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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二十九

他身上储存着生的欲望产生了无穷力量。什么时候雨住的,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东方开始泛出鱼肚白,他也不知道。就那么走,走。东方那轮火球跃上来的时候,他产生了一种渴求已久,恨不得扑上去的感觉。他抬起头,热热地紧望着那太阳。直到日光使他双眼流泪,不得不闭上歇会儿。再睁开时,他猛然怔住了。前边有半间房屋大小一块巨石,成地瓜状立在那儿,迎面有些平整,上方有两个小洞,下方有一个大洞,中间高高地凸起,一张像魔鬼的脸……

这是进沟口时碰见的那块巨石!

他在这条沟里摸黑走了一夜,赶天亮又回到了这块巨石旁!

他立马感觉肋上的伤口有种难以忍受的疼痛,伤腿也同时疼得打战。而且饿了,心里慌乱无比。眼前一片昏花,直想往地上倒。

他仍然没有走出生死界。

三十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吴天是个有吃天吞地本事的人,率着人人马马,一天工夫,就扒了上房,掘了地基。正式破土起新屋时,放了一挂湖南浏阳的千响鞭。

工匠、小工们干活,他去跑房料。

缺砖少瓦了,他骑车到乡里砖瓦厂:“知道吧?七姓窝的梁柱,在前线成了英雄,报上都登了,县长、乡长亲自到梁家去慰问。眼下,梁家起屋,砖瓦不够,乡长让我来……”

没灰了,跑到县办水泥厂:“听说了吧?梁柱立功上报了,英雄!县里照顾给英雄家三间房,眼下灰不够……”

连买几斤铁钉,他也亲自跑到供销社:“我说海水不可斗量吧?真是海水不可斗量。王师傅,七姓窝梁柱在前线成了英雄,给全县人民争了光,县长都为这感到几分光彩哩,亲自指派我带人把梁家上房翻弄一下,你看这钉子咋会这么紧缺……”

吴天家里也准备盖新房。便宜的东西他总是多买点儿,照顾英雄家的物品,他尽着气力多要点儿,用不完,他就问竹子:“弟妹,这剩下的你还派啥用场哩?用不上就让我先借借。”

三十一

在一个山洞里,他喝了点儿雨水,吃了几块饼干。饼干上有血腥气。

后来,他出来辨认辨认路线,就回去睡下。想睡,睡不着。地上极潮,水珠沿着洞壁往下落,留下一道道印痕。睡不着,就坐在冰凉的地上,把枪揽在怀里,靠在肩上,想心事。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依旧还是娘、妻小、家。这么不厌其烦地想着,等着天黑。末了,竟坐着睡去了。

说睡去了,脑子还在想着家,说想着,也确实睡去了。

三十二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叮当声在七姓窝上空流动着,和着汩汩的十三里河水声,组成一支和谐的曲。

赵麦黄来梁家看了看,没说啥,哼了一段,走了。这次,他哼得很兴奋:

东西南北中,

征战一股风。

打过蒋介石,

砍过日本兵。

老子是好汉,

干儿是英雄。

国家南门口,

有个二罗成。

三十三

他离开洞,走了。

他走得极累,远不像昨儿夜里那么劲足。枪挂在胸上有千斤之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肋伤在雨水、潮气中浸久了,疼得针扎一般,每走一步,都要弯一下身子。可他极有信心,认定自个儿再也不会像昨儿夜那样迷路了。

他就这么极慢地,却一下也不停地走。

又是一个整夜,从他艰难的步履下滑过了。他没有再看见那个魔鬼似的巨石。

终于快出沟口了。然而,就在他拐弯时,出了意外。他立马收住脚步,极快地端起枪,伸出去,在伸枪的同时,打开保险,右食指压在枪机上,成弓步站着。他只差开枪……

对面岔路口,出现了一个人。和他同样,残了一条腿,拄着一根棍子,艰难地迎着他起来。低个,瘦嶙嶙的,胡子极旺,黑茬茬一片。那伙儿可能和他一样,是从他要回去的地方回来的,也同样走了一夜。对方穿的迷彩服或许是从哪位战友身上扒下的。他一眼就认准了他是特工队。那眼神、那脸相、那黑肤、那塌下的鼻梁、窝进去的眼睛。看见他的第一眼,他就想开枪,可是他没开。他没想到对方的动作竟也那么快,眨眼间,就丢掉了棍子,马步站立,把乌黑的冲锋枪口对准了他。

四只眼睛,似四个愤怒的火球,相互死死地盯着,燃烧着。谁也没说话,十步之隔,也用不着说话。一切都在眼神里、枪口上。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伙,对方也知道他是什么伙。就这么无声地相对着,谁也不让自个的眼睛眨一下。都生怕对方的枪声会响在自个眨眼那一刻。他们这么默然而对,谁也没有、谁也不会首先扣动扳机。都明白,只要一方枪响,另一方的子弹也会随之飞出枪膛。无论谁先开枪,倒下的都是两个人。他还想:如果枪响了,就有可能从哪个不知道的洞子里钻出几个新的伙。即便他打死了对方,自个还活着,也难以回去了。他感到自己的眼睛有些累。他想对方的眼睛也一定累极了。

忽然,他看到对方的枪口歪了一下,仅仅歪去几厘米,马上就又复原了——又对准了他的胸口。他看清了,对方的胳膊上也有伤。他懂了,这样对视下去,对方是熬不过自个儿的。这是求生的毅力赛,胜的将是他。

果然,对方的枪口又朝下耷拉了几厘米。虽然马上再次复原了,但比上次耷拉的时间长。他感到对方的目光柔和了。似乎歪了两次枪他都没射击,使对方放了一些心。他想:说不定这伙和自个一样,家里有老娘,有妻小,都在等着他回去。

猛地,对方毅然把枪口指向了地面。这是在求和。

这一求和的举动,使他有些震惊。他迟疑了一下,也下意识收回了枪,朝后退了一步,把小路让出来。以枪为杖,拄着站在了路边。

对方看他一眼,也以枪为杖,拄着走来了。一拐一拐,惊疑地望着他。他彻底看清了。伙的年龄不会比他大多少,眼睛有些小,圆圆的,个头仅有他的额头高。他看着伙一步步走过来,枪当棍子拄在右手里,有种异样,如同在监狱里蹲久了,一出狱就急于想干一件什么事。手心有些热,像是出了汗,还有些痒,像有个蚂蚁在爬动。他想,若伙是和我一样魁,我就一枪托砸在伙的脑壳上。再说,是伙主动把枪放下的。

当伙和他擦肩而过时,他猛然看到伙那双小眼里顿生出异光来。是一种凶光。他心里惊一下,忙往后边退。刚退一步就感到头上有股风,接着,伙的枪托从他眼前飞下来,差点儿砸着他。他头懵一下,忙蹲下身子,顺势拿起枪,用枪托朝伙的伤腿抡过去。伙趔趄一下,嘴张开了,想要叫,没出声,他就朝伙的头顶又砸了一枪托。

伙像装满了小麦的布袋一样栽倒了。

他觉得很轻松,像干完了出狱后想干的第一件事。拄着枪,想走,猛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回身拾起伙的枪,拉开枪栓一看,伙的枪里压根儿没子弹。

原来如此!

他狠狠地骂了一声:“奶奶的熊!”

三十四

叮叮当当。当当叮叮。

房垒平座了。上梁时,吴天请人写了两副对联,分别贴在两架梁上。

左联是:

上梁不忘县政府

起屋感谢乡党委

右联是:

军保民,和平度日月

民拥军,放心家中事

三十五

他终于远远看见了连里的阵地。

以往执行任务归来,只要一看到自己的阵地,他就有一种放声大哭才能表达的欢乐,可是今儿,他没有。

今儿,他有的是一种灵魂的错位感、失落感,一种无可挽回的过失感。

当这种感受被他自己明确为军人最忌讳的那两个字——“怕死”时,他的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我怕死吗?”他不承认。“我不是那号人!”“我绝不是那号人!”

“那么你能算个英雄的男子汉?”他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

半晌时分了,日光斜斜射过来。山上的林子把日光撕成碎片儿,扔在树木下。他软软地坐下来。坐在一块石头上,脚踩着不知何年落下的枯叶,眼望着一米外的一棵大树。树上有枪眼,圆圆的,已经结疤了,但没有复原。也许永远不会复原,永远是个圆圆的伤疤。他望着,感到心上有个洞,无底的深,慢性的疼……

三十六

县广播站广播了一篇通讯稿,题目是《前方后方共英雄》。没过几天,地区日报上头条发了这篇通讯,改了题目,叫《前方儿子报国恩,后方婆媳感党情》。县长看了这篇通讯,很高兴,为此,专门参加了一次民政局的办公会议,作了重要讲话,讲话中说:“要从七姓窝入手,以宣传梁家婆媳为开端,一年内把本县建成拥军模范县!”

三十七

他是被人扶回连里的。当晚,就被送进了二线医院。

在这离前沿阵地二十里的医院里,炮声依稀可辨。几天时间,他仿佛变了一个人,头上竟有了白发,眼窝深深地陷进去。他二十五岁,一个护士却说:你有三十了吧?他反反复复想着回连时全连那惊喜的目光和离开时全连那怀疑、冷漠的目光。

在连指挥所里,他如实汇报了战况,最末一句话是:“一个人……实在无法接近炮阵地。”

那会儿,全连干部都在指挥所,一片沉默,没有半点儿声息。他以为大伙都沉在悲痛里。谁知,过了半晌,连长却平和、冷静地说:“陈小三活着回来了。他留在敌人那儿一条腿,爬回来的。炮阵地他侦察得很清楚,门数、方位、坐标,都很准确。你……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了……”

走出指挥所,战友们都在看着他,所有的目光都变得一个样儿,就是一个字——

冷!

几天时间,如同数十年,他眼窝深深地陷进去,头上开始有了白发。二十五岁,有个护士却说:你有三十了吧。

第四章

三十八

赵麦黄去乡里领他的十元“革命费”,到梁家门口,站定,又仔细打量了一遍这新盖起的三间上房:一色的青砖青瓦,如同古庙一般。不同的只是房顶上竖着三面小红旗,在哗哗摆动。看罢,老头心里生出一股怪味儿,说不清楚,反应到嘴上,成了:

抗日我受奖,

打蒋我立功。

住着茅草棚,

我麦黄不嫌穷。

干净一辈子,

不怕搞运动。

已是初秋时节,天气温温暖暖。日不毒,可乏人,晒得人浑身痒痒的,舒服透了。玉蜀黍挂了红缨,子已硬实,叶还青青的,只干了尖儿。

这当儿,吴天扛着自行车从山梁上下来了。老远他就叫:“麦黄叔——笑话!真他妈笑话。咋会有这档子事。昨儿天我去县城要木材,县长说不认识我。今早我赶到乡政府,乡长说不把照顾给竹子家的东西收回来就是好的了。我问咋回事?他说街东一个小伙子和梁柱在一块儿,回来休假了。让我去问问。去一问,你猜咋了?”吴天把自行车往地上一放,趴在麦黄耳朵上神神鬼鬼嘀咕一阵子,末了,直起头,大高声:“梁柱这小子在家满野的,打架一人打三个,咋牵到市上没了牛,成了老鼠胆。丢死人了!”

赵麦黄愣怔住,没说话,眼珠动了动,盯在面前一棵树上不动了。

吴天扛起车,走了两步,又回头:“你是他干爹,从小照看他。没有你,他家早就提篮讨饭了。你看这事……不争气!我说你以后再也别管他梁家了。他爹死了二十五年,你这二十多年干爹当得够苦了,连他家锅台塌了也得你去垒。梁柱上学,你不拿学费……上个鬼。一点儿都不给人争口气。我也是整天为他家忙前忙后的……咳!瞎忙乎。”

麦黄没接话茬儿,久久站着没有动。脸上的肉,有些胀,鼓起老高,硬住了。

吴天一回家,家里人把饭端上。他拿起筷子,要吃,又放下:“笑话。咋会有这号事?”

“啥事?”家里人问。

“女人家,少参言。”

家里人“ —— ——”纳鞋底。

吴天憋不住,还是说:“梁柱怕死!你可别乱翻闲话啊。梁柱那小子,原来在前线怕死。过几天,或者个把月,就该卷铺盖离庙啦。真是笑话!”

女人的针扎在了手上,忙把指头放在嘴里吮着:“那……梁家的房子……”

“政府也要面子的,宣传错了,还能乱张扬?别说是花了三几千块,就是花了三万块,也不会再要了。”

“梁家……倒捞个便宜。”

“便宜?看他梁柱日后咋做人!”

三十九

营盘如山,兵如水。山不动,水长流。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五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军队进行了举世瞩目的大裁减。公布的数字是:官兵减员额一百万。

第五章

四十

光阴如箭,日月如水。

四十一

阴天,有雨,雨滴豆儿一样,哗哗响。半个时辰,山梁、凹窝、沟坎……天地世界,都埋在雨里了。

后半晌,天早早地黑下来。梁婆在灶房,碗里放了一把面,搅面糊,刚把碗伸进房檐下接雨水,见院里来个人。大个,披着雨衣,裤腿卷到膝盖上,雨衣下盖着一个旅行包。那人似乎极冷,身上不停地抖,像抽搐。水珠从他头上流进脖里,站在院中央,如同走错了门,看着上房。他神情极为复杂,眼里有种急切的光。看见梁婆,他不知所措,嘴张了张,大喉结在脖下跳几跳,没能说出话。

突然,梁婆手里的碗落地了,摔在一块垫脚石上,面糊流在雨水里。她失声叫了一声:“柱子!”似乎要扑过来,却把身子软软地靠在了门框上,眼泪簌簌往下流。

梁婆尽管是哭着,老脸上的纹络还是浅了许多。她身上洋溢着喜悦,极想抱住儿子。可她看到儿子没有应声,只有木木的神情时,她倏地相信了村里的谣传,意识到了随儿子归来的还有不祥的预兆。于是,喜悦很快过去,心开始慢慢往下沉。老脸上的纹络又像原来那样深,那样弯。

是梁柱。他回来了。

听得叫,他想答应,想唤声娘,但觉得喉咙紧,发干,怎样也没能唤出来。他极难受,想哭,却也哭不出来。他觉得心里有股五味汁液在涌动,在翻腾。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把雨衣的帽子卸下来,索性让雨水顺着脖子往里灌。

竹子在屋里做针线,听见婆叫,立时从凳上弹起来。可起来了,立时又感到心像压了一块铁,一直往下坠,沉得很。眼也有些发昏,像是起得太猛了。

竹子往前挪步,移到屋门口,站在房檐下,没有去接丈夫手里的旅行包,像是怕雨淋了衣裳。看着丈夫,她像看着一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人。竹子极平静地说:

“回来啦?进屋吧,还站着。”

娘也说:“进来吧,换换衣裳,别淋着。”这当儿,梁婆才似乎刚刚想起来,眼前人是久思远归的儿子。她颤颤地走过去,接了行李。竹子也上前几步,到雨地从婆手里接过行李。

他看看娘,又看看妻。她们都一样的平静,就像他去哪儿耍了几天。

他先在娘前站一会儿,后随竹子进了房,径直到里屋,去看自己的娃。娃睡了,脸红红的,浓眉,圆鼻,极像他。他本能地用手去摸娃的脸蛋儿,摸着了,手又缩回来,像娃的脸上有种反弹力。脸太软,像熟柿子一般,把他吓了一跳。

“叫啥?”

“不是给你写信了,叫狗娃。”

他心里涌起一股苦涩。“大名?”

“继军。长大了还让他当兵去。”竹子说着,端个脸盆出去打水了。

他震了一下,不明白妻的话是啥意思。但他知道,她不仅仅是为了娃当兵才起这名儿的。

竹子端水进来了。他说:“我前天到县上,昨儿到镇上大姑家,行李都放在姑家了。”

竹子说:“洗吧,换换衣裳。”

他看了看自己那浑身泥水的军衣,心里难受得没法说。

他换了一身发白的工作服,这是他入伍前的衣裳。

他走进上房,娘、媳都坐着,看着他。他也看她们一眼,便把头低下了。她俩没有让他坐,不似往常那样儿,从部队探亲回来了,天大的喜事一般。今儿,娘、媳没有一个问他吃饭没有。他已经从早上到现在没有吃饭了。她们只是一个劲地、不相识一样地盯着他。

他心里螨螨地动,自个儿拿凳坐下了。

雨直下,屋里闷得人心慌。他把头勾下去。一家三人,闷闷地坐着,谁也不吭声。

久了,他问:“干爹不在家?”

“在。”竹子答,声音极轻。

“我给他买了个皮袄。”他说。

“他不会要。”娘答。

又都没话了。好似空气冷冻了,结了冰,叫人心寒。

这回,是娘先开口:“柱子……”

他抬起头。

“他们说的……当真?”

他嘴唇绷成一条线,望望娘,又望望妻,好一会儿不说话,只是又把头勾下去,深深地耷拉着。他知道她们问的啥。在他住院期间,有三个老乡探过家。瞒是瞒不过去的,可他没勇气说句话,或点一下头。他的脸下面,脚地上,相距几指远,有两块水痕。他哭了。

不知沉闷着过了多久,竹子说:“报上登的……不是你?”

他没有抬头,轻声答:“我在县上听说了,误会了,重名重姓……”那声音好像不是他说的,而是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完了,他又补充说明:“叫梁柱的人多得很。”

四十二

入夜,雨停了。天上有亮色,要晴的样儿。

他和竹子躺在床上,中间隔着娃,仿佛隔着一座山,把夫妻间的一切都给隔断了。

灯亮着。竹子在望房顶。他看看房顶,那上面什么也没有。

好一会儿过去了,她翻个身,留给他个后背儿。他瞅瞅她那曾经极为熟悉的圆圆的肩头儿,白白亮亮的。头发散乱地披下来,流在枕头上,有一股温热的味儿刺激着他。他心里又烦又乱,极想做些夫妻间的事。他动了一下身子。

竹子说:“睡吧,别弄醒了娃儿。”声音淡淡的。

他心里有些冷。身上的燥热没有了。

竹子把灯拉灭了。屋里一团黑。

被里暖极了。在南边,猫耳洞里,大家把这种暖视为天堂,可眼下,他没有这感觉。他想:我要是把炮阵地侦察回来会咋样,会成为名副其实的英雄?像陈小三一样,记二等功一次,破格提为副连长,被授荣誉称号?会参加演讲团,走遍全国名山大川,从上海演讲到北京,最后向中央首长进行演讲。每讲一场都有录像,记者围住你团团转,十几岁的小女孩把塑料花往你怀里塞,大学生邀你去谈人生,说理想。会不断给女孩的笔记本上写个字,她激动地把本子抱在怀里,要求你以后和她常通信。走到哪,都由小车把你送到高级招待所。回了家,乡长、县长天天陪着你,要求各学校停课半天,听你讲一堂共产主义理想课。你拿着别人写的稿子,或把稿子装在口袋,根本不朝外拿,滔滔地讲着你的经历、事迹;在一阵阵掌声中擦着泪,讲完了,男孩女孩围着你,每张脸都像开着的一朵花。回到家,人没进村,全村人就在村口等着你。老人们都想去你脸上摸一把。年轻人只想和你说句话。娃儿们都拽着你的衣襟儿。娘呢,不停地笑,可没有笑出一声,泪在脸上流。夜里,妻会像刚入洞房那一夜,浑身抖动着偎着你,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嘴不停,说一夜,一句正经也没有,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可这会儿,什么也不是。

两种生活,冷与热,寒与暖,仿佛就一线之隔。跨过来,是一个样;退回去,是另外一个样。小三跨过来了。他没有,自己把自己留在了线那边。

他叹了一口气,看竹子睡着了,披衣坐起来,吸了一支烟。猛然,他想起一件事,悄悄穿衣、下床,到茅房边把他作为遗书写给竹子的那封长信烧掉了。

火光烧红了半个院,一片天。

他原打算把这封信给竹子看看的。现在不能了,不该了,也不敢了。她看了,会给这个小小家庭带来什么呢?他看着信烧完,心里平静了,静得如一片湖水。好似这一烧,一切都可以从头开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他躺下了。竹子又下了床。她心里乱极了,不知日后会发生什么事。

推开门,满地月光。月光还流进屋里一块儿,带着秋时的夜寒。风把十三里河的水声吹过来,在她身上兜圈子。空气湿腻腻地在流动。东边天空有一片紫云。银河正穿过梁家院落上空,像一条闪光大马路。她走出屋门,愣怔一下。院里长凳上坐着一个人,双手捂在脸上,那是婆婆。

“娘……”

梁婆抬起头,往一端坐了坐,说:“屋里燥热,睡不着。”

她坐在婆身边。“没承想……果真是这样。”

“门里虎,门外鼠。到出力的时候惜力啦。”

“说起来打仗逃跑了,丢死个人!全县都知道,日后继军长大咋做人!”

“真是不争气。别人在家心都碎了,他却是这个样。”梁婆顿了顿,声音抬高了,“他在外活得没骨头,咱在家不能活得没骨头,三年不吃盐,咱也要把政府照顾的东西全还掉。”

……

夜,出奇地静,远处有蟋蟀声和蛙鼓声。

他没有睡着。这当儿,正站在门口暗影里,听娘说。他心里丝丝地透着凉气,身上一抽一抽地抖。

四十三

乡俗是一家有了喜,全村人都乐乐呵呵到你家吃一顿,到的人越多越好;有了难,哪怕是一头猪跌到沟里死去了,各家大人也都要到你家说些宽心话。

梁柱回来了,当然也是喜。

梁婆一早去井上提水,碰见了光亮娘,说:“他婶,柱娃回来了,有空去坐啊。”

光亮娘怔一下:“回来了?回来你就不用等信,日后跟着你娃享福吧!”说完,走去了。

梁婆心里像针刺一般,站那儿久久没有动。

吴天家里的过来了,挑着一对空桶,悠悠的。梁婆忙主动上前去搭话:“他嫂子,给他哥说一下,柱子回来了,不用再操心。”

“房子都盖起来了,还操啥心哩。”吴天家里的,没有看梁婆,从她身边过去了。

这话如同在梁婆心上抽了一鞭子,她抽搐一下,泪溢满了眼眶。咬咬牙,才没让泪流出来。她把打满的水一倒,提着空桶回村子。缸本来就是满的。

日光照在了村头,到处鲜亮鲜亮。梁婆到村口,几个起早的邻舍女人,已在老槐树下围成了一个圈。

“听说梁柱回来啦?”

“听说了。”

“咋样?”

“还没露脸。”

“没脸见人!”

“哼!狗屁,还英雄,是个撑不起门户的主!”

“小声点儿,他娘来了。”

梁婆都听见了,硬撑着笑脸朝这边走。到跟前,人家没有一个说话的,哗啦一下都散了,各回各家烧饭了。

七姓窝的确太小,也太瘦弱,哪能搁住梁柱家这一反一正的新闻大震动呵。

他回来,和所有的退伍兵一样儿,糖,买北京、上海的,酥心糖、棉花糖、奶糖、酸糖……一样来一斤,芝麻饼儿豆糕什么的,也都带几盒。烟,不带把儿不朝外面拿。昨儿回来,他已碰见了村里人,想必今早村人都该嚷嚷叫叫过来的。娘一出门,他就起床了,早早地把烟包拆开,把糖拾进一个盘子里。

日已三竿时,家里没来一个人。

他心里有些苦,站在大门口,朝外张望着。赶巧,吴天过来了,忙唤:“天哥——”

吴天拐进了一个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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