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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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日又有二十八九天了,棒子该有一封信来了。十三奶下了梁头,绕着梁脚下的一条小路走。小路是跟着河岸踩下的,弯来弯去,如一条细长的绳子,缠在十三奶的脚上。
她去镇上,去寻那送信的邮差。
河的对岸,有人赶着老牛唱:
佘太君领着寡妇出了征,
退了辽国又讨那西夏的兵……
唱得很亮,满河滩都嗡响着这黏黏的声腔。十三奶只管走自己的路,嘴里唠叨着:信……信……
太阳在十三奶的唠叨中又升高了许多。
九国家干部
十三奶跨过梁头下的河水时,二婶送走了妮子,从梁上下来了。是有人从村里来唤她快些回去的,说村长找她,和村长一道来的,还有一位像国家的干部。
二婶说:“错了吧。”
来的人说:“不错,人就坐在你家门口石头上。”
二婶说:“我们家没人违犯计划生育的。”
来的人说:“人家说有很要紧的事,人命关天哩。”
二婶怔一下,有口唾沫,石子儿似的鲠在了喉道上,她一把将怀里的女娃抱紧了。天很好的,暖洋洋地照人。路边的一棵白皮杨树,身上长了浮毛似的白,枝上吊了暗红的一穗一穗的缨。二婶什么也不说,跟着来人回村了,景物往她身后走。
来的人是跛子,走路一瘸一瘸,可并不算慢。二婶想走到他前面,急性儿回到家,可又觉得人家腿脚不灵便,你有意走到人家面前,也就损了人家的面子,只好压着性儿跟着,还要寻出一些话来和人家扯淡。
“你娘的病好了吗?”
“好了。”
“你妹的婆家也订下了?”
“镇上的,家里有钱得很。看彩电哩。”
心里却在想,来的人不会是因为棒子什么吧?不会的,才去当兵三个月。又想,不为棒子因为谁?是因为妮子离婚的事?想问一句,那国家的干部像不像部队上的人?又怕真的说像,说口音不是咱当地土话儿,就只好把心想到别处去。
想到了十几年前。十几年前,男人来信说,我快当副营长了。当了副营长,就回去把你娘儿仨的户口办出来,把人接出来,再也不要在那山里受苦受累了,种不完的地,做不完的活。让娘也跟咱们出来享享晚年福。信上说,我苦出来了,你们也苦出来了。说这三年团里派我们连到农场种地,团长、政委、农场场长,谁也没有料到我能把地种得那么好,说来种地的任何一个连,都没我领的三连种地好。他们不知道咱们十三里梁村人均要种着五亩多的地。他们决定让我当副营长了,你们在家收拾收拾,半个月后命令一下,我就回去接你们。
二婶在家收拾了。将衣物捆在一起,将不能带走的猪、鸡、羊,送到镇上卖掉了。院墙塌了一段儿,也不请人再垒了。十三奶说垒了吧,二婶说他信上讲不让收拾了。一家人要去做那城里人了。村里人来家闲坐的多了,走时都一脸的羡色,说想不到啊,十三奶一家,辈辈都出做官的人。
可等了半个月,云南、广西那边打仗了。
男人所在的部队开走了。
十三奶和二婶从三十多里外请一位神仙在家跳大神,全村有一半人都来围着看。神仙是会保佑的。她到二婶家,吃了一碗十三奶烧的荷包蛋,说你们村的干部厉害吧,看的人说生产队长家也下神,队长有病全靠下神治。那神仙胆子就大了,就下了凡来,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条红绸布,一端系在腰上,一端拿在手里舞,双脚不停歇地扭。很冷的天,她扭出了一身汗。十三奶把擦汗毛巾递给她,她把毛巾扔到了边上,说乘风来,驾云去,天边保佑你;一保你平安打胜仗,高官厚禄欢喜喜;二保你平安归来去,带走了高堂带走了妻;三保你光宗又耀祖,儿女双全不离膝;四保你无灾无病命长寿,一口气活到一百一……
神仙念叨了很长。念叨时,十三奶跪在祖宗的牌位前,二婶跪在后,妮子、棒子更靠后。神仙跳了半天,一家人就跪了半天。跳完了,跪完了,二婶就慌忙起来到村里,一家一家借白面,给神仙烙油馍。
神仙很累,吃得很多。
村里人围着神仙看她吃饭,说你跳得真好,也真像。神仙说,她家男人不怕打仗,平安哩。
村里人还说,你念得真好,教我学几句吧。十三奶就吼,那神话是能学的嘛。
神仙说一路神仙保一路人,学了这路学不了那路。我是从七岁就开始脱凡修仙至今的。
吃完了饭,神仙走了,十三奶用红纸包了五块钱给她。她就用那钱在路上买些油盐酱醋回去了。
一个来月,二婶和十三奶请过三次神仙。
第四次去请时,村支书来把二婶和十三奶叫走了。叫到了十三里外的支部里。路上,二婶说,支书,我们家没有下神呀。支书说,下了也没事。十三奶说,那你叫我们婆媳干啥儿呀。支书说部队上来人了,要见见你们婆媳俩。
现在,二婶已经想不起是如何紧紧张张、提心吊胆走完了那十三里路。她和村里的瘸子一道走着,扯着闲话,想到的却是大队支部那一院庙房里,坐了两个部队的干部,县武装部和民政局的干部,还有公社书记和别的什么人,见她们婆媳进去时,都坐着没有动,仅部队的干部起来扶了十三奶,一个年轻的眼角还挂了两滴泪。
二婶和十三奶都知道出事了,坐着等谁说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天是阴天,很闷的。
县上的干部说你们谁说吧。
公社书记就说支书你说吧。
支书就点了一支烟,吸了几口,望了二婶,又望着十三奶,说你家孩娃真是不争气。
十三奶说咋了?
支书就把烟擦灭,说他人没有了……你们不是军属了,也算不上烈属了。
二婶身子晃了一下,瞟一眼十三奶,见婆婆嘴闭着,极平静,就学着婆婆咬着嘴唇不动了。这样安静一阵子,部队的干部开了口,说三连长很好的,快当副营长了。可在云南,仗打到第十七天上,才轮到营里有任务,营长派他带着三连去把一个山头取下来,领任务时他没吭气,回到阵地上,抱在猫耳洞闷了半晌,突然枪就响了。枪响了,战士们冲进去,他已经不行了。从枪口看,好像他是自杀的,又有点不像,好像擦枪时不慎走了火,无论如何,他是死了……
二婶没有恨男人。
十三奶也没有恨孩娃。
她们都后悔不该把那神仙请到家里跳。
爷奶奶桌上又多了一个黄牌位。
部队上的干部走前到二婶家里坐了坐,年轻的说我是三连长接的兵,是三连的副连长,也是山里人,和三连长一样是农民。再就没说啥儿,从身上取出了三百块钱放在了桌子上。
二婶不要那个钱。
老点的部队干部说,你们接了吧,让老人补补身,钱是三连副自己的,一点心意。
最后还是没有收下那个钱,追到镇上将钱扔进了他们坐的长途汽车上。
十捉雀
二婶已经很怕部队上来人了。
可二婶挡不住,部队上还是来了人。
路上二婶想,万一是部队上来的人,那就让那来的是说妮子离婚的事情吧。
可来的人不是说妮子离婚的事,而是从国边上来,来说棒子的事。
棒子再也不会来信了。
棒子掉进了雪坑里。
二婶回到家,果然见门口石头上坐着两个人,扎着两辆自行车。一个是早先当书记的老村长,另一个,村长说是乡里管民政的吴干部。吴干部见了二婶很热情,欠起身就去接二婶怀里的女娃抱。二婶说她认生,就开门把客人引到家,让在一张凳子上,说我们乡下人,家里脏。你们来找我有要紧事情吧?
村长瞟了一眼吴干部。
吴干部瞟了一跟老村长。
老村长就弯下腰,捏一根草棒在地上划。
二婶心慌了,眼呆着,看那吴干部,又看老村长。
有一只老鼠从大家面前跑过去。
接下来一群喜鹊在院里树上叫。
二婶想起来一句话,说喜鹊早叫报捷,晚叫报灾。可早上喜鹊在家叫过了,晚上还没到,这也才临近午时候。她不知道中午喜鹊叫,是报捷还是报灾。她心里很慌乱,抱女娃的手抖得很厉害。她把手塞进女娃的棉袄里遮起来,只让脸上显出一层苍苍的白。她说有事你们就说吧。
吴干部暗踢了一下村长的脚。
村长不在地上划写了,他看着二婶的脸。
“棒子没有来信吧?”
二婶的手突然不抖了,似乎知道是为了棒子也就放心了。
“没来信。”
村长朝院里望了望。
“日子还好吧?”
二婶看着村长的脸。
“吃不完的粮。”
村长说:“十三奶不在家?”
二婶说:“许是去镇上找棒子的来信了。”
吴干部这时接了话,说早饭前后他在梁头碰上了十三奶,不认识,后来见了村长才知道她就是十三奶。说早知是,他会骑车把她带回的,不会让她往镇上跑大远的路。吴干部说话时眼光虚,不知他要看哪里,瞟房上,瞄人脸,瞅院落,看门外,不把目光落在一个实处死盯着。
二婶却盯着吴干部那双虚飘飘的眼。
吴干部被盯得心慌了,说村长,这家里哪儿需要照顾了,你们就直着跟我讲。二婶已经明明白白知道有事情发生了,大事,人命关天的事。她又一次想起十年前她和婆婆被叫到十三里外的支部院,一院人和眼前一样躲闪着,不去说那发生的事。别人不说,她也不语,似乎都不说就等于那事情没发生。
终于村长熬不下去了。
村长说:“二婶,家里出事了。”
二婶说:“啥儿事?”
村长说:“要塌天了。”
二婶说:“是妮子还是棒子?”
村长说:“是妮子就好啦。”
二婶说:“部队上来人了?”
村长说:“是坐了飞机赶来的。”
二婶说:“人呢?”
村长望了吴干部。
吴干部说人在县上。我是接了电话先赶一步到来的。说吃过午饭也许就进村了,乡长也要来,县民政局长也要来。还说我先来一步是让二婶和老人心里有个底,没想到老人已经为孙子想疯了,你看真是的,我刚调到乡里管民政,不知该对你说些啥儿好。说我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你有难处尽管朝我倒出来,解决不了我可以替你去找县里民政局。
二婶没有说她有啥儿难处。
二婶只是静静地听,压根儿没有插话。
二婶这一阵子死死看着怀里女娃的脸。女娃睡着了。睡着了就格外显出和妮子的像。妮子睡着时也像二婶的脸。二婶看见女娃左眉间藏了一颗痣,很小的,如尘灰中飞落的一颗小黑点。乡里人都知道眉间藏痣了,女娃是要富贵的,说古人杨玉环眉间就藏了一颗痣,貂蝉眉间也藏了一颗痣。都是说的,并没谁当真见过。不过有了总比没有好。二婶倚在土墙上,等那吴干部把话说完了,她说我去把娃放床上,就抱着娃儿进屋了。
二婶进屋好一阵子没出来。
吴干部说:“她不会出啥儿事情吧。”
村长说:“都是熬下了日子的人,她不会。”
可是二婶仍是没出来。
二婶不出来,总归是叫人心慌的。村长在外间屋咳了咳,还是没有将二婶咳出来,他就对着里间屋的门框说:“出来吧,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后沟李姓家,一共五口人,一月不到死了三口,翻车的,砸死的,闹病的,前后相差几天连着死,留下孤寡二老,不也挺着把日子朝前过了嘛。一辈子不见灾遇难,那哪算人的日子啊。”
二婶出来了,脸上没有泪,眼角也不红,平静得如同棒子出事她早已知道了,或棒子压根儿不是她的孩娃儿,她不消有什么伤感的。她出来把额前的头发朝耳后理了理,将进屋咕咕叫着的母鸡轰出去,抓一把小麦撒进院落里,回身坐在屋边的一张条凳上,说:
“我给你们烧碗荷包蛋吧,走了大远的路。”
吴干部说:“你别忙,已经让你难心了。”
二婶问:“出了哪样的事?”
吴干部说:“听说是在去执行公务的路上,他走在最后。路很窄的,被雪封住,规定除了那路哪儿也不能去。可他走着,看见路边的一棵雪松上卧了一只野麻雀,他扬了一下手,见那麻雀冻僵飞不动了,他就过去抓,走了两步便滑进雪坑了。雪坑有几丈深。”
二婶问:“没救呀?”
村长说:“你细想人家部队能不救?”
吴干部说:“扒出来都已经不行了。听说在那里,每年都有掉进雪坑死的人。”
二婶不再言语了,一切都明明白白了。
无论如何,人是死了。
三个月前的时候,棒子还在她身边转着。让他去把地边地角刨刨,他说多冷的天呀。让他把树根劈劈,他说斧子该磨了。二婶说你磨吧,他说我找不见磨石。二婶说你都十七岁了呀,他说我知道我是十七岁了呀,可我不想干你说的活儿。
二婶问你想干啥儿?
他说我想去当兵。
二婶说你不知道你爹是咋样死了的?
他说我知道,可知道我也想去呀。
二婶说你少说疯话,上山拾些柴吧。
他就去了。中午回来时,他两手空空,手里提着一只野兔子,说娘蒸蒸吃吧,用兔皮咱一家人每人缝个耳暖,冬天谁的耳朵都不会再冻了……想起来他还是一个孩娃,心里装满的是野兔、蚂蚱、麻雀,和骑着山羊捉蜻蜓,可是他说走就走了。走了三个月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永生永世不会回来了。
十三里梁这个村落里,还住着他那想他想疯了的奶奶,还有二十多岁就守寡的母亲,还有他那出嫁了却又要离婚的姐姐和躺在床上熟睡了、对一切都浑然无知的外甥女。
外甥女还没来得及叫一声舅呢,他就走了。走得着实也够狠心了。
孩娃们都是不等着娘死便先人一步死去了。
好轻松啊。
一人五亩七的地,他们再也不管你如何种了。收秋时,也不会去帮你一把了。
那地里的草,总是十分的盛旺,现在是与他们没有瓜葛了,全都让老弱的女人去锄了。
二婶端端地坐着,两手平放在膝上,双眼望着歪斜的山墙。墙已经快倒塌了,房也该修了。村里人新盖的房都是青砖青瓦,不见一块一粒泥灰。先前还想过要修要盖,给棒子娶一房媳妇,眼下看来也不需了。倒也省心。
都不说话了。
吴干部是把该说的说完了。
村长觉得也都把话说完了。
人家都是客家,主家自然不该让客家感到冷淡。二婶说我还是去给你们烧些茶吧?都说不渴。二婶又问,就炒些花生吧,炒了你们吃着,我去把婆婆找回来,把我家妮子叫回来。吴干部说不吃,你也别去找她们,来回十里二十里的路,待到下午人都到了,让县上的车去找,找着接回来。我家没男人,也没烟,二婶又说,总不能这么闲坐着。村长就从凳上起来了,说有花生就炒吧,吃过午饭要来一屋客人的。
二婶就去炒花生了。
二婶出去时,村长追到院落悄声说,到了后晌部队和县上的干部都来了,问你有没有啥儿困难时你要哭,要哭着要求给棒子评烈士。
把端的花生放在窗台上,二婶问:
“能评吗?”
村长说:
“按说棒子是犯了规定掉进雪坑的。”
二婶说:
“棒子他还是一个没成人的孩娃儿。”
村长说:
“要按说他是去执行公务掉进雪坑的。”
二婶说:
“他爹不是啥儿我们也把日子打发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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