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4节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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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过着过着,不知不觉夏天就来了。发现夏天到来,是先听见蚊子的叫声,才想起,哟,又到夏天了,慌忙去床下找那去年的蒲扇。找见了就好,找不见了,男人们就骂你没用的女人,日子都让你败尽了,稍理些财,也不至于连一副药钱也付不起。这时候,聪明女人就不吭声,蠢些的就问日子穷了能怪我吗?好男人这时被问住了,至多骂上几句。暴脾气的,借着机会,就把天不下雨,买不到化肥,犁地时铁铧撞了暗石,碎了铧面,分责任田分了坏地的火气,一股脑儿泄出来,噼噼啪啪几耳光,打得女人们嘴角流血,哭着唤冤,说我活着还不如十三奶,不如二婶子,做寡妇也比跟着你有福。男人不说话,知道这是咒他像十三奶男人和孩娃一样早些走掉或死掉,就跟着上来几脚,踢在她们的肚子上,知道心疼女人的男人就踢在她们屁股上。
女人受不了,便跑出来向人诉说。三十岁往下的人就说,真不像话,都改革开放了,打就打吧,还往死里打,城里的男人侍候女人还侍候不赢呢。四十岁往上的人就说,这也怪你,他打你,你让他打他就不打了,女人活在世上哪能不挨打。女人们觉得无望,就去找最能理解女人的十三奶和二婶。十三奶说,蒲扇不会丢的,你再找找,总丢也就怪你不在日子上用心了。二婶说,我总盼着有男人打我,可我命苦,没那好命啊。女人就彻底无望了,坐到河边哭,坐到井边哭,坐到崖边哭,哭到半夜,等那男人去寻她。有的男人,到夜里就想到了女人诸多的好处,就寻去说,回家吧,也不怕人笑话,女人就跟着男人回家侍奉男人了。有的男人,管不好孩娃,就寻去说,回吧,半夜了,天怪凉的。有的男人,就硬着脾气,只管倒床上睡了,就睡着了。碰到这样不多的男人,女人就得厚着脸皮回去,到家见那个男人睡得满头大汗便小心着去替他擦汗,或拿着一样东西给他扇风,赶蚊子,以求他的收纳。要不,你就得跳河、跳井或跳崖死去。解放前死的人多。解放后,也就少了。眼下山里也是改了革了的,也就更少了,一年二年,才能碰上那么一个。你死了,人们还都说,她真傻,犯得着去寻短见吗?现在的日子都过到天堂了,有钱连电视机都可以买,一个电视机也不过一年喂大两头猪。
这么说着,人还是死了。男人们千方百计又娶了媳妇,让孩娃有了后娘,自己也做了后爹,成了一个半新不旧的家。这家里的女人就和先前的女人一样活着,日出日落,做着前一个女人没有做完的事,下地呀,烧饭呀,喂猪呀,两家孩娃合成一个窝,就再也不能生养了,就得提心吊胆地防着计划生育。梁上走过一个城里的人,也要慌忙问一下,是不是管计划生育的干部进村了?这样过着,就到了秋天,忙收忙种,天不亮起床,天麻黑回村,才能忙过去那每人五亩七的山梁地。有时踩着月光,看见了死去的女人的坟,上边已长满了草,蛐蛐在坟缝里叫,旱蛙在坟脚下叫,猫头鹰飞了过来,坟下的树还小,刚好擎着它的身子,它就在那棵小柳树上叫,或者小柏树上叫。就把秋天叫走了,冬天又来了。
好不容易过了一年,女人们还说过得真快呀,我的头发都白了,也不知是哪天白了的,你看看,人都快死了,房子还没盖起来,孩娃如何娶媳妇?门口的树总也长不大,做生意又总是赔钱,喂猪又总染猪瘟,这女儿嫁时哪有陪嫁啊!你这疯长的妞,逼我死的妞,命好你就找个好婆家吧,我住女儿家时也能吃上一顿肉扁食。
到后来,闺女要嫁谁,谁能掌握呢?她们总是硬着性子选婆家,选来选去,还是走娘走过的路,少不了有那么一次坐到河边、井边、崖边哭,受得住的就受了,想不开的就跳了下去。好在那是极少的,一个村也就几年出一个。十三里梁村已经二年没有女人那样了。不过,活着的是不断要说,我还没有十三奶和二婶的日子好,她们倒落下一个清静哩。
春夏秋冬,四季不断地往复,女人们自古也就这样着,身就瘦了,人便老了,发也白尽了,就对世事淡泊得不能再淡泊,明白了活着就是过一天,说一天;说一天,过一天。十三奶、二婶、妮子们能过我们还有哪一天不能过呢?仔细想来,人世间哪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哟。
七回婆家
有了一条主意,二婶家就平添了一些喜气。
人总是会被喜气弄得神魂颠倒,不知所措,以为种子一落下,秋天就来了,风调雨顺,那谷仓是准定要堆成小山的,面罐子也要用擀杖实在地捅捅,才能将吃不完的面装下。可落那种子时,种子是否被虫蛀了,土地是否就合适了那样种子,是已经顾不及去想它了。
妮子在准备回婆家的衣物,二婶把将半岁的女娃放在太阳地里,面前搁下一把门锁、一串钥匙让她玩耍着,也来帮着女儿收拾。从门外进来一个闺女,约是十一二岁,说看见十三奶在梁头坐着,脸都被风吹成了青色。二婶就说,唉呀娘哟,你可怜可怜我,让我有一天省心日子吧。说着从灶房取出一块黄亮的油烙馍,塞到那闺女手中,说十三里梁谁都没有你听话,去帮二婶把你十三奶叫回来吧。小闺女就颠着碎步朝村口跑,至于她会不会真的跑几里路去唤,会不会出村了碰到小猫、小狗便玩起来,二婶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妮子已经把包袱打了起来,回娘家睡了半月没叠的被子也齐齐叠在了床的里边。二婶进来说,回去了,得给你婆婆捎样东西呀。
“不捎,”妮子说,“她也没让我给你捎。”
二婶说:“话要说好听,咱求的是人家。”
妮子说:“那就捎些啥儿吧。”
捎些啥儿呢?二婶立在门口,死也想不起来。看看房檐下吊的玉蜀黍,又金又黄,一穗就有二斤重,可这年月,地分到门户,粮食已不是金贵东西;再看看屋里的针线筐,那里有一对铜顶针,灿烂着新,是二婶积攒下一年梳掉的头发,前几天跟货郎挑子换下的。积攒头发时,二婶费了多少心,每天起床,赶猪轰鸡,烧火做饭,其间偷着空儿梳头。那头发花花白白,每天都要掉下一撮,每天二婶都要从梳子上取下那撮头发,塞进窗台下的墙洞。墙洞塞满了,挑货郎担的进山了,在村头高唤--头发换针!二婶便慌忙出去换了,还要和那货郎讨来还去。不讨价你一把头发,他也才给你一个针。
头一年二婶吃了大亏,一把头发才换了一根小针。第二年二婶就明白了,换了一根小针、一根大针。第三年换了一包针,各号针都有,统共六根,用香烟盒中的金纸包着。二婶的头发是从一九七九年中国和越南打仗开始白的。听说男人死了,过了一夜头发就白了;又听说家里既不能做军属,也不能做烈属,头发就开始掉了,就开始积攒着换东西了。最厉害的一年,塞满了两个墙洞,换了针还换了一把桃木梳子。那梳子用了十多年,到今儿依旧还用着。后来日渐不想男人了,头发就掉得均匀了。到今年,听说收购站收购头发的价格提高了,她才缠着那货郎,换了一包针,又换了两个铜顶针,还有一个巧克力糖豆。
那顶针来之不易。二婶去线筐把顶针拿出来,说妮子你看捎些啥儿,你婆家住得山深,上镇一次不容易,要么你给她捎些吃的,再把我的顶针捎上一个吧。
妮子接过顶针看了看,戴上手指试试说,我婆婆瘫在床上,十年八年不动针和线,这顶针就给我用了吧。
二婶说:“你用吧。”
妮子说:“捎些啥儿?”
二婶说:“就单让我给她烙几张油馍吧。”
妮子说:“馍要捎,可在这光景馍不是稀罕物。”
二婶就又在屋里搜来寻去,一个屋子一个屋子地看,看见了十三奶用过的箱子,自己陪嫁带来的桌子,还有男人当兵探家时捎回的旧大衣,补了三个不是绿色的圆补丁。再就是摆在桌上的神像,靠在墙角的铁锨锄头啥儿的。二婶找不到啥儿了,僵僵地立住,心想,原来我家竟过到拿不出一样东西了。
妮子看出娘的为难了,她把包袱夹在胳膊弯,说不拿了,啥儿也不拿了。
二婶说:“要拿的。”
妮子说:“要拿你送去,我是不拿的。”
二婶说:“要人家收留你,不拿能行吗?”
妮子便无话了,把包袱从胳膊上卸下来,软软坐在床沿上,问娘说:“拿,拿!有啥儿拿?!”
终于就逼着二婶想起一件东西。二婶脸上猛地绽出一片儿笑,说忘了,全给忘了,穷也穷不到拿不出一样东西呀。说着,她从这间屋里,风旋到那间屋里。那屋里的山墙下,架了给十三奶准备的送终棺,涂过黑漆了,描过金字了,只等着十三奶离这人世时,不慌不忙地把这棺材抬出来用。二婶几步走过去,拿掉了棺盖上的草席子,推开棺盖子,就从棺里拿出了一块深红色缎子布,说妮子,馍也不烙了,把这布拿给你婆吧,做一个大棉袄用它不完的。
妮子接过绸布摸了摸,手指在布上挂出吱啦吱啦的响声来,惊笑着把布塞进包袱里,说原来家里还藏着这么好一块绸布呀。
二婶说那是卖鸡蛋给你奶奶准备的送老衣。
活着还管不了,哪能顾上死了以后呢。妮子说娘,只要婆家不给我离婚,我男人就不会不给零花钱,给我钱了我再偷着给奶奶扯一块。
有了给婆家再生男娃的主意,有了给婆婆捎的好礼,妮子已经觉到男人不会再说给她离婚了,婆婆也不会再嫌她多余了。妮子开始往外走。二婶抱着妮子的女娃送妮子,一出门就见那仍在村街上蹲着吃早饭的村人们。村人们一个一个惊疑着她们母女俩,问说:呀,一大早的,这是吃了饭往哪儿去?
二婶说:
“她婆婆捎了几次口信让她回去了。”
精明的女人们不相信。
“真的吗?”
妮子脸上就笑出娇气来。
“娘不催我我还不回他们家哩。”
便就出了村。
太阳和往日无二,高高地悬着。梁顶上零星着往镇上走去的更靠山的乡下人。他们身后跟了狗,再或面前赶了羊。看不出他们是去赶集,可你也不知道他们要去干啥儿,就那么急急地走路,走着他们的光景。这也刚过十五,还没走出正月,还有走亲戚的行人。他们提的圆柳篮里,塞满了干硬的油货,一块很大的长条儿肉,露出猪的一条肋骨头。那肉已经干了,黑了,使你一眼就能看出那篮里的东西,不知串了多少门户,走过了多少亲戚,最后将会落到谁家。到了最后,也许那东西已不能吃了,只好将油货真的晒干,将那礼肉炼成大油。当然,梁路上也会飞驰过去一辆骑摩托车的年轻人,车前一样挂了盖着红纸的礼篮,车后突突突地留下一路白烟。这样走亲戚的人,那就一定是得了时势的宏福,家里经营着生意,可想,那篮里是不会装旧货陈肉的。
上了梁时,就有一辆摩托车从她们面前过去了。二婶望着那摩托车长长叹了一口气,说:
“怎么就是一个样儿活在世上呢?”
妮子说:
“回吧娘,男人对我好了,我明年给你送一份鲜肉礼,也让村里人知道我们也是过着好日子的人家呢。”
二婶就说你走吧,女娃儿你不用念挂,只要婆家对你好,男人能一月给你写上一封信。还说你回去一定要把婆婆侍候好,用我那顶针把绸子棉袄的针线活儿做细致,想他家就不会再说不要你的话儿了。
妮子答应着,就和母亲作了别,沿着出嫁时走过的梁路往西走去了。
八信
十三奶是往梁头下面走去了。
这个当儿,时候已是半晌,太阳没有了金亮透明的色泽,糊糊涂涂一团儿,黏黏稠稠地照着。山梁的坡地里,弯着几个锄麦的女人。挑粪的人还在挑,永生永世挑不完似的。十三奶听见了自己肚子的叫声,先还以为是路边有着过冬的蛐蛐,被日光晒热了叫,再听时听见是肚子的叫。她居然能从自己的棉袄兜里摸出一块馍来,又干又硬,如一块柳木的板角,也不知是哪年哪月装下的。
将馍吃了,还到山腰上找了泉水。
她吃时不言不语,你看不出她是疯子。当你知道时,你就想原来疯子也是知饥知饿的呀。疯了,干馍冷水也吃得香。你又想,耐不得苦的人是不会疯的,他们耐不了啦,也就死了。那些能耐的,到了无奈时,才想起来说去做疯子吧,做了疯子就什么都可耐下了。
棒子已经走了三个月,照当过兵的人说,三个月过去,就该从新兵连往老兵连那儿分去了。和棒子同行的还有镇上的一个娃,那娃家里经营女人的首饰,爷、爹都是金银匠,走时带了八百块,还又一连来了五封信,封封都说部队上也是花钱的地方哟,连长酒量大,指导员烟瘾大,他们都对人很好的,尤其对我好。棒子统共来了两封信。第一封信是他走后二十七天收到的。信上说:
这个地方好远呀,坐了七天火车,又七天汽车才到了地场。到了地场我就给你们写信。我坐上火车就想着给你们写信了。
我没想到我来到国边了,干部说过了面前的一条河,就到国外了。很叫人怕的。老兵们还说,那个国和咱不是好línjū(邻居),天天都想准备着和咱们打,在他们的国边上,全都埋下了地雷,大炮的口一天到晚对着咱们这边儿……
还冷得很,发了皮大衣,出门拧鼻子时,把鼻子抹在墙上,鼻子就结成了冰了,手就冻在墙上,用力一拉,那鼻子硬硬的一块,又跟着回了屋里……
这信就没有给十三奶念,压根儿没让十三奶知道棒子来信了。知道了她就要听,听了她就越发疯得厉害。
回了信,说家中一切都好勿念。又过了二十九天,又有了一封来信,很长的。
信上说:
我想家呀,我后灰(悔)了,我想回家种地去。地分了,一个人有五亩七的地,种了地就能在家闲待着,还能到镇口ɡuànɡɡuànɡ(逛逛)。这里没有照相官(馆)。代销点倒是有,部队自己办的,卖烟卖酒卖牙ɡɑo(膏)。不shuɑ(刷)牙干部还让写检查。睡觉不让脱光身子睡。不脱光身子我死也睡不着,脱了班长就让我光着身子站床上,一个屋的人都望着我的身子笑。
还是家里好。
过两个来月,家里就有春天了。赶着羊到梁上,梁上的草地很深,有蚂蚱、有蛐蛐,还有蚰子。可以骑着羊在草地上跑。
蜓蜓(蜻蜓)是金晃晃的颜色。骑着老山羊,拍着羊屁股追那蜓蜓时,把老山羊累得喘粗气,实在跑不动了,它就卧下不动了。我朝老山羊的屁股上提(踢)一脚,折来一段枣树枝,或一棵suān(酸)枣树,在绿草坡上追着蜓蜓摔,摔出很响的风声来,那蜓蜓就一个、两个的,头被割掉了,chì(翅)膀断掉了。头掉了它不觉得疼,还照样飞在草地上,只是没有方向了,一伸手也就抓到了……
这儿啥儿也没有,只有雪,有枪,有敌人。他们那边也是啥儿也没有,只有雪,有枪,有敌人。
老兵们天天用冷眼瞪他们,也教我们用冷眼瞪他们。
有时眼都瞪酸了。
在家就没有眼酸的时候了。ɡē(割)麦的时候,麦地里跑出来一只兔,就拿眼盯着兔子追,把麦子踩倒了一片一片,奶奶在身后唤,那是自家的麦子呀!自家的麦子呀!想自家的麦子才敢追,人家的责任田,怎敢踩倒麦子追兔呀。追了一晌,兔子跑到沟里去了,很扫兴地回来,再也不想割麦了,就在树荫下mócènɡ(磨蹭),待娘和姐把那麦子割完了,自己去拾那追兔踩倒的麦子,心里就更是阴凉了。有时也能追上兔子的,离它两步远,猛地一扑跳,就把兔子按在了胸脯下。小的抓回去喂着,老的就回去zhēnɡ(蒸)吃了。抓了兔子,麦子就割得格外的快,碎麦子也拾得格外的净……
这儿啥儿也没有,就只有冷,手摸那枪时,心里寒得哆哆嗦嗦,也怕得厉害。
奶奶、娘,河那边的哨楼高得很,叫人怕哩。还是家里的山梁子好,蚂蚱也好,草也好……
这次,信给十三奶念了。听信的时候,她双眼瞪着,一脸痴呆。听了一半就又倒在了地上,嘴角吐着白沫,牙齿死死咬着。便只好又给她灌了姜汁辣椒汤。就不再念信了,也就给棒子回信说,你奶想你,给你奶写一封长信来,说你那里一切都好,平安勿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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