没有找到一块能让马群一去几天的场地。于是,邻居老汉生疑了。
他在河边蹲了一夜,衣裳像洗后没有晒干一样潮。天有些浅浅亮色时,邻居老汉看清了,对岸的十七匹东洋马少了两匹。余剩的十五匹马有一头拴在槽头,离马群远些。这匹马细看时有些青色,左后腿上缠满了白纱布,就像吊起一个弯弯的白柱。还有一匹,个头不高,一只眼被纱布糊了。马夫不在,也许还睡着未醒。邻居老汉在河边蹲着看清了这些,从心里生出了一丝一丝的凉气。
随后,就有消息传来,说后山被日本军的一支马队扫荡了,烧了三个村庄,二百一十多间房子,死了十九条人命,最小的刚生下来三天,一刀捅进去,连哭都没有就死去了。
“爹,饭冷了。”
“我思量着……”
“啥?”
“思量着……该不该给那马夫送几棵白菜……”
吃早饭时,邻居嫂子特意给公公烧了一碗白面疙瘩汤,汤里的面肉团儿像耳朵垂儿似的,均均匀匀,沉了半碗。他接过面汤,放在院里石桌上凉着,热气香喷喷的就一线一线摇着升在空中不见了。长大了的花狗,卧在石桌下,蓝莹莹的双眼,盯着蒸腾的雾腾腾的热气,嘴角外就静静地流出了两滴口液。
邻居老汉只吸烟。地上积了一堆烟灰。
邻居嫂子听了公公的话,默默地怔着。
邻居哥端着饭碗从屋里冲出来。
“爹,你疯了!”
邻居老汉最后把烟灰磕掉,把烟袋收起来。
“白菜能值几个钱?”
邻居哥把流出来的饭用舌头舔了。
“不在于白菜……”
邻居老汉端起了放冷的面汤。
“我知道不在白菜!”
邻居哥不再吭声。
邻居嫂走上来。
“爹,村长私下传话,让一家交一双布鞋,给和日本人打仗的队伍穿。”
邻居老汉回过神来。
“你做吧,咱家交两双新鞋。”
邻居老汉仍要去给马夫送白菜。
他不想让村人们知道,就在门口静静坐了大半天,又坐了小半天。十三里河水比起夏秋两季,明显小了许多。几丈宽的河面,平静得如没有水的流动;那微小的水响,也如同流泪一样听不见声音。干了的那部分暗红色的河床上,粉红色的鹅卵石就像女人的奶头儿那样裸在天上。远处渐高的荒草原,呈出天空一样的灰白,毛茸茸的,又像一头老人的乱发。马夫的帐子,越来越显得低矮,被灰尘铺盖了颜色,就像两个卧在那儿的草庵。只有那马棚下的大马,依然地那么精神,依然地那么一色棕红,两排儿站开,就像京城宫殿的两堵围墙,永远地不变颜色,永远地神圣。从那儿,不时有温暖的、橘黄色的马粪的味道压着河面很硬地走过来。这边,也不时有不是固定气息、不是固定颜色的村落的混合味道温柔地飘过去。邻居老汉闻到那马粪的气息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很温和。
到了日已明显西沉时,邻居老汉在太阳地儿打了一个盹,当他睁开眼睛,就看到了一个大小、方圆、高低都十分合适的机会:马夫在河边给一匹马洗肚子。他想那马一定是卧在了马尿和成的泥地上。马夫洗马肚的动作十分自如,仿佛早上到河边洗脸。晒了一天的河水,被他撩起一串串温暖的、白哗哗的水珠。水珠落入河面,不断引出几个泛着红光的水泡。
邻居老汉看着马夫,他想马夫在日本国一定是个马夫,不然他不会这样爱马;再或,也和邻居老汉一样,是庄稼人,要不也不会这样对畜牲一味地儿女情长。邻居老汉回去拿了两棵又大又结实的北方大白菜,一手提了一棵,就像提了两个白亮的人头一样,心里急跳着朝河边走过去。到河边时,他心跳得更厉害,就像被锁进屋里的孩子在猛地捶门,哐当哐当的声音车轮子一般从他的胸口轧过去。
四周没人。白云在天空很响地滑动。马夫撩起的水珠落在河面上就像落在铁板一样清脆动人。
邻居老汉在河岸站一会儿。
“哎——”
马夫抬起头。
邻居老汉把白菜朝空中举了举。
马夫怔着。
邻居老汉又举举白菜。
马夫眼睛亮了。他“噢叽”了一句什么话,就笑着卷起裤腿来。邻居老汉向他摆摆手,朝上游走过去。那儿有一行脚踏石,被雨季的急流冲断了,残留的几个,如今似额门上的大包一样凸在水面上。邻居老汉过去,小心地踩着脚踏石,跳到河中间。
这时候,马夫也已沿河岸跟了过去。邻居老汉极清楚地看见,原来马夫竟还那么年轻,多则三十余岁。他额头宽得如是横倒的门板,而肩膀又窄得如竖着的书本。皮色呢,和中国的庄稼汉子没有二样,粗糙得如同被风雨久吹久淋过的黑色沙石。那些沙石的坑里,每一个都生长了一棵杨树苗一样的浅灰浅白的汗毛。看着那张脸,邻居老汉脸上粲然出一种善良的笑。邻居老汉的嘴角拉开时,感到了牵动的两唇像两条皮筋一样,稍一松劲,弹性就又缩了回去。他心里寒战下,浑身一阵燥热。他感到了马夫的脸无论如何和中国庄稼人的脸是不同的。那额头和鼻子两侧的脸面饱满得如同三个黑硬的蛋卵石。且使邻居老汉感到,那蛋卵石随时都可能飞射过来,砸到自己的额门上。
邻居老汉把白菜抛在空中。白菜艰难地画个弧线就飞过了河面。马夫身子极有弹性地往半空一跳,接到了白菜,就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笑笑,朝邻居老汉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邻居老汉“受不了”似的朝马夫摆摆手。
马夫又向邻居老汉招了一下手,指指脚下,就转身回去送菜了。
不消说,邻居老汉不明白马夫的意思,就站在脚踏石上静候着。河水如从他心中流过一样凉阴阴地从他脚下流过去。过一会儿,马夫来了,“噢叽”了一声,一扬手,扔给邻居老汉一瓶肉罐头。邻居老汉接过罐头,心里冷冰冰的,慌忙在石头上向马夫极有礼貌地像鞠躬而没弯下腰似的点了一下头。
邻居老汉转身走时,马夫冷丁儿很开心地笑出了声,而那红血血的声音很大,在河滩上四处扩散,一下把河流上的清润赶走了。
心里紧缩一下,邻居老汉就感到手里的罐头像铁饼一样冰冷和沉重。既不敢吃,也不敢扔。他没有回头看马夫,径直回家把罐头藏在了茅厕后的窑窝里。
一天,邻居嫂给抗日军做鞋时,到茅厕窑窝寻找旧布垫底子,发现窑窝里有五瓶洋罐头。她把罐头盖好,回来给男人说了。
邻居哥说:“爹,你真的给马夫送了白菜?”
邻居老汉说:“没呀。”
邻居哥说:“那茅厕的洋罐头……”
邻居老汉说:“噢,是送了几棵。”
邻居哥说:“你知道吧,咱家给抗日军的鞋最多,区长还表扬过咱家哩。”
邻居老汉说:“这样就好了……就好了。”
到了一九四二年的农历最后一个月,中原地带的抗日烽火已经被烧得满是红光。河对岸马夫的洋马不断被骑走几天,又被送回来。送回来的马已经大都不是原样,一般还会有几匹伤残的。村子里不断有消息传来,说日本军如何,游击队如何,中央军如何。十三里河上时常飘荡一些腥气扑鼻的故事,让村子中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得更加急迫也更加苍白。
人心如终日浮在水面一样漂泊不定。
腊月初七的午时,邻居嫂子去河边洗被单,准备着干干净净过个年。就这一天,发生了一件我不能不提的事。
河水是无奈地流入了冬季,碧清的水面上浮着浓烈的寒气。顺水而下的焦干的北风,就像看不见的洪流一样,在河滩隆隆地滚着。水面上留下了一个一个无休止的铁链轧过的痕印。鹅卵石冻下了密集的白色的血口。沙子结成了一块无边的板儿铺在河滩上。邻居嫂子搓着被单,不断把手摆在嘴前哈一些热气。她的脸被风吹得像一张变了形的青色桐叶。天着实是冷极。在她匆匆洗着时,忽然看见,马夫在他的帐子后,用一张铁锨堆起了一个很大的土堆。她不知道他在干啥儿,就一边洗着,一边朝对面打量。马夫抡起的铁锨,沉重地在空中画着冷色的椭圆,她似乎听见他挥动的胳膊发出了树倒时那种旋风来临一般的声音。他的动作非常地生硬,似乎一起一落都有他对什么的一种气愤。
他就那么一锨一锨地挖着、堆着。
邻居嫂看着心里不时地产生一阵紧缩。等她床单、衣服将要洗完时,马夫的土堆已经半人高,圆圆的,隔河望去很像半个黄爽爽的大球扣在草地上。这时候,马夫把圆球顶上拢了拢,将铁锨往地上一扔,就木然地站着不动了。邻居嫂子模模糊糊看着,马夫的头微微低着,仿佛盯着土堆上的一点在痴痴凝视什么。这个当儿,阳光黄亮但没有温暖,河滩上的冷气把薄薄的黄光冻在水面、滩面,到处都像结了一层浅灰色的冰,马夫在那冰上,如一根冻死的短粗冰柱。
过了一阵子,马夫缓缓地、不情愿地弯腰拾起铁锨,回身进了帐子。
当马夫彻底离开那土堆时,邻居嫂子一下子看清:马夫堆起的土堆是一个墓!
她的心震一下,如同一个拳头从胸里朝着胸外打,她感到胸腔里就像一个木箱一样响出了空洞的回音,然后心就凝着不跳了。
整整三天,邻居老汉没有看见马夫走出帐子。他站在门口或出进大门时,总要有意无意地朝着对岸望。河那边除了嚼草的东洋马,没有其他动静。有时候,那边就如死了一般静。
也许马夫病了……
也许马夫出了别的事……
也许马夫这几天压根儿不在帐子里……
也许,马夫因为那个坟墓在床上躺了三天没有起……
也许,马夫的粮食全都吃完了……他吃什么呢?是和十三里河的人们一样吗?吃小麦、吃玉蜀黍、吃红薯、吃小米、吃青菜……当然,他是日本人,他肯定吃得好。肉、大米、白面……他每半月骑着大马往镇上炮楼去一趟,都带回来些什么呢?不消说,是带回来一些十三里河人没见过的好东西,如罐头。那瓶装罐头在窑窝藏了十一瓶,把个窑窝全都塞满了。邻居老汉家一瓶也没吃。不知为啥,邻居老汉总觉得还是不吃为好——当然,最好是给马夫送白菜,马夫不还罐头。
三天了,马夫的白菜肯定又吃完了。邻居老汉站在门口的太阳地晒着暖儿,不由得朝着马夫想……
在日偏西时,马夫终于出现了。
这一刻,邻居老汉正和儿子在门口垒猪圈。那从山沟挑来的砂卵石,人头一般堆成一条小小的长堤。邻居哥和泥运石,邻居老汉叮当砌墙,竖起了一段,正对着对岸的帐子。
“爹,你看。”
邻居老汉听得叫,回身望了一眼,稍一怔,就弯腰趴在水桶上吸了一口井水,喷在泥手上搓搓,又吸一口喷上,匆匆回了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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