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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有条河,始于白果山,源从山缝挤出来,哗哗朝东流。河两岸是高高大山梁,像两条僵死的巨人横卧着,河道被夹在山梁间,萎缩着身子朝前伸,共伸了十三里,被伏牛山下绝情的伊河吞没了。因此,这河就叫十三里河。

有谣说:

有河就有村,

有村就有河。

村是河的家,

河是村的歌。

十三里河流了五里,后山梁猛然拐个弯,在两座山梁当间留下一个窝,活脱是麻脸上的麻坑儿。

这坑里,有七户人家,几十口子人,一溜房屋,月儿似的弯在河岸上,这便是七姓窝村。

从七姓窝吐出一条小蛇路,一箭长短,爬过河上的老木桥,盘上前山梁,系着山梁上的黄土大马路,外面世界的人才知道,这马路下面,还遗落着一庄人家。

七户人家七个姓,很杂,梁、余、张、史、赵、吴、程。外村人说:

七姓窝的七户人,

清明上的七个坟,

开门种了七家地,

关门揣了七条心。

究其村史,也只一绳长短。大跃进那当儿,地区给县上修了小铁路,要在伏牛山下建造水库,不得已,水库上方人家,只得迁出,移到邻县去。乡人们遵着老规,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茅草窝,穷死不离热土地。于是,就从伊河上方搬迁来了七户人,在这十三里河窄窄的河沟里,寻了这麻坑,住下了,繁衍了,成村了。天长日久,日久天长,也俨然成了一隅天地,一片世界。

第一章

梁婆,叫素月,六十几岁,像风烛残年的干母鸡,走路颤颤的,过桥浑身都发软。老眼也不剩几成光亮,还有风眼病,见风流泪,眼窝总是津津的湿,又深陷,好似两个被岁月剥得没了边沿的老枯井。这些时日来,风雨无阻,烧罢午饭,断了炊烟,梁婆就把麻沙沙的荆芥叶子,揉出汁水来,贴在眼皮上,一步三喘爬上坡,在马路上,双手搭眼棚,死着眼睛朝东张望着。

初夏近午,日光昏黄,凝着的白云,悬在空里,极像乏累了,懒懒的不动。远山近岭,静静的,没人、没畜。雁在头顶,也不叫,悄悄滑走了。日光和麦子,拌成花黄色,捂在山梁上。热气从地下翻上来,闲散地在梁上游荡着。远处,挡了视野的大山,闪着黄的反光。梁婆在这空寂的山梁上,呆呆的,任汗顺着脸纹流,不擦,也不动,就只朝着一个方向凝视着,像枯瘦的树桩子,遭了雷,没了枝叶,干了,枯了,孤寂地站在那儿。

她在等邮差。

邮差是七姓窝的人,张家大儿子,叫光亮。爹是县邮局的老伙夫,退休了,他顶缺,就跑这条道,一日一趟,午饭在家吃。天气好,他是准定要来的。可今儿,到了该来的时辰,他还没有来。

“娘,回去吧。”儿媳竹子,头上捂着围巾,怀揣满月的娃儿,来叫道。

“再等等。”梁婆依旧盯着东边的路。

“不定光亮今儿不来了。”

“再等等。”

“晌午错时了。”

“再等等!”

到底等来了。罢饭时分,光亮骑着邮车,从黄黄的日光里钻出来,先是一个小黑点,近了变成一个绿团儿。

梁婆叉开腿,拦住路,高声地问:“光亮——柱子的信哩?”

光亮下了车:“没有柱子的信。”

“你咋不把柱子的信给捎来呀!”

“就没他的信。”光亮又翻身上车,“吴家沟有电报,得赶快送过去。”他一晃,从梁婆身边过去了。

梁婆几趔趄,捉住车尾架:“我不信!都一个多月了,俺娃不会不给我写信的!”

“……”

“你再看看你的包包里。”

“给你说——没有嘛!”

“你看看,也费不了你二两力!”

“你这啰嗦婆……疯了呀!”光亮猛蹬着车子走掉了。

梁婆呆呆的,两滴泪顺着纹络流下来。

媳妇竹子,没有信,她好似没了骨架儿,软软地蹲下来,背对着娘,双肩微微地抽。

这会儿,他正和他的战友们蹲在战壕里。战壕菜畦一般,又浅、又烂、又弯,沿着山势蛇盘着。已经个把来月了,越南伙们(他们都叫敌人“伙们”)白日里藏了脸,冷枪冷炮不断线地打,不定哪会儿,炮弹就像雨滴似的砸下来,把战壕轰个一溜平。跟着炮停,伙们就狗一样扑过来,得直着身子把伙们打下去,弄不好就得脸对脸儿论输赢。

命都是在脖上系着的,说不了哪天就落地丢失了,就像城里娃儿丢了脖上挂的小钥匙。他曾想:什么是战争,战争就是把生命当成钥匙挂在脖子上,丢了,就去开地狱的门;没丢,就去开生活的门。

这是中午,天阴着,似乎要下雨,可总也不肯下。他们排在修战壕。修了轰,轰了修,就像和伙们拉大锯。

修好了,回到猫耳洞,躺在雨布上,他似乎有灵感冲动,突然又坐起来,取出一个红皮烫金笔记本,写下这样几行字:

躺在朝不保夕的猫耳洞里,我感到了军人的职责已经实实在在压到了肩头上。我在这儿朝不保夕,但有千家万户在和平的安宁中欢聚,我体会到了军人的伟大幸福。

收起笔记本,躺下来,他长出一口气,好像完成了一项使命。雨布发了霉,霉臭味直往肺里钻。这猫耳洞能待三个人。那两个,一个睡了,一个在看信。看信的突然说:“梁班头,你家今年要遭水,百年不遇!”

他头也不扭:“胡扯淡!”

“我姐在信上说了。她在省气象台。”

气象台算狗屁,还没有家里的盐罐预报天气准。他只是想,不接话茬儿,揉揉眼,从眼皮上抠掉一块黑东西。灰?泥?别的啥?也不管,随手扔掉了。自打上阵地,就不再洗脸,搓搓,一卷一卷往下落。

打仗,就是这日子。他想,别人能熬,我也能熬!何况是兵头将尾——侦察班长,何况是已有五年军龄的“老家伙”。不怕,熬吧。

当兵五个春秋了,有多少事情料不到。最料不到的是来云南边疆打仗。一九七九年,敲打过了,以为也就没事了,可这脾气上来就又接了火。我要不是侦察兵,怕也轮不到我头上。他想,新兵连那是一筐乱豆子,哪一粒都不知自个要被种到哪块土地上。一天,他和几个老乡上市里,闲逛百货楼,上了公共汽车,才知道身上没有钱。鞋里藏着黄土来军营,不买东西谁带闲钱去给小偷做生日。没钱,要丢脸的,可他并不慌,宁让那售票员妞儿嗓子唤粗,他也不动弹。到了百货楼,车停下,他找到售票员:

“大姐——车站到没有?”

“大姐”怔住了。她少说比他小三岁。“你去火车站?”

“哎,接个人。”

“快下去!快下去!”“大姐”忙不迭儿道,“去火车站乘三路车,这是二路。”

他们下车了,“大姐”自然没要票。

本是笑料,风传了新兵连。分兵那会儿,侦察连长听了哈哈笑,一拍屁股,把他领走了。

偶然,偶然透了。

当了侦察兵,就轮到到侦察分队来和伙们敲打。如果不是侦察兵……如果那次乘车带了钱……如果那次不唤“大姐”,任她奚落几句话……他一遍一遍地这样想,末了就对自个说:打打仗也好,十九岁进军营,曾经想混套干部服,到时候把媳妇户口迁出来,把娘接到城市,谁料,第一年不能考军校,第二年没考上……往后,年龄过了分水岭,提干的希望也就破灭了。眼下,打仗了,打得好,兴许会给“破破格”,要那样,日后把娘、媳妇接进城市,也就无愧于媳妇对我的恩爱,无愧于娘把我一筷子长短养成七尺汉的辛劳了……

他媳——竹子,是余家的妞,自小是和张家光亮好上的。两人上学一搭走,走久了,就生出一些别人想不到的事情来。学校在碾盘岭上的山神庙,离七姓窝五里路,他们见天顺着十三里河堤上学下学。河水汩汩的,叮叮当当响,打着旋儿朝下流。有时候,路丢在河边青草里,正走着,没路了,青蛙就会蹦上脚。那一回,他俩挨肩走,青蛙从水里跳出来,落在她光光的脚丫上,人的凉,吓了她一跳,“娘呀”一声,忙抓住光亮的手……

也就那一会儿,光亮才真正看清楚,原来竹子是那样嫩,那样秀。他又抓着她的手,颤颤地说:“竹子,你、你……愿不愿意我……”

挣出手,竹子愤愤走掉了。可过了一天,她给他的书里夹个小纸条,上写着:

“你找个媒人到我家说一说。”

睡不着!

躺在那儿,身上全是泥,军衣已经没有本色了。有几只苍蝇在洞口嗡嗡飞。他盯着一只绿苍蝇,像盯着突然发现的敌目标,一动不动,不让它从视线中飞出去。

可到底还是飞走了。

寂寥得很。战场上的静寂是一种折磨。

他开始重复那想过几百遍的心里话:有一天,哪一块弹片落在我身上,竹子还年轻,还没褪水灵色,不愁嫁不出梁家门,娘可怎么办?生下我就守寡,二十五年了,孤单、寂寞、苦难、艰辛、血汗……不到四十就满头白发,四十五岁就双眼昏花。我去了,她可怎么办?我算个孝子吗?入伍五年,每月都给家寄钱,先五块,后十块,去年开始每月寄十五,月月寄,不间断……我死了对娘还会有愧吗?他想起了小时候娘教他唱的那首曲儿:

娘养儿一天一年恩,

儿给娘买盒抹脸的粉;

娘养儿一年十年恩,

儿给娘扯条围头巾;

娘养儿十年百年恩,

儿给娘扯条送终裙;

娘养儿二十恩不尽,

求儿把娘送进坟,

坟前栽棵不老的柏,

记住娘养儿的一片恩。

……

后边还有很长的词儿,他想不起来了。这突然想起的几句,使他感到有种动人心魄的温暖。对家的思念,像条扯不断的线,紧紧扎住了他的心。哦,家!那偏僻的家……算日子,竹子该生过一个来月了。是男是女呢?不会难产吧!一个月了,该接到一封家信了……他盯着洞口外的一个小土堆,那焦了的土堆,赤褐色,多像一个坟啊!坟?坟……这念头使他打了个寒战,他愈加控制不住对家乡、对亲人的思念了。那还依然很穷的七姓窝,那条凸凹的泥街,那一辈子都唱那几句戏词儿的干爹,还有那疯疯野野的翠娥……翠娥?悠地,一股冷森森的寒气,袭着他的心……

哦,翠娥,原谅我吧翠娥。

人为什么要到已知自己的生命像钥匙一样挂在脖子上,随时都可能丢在地下去打开地狱之门的时候才开始清醒、公正、善良呢?

那朦胧、遥远的过去呀!

翠娥是史家妞,比他大两岁,八岁就和他订了婚。婚约各家都收藏一份压在箱子底。她能干,二百斤挑起来走路不当一码事。疙瘩脸,脖子扣一向没扣过,热冷都露出脖下那块黑红的肉。四季里,粗活细活不离手,闲下来,就独自想想结婚的好事儿,急了,就等天黑下,跑到他家:“柱子,我爹让你去干点活。”

他出来,她就把他拉到麦场上。

“干啥活?”

“不干活。”

这样,他站着,她就偎到他跟前:

“我都十九了……”

他不吭。

“过了正月就二十。”

“小着哩。”

“我知道,你不想娶我……”

“急啥,还不到婚龄哩。”

“我姑家三妞儿,十六就嫁了,人家十七就抱了娃。”

“慌着赶死哩!”

“哼!我要像竹子,你巴不得早些娶走我?”

……

怪谁呢?世上有多少事情,就像糊了一层纸,不戳破,就平平稳稳、模模糊糊过去了。戳破了,就感到这件事情弄错了,是这样,不该是那样,于是就想纠正它。

竹子和光亮,双方都送过婚帖的,名正言顺的对象儿。他比竹子早读一年书,属在哥辈上,心里就没栽过她的青苗儿,可翠娥这一句,反倒使他真格地把竹子想了一遍又一遍。长相、身条、神态、语气、为人、文化,哪点不比翠娥强?男人对女人,不想就是不想,想了就像放了缰的马,放开也就难以收回了。

有一天,下地割麦,竹子正走着,翠娥冷不丁赶过来:“竹子,给你说——梁柱是我的人,八岁订了婚,婚约写死了,你少去勾引他!”

竹子懵了,呆站着,还没灵醒过来,翠娥就旋风似的刮走了。翠娥着火一样急,赶到路前,又拦住了光亮:“光亮,你管管你们竹子,别天天死不要脸地去给梁柱吊膀子!”

……

“你没看见这几天他俩割麦天天都是肩挨肩,不是割到别人最前头,就是留到别人最后头,嘀嘀咕咕,有说不完的话!”

原来是这样。光亮找了竹子:“你……你别给梁柱拉近乎,人家是有了婚约的。我哪一点对你不好?一次进城,就给你买了两套衣裳,花了七十四块三毛七,换了别人,谁舍得!”

竹子哭了,对光亮说:

“七十四块三毛七……我还你!”

都闹翻了。很在村里风波了一阵子。村里人都认定:该可怜的是翠娥和光亮,该咬牙痛恨的是竹子和他。最可恨的是他。

竹子爹掴了竹子一巴掌。

他娘没有打他,只在夜里跑到爹的坟上,哭了一场,从天黑哭到天亮。

炮响了。阵地在炮声中抖动得像筛糠。

他从遥远的、梦一般的回想中抽回身子来,本能地箭一样射出去,猫进战壕里。有一发炮弹在他身后炸响了。他感到像被谁推了一把,趴在了地上。烧焦的黄土压了他一身。当他挣出身子来,眼前已经又添了三个弹坑。他迅速活动一下,感到身上没有伤,旋即跳进了弹坑。

阵地在发抖。烟尘像灰色的棉罩一样盖在阵地上。闷热的气流裹着火药味在战壕里乱窜着。全连都已守在了战位上。每个人的眼睛都瞪得要流血,穿过滚滚的烟雾,凝视着前沿阵地。

伙们上来了。

黑压压的一片儿,伙们盖住山坡朝上爬。这一会儿,他脑子忘了娘,忘了妻,忘了他日夜思念的家,忘了他朝暮恋着的七姓窝,每一根神经都绷成一条弦,只想着:我伏在战壕的豁口上,守着了,我就活;守不住,阵地上最先死的就是我。我要活!他想,我要千方百计不叫伙们接近这豁口。他瞄一眼近旁的战友,把战友边的手榴弹悄悄拿了七枚,放在自个身子边。

一切都准备停当了,剩下的就只有跟伙们死战了。

他凝视着近了的伙们,心里急跳着,双眼瞪得有些酸。

又没信。

梁婆和竹子从山梁上下来,歇一会儿,回了家。这是一个簸箕宅,三间上房,两面对厦。婆住上房,媳住东厦,西厦作厨。婆媳回家刚坐定,吴天来了。他是七姓窝的二茬人,三十来岁,先前是七姓窝的生产队长,眼下,大队改为村,生产队改为组,田地分了,他连个组长也不是。七姓窝归小赵岭管辖,相距远,颇有些天高皇帝远,鞭长够不着的味儿。村长说:“七姓窝太偏,日后吴天就牵个头吧。”这样,吴天就自任村长了,常常觉得自个儿是七姓窝的擎天白玉柱,少了,要塌天。一进梁家,他就像县长来察访:

“梁婶,兄弟在前线打仗,那是为国出力的!保家卫国嘛,这是咱七姓窝的光荣,咱七姓窝的伟大。一人参军还全村光荣哩,何况是打仗!”

竹子进来了,端了一碗红糖水。

吴天接过碗,“咕咕”一口气喝完。“这些日子忙,计划生育啦、夏种秋收啦、防汛会议啦……都得管。没顾上多问家里的情况,不知有啥困难?柱子兄弟在打仗,政府很关心参战人的家属,说吧,有啥困难?尽管说……对!化肥有没有?割了麦就该施底肥啦。”

“草粪够啦。”竹子又递来一碗红糖水。

“够了也得要!”吴天把碗往桌上一推,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重大的事,“过了张家村,就没了张家店。梁柱在前线,要连点儿化肥都不照顾,那政府也太不够交情了。”说完,他就像后宅院着火一般,热急热急出去了。

“天哥……”竹子追出来。

吴天回了一句话:“连点儿化肥都弄不到手,那兄弟在前线算白打了一场仗,那我这村长还有啥用!”

一场战斗,在一片血肉模糊中结束了。在永远倒下去的人中,也有我们的六个身躯,年龄最小的十八岁,最大的二十四。他丝毫无损。他庆幸自己。

上级命令:由二连组成一个精明强干的侦察班,摸清敌炮阵地的方位、距离、坐标。有可能,就用炮轰掉伙们的炮阵地。

侦察班由排长任大林任班长,他任副班长。各降一职。连长找他谈话时,他心里打了一个颤,嘴上坚定地说:“只要组织上信任我。”连长给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后天出发,把后事写写吧,别和敌人碰面了,想起还没写遗书。”

在猫耳洞口,他又取出那个红皮烫金笔记本,坐下,铺在膝盖上,怔怔地望着洞外的天空。他眼里有一种朦胧的光和一丝淡淡的忧虑,仿佛感到,有个阴影罩着他的心。天空有一片白云,薄薄的,像一片没有形状的白纱,从远方飘过来,又朝着远方飘过去。他想:一个多月了,我该接到一封家信了。

今天,他那快用完的笔记本上,又增添了三段话,和这笔记本上的全部内容一样,都是对人生的伟大见解:

我要去执行一次特殊的任务。这或许是我人生的最后一次旅行,我要在这次旅行中,为我的生命唱一支嘹亮的歌!

都说:人生价值的大小,在于他对社会的贡献大小。我时常问:梁柱,你给社会做了什么贡献?为四个现代化干了什么?没干什么,没多少贡献,那就在这次侦察任务中补偿吧!

现在,我真正感到,活着的人,是为了自己而活着,那他已经死了。死了的人,是为国捐躯,那他永远活着。我不能掌握自己的生,但我能掌握伟大的死和渺小的死。我要让我的灵魂永远活在这个世界上。阵地虽小,能干惊天大业;生命虽短,要留千古之名!

笔记本和他的衣物放在一块,如果真就此和这个世界告别了,人们不会不发现那个“金光闪闪”的红色笔记本。

梁婆哆嗦着过了桥,爬上坡。

半晌,昏昏的日光里,出现了一个绿团儿。

还是没有梁柱的信。

他写了一封长信,蝇头小字,长达六页。这封信是人生的最后回光,是心灵最真诚的颤音。写完时,他如释重负,内心感到异常平静,仿佛立时死去,也就无愧于人类了。他想,该办的事情都已办了,可以轻松而来,轻松而去了。

竹子:

你好!

上个月发给你一封挂号信,咋回事,一直不见回音。焦虑之至!

这封信,你若收到了,后勤的粮油供给证上,也就没有我梁柱的名字了。你别怕,我说的是万一。这里万一的事情多得很。这次的特殊任务我也摊了一份,就是说,命的一半已经存进了阎王爷的账。死倒不怕,五尺大汉,血性男儿,怕死就不在世上为人了。可我想,要走,也得清清白白离开这世界,到了阴间,堂堂正正做个人。竹子,给你说句掏心话,我梁柱不是好东西,你和我结婚,也算白搭一生了。撕下脸皮说吧,没订婚以前我就想娶你。我不喜欢翠娥,嫌她长得丑。当你和光亮、我和翠娥的婚事都吹时,我暗自幸灾乐祸。我决心千方百计把你娶到手。我知道,去向你求婚你是不会答应的,那样,就证明你我真有什么不干净的事了。怎么办?我钻在房里想了整整三天。终于有一天,你到镇上赶集,晌午没回来。那几日,十三里河正发洪,水有埋头深,我就挑着水桶到井泉上等着你。你不知道那当儿我有多卑鄙!我从老木桥上抽掉一块板,到树林里锯了锯,然后回到马路上偷着瞭望你,看你回来了,忙下到山梁,把桥上的木板扔进河里三四块,把快锯断的木板放在桥面空当上。你来了,我装着去打水。你走上桥,怔一下,踩了那块板,连人带板,落进了河里。我立马跳进河里。没想到你被水冲得那么远,我扎了三四个水猛子,喝了好几口水,才把你救出来……你吓呆了,浑身湿,头发盖着脸。我提来泉水,让你洗了脸,说:“谁他妈的偷了桥上两块板!你也真是,我们过桥都不敢踩中间那一块,又窄又薄的。”你看我有多可耻!你不说话,感激地望着我。我说:“回去吧,别让人看见咱俩在一块。”没想到你硬了硬脖子道:“看见就看见,不怕。”那一会儿,正是歇午觉的时间,四处没人,我真想一把上去抱住你,可我忍了忍,像大哥一样对你说:“竹子,因为我,翠娥败坏了你的名声,我觉得真对不住你……今天救你的事,你也不要往心上放,只求你不恨我就行了……”你突然哭了,落着泪,对我说:“柱哥,你要不嫌我长得丑,就叫我给你烧一辈子饭吧!”竹子,那天你走了之后,我像疯子,一个人爬上山梁上的大马路,一遍一遍地唱着那首野山歌:

得意哟,快活哟,

漂亮的妞儿围着我;

得意哟,快活哟,

最俏的妞儿嫁给我;

天热有人给我端水喝,

天冷有人给我暖被窝,

你说快活不快活。

……

就这么,咱俩订婚了。光亮进城接了爹的班,翠娥嫁给镇上一个比她大十一岁的人做了后娘……写到这儿,竹子,你知道我梁柱是啥玩意儿了吧。这样,我死了,你也不要留恋我什么,趁年轻,该嫁就嫁,唯一求你的,就是把娃儿留下来,那是梁家的一条根……现在还不知道你生的是男娃女娃。无论男女,都求你留给娘,她会好好照看的。关于娘今后的生活,你不用忧虑,我死了,组织上会把我作为重点宣传对象宣传的。第一,我决不会窝窝囊囊地死掉;第二,我已经做好了让部队重点宣传我的准备。只要重点宣传我,政府就会给娘特殊照顾的。娘后半生有吃有喝,我也算尽了最后一点儿孝心,在阴曹地府,心里也平稳了……

搁笔

祝你心情愉快!

你的不是东西的夫:梁柱

1985.6.20

第二章

十一

黄灿灿的日光,均匀地晒在阵地上。苦焦的黄土、熏黑的弹片,有一层薄薄的亮色。

下午四点钟。连长和排长在阵地上望一阵,约摸下山后正好天麻黑儿,对视一下,排长说:“出发吧?”

连长说:“出发吧。”

一行六人,轻装,冲锋枪、匕首、压缩饼干、一腰子弹、地图和铅笔。排长最前,老兵陈小三第二,他站最末。人不多,但告别时很庄重。全连都从猫耳洞里钻出来,相互深情地望一眼,不言声,一一握握手,都是当作最后一面告别的。

陈小三的老乡和他告别时,挤出一个笑脸嘱托了一句话:“活着回来啊。”

小三也挤出一个笑:“我娘还等着我养老呐。”

炊事班长扛了一箱压缩米饭跑上来,站在他面前,放下箱,取出一封信,说:

“梁班长,胖子在医院来了信,让我代他向你道个歉。你叫他寄的信,没寄。回去踩了雷,在医院醒来时,信上全是血,不敢往家寄。”

他宽谅地点点头,接过信,眼睛亮了一下,郑重地给炊事班长敬了一个礼——那是一封家信。家信!

炊事班长才当二年兵,受宠若惊,忙还了军礼,说句吉利话:“胜利凯旋。保重!”

“你也保重。”

“都保重。”

他把信往口袋一塞,匆匆走了。

十二

梁婆爬到马路上,向东张望着。望久了,就蹲在路边,那样干瘦,脸上有几粒过早出现的老年斑,使她越发显得衰败枯萎。她圪蹴着,极像一只病了多日的老母鸡艰难地从鸡窝蹭出来,在太阳地里晒暖儿。

梁柱的干爹赵麦黄去乡里领他的十元“革命费”,这时远远走过来。他反剪着手,一步是一步,不紧不慢,均均匀匀,像戏台上的台步一般,而且走着哼歌:

东西南北中,

征战一股风。

打过蒋介石,

砍过日本兵。

如今当百姓,

无官一身轻。

……

他哼的调儿长长的,悠闲时,调儿就挂在皱皱巴巴的嘴皮上。他是七姓窝的头茬人,属爷辈的,六十过五了,身架还硬朗,生萝卜生葱照样吃;脸皮粗得能挂破丝线袜,看上去很有力,斧子砍过一般。他过来,看梁婆圪蹴在地上,就站在她面前,卷了一根叶子炮筒烟,吸着说:“我说柱他娘,你真没出息啊!说到天东地西,不就是柱子在打仗。他要死,你也替不了他;他要活,你也拦不住。打仗的人多着哩,就你的娃子命金贵?见天来等信,有啥等!回去吧。”

梁婆看着他,流泪了。

“打仗嘛,像邻居拌嘴,常有的事。怕打仗早些把娃子系在腰带上。放走了,就让他自个去闯荡。值了,混个一官半职,也让祖上有个脸;不值,也算保过家,卫过国,对起了老百姓,气气势势活在这个世界上。走吧,有信光亮还能不送去?”

她一句话没说,走了,一晃一晃的。

赵“老革命”吸了一口烟,大声说:“后山梁的麦子别管了,我给你割割挑回去。”话罢,嘴里还哼着:

铁桶的江山我来打,

铜铸的交椅你坐成,

只怪我麦黄没官命,

只怪我斗大的字,不认一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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