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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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声:“天哥!”
吴天又折回身子探着头:“哟,回来啦!”
“哎。”他把一根带把儿的“前门”香烟扔过去。
吴天老练地接了烟,尴尬地一笑:“断了,断瘾了。”又把烟给他扔回来,“今年……退伍早吧?”
他答:“精简整编,提前啦。”
“哦……整编。”
“你过来坐坐,天哥。”
“不啦,不啦。”吴天摆摆手,“前晌得去乡里开防汛会议。”说罢,没有进那条胡同,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了。
竹子出来,他问:“天哥断烟瘾了?”
竹子说:“没呀,昨天还吸哪。”
他没再说啥,脸色有些白,缺血一样。回屋里一头栽在了床上,蒙头睡觉了。他想:我回来干啥呢,倒不如死在外边,死在南疆好。我活着回来了,苦苦依恋的家乡的一切都变味儿了。和娘、和妻团聚了,中间像是隔了一座山。能给娘尽孝养老了,能享受天伦之乐了,娘和妻倒都和我生分了。可以在七姓窝平平稳稳过日熬月了,七姓窝却对我像外村人,清冷得没一丝热气儿。军服脱掉了,连娘、竹子、七姓窝的那层温暖也给脱掉了。人还活着,人情已经死了。肋伤好了,心又伤了。他感到了做人的不易,感到了生比死更难。他感到从南疆带回的阴影会永远暗在他心里。“我究竟得罪了谁呢?”他委委屈屈地问自己:“都这样对待我,冷漠我,而我到底得罪了哪一个人呢?我谁也没有得罪呵!”
四十四
要活着,要和以往一样过日子,就要让乡邻们和以往一样对待你。他想了想,决定弄一桌菜,把村里的主事男人全都请来碰碰杯。
来天一早,竹子翻过山,踩着泥路,到镇上买了菜,割了几刀子肉,打了酒。
梁柱拿了烟,口袋塞满了糖,一个一个门户进。娘、伯、叔、婶、哥、嫂、爷、奶,该叫啥叫啥,一声接一声。年纪大的问身体,年轻的问生意,老实人问庄稼,乖巧人说笑话。不停地递烟、抓糖。除了干爹麦黄这几天走亲戚,他是家家去过了,都请到了。
礼道周全到这个份儿上,谁还能咋样呢?本来谁也没有和梁家结私仇,谁还能铁石心肠不到梁家坐一坐?
后晌日快落,余家竹子爹,张家光亮爹,程家老子和儿子,吴家吴天,史家翠娥爹、翠娥爷……长长短短,七七八八,各家主事的都来了。围着一张古式八仙圆桌坐下来,吃着糖,吸着烟,聊着天,从今年雨水多,十三里河堤得抽空加加固,谈到玉蜀黍长势好,明年可以各家多喂一头猪。云雾风雨,针头线脑,说的话成山,堆起来能把地皮压个坑,可没有一人问起部队在南疆的事。
都体谅他了。
他不参言,只递烟,剥糖,“叔”、“伯”、“爷”不停歇地叫。他那样子,不像是请客的主人,而像跑堂的店小二,脸上是求人神色,眼里是求人的光。
都是庄稼人,谁还能对他咋样呢?
“上菜吧?”竹子进来问。
“干爹不知回来没?”梁柱说。
“麦黄叔,得罪不下!”吴天用村长的口气说,还拍了拍面前的桌。
上菜了。先是几盘凉拌的,接着炖鸡、炒韭黄、炒鸡蛋,青椒炒肉丁,杂七杂八十几个。乡间里,这已是顶为上好了。不是特大喜事,谁也不会这样破费的。
大伙儿谁也没动筷。他开了一瓶当地产的杜康酒,把酒杯全满上,自个儿首先端起来,站着,脸有些白,手有些抖,酒都溅出来了。他先咬咬唇,末了说:“叔们、伯们……我梁柱,不是条汉子!给大家丢了脸,给部队打发回来啦……今儿,请叔们、伯们来,就是求叔们、伯们宽谅我……”不知是没词,还是说不下去,酒在半空里,已溅出半杯,他喉结直跳,手直哆嗦,鼻翼两侧的皮肉直抽抽,好不容易又放出声,“要是叔们、伯们原谅我,就都喝下这一杯!”说完,他不再抽了,不再抖了,似乎稳住了神,目光热热地盯着长辈们。
就是,谁能咋样呢?他伤了谁呢?其实,在座的他谁也没有得罪呀。都是那些家里人,贱嘴贱舌的。忽然,村人们都觉得对不起梁柱了,都觉得梁柱一回来,都应该来坐坐,聊聊。可是,这会儿,谁也不知该说啥好,就都端起杯,等谁说句大伙想说的话。
倒是吴天在外跑事多,想起一句两全的话:“甘蔗没有两头甜。顾了那头就顾不了家,顾了家就难顾那头了。过去的事,一风吹。大家——喝!一口酒烧掉一肚怨,谁没老娘媳妇啊!”
都喝了。一片“啧——”“啧——”声。
吃着菜,就都有了话。
“这种事,自古是忠孝难全。”
“岳飞忠吧,可不是孝子!”
“对。谁家里没有妻儿老小呵。”
“吃,吃。筷子勤一点儿。”
“说死就死了,谁不想家哩……”
“打仗,又不是打架,顶天流点儿血。”
“庄稼人,做啥英雄哩,有吃有喝就行了。”
“解放前,我见过那场面,中央军和游击队,打得子弹满天飞……”
“能回来就是万幸,有青山,就不怕灶里没有柴。”
……
已是酒过三巡,正是热闹处,赵麦黄进来了。他是从亲戚家里刚回来,回家听家里人说了梁柱回来的末梢,就反剪着手走过来。他破例没有唱“东西南北中”,嘴闭着,脸上冷得刀劈斧砍一般,棱角分明,透着血红。眼珠不亮,但极圆,如同死鱼眼,一动不动。到上房门口,反剪的双手松开了,手上全是汗。
“干爹……等你半天啦。”他最先看见,忙不迭儿立起,迎过去,“坐这儿。”
麦黄钉在门口,没有动,死鱼眼对着干儿子。
“麦黄哥,过来嘛。”
“你是上宾哩,来来……”
赵麦黄的嘴唇松开了,冷冷地道:“柱子,你过来。”这声音很沉闷,像初夏时从天边滚过来一声沉闷的雷。
他走过来,心里有些虚,疑惑地望着那位老干爹。
突然,赵麦黄的嘴死死闭上了,盯着干儿,脸上的皱纹好像全都竖起来,满脸血红,红到发根和脖下。左脸有一条深深皱纹牵着他的嘴角,怒呵呵地朝下巴刺过去,死鱼眼珠滚了滚,眼里就烧起一股压不灭的火,手掌出奇地痒。
“干爹……”他嗫嚅着又叫道。
赵麦黄把手掌捏成拳头,又伸开;又捏成拳头,又伸开。最后,他猛地抡起右臂,“啪”的一下,一个巴掌掴在了梁柱左脸上,嘴里不干不净吼起来:“熊——包!老子走南闯北大半生,刺刀顶着心窝都没发过颤,咋认你个干儿老鼠胆!算我这二十多年的干爹白当,从今儿起,你再也别叫我干爹!”
一时,大伙全呆了。谁也不明白不一家一姓的干爹咋会有这么大的火,会狠心打干儿一巴掌。
老头打完、骂完走去了,喝酒的人全都木桩一样。
他张着嘴,一边脸是灰色的,一边脸是血红色,有五条红痕高高鼓起来。
梁婆在厨房,听到麦黄吼,急忙赶出来,麦黄已经出去了。她追到大门外,说:“麦黄……过去了,就算啦,他心里……也很难受的。”
麦黄车转身,凶气还没消:“咋的?我打他一下你就心疼了?我不打他就对不起他死了二十多年的爹。村里人就不会从心里原谅他。他就不知道活在世上人该怎样做!”
四十五
他三天没出门,睡了三天。起床后,脸有些肿,微微的,像浮了水,透着亮。
总不能不出门。过河湿了脚,鞋还要晒干再穿的。今儿,后半晌时分,人都下地了,村里空空静静的,他挑着水桶去担水。
出来门,屁股后跟了几个娃,不知哪个起个头,一群娃就跟着嗷嗷叫:
梁柱是个大熊包,见了鬼子往回跑!
梁柱是个大熊包,见了鬼子往回跑!
他站住了,心里一阵绞痛。一把将桶扔在地下,上去揪住了一个就要打。可手到半空僵住了,怔一会儿,手又软软放下来。他无力地拾起水桶。
娃儿们还在后边叫:“梁柱是个大熊包,见了鬼子往回跑!”
他心里实在疼得无法忍受。这会儿,他想哭,他想笑,他想和谁拼死打一架,打个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梁柱是个大熊包,见了鬼子往回跑!
这唤声,比干爹掴他那一耳光疼得多,难受得多……这当儿,邮差光亮和翠娥回来了。一个是送完信回来吃饭的,一个是回来走娘家。他看见他们,不敢抬头,弯腰在井口,装出正在汲水的模样儿。
那两人看见他,都淡下步子来。
娃们还在桥头一个劲地唤。
他听着,光亮扭头对翠娥笑了笑,像是说,报应!活该!
翠娥脸色变了,过了桥,把怀里的娃儿往地上一放,上前抓住自家的小侄儿,“啪”、“啪”就是两巴掌,嘴里说:“我叫你唤!我叫你唤!”
娃们都给吓惊了,散了的小羊一般跑掉了。
他瞧了一眼翠娥,立时,泪就落下来。
第六章
四十六
红光日头地,上边忽然来个人,说叫去个当家的,代表七姓窝,到乡里开一天防汛会议。
扯淡。快掰玉蜀黍了,雨季都过了,连天红日头,叫开防汛会!吴天去了。
吴天去了,在镇上看了场电影,吃了一顿馆子,买了头黄牛回来啦。牛是好牛,才五口,正年轻,高肩宽屁股,一看就算一件子货。
吃饭时,村人都在老槐树下端着碗,吴天说,乡里布置,每个村要成立一个防汛指挥部,要他当七姓窝防汛指挥部的指挥长。
没人答理他。都知道,这人总想在村里管个事,露个头脸。
四十七
果真,没两天,就下了雨。
秋雨绵绵,连天扯地地下。
下了七天七夜。怕人!
雨像一桶水倒进了筛子里……
四十八
雨下得人都不知日头该从哪个方向出。白天也不比夜里亮多少,房里不点灯就没光线啦。有的玉蜀黍在秆上生了芽,有的将熟不熟,这会儿又回了青。地都成了稀泥糊,伤风处,玉蜀黍都一溜儿朝东趴下了。
井上也没了担水人,都在房檐下接水吃。各人都钻在自个家,谁也不出门,都在心里犯嘀咕:娘的,狠下,不怕塌天!
这雨,怕几十年来也没下过这么大。
忘了早些把房修一下,眼下,漏了雨。
忘了前几天大伙把十三里河堤加固加固,打些木桩,添点土……
忘了成立个防汛小组,就让吴天牵个头……
忘了……
十三里河涨水了,半个大堤深,枕头似的小浪子,一个接一个,噼里啪啦响。响得人心烦。响得人发慌!
四十九
统共算起来,他回来不足一月。天天钻在家里不出门,像绝了人世,吃罢饭就抱着一本《三国演义》看。《三国演义》好,和酒差不多,拿起来就啥事都忘了,只记起破赤壁、失荆州、擒孟获、设空城……
五十
入夜,雨更大了,铺天盖地,天地都在雨水里。
各家都亮着油灯。电线杆倒了,断了线。点一次灯,得划十几根火柴,都受了潮。老年人把火柴揣在怀里,或盖在被窝里。
有家做饭,用瓢在院里勺一瓢,就倒锅里了。
哗哗啦啦,啦啦哗哗,一个劲儿地下。
人都睡不着。半夜,有人叫——
“要发大水啦!”
“要发大水啦——”
能出来的人都跑了出来,提着马灯,照着电筒,惊惊慌慌,到村口一看,是程顺兴手里提着个碗大的老鳖,在街上扯着嗓子叫。
“哪里的鳖?”
“院里捡的。”
“屁话!你女人会生鳖?”
“是捡的!”
“鳖都在十三里河里呢,咋会跑到你院里。”
“要发大水啦,这是龙王派来送信的。”
“鬼!”
“我听院里叭的一声响,出来一看,地上爬个鳖。”
都不信,都不得不信,都半信半疑。一会儿,又有人从家里提出两条大草鱼,筷子长短,也是从院里捡来的。
人心慌了。
这当口,他放下《三国演义》,想:连鳖和鱼都顺着雨柱升到了半空里,擎不住,又落到了住家户。
半村人围着那鳖和鱼,直到快天亮。
五十一
赵麦黄家来了客,下雨不能走,就住下了。没床睡,麦黄把大门摘下来,架在屋里当地铺,离地半尺高。他刚睡着,觉得背下有些凉,睁开眼,天,水灌了一屋子,明晃晃的。鞋在水上漂,像一对小船儿。忙不迭儿下了床,门板就托着被窝在屋里转了个圈儿。
“他娘,快起来!涨水啦!”
“快起来,不怕淹死呀!”
家里人一出屋,麦黄就拾起个脸盆跑到门外边。到处都是水,亮光一片,埋着小腿肚。弯腰在水里摸出个石头来,咣!咣!咣!咣!咣!咣!咣………乱敲着。
“发水啦——”
“真发大水啦——”
“晚起一会儿就没命啦——”
麦黄叫罢,敲;敲罢,叫,满村跑,各家门前都敲一遍,唤一遍。
立马,村里人全都跑出来。这当儿,天已亮了。雨水哗哗响,墙似的,两步外就把视线阻断了。男人们都赤着背,单穿个裤衩。女人们大都穿齐了衣,抱着娃,光脚泡在雨水里,打着伞,或披着蓑衣、戴着雨帽。雨柱稠,把空气挤走了,人们都在喘粗气。村里一片叽哇乱叫唤:
“三娃——三娃在哪?!”
“娘,我在这儿。”
“快!快来挨着娘。”
“他爹,你回去把老四抱出来。”
“抱出来把他淋死哩!?”
“你家的房子结实啊?!”
“娘的×,天塌下来算啦!”
“这是存心不让人活啦,奶奶……”
竹子跑出来:“都到俺家来,上房不漏雨!”
都往梁家跑去了。
五十二
他家上房堆了一屋人。全村人都堆在那三间高大的青砖新房里。
天冷得不行。娃们直哭,死狼怪声地叫。他把娘的、竹子的、自个的衣裳全都拿出来,分给老人和娃儿们。翠娥在墙边,他过去给她塞了一件短大衣,还有几块饼干。
他跑到厨房去,把罐里的面全都倒出来,和面和了一大盆。他在房下打个伞,娘在伞下烧火烙着馍。竹子在桌上擀面,硬了,到院里舀半碗水倒进盆子里。
院里雨水流不赢,憋到膝盖深。有人叫:
“梁柱,水快灌屋了。”
他拿个镢头,跑到大门口,两下就把大门槛儿砸断了,水像开了闸,直往门外泻。
他站在大门口,觉得地上有动,还隐隐听见隆隆的闷雷声。往门外一看,眼都直了,白茫茫一片,世界都淹在水里了。好几只死鸡从他面前漂过去。谁家的黄狗,不知咋样爬上村口的老槐树,卧在树杈上,浑身流着水,凄凄地咕咕叫,像是在哭!他稳稳神,仔细一琢磨,感到脚下不是动,而是在哆嗦,那沉闷的隆隆声,也愈来愈大,像滚过来一声雷,往十三里河看一眼,吓懵了,浪子黄牛一样大,几尺高,从上游雪崩一般轰轰推过来。他惊了,脸色惨白,忙回到屋门口,把干爹叫出来,嘀咕道:“十三里河要决堤,得让村里人赶快离开村!”
赵麦黄跑到大门口,一看,又回到屋门,大声道:“都听我的——媳妇们抱着娃儿,男人们背着老人,快往前山梁上跑!”
一下,房里乱了,像炸了圈的羊。
“啊……啊……村子保不住啦——”
“河水要漫过来啦!”
门被挤掉了,砸了谁的头。
最先跑出大门的回头叫:“都跑啊——离不开村子的就没命啦——”
乱了!一村人,有人往家跑,有人往前山梁上跑,有人往后山梁上跑。全都吓迷了。
“他爹——抱紧娃儿啊!”
“你扶好咱娘——”
“快!拉住我的手——”
“你小子跑啥,把你爹背起来!”
“老大——家里的东西不要啦!快跑!命要紧——”
麦黄站在梁柱家门口石头上,嘴张得小碗口儿一样地唤:“往后山跑是找死啊!那立陡的山,能上去?!四里路,跑不到水就撵上啦!”
“都往前山梁上跑——别管村子了!”
这当儿,人们才迷过来,扭转头,背着,抱着,朝老木桥上跑。
有个母猪漂过来。
“他爹,咱家的猪!”
“不要啦,快跑!”
“快生了呀!”
“命都没了,还要你娘的猪!”
他背着娘,竹子抱着娃,裹在人群里。
赵麦黄第一个跑上桥,木桩一样扎在桥头上:“不要乱,一个一个过!”
这当儿,乡人们才又想起来,桥面上少了几块板,是早几年就该修好的,可是谁也没有修。桥下的洪水震山响,牛腰浪时不时打在桥面上,再有尺把,水就漫过了桥。
“挤你娘的×,一个一个过!”麦黄骂着,用手拨拉着,每个过桥的人,他都要拉一下,像是查查数。“家里人,让家里人先过!”他在不停地吼,就像在指挥着千军万马,男女老少们,一个接一个,过得很有秩序。
吴天过来了。手里牵着那头才买的牛,不由分说,就牵牛上了桥,一下把四尺宽的桥面堵死了。
“你慌着去找阎王爷?!”赵麦黄吼着。
吴天不吭声,直拍牛屁股。那牛一见轰轰的河水吓呆,站在桥上不敢动。
“过!过!老爷,快过!”吴天的手都被牛的屁股震疼了,那牛还是一动不动弹。
“哗——”前面大堤塌方了。
“走啊——老爷!”吴天直想哭,那牛死了一般,不进也不退的。“把牛推到河里去!”麦黄吼着。果真有几个小伙冲上来,要把牛往河里推。
吴天哭了,“麦黄叔,才买几天呀,八百块钱还没给人家哩……麦黄叔,水落了还得过日子,不指靠牛你靠啥……”
麦黄走过来,一脚踢在了牛的后腿上。黄牛后脚一跳,朝前走了。只走几步,到老桥中间,一脚踩在桥的空当上,头往下栽,桥身晃一下,咔咔喳喳,桥板被牛身砸断了四五块,牛从桥梁当间落进河里,一下就给卷没了。桥面上,留下五尺长个大窟窿,谁也过不去。
吴天傻子一样呆在桥头上。
一村人,在桥的两头嗷嗷叫。
“娃——咋办呀?!”
“不能站这儿等死啊!”
“娃——你从桥上爬过来!”
谁敢从桥梁上爬过去,电线杆似的两根细桥梁,雨水冲得溜溜滑,不应就落进水里了。
麦黄窜上来,朝吴天脸上唰唰地打了两巴掌,回身就往村里跑。
吴天狗一般,抱头圪蹴在桥头上。
好一会儿,麦黄浑身泥水从村里跑过来,肩上背个擀面桌,说:“村里不能回啦,水都淹了肚脐眼儿,准是上边大堤打开啦。”
麦黄到桥上,放下擀面桌,一横,娘呀——面桌棚不到桥梁上。两条桥梁间足有四尺宽,面桌仅有三尺七八长,短三寸,一村人的性命都坏在了这个三寸上。
老老少少的目光,都变得暗淡了。
这当儿,光亮上了桥,一卧,死抓在桥梁上,虫一样朝前蠕动着。好大一会儿,过去了,站在对岸,扯着嗓门叫“爹——爹——”
光亮爹上了桥,把一个包袱扔给娃。光亮接过包,扭头上岸了。
到了娃连爹也顾不上的时候了。
他一直和娘和媳围在一块儿,死眼盯着桥上那个洞。脸色蜡黄蜡黄,眼珠半晌都没转一下。光亮过去了,他突然立起身,没看娘,也没看竹子,只瞟了瞟竹子怀里嗷嗷叫着的小娃儿,一个箭步就登上桥,卧下来,趴在桥梁上,蟹子一般,几下就快爬对岸了。
一见这情景,立马就有人骂出口:“就你妈的命金贵,咋不死在越南的枪口上!”正骂着,就见梁柱身子歪一下,落进水里了。
有人说:“活报应!”
“柱子!”一声尖叫,梁婆疯了一样,朝着桥上扑过去。竹子,“娘!”一声,跪下抱住了婆的腿。
一个浪头落下去,人们看见梁柱的手还抓在桥梁上,脚在水下扑腾着,好像在找啥子。一会儿,不动了,他的双腿蛇一样缠在一根桥桩上,头探出桥梁来,肩膀和桥梁一般齐,扭头叫:
“干爹!”
没有应声。
“干爹!你是聋子!!”
麦黄跑到桥上来。
“快把面桌搁在我的肩膀上!”
这是他回七姓窝第一次高声说话,第一次训别人,就像他在部队训他班的战士那样儿。
赵麦黄灵醒过来,抱起面桌,一头放在桥梁上,一头正巧放在他的肩膀上。麦黄叫:“一个一个过!”
人都站着没有动。
“过呀!都死了?!”
还是没人动。
从面桌下传来一声唤:“竹子,过!”
听得唤,竹子把娃往麦黄手里一塞,背起娘,上了桥,她在面桌前迟疑一下,猛地单脚踩在面桌上,跳一下,过去了。
是谁从麦黄手里抱过梁柱的娃,跟着过去了。
有了头,就有了尾,一个接一个,翠娥和娃儿,翠娥爹,翠娥娘,竹子弟,竹子娘,光亮爹……一村老小,一个一个过去了,就像过河时小心地去踩踏脚石,轻轻落下脚,猛地跳过去,三步五步就跑到对岸了。
几十口子人,过了足有吃半顿饭工夫。最后过的是麦黄。他跳过去,把面桌掀下来,唤:
“上来吧,都过来了!”
这时,他身上像抽了筋,又颤又软,扭脸看了麦黄一眼。那是一张盖满了泥沙的脸。那张脸上的嘴动了动,一个浪头打下来,他就落进水里没影了。
麦黄一怔,忙把面桌扔进河里去,指望他抓住面桌有个救。可面桌都冲得没影了,他也没露头。
雨还在下,像一桶水倒进了筛子里。
五十三
又下了三天三夜,雨小了。
七姓窝的人,都住在山梁上的马路边。乡里来了救灾队,送了帐篷,送了吃食。
梁家婆媳在帐篷里坐了三天三夜,泥胎一般,不动弹一下,没有哭,木木的,一天到晚就那么盯着狂怒的十三里河。
竹子娘来劝道:“哭吧,哭出来好受些……”
村里人都劝:“哭吧,大声地哭!”
还是没有哭,神情木木的,痴望着十三里河。
五十四
水落了。这是离村的七天后,投奔亲戚的人也都回来了。
七姓窝依旧还在。老木桥没有了,只剩下泥糊着的桥桩子。
村子里淤了几寸厚的黄泥糊,泥糊里到处埋的是死鸡、死猫、死老鼠。谁家的黄狗还卧在老槐树的树杈上,抱下树,已饿得不能叫,不会走。
田地里的秋庄稼全都趴下了,埋在淤泥里。玉蜀黍露着一个缨,两个叶,艰难地张望着这茫茫的黄泥世界。
这是大灾年,百年不遇!
村里人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梁柱。
一村人散开来,东西两岸,朝着下游走。
也没费大事。在七姓窝这麻坑的口儿上,有个坑,淤平了。平平的泥糊里,露出一只脚,扒出来,那就是他。
他已不成人形了。眼里、嘴里、鼻里、耳里,塞满了黄泥。翠娥挑来一担水,又挑一担水。竹子一把一把给他洗,极认真,手也极轻,连鼻孔里的淤泥都给洗净了,洁洁素素的。
他还是没有大伤,只是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没有原肤色。额头宽宽的,方脸、方嘴,嘴角微微向上挑一点儿,好似要笑,可没笑出来。细看,模样很安详,躺在那儿,看着娘、竹子、村人们和七姓窝的山、河、草、木,仿佛该办的事情全都办过了。失的,得了;欠的,还了;无牵无挂了,也就平平静静,毫无愧意地离开了。离开了这块生他养他的土地,无愧地去了。永远也不回来,没有烦恼,没有愧疚,没有从南疆带回来的那压在心头上的大山。
村里人都哭了,呜呜的。
竹子没哭。婆也没哭。她们很平静,好似这一切,她们早就知道要发生。
竹子把他从部队拿回的全套军装给他穿上。
他还躺着,像没退伍前一样,躺在他在部队时睡的铺板上。他的眼望着竹子,似乎还有一句话要对竹子说;又好像全都说完了,只是想最后望望她。
竹子用手把他的眼皮往下抹,可手过来,他又睁开了。
梁婆过来,跪在地上,把手轻轻盖在他的眼皮上,暖一会儿,往下抹。他到底把眼睛闭上了。梁婆的手很迟缓,下来眼皮,又摸他的脸,他的嘴,他的鼻,他脸上的每一处。当她的手从他嘴上抬起时,他的嘴唇微微一动,像是轻轻地叫了声:
娘!
五十五
他今年二十五周岁,去了,救活了一村人。为了纪念,就把他埋在十三里河的桥头上。
送葬那天,十二个人抬着棺材绕村走了一周。按理,他年轻,辈分小,孝子也只他一个娃,可村里人,凡比他年纪轻的,全都给他戴了孝。请来了响器,走在棺材前,吹着送葬调,棺材后是一旗子不一家一姓的孝子们,头顶白孝帽,一个挨一个,如同一片雪。哭声悲天悲地,惊破了山,沉沉地呜呜响,响满了七姓窝,又溢到山外边。
棺材走得慢极了,地面吸着人们的脚,每走一步都像很吃力。半空的棺材,像是人们抬起的一个大山包,缓缓朝前移。过河时,没一人弯腰脱掉鞋,就哗哗啦啦趟水过去了。水冲着人们的腿,人都站不稳,但他们没叫棺材晃一下。
下葬时,没有一人哭。全村老少齐声唤:
“柱子——换房了,你小心点!”
“柱哥——换房了,你小心点!”
“柱叔——换房了,你小心点!”
盖土时,静得像周围没有活物了,人们只说了三句话:
“柱子,你没有对不起谁,安心走吧!”
“柱子,你没办过亏心事,放心升天吧!”
“柱子,家里事你不用操心,到那里照顾好自个就行了。需要啥,就夜里回村说一声!”
再也没人说话了,直到坟头堆起来。
盖完土,远处传来了一声牛叫。人们抬起头,见是吴天那头黄牛,它还活着,远远站在坡上朝这儿望。这会儿,人们才发现,全村老少都来给梁柱送葬了,唯吴天没有来。
一村愤怒的目光,盯住了吴天家里人。
吴天家里人惊惊地说:“他走两天啦,不知去了哪儿。”
于是,人人都开始骂吴天。骂够了,坟上的后活也都干完了。男女老少,不论辈分高低,包括八十老翁,都在梁柱坟前磕了三个头,才默默离去。
这一天,七姓窝没一家烧饭吃,村子像死了。
五十六
来天,吴天回了村,到村口就破口骂起来:
“娘的×!我跑到县政府,要求给梁柱评烈士,家伙们都不接我话茬儿!”
村里人都出来,这当儿都认定:梁柱是应该评为烈士的!梁柱要不评为烈士,那天下就没有烈士了。
“你没找县长?”
“找啦!县长听我把梁柱的事一说,笑了笑,以后就没露脸儿。我又找到民政局,求他们来七姓窝问问梁柱的事,娘的说,忙得抽不出人手来。我又找到宣传部,求他们在报上把梁柱登一登,他们说县里先进事迹多得很,写不完,也登不完,还说宣传梁柱,社会后果不好,娘的×,啥后果?!”
五十七
夜里,月溶溶的。
睡到半夜,都听见桥头有哭声,风吹着,凄惨得撕人心。人们都起了床,到桥头一看,是梁婆和竹子,哭疯了,跪在梁柱坟前比着哭,头发散在肩上,嗓子哑得不行,边哭还边扒着坟上的土,新坟已被这婆媳扒平了。手都扒得流了血,还是扒……好似一定要把梁柱从坟里扒出来。
这是梁柱死后她俩第一次放声地哭。先前,只落泪,婆媳谁也没有放过声。今儿听吴天回来说,这百年不遇的水灾全县为了别人死去的共有十七个,烈士评了十六个,唯梁柱没有被评上,而且压根没人来七姓窝过问一声梁柱的事,若不是吴天,乡里、县里还不知道梁柱已经死去了……
哭声悲惨、凄楚,十三里河水都跟着呜呜地哭。人们过来拉,死也拉不起,拉的人也跟着哭起来。
麦黄过来拉,拉不住。站到一边,掉了几滴泪,突然他抬起手,一巴掌接一巴掌打着自己的脸,打完了,坐在干儿的坟上,扯着喉咙叫:
“怪我呀!怪我赵麦黄!我咋不死呢……我活着干啥哩……”哭叫着,又一巴掌接一巴掌猛打自己的脸。
村人们都来了,看见坟上这样子,谁来谁哭。一村人,男的、女的全都坐在梁柱的坟前哭,悲天哀地,死去活来,像崩了山,呜呜的声音,沉沉地压着夜,压着七姓窝的山和河。
尾
七姓窝的人管不了乡政府,也管不了县政府。他们只知道梁柱是为了村民们死去的,才二十五周岁,上有老,下有小,就为了大伙离去了。全村人不会忘掉他。他们集资两千七百元(吴天卖了牛,一人就拿了五百块),由麦黄和吴天乘汽车,坐火车,带着钱到黄河以北,买了一块上好的大理石。这石,黑褐色,透着亮,宽三尺,高五尺,厚半尺,背面刻了梁柱的生平;正面,刻了磨盘儿大的六个柳体字:
梁柱烈士之墓
这墓碑,在全县所有的烈士墓中(包括烈士陵园的)质地最好,造价最高,也是最高大的一块碑。
竖在梁柱他的坟前,就像竖起了一座山。
十三里河,依旧老样子,成年累月汩汩地从他的坟前流过去。有谣说:
有河就有村,
有村就有河。
村是河的家,
河是村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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