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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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麦黄的党龄极长。民国二十八年,二十岁,家还在伊河边,穷得烧饭买不起锅盖儿,七年只穿了一条泥染的黄土裤。年龄到了,娶不起媳妇,爹到镇上用五个窝窝,领回一个大姑娘,叫大妞,瘦得不成形,比他大八岁,脖上还坠个馍似的瘿,难看得没法说。爹把他叫到屋里道:“见了吧,不孬。丑妻薄地都是宝。瘦些,养养会胖的。选个‘好’,成亲吧。”
那当儿,赵麦黄血气方刚,二话没话,扭头就走。爹一把将他揪回来,一巴掌掴在他脸上,道:“去哪捡这便宜!人家一文钱不要,还是个黄花闺女哩!”
三天后,一副“鸳鸯戏水好夫妻,和睦生子到白头”的对联一贴,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交拜,双入洞房了。夜里,麦黄说去去茅房,一去再也没回来。为了混口饭,就跟着八路打日本。入党时,请人在志愿书上写了八个字:“赶走日本,不开小差。”有饭吃,就不怕死,跟着部队风风雨雨,东西南北,强渡黄河水,打过陇海线,死战孟良崮,出入大别山。民国最后一年,大军南下,路过洛阳城,组织上让他回家看看。一进家门,大妞居然还在等着他,苦等了整十年!不到四十岁,就像五十的人,连脖子上的瘿都起了一层密皱子。问起爹娘,大妞哭得活不成。低头看看她脚上的白孝鞋,啥都明白了。麦黄在家想了一夜,心一横,托人给部队捎了一封信:“日本赶走了,老蒋打垮了,没事干了,我在家过安宁日子啦!”
就这么,赵麦黄每月去乡里领一次十元“革命费”,一路上,总那么哼哼着:
麦黄立战功,
不为钱和名,
只为老百姓,
有块薄地种。
十三
六个人,绕过雷区,隐伏在山沟里。前面有条河,三个伙们,正赤条条地在洗澡。天已麻黑,最后一丝余晖,悄悄退尽了。伙们撩撩水,叽呱一阵子,哈哈笑一笑,开始搓背。
排长爬过来:“你看怎么办?”
“不能动。”他说,“暴露了,就连神带庙全没了。”
“时间不能等,这里也不安全。”排长说。
他想了想:“我到左边山上,弄个石头滚下来,把伙们惊动一下,你们赶快从这儿渡过河。”
排长点点头。他去了。
十四
这天,吴天突然用拖拉机运回了十五袋尿素,卸在前梁马路边,回村唤:
“喂——都听着——分化肥啦——”
立马,七户人家,老小不齐的,一大旗子人,都挤在了村口。
吴天站在一块石头上,开大会一般地讲:
“先啰唆句——大家都知道,梁家的柱子,那是在前线打仗的。这是梁家的光荣!也是咱七姓窝的光荣!政府想得周全,我只去跑了两趟,就照顾咱十五袋化肥,还是日本货。眼下肥料紧张得比计划生育还要紧,虽说我向乡长求了两次情,老末还是看咱梁柱在前线的份上才弄了十五袋,大家要……要有良心。对,要以一饭之恩,当以斗米相报!一家两袋化肥,都上前梁扛去吧!”说完,他扬了一下手,就像大人物们讲完话,呼了一声口号一样儿。
人都往老木桥上跑去了,笑声、赞声溢满了七姓窝。正瞌睡,递来个枕头,谁能不说好,村人们感谢梁柱,更感谢吴天。
吴天从石头上跳下来,伏在竹子耳朵上:“我给乡长说好了,你家要三袋,不收钱,照顾梁柱在前线,扛去吧。”
竹子犹豫道:“天哥,这……合适吗?”
吴天眼一瞪:“有啥不合适。兄弟在前线,命都塞到裤裆了,要几袋化肥有啥大不了。”
竹子依旧站着没有动。
吴天又神秘地笑一下:“去扛吧,我那两袋也不收钱的。”话毕,自己乐颠颠地走了。
十五
他心里总有种不祥感,总觉得有敌人在背后盯着大伙儿。整整一夜,心都悬起来。
走走趴下。观察一会儿,再走走。天大亮,才走出这条窄长的布袋沟。一夜,总共也才走了十来里。
前边是川地,一片开阔,像是一条古河道。日久,平了,长满了茅草。天气朗朗的,没雾,一望老远。日光灿灿,云彩镀了金。对面是一道大山,极高,极峻,青色。山林极密,藏人的好去处,要穿过开阔地,怕身边的山上有伙们。他们散开来,分成两小组,相距二十米,躲在山坡上。排长上山摸底了。他们吃饼干,歇息着,竟有一个一坐下就闭眼睡去了。他坐在一块石头后,观察四周,没异常,取出了口袋里的那封信。他一直没有忘记口袋里还装着一封信。用舌头舔湿封口,无声拆开来,信挺长,满两页,字写得也很认真,笔画极清楚。
柱:
先给你报个喜,我生了,很顺,男娃,给你写信时,娃已出生半个月。
他心里颤了一下,喜兴得差一点儿起来翻跟头。男娃,果真是男娃!到底生了个男娃儿。他急迫地往下看,慢慢,心里变了味儿。
你咋不给娘写信呢?娘天天到前山梁上去等信,眼比先前更加老花了,我怕再有半月等不到你的信,她会变成瞎子的,眼下,已昏得锅里掉个老鼠她都认不清。
他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这不是流泪的时候,在生死关口上,眼泪是对生命的一种杀伤。可他到底没能把眼泪钳在眼眶里,到底还是流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回头望了一眼来时的方向,一种大逆不孝的感觉迅速在心里生长,先像一棵小苗,后像一棵大树,憋满了他的心。这当儿,后边突然有了响动。立马,一切思念、悲哀都烟消云散,他本能地端起枪,疾转身,把枪口伸出去。
是排长回来了。他收回枪,把没看完的信往口袋一塞,无声地笑笑:“生了个男孩。”
“都比我走运。”排长说,“山上没异常。炮阵地估计就在对面山上。从望远镜里看,树林左边的叶子稠,右边叶子稀,是不是炮打多了,震落的。我看分三个小组,现在就可以爬过开阔地。”
没有异议。排长的打算成了命令。
十六
今年是麦年。收麦。
火毒的日头下,小麦勾了头,野漫漫的,到处是黄色,随地势高低起伏着。马路上,牛脚窝里盛满了穗,溢香闪亮。空气里,游荡着熟麦味。大块麦田里,稀散着蠕动的小黑点。割麦声,随处都可听见。
竹子把娃儿放在地头树荫下,任他哭。哭乏了,就倒在草席上睡去。一个来月的娃,光身,红皮,像刚生的猪娃儿。
梁婆,迟缓地割着麦,不时地直起腰,瞅瞅树下的小孙子。她老了,没讲究,脱掉白褂,赤着瘦背,汗沿着肋骨流。一栏四行,割个来回,又个来回。近午,觉得老肩上火烧一般,一摸,脱了皮,竟揭掉半个巴掌一块儿,薄薄的,像蝉翼,透明,看了看,扔掉,接着割。“喳——喳——”均匀的声响,燥闷地荡在山谷。到田头,她听见有人喊,一看,是柱子的干爹赵麦黄。他已割倒了一大片。
“你家……完啦?”
“去吧,下沟提点水喝。”
她提了罐,心里暖暖的,下沟了。
提水上来,她家麦田里,弯着一排子人,都在帮着割。一行拉开,墙似的,割过去,几十行麦倒在山坡上,极壮观的。十七
云在空中飘动,像飘带,瘦长一线儿。
他心里不实落,大宽的开阔地,排长带一人过来了,他带一人也安全过来了。他们四人,蹲在一个坑里。四周全是树,坑里落满枯枝败叶,软软的,有霉臭味。亚热带特有的长腿蚊,嗡嗡叫,直往眼里钻。
老兵陈小三,是够精细了。两个人,还单个往这儿爬,间隔十几米,伏在地上,只见草动,不见人影。陈小三在后边,向前看一眼,心里一阵惊。古河道,草像剪过一样平,而他们爬过的地方,草倒了,像是一条路,窄窄的,有亮光,老远就看得清。这等于把自己暴露了,得立马离开这地场。陈小三爬到排长耳朵旁,排长却扭头先说话:“注意到了吧,这么稠的树林子,地上连鸟屎都难找。我想炮阵地八成就在山那边。现在问题是怎样爬到山顶上,弄清楚炮阵地是在哪一侧。”
“哗!”突然,哪里一声响,声音不大,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他们六人,好似全都导了电,同时打了愣怔,背对背,向四周观察着。
他盯着三十米外一蓬格外稠密的灌木丛,压着嗓子说:“有情况!”
排长额头上有了汗,没有扭头,简短地命令道:“撤!我断后。”
他按照预先订好的计划,带着两名战友,第一个跃出窝坑。不等站稳脚跟,砰的一声枪响,他就歪倒了。接着,骤然间,枪声四起。山谷里像突来了冰雹,树叶纷纷打着旋儿往下落。
他们是在伙们的包围圈子里,可一个敌人也看不见。“冲出去!”排长一声吼,直立身子,端起冲锋枪朝枪响的方向横扫着。那架势,像一头狮子狂怒了,见谁都会扑过去。然而,不等他一梭子射掉,就有一颗子弹从他后背穿进去。他晃了一下身子,临倒前,唤出了半句话:
“陈小三——跑……”
敌人在暗处,是从一个点射击的。
第一个中弹的他,挣扎着爬起来,单腿跪在地上,打了几个连发,同时瞟了一眼倒下的排长。他心里一阵紧缩,回头命令战友:“都趴下!”话刚出口,他感到头上有“嗖”、“嗖”的飞石声,忙往后边退一步。一枚榴弹在他面前炸开了。接着,又有几枚塑料手榴弹飞过来,撞在树上炸响。浓烟卷着残叶,在树林里弥漫。
敌人迫近了,突围已经不可能。这当儿,他听见外围猛烈响起了激烈的枪声。那是陈小三,在直着身子,朝着右侧射击。他原以为陈小三已撤走了,没想他还在。他心里有些急。他想拼死朝外冲一次,还没站起身,就感到脚下像地震,站不稳。手榴弹还在不停地掀着地上的土。他回头望一眼,排长和那三名战友三角状地倒在血泊里。那三角的中间,全是殷红的血。一下,他脑子成了空白,只剩下一个简单的念头:我走不脱了,得让小三离开这儿。他伏在地上,发现十几米外的树丛中有个人头在晃动,就疯了一样抬起身,狂乱地朝着树丛猛射。冲锋枪震得虎口疼,他把枪托抵在胸脯上,边打边扯着嗓子吼:“小三——撤!”
陈小三站在那儿没动。
他又吼道:“你妈的——走啊!!活着回去一个吧!”
陈小三迟疑一下,猛射出一梭子弹,旋过身子,就野鹿一样朝着来的方向跑了。
他完全把自己暴露在坑外。前射一阵,后射一阵,把伙们的火力引过来。他看见小三跑过川地了,可不等钻进对面林子,就见他突然栽倒。他盯着那个倒下的地方,好久没有看见倒下的影子爬起来。陈小三是全班人的寄托、希望,然而,他再没能爬起来。
他心中掠过一丝令人哆嗦的寒意。正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有一颗子弹穿进了他左肋。他朝后一仰。
地上的血都还是热的,他正倒在排长和那三名战友流成的血湖里。
十八
翠娥回了七姓窝走娘家,挎个蓝包袱,抱着两岁的娃,后边跟个小老头。那是她的外头人。一进村,她把娃塞给外头人,说:“你先回去吧。”自个径直进了梁家。
这是她六年来,第一次进梁家。竹子在门口,看见她,嗫嚅着站起来:“翠娥……姐。”
翠娥问:“梁柱有信没?”话很冷。
竹子摇了一下头。
翠娥把包袱放在地上,解开,取出一张揉皱的报纸递给竹子:“我外头人说这上边有梁柱。”平平淡淡一句话,扭头走了。她还记着梁柱的仇。
竹子望翠娥一眼,忙抖开报纸。这是半月前的《解放军报》,上边手印、油污,满满的。她从一版看到四版,没看出什么。又看,在一版下角“一句话新闻”里找到了半个火柴盒大小的几行字:
标题:二连被命名为“钢铁坚守连”。
正文:五日凌晨,越军以一个营的兵力,向守卫在无名高地上的侦察二连进行了三次反扑,均被二连击退。为表彰二连这种坚不可摧的精神,上级命名二连为“钢铁坚守连”,并给作战勇敢的赵大章、梁柱、郭小毛,各记三等功一次。
竹子又看一遍,确实是二连,确实是梁柱,突然把报纸捂在脸上,呜呜哭起来。这会儿,她不是悲哀,也不是高兴。横竖,只想哭,就蹲在地上哭起来。
十九
他倒下,再也没有动弹过。
这片林子转眼间骇人地静。火药味的空气淡下来,血腥气在林里窜。
伙们人不多,也才十几个。他们老鼠似的钻出来,到凹窝,用脚踢,用手翻,认定这五个敌手全死了,然后他们一人一副胜者的脸相,朝对面山口走过去。
是去检查小三的尸首的。
有云飘过来,又有云飘过去,飘来飘去,在上空流动。日光毒起来,火暴火暴的。
二十
乡里人待客,两样货:一样荷包蛋,这是接待外乡来客的;一样炒花生,这是接待近处熟人的。梁婆让竹子把花生种子也炒了,黄沙、花生,拌了一大锅。炒熟,她端了一大碗,先进邻居家:
“顺兴兄弟,柱子有信了。你尝尝这花生。”
又端一碗,进了光亮家:“光亮娘,竹子炒的花生,你尝尝。柱子还活着,有信啦。”
再端一碗进了吴天家:“侄,村长,翠娥拿回一张报,那上边写了柱子的名。活着。”
七姓窝,一家一碗花生,她端了一个遍,也说了一个遍。
二十一
银色的天,透过林子看,就像碎了的玻璃悬在高空里。
挂在枝叶上的血凝了,变成殷红的珠子。窝里,翘起的枝叶尖,几乎都挂了一滴血,像霞里的露。
二十二
七姓窝被震动了。
梁柱上了报,还立了功!
最先来贺喜的是吴天:“竹子,我看看报。娘的,没想到兄弟给咱七姓窝争了气!”
看完,又说:“娘的,争气。七姓窝光宗耀祖了。凭这,乡政府不给咱七姓窝照顾一辆上好的自行车,我就找他省长去。”说完,抓了一把炒花生,嘣嘣吃着走掉了。
只一会儿,竹子爹、竹子娘、竹子弟、光亮爹、光亮娘、翠娥娘、吴天家里的……七七八八,挤了梁家一院子。七姓之村,村西出口气,村东的窗纸都哗哗啦啦响。何况是梁柱有信了,不仅活着,还登了报,立了功!
竹子把娘送剩下的花生连锅端出来,放在当院。村人全都吃着说:
“看得出来,柱子小时候就像条汉子。”
“料不到,七姓窝出英雄,好风水!”
“听说越南有新式武器,打枪不用瞄,用镜子一照,一枪一个准。”
“听说中国也有新武器,打出去,不伤人,闻味儿,一闻就流泪,死了娘似的。”
“梁柱用啥枪?”
“报纸哩?哪个识字的念一遍。”
“村长把报纸拿走了。”
“这人!”
“听说上次的化肥,乡政府是照顾七姓窝的,不要钱,他为啥又照价收了钱?”
“他说那是‘辛苦费’,便宜。”
“妈的!”
赵麦黄进来了,还唱着:
东西南北中,
征战一股风。
打过蒋介石,
砍过日本兵。
……
进了院,径直到锅前,抓把花生,他脸上溢着笑,吃着道:“立功了?有种!当年我们拼刺刀,刺刀都被敌人肚子烧弯了,也难得弄到一个功。没想到我这个干儿比我强,有种!”说完了,溢出的笑还硬在脸纹里,久不消失。
第三章
二十三
依旧是个静。草不动,树不动,空气也不动,都在燥热中凝固了。山林,古河道,没声没息,仿佛世界上的一切,都死了一般。
他动了一下。
又动一下。
他没死。
他装死。
这当儿,他让那装出来的泛白的死人一般的眼珠回到原处,先听一下周围的动静,再偷瞧一下四周。一切都是在他眼皮下发生的,这会儿重新观望,好似刚刚发现,好似猛然间看到了一张活生生的地狱图。他的脸冷僵了,看不出悲哀,看不出痛苦,也没有胆怯和害怕。他极平静,瞅瞅身上的血,没有擦。看看身边的战友,心里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排长的脸扭曲了,极为痛苦的样子,手深深地抓进枯叶下的泥土,一只眼睛被一片染红的落叶盖着,一只眼睛,迷茫地望着天空仿佛在力求解释这突来的惨象。还有那三位……他着实不忍再看下去,就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眼时,他从容地拾起半截断肢,和一名战友的半截胳膊对在一块儿,用急救带紧紧扎起来。接着,他又把排长脸上的血污擦干净。做完这一切,他好似感到一个世纪迅速从他脑中滑过去。他体味到了一个世纪人类应该体味的一切,死亡、灾难、痛苦、悲哀、凄楚、壮烈、神圣……死过的人,又活了过来,便有一种释然感。
他取出一卷绷带,把有些麻木的腿扎起来。那里伤不重,只是一颗子弹从大腿上划过。肋骨,有些疼痛,但能忍受。他知道,两颗子弹都没伤着要害处。他迟缓地搂起衣服,把肋上的伤口,用纱布围胸捆了三圈。站起来,得走,他想,不定伙们没走远。他抬起脚,似乎有些不放心,又回头把手轻轻放在四名战友的鼻前,分别感觉了一会儿。
他一步一步,如大病初愈,迟缓沉重。他朝着林密的地方走,心里在解释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被伙们发现的。最后,他对自己说,可能是昨晚过河时就被伙们发现了,因为他们一直分散行动,加上天黑,伙们下不了手,就只好尾随到天亮。当判明他们六人的目的是侦察炮阵地时,就在这儿设了埋伏圈。判断使他有些兴奋,这说明炮阵地真在附近!他走路更加小心了,尽量一点儿响动也不弄出来。又走一段,他站在一蓬灌木后,把眼前的枝枝叶叶扒条缝,心里急剧地跳起来。
山顶有敌哨。炮阵地果然在那边山坡上。他伸手摸摸口袋的笔、图,都还在。他感到有一片阳光透进了他的胸脯。往前移了移,找个安全处,仔细观察一阵,揣摸着:左边,山陡,树稀,不能通过;从右绕,沟太深,越走离炮阵地越远,更不为上策。最好是爬到山顶上,在敌哨的附近,就可以把炮阵地一收眼底。他朝前爬了爬,树响了,哨上的伙们把脸旋过来,注视着这边树林子,贼眼溜溜的。他趴在一块石头后,双方相距不足百步。好久,伙们就盯着这边儿不动。他想,看来我得等天黑爬上山,天亮描完图,再设法下来。
二十四
吴天进了一趟城,找了民政局,当天就骑回来一辆崭新的加重“凤凰”自行车。说是照顾给英雄家属的。竹子手头紧巴,他就出钱买走了,还安慰竹子说:“梁柱是英雄,好事一串一串来,耐着性,别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
二十五
有半晌,他就坐着等天黑。心里,好像总搁点儿啥东西,放不下。怕任务完不成?怕像那五位战友死得惨?都不是。他就觉得有种耐不住的烦。扶着枪,头勾着,伤腿伸展,好腿曲起来,静静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猛然,冷似的,心里缩一下,他感觉到了孤独。战友们都去了,头上是伙们的哨,孤单一人……他想起自己阵地上的猫耳洞,想起那烧焦了的战壕,想起那到处可碰见自己人的山、沟、河……进而,想到了娘、竹子、七姓窝,想起了那封没有看完的信。他打量一下周围,没异常,就取出了信,默默往下看:
到底咋回事?你一个多月不写信,连村里人都替你揪着一把心。娘都快想疯了。干爹、天哥、光亮娘、翠娥娘……村里人都见天来问有没有你的信。
两滴沮抑制不住地涌出来。一切都在寂静中。好像这亚热带森林的每一棵树木,每一棵杂草都在谛听着什么。他似乎听到了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苍老、亲切的唤:“柱子——回来!该吃饭啦——锅里放了麻油哩——”那是母亲的声音。娃儿时,每到烧好饭,娘就站在村口,朝着村里这样唤。她总是把“油”字高高挑起来,拖好长。
你是不是出事了?你给我说实话,我不会让娘知道的。伤了,就说伤了。残了,就说残了。只要你活着,缺胳膊少腿都不怕。成了瞎子也不怕。伤了我侍候,残了我养活,喂你吃饭,背你出门,一个娃儿我当成两个养。我要给你养老送终,叫你像好人一样活在世界上。可你要给我来封信呵,叫我知道你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泪像破了堤的水,流进嘴里,流到心里。他被唤起一种似苦似甜的感觉,强烈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竹子……竹子……这一刻,竹子的面影占据了他的全部心思。他把枪靠在肩上,两只胳膊强有力地交叉着,抱紧自个的肩,双眼呆滞地凝视着前面一块青山石。其实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固执地死望着一点。他感到心里有一架天平,一会儿这头重了,一会儿那头重了。他模模糊糊意识到,那天平一端是生,一端是死。一端是家、是娘、是妻小,一端是任务。他把生和死强烈对立起来想,如同他的处境已经到了不死必生,不生必死的地步。他觉得,这一刻想得极多,又似乎想得极少。泪已经不知什么时候不流了,痕印干在脸上。猛然,他觉得胸中嘣嘣直跳,似乎心要蹦出来。脸上出了一层虚汗,像身体虚弱,突然干了重活;又像盲目中,自己拿了什么东西,明白不该拿时,已经被人当做小偷捉去了。随着心里怦怦地跳,他站了起来,腿有些麻,他就向前踢了两下。很从容,不紧不慢,又踢了一下。好像这一踢,把忧虑、茫然、迷惑全都踢掉了。他脸色蜡黄,露出孤独而犹豫的神色。他把双唇绷起来,成一条直线,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他回身望山顶,伙们还站在那儿。末了,他迟疑一下,终于起脚朝山下走去了。
只走出两步,又站住。
过了一会儿,又过一会儿……
他又抬脚朝来时的方向走去,累极了的样子,疲倦的,极慢,每走一步,像要付出千斤之力。几步,回头望了一下,又站住,久久不动。最后,他坐下来,把枪揽在怀里,把头深深地勾下去。
坐一会儿,又坐了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久,日已落尽,余晖也没了,天色开始暗下来。他坐着,像泥塑一般。
当天色麻黑时,他终于又站了起来,毅然走了。尽管那神态、步子,仿佛是走向刑场或墓地一样迟缓、沉重,还是毅然地走了。
朝着来时的方向。
枪提在手里,他走了,没有再回过头来。
二十六
县长和乡长去乡下看看,转转,检查三夏工作,回来时,路过七姓窝,顺道捎脚,把车停在山梁上。下山,过桥,进村,到了梁柱家。
县长来了。天!真是天神进了破庙,庙主都不知如何施礼了。梁婆心里慌慌的,让座都忘了,还是竹子搬过凳,倒了水:
“赵县长,张乡长,你俩坐。”
县长没有坐。他四十几岁了,胖身子,团圆菩萨脸,一副平和相。他拉起梁婆瘦嶙嶙的手:“梁大娘,你是英雄的母亲啊!咱县上前线七个人,目前立功的还只梁柱一个。怪我们工作不细,还是吴村长到县上报告了好消息。梁大娘,你给国家养了个好儿子,这是咱全县的光荣,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你!”
县长很激动。梁婆不知如何是好了,嘴张了几张,末了说:“县长,看你多外气,说到哪去了。”
乡长似乎挨过批,他用检讨的口气说:“我代表乡党委、乡政府,向你们婆媳二人赔个不是。梁柱同志参战以来,我本应好好照顾你们,可……唉,说到底,还是官僚主义作怪。说吧,家里有啥困难,说吧!”那口气,你想要启明星,似乎他也能上天给你摘一个。
“没啥难,吃穿都不愁。”竹子红了脸,道。
这当儿,村里人来了一旗子。县长来七姓窝,是有村史以来第一次,怕也是最后一次。空前,也绝后。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能来的都来了,挤在梁家院子里,像是开大会,把县长和乡长围在中间,不为别的,大半都是为了来看看县长长什么样。
吴天进来了,他威严地推开人群,到正当中,对着县长、乡长各鞠了一躬,道:“县长、乡长,到我家里坐坐吧。”
县长望着他,没言声。
吴天挂着笑说:“你忘了?县长,我是吴天呀。在民政局碰见过你,你把那张《解放军报》拿走了。”
“啊——”县长笑了笑,“是吴村长。我们顺路来看看,不坐了。”
他握着吴天的手嘱托说:“你是村长,要照顾好军属、烈属。梁大娘是英雄的母亲,要特别关照她。”
“那是那是那是。”吴天连连点着头,下巴都碰在了胸脯上。连县长都称他村长了,他自然感到自个是理所当然的村长了。“县长,你放心。春种秋收啥活儿,我们都考虑到了。不过梁婶和竹子……就是梁柱家里的,觉悟也都一丈老高的。上房漏雨多年了,墙也歪斜着,我们说把河堤上的树砍几棵,帮她们修修房,说了几次,她俩都不让。”
梁婆懵着了,不知咋回事。竹子灵醒,拉了吴天一下衣襟,吴天过去给乡长递烟,顺势踩了她一脚。
听了吴天的话,乡长、县长都抬起头,果真的,这三间土瓦房,老了,瓦缝透着天。
县长当即表态:回去给民政局说一下,县上出钱出物,把梁家房子翻弄翻弄。
吴天不让别人插话,立马接了话茬儿:“那可太谢谢县长了,只要有东西,工匠我们村里有。”
县长这么大度,乡长当然不能含糊。走时,路过老木桥,看着桥面上缺了几块板,来回都不便,便说给七姓窝批两方木材,要把老桥修一修。全村人,千恩万谢,一下把县长和乡长送上前山梁,看着他们坐上吉普车。
二十七
他爬着过了古河道。极慢、极低,尽可能不让身边的茅草动。
一弯钩月上来了,静静看着他。
云也上来了。风是一丝一丝地吹。只一会儿,月去了,开始飘飘洒洒下起牛毛雨。地上黑起来,路都难辨清。
进入大沟口,他先闪到一块巨石后观察了一阵子。那巨石,有半间房屋大,迎面有些平,上方有拳头大小两个洞,下面有碗口一个洞,当间凸起来,极像一张魔鬼脸。他看了看,快步朝沟里走。他心里很清亮,出大沟,过条河,再爬上山,就过了生死线,生就捏在手里了,死就扔在身后了。
天全黑下来,黑到了做贼都嫌黑的程度。他走着,嚓嚓,声音极大,但传不出太远,就会被雨声淹没了。这时他不怕惊动伙们,夜色正适合他走路。
“嚓!嚓!嚓!”他什么也不想,只是往前走,不停地走。
走了多长时间,走了多远路,只管走。
二十八
吴天从民政局取回了一叠纸票儿,不倒张,揉起来哗哗响。昨儿,县长放了话,今儿一早,他就进城了。他说这号事得趁火烧饭,趁热打铁,过久了,夜长梦多,县长也忘了自个说过的话。
梁婆、竹子,死活不要这笔钱。说不该得的东西得着了,心里不踏实,夜里睡觉都会觉得枕头高,睡不着。
“这是政府的关怀呐,”吴天用钱抽着自个的手掌说,“你不要这钱,就等于瞧不起我吴天啦。下次县长见我问起来,我咋答?县长不说我吴村长没能耐?”
还是不要。
“算啦算啦!”末了吴天说,“县长都唤我村长了,我就得当起村长这个家。拿五百块钱做工钱,其余的是料钱,咱立马就动工。”
来天,七姓窝请了木工、瓦工,组成了一支建筑队。叮叮当当,当当叮叮,开始给英雄梁柱家里翻弄新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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