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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村长说:

“他爷他爹和他,三代人不能不落个军烈属。”

二婶把一瓢花生重又端起来。

“落不落我和婆婆也是一天一天地过。”

村长把嗓门抬高些。

“吴干部讲,一哭也就能把烈士要到手里的。”

二婶撤着身子走。

“中午让吴干部吃些啥儿?”

村长说:

“就擀一团黑面条吧,让他知道家里苦。”

二婶进灶房了。一会儿就从灶房响出了噼噼啪啪的炒花生的声音,香味弥漫了满院子。

十一在镇上

镇上和十三里梁就不一样了。自古不一样。要不如何就叫它镇上呢。现在更不一样了,已经模仿了很多城里的建筑,姑娘小伙也穿和洛阳人一样的衣饰,扎耳朵眼也是很普遍的小事了,拿刀子扎死人也都干得出来了。

一街两行的小生意,也都知道在秤上做些功夫,多赚一些钱财。卖成衣的人,也知道专卖次品的,活儿粗的,但款式却是时新的,卖时又说买这衣服多么的贵,在洛阳多么的流行。

十三奶到镇上时,已经是晌午,她整整走了一晌的路。是疯子,她对镇上却也不陌生,有时说的话,也能同常人一样。她进到镇上时,从大街上穿过去,径直地走,路两边的店铺看也没去看。

店铺是也不消看她的。合作社、百货店、食品店、理发铺,还有十三里梁人开的咪咪发屋,门面修补得都十分的光鲜。她没有进去,也并不会有人招呼她进去。她照直走到车站前,在一家饭铺门口立下,把口袋翻过来,找到一方脏手巾。脏手巾中包了五毛钱。她用那五毛钱买了一个夹肉的芝麻烧饼,将烧饼包在那方手巾里,揣在怀里向南走去了。

早先她每次来镇上,都要给棒子捎回一个夹肉的芝麻饼,现在她也一样地捎,不知道她要给谁捎。

她朝南走去了,步子很急的。邮电所在镇南。她也许知道午时那所里是要下班的。

阳光已经黏糊得很浓了。公路上跑的汽车也都跑疯了,扬起的尘土把太阳遮去了。十三奶就走在那尘土中,一只手伸在怀里抚摸着那夹肉的芝麻烧饼。肚子里的叫声重又响起来,咕咕咕咕的,活脱脱如一只粗嗓门的蛐蛐卧在她的裤腰上。

这时候,邮电所是该下班了,可邮电所的那个小伙好像是为了等着十三奶,才晚下班了几分钟,才使十三奶没有从十三里梁白跑十余里,而不见一个人。十三奶来时那小伙正在整理邮桌上的信件和报纸,看见十三奶,他说别进来,我要下班了。

十三奶还是进来了,她说:

“我来取我孙子的信。”

“谁是你孙子?”

“我孙子叫棒子。”

“哪村的?”

“十三里梁。”

那条线的信邮递员早就送去了。小伙子说着,从柜台里走出来,让十三奶出去,他要锁营业大门了。十三奶不理他,探头往柜台里面瞅,她突然看见那里放了一捆信,就一蹦跳起来,叫唤着说,那就是我孙子的信!那就是我孙子的信!

十三奶叫唤着,扑到了柜台上。那小伙子一怔,忙抓住十三奶,说你是疯子呀,那都是朝外寄的信。就一把将十三奶推到了大门外,把门锁上了。

锁很大。

小伙子走了。

十三奶追在他后边,从怀里取出那个芝麻饼,说你吃了吧,夹肉的,吃了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吃了你把我孙子的信给我……

小伙子没有回头,骑上车子往镇上走去了。

突然立下来,十三奶瞅着远去的小伙子,嗷嗷地哭起来。哭得很嘶哑,哭得很苍老,也哭得很荒凉,叫人觉得春天刚来,秋天便跟着来了,树叶便落了,霜便也就下了,冬天也就又来了。觉得这世界呀,过得真快,心还没有热起来,就又冷了,想人间可真是幽渺哟。

哭到吃过午饭,或许再晚一些的时候,就来了一辆吉普车,停在邮电所的门口,下来两个人,把十三奶扶着架着拖上了车,拉走了。

十三奶哭的时候没人看,没人惊,十三奶被车拉走时,就把路边的人吓着了,说人真是不可貌相,这疯子也有人用车接,你看我们过得算什么日子呀,连大卡车的驾驶笼里都还没有坐过呢。接下就又有知情的人说,你们不知道吧,她男人当过副省长。男人不认她了,要有一天男人回来认她了,那也是住洋楼坐洋车的太太哩。

这一会儿,又来上班的那邮电所的小伙正在开营业门上的锁,听了这话,他的手就僵在锁上不动了。

十二归回

十三奶家门口已经十分热闹了。

解放四十年,十三里梁村未见谁家这般热闹过。停了小车,从城里来了干部,从部队也来了干部。起初,听说棒子掉进雪坑冻死了,人们还可怜棒子小小一把年纪,可怜十三奶和二婶就这么一个孙儿。看到了这般热闹,人们就觉得没什么可怜了。死后能招来一番惊天动地,也算光宗耀祖过,没冤枉一条生命来世上过了一遭。有谁不明白,人总归要死去,死了又有谁像棒子一样能惊动了天地呢?

见了这番热闹,二婶心里慢慢觉得很温暖。还说什么呢?县、乡干部来到家,用小车去找婆婆去,把棒子的骨灰用飞机送回来,用那么精致的盒子盛上它。你想你还能说些什么呢?那么脏的凳子人家坐时,连擦一下都没有,花生炒过了火,人家没挑没拣就吃了。

村里不是也有不到十七就死了的孩娃吗?

死了就死了,活的人要想的是明天儿自己如何的活,那日子如何地打发,如何地尽快把死了的人忘到脑后去,让外人看不出家里有什么不幸的事。留下的事情,不过是到了年后,想起了清明节,在门口议论几句二月的清明,准备如何隆重地到坟上作一次祭奠。可真的到了清明,也就不过买一挂小鞭或几个炸炮,提上篮子,拿一碗油炸的面食和三个白馍。现在改革开放了,还可以公开地拿几小捆香火,捏几个金纸元宝,到那坟上去,在每个坟头添几锨新土。有的坟堆,被雨水冲下几个黑洞,走一遍看看,哀叹几声,想随地挖土将洞填了,又可惜小麦长得正好,又是自家的责任田,就去远处端几锨土来,将那坑洞填了。因为土来得不易,也就不把那坑填得太满,让过路的人看见已经填了就行。做完这些,就挂几条白纸,上供烧香,点鞭放炮,跪下磕三个头,也就完了。就起来拍拍屁股和膝盖上的黄土,随同族上坟的人流,回村庄去了。

回到家里,自然不会关起门来伤感,得照旧地过着日子,想着责任了的田地。从一早到一晚忙个不休。晚上闲扯几句,倒在床上便就睡着了,做梦也很少梦见那入了坟的人,并不因他年少死了就多梦他几次。倒是油盐酱醋,时常地走进梦里。还梦见明天要去赶集,走很远的路,却起床晚了,慌忙地醒来,天还不亮,到了恰好的赶集上路的时候,就上路了。

就过上了又是一天的日子。

二婶是经过了这些的。天大的灾难,哭上一朝或者三日的,打棺挖墓,将人埋了,也就渐渐不得已地将那人忘了。

日子里是要过活着的人。

二婶很早就立在门口等那出去的小车,等小车要接回的十三奶。妮子已经被车接了回来,在家照看着客人。村里人围着小车看。小车是为着二婶家才开进村里的,且二婶家降了天灾,这在围着看车的时候,就不能不过来劝慰二婶几句,说:二婶你心宽些,人来世上本来就是为了受苦受难的。还说:也是棒子命该如此,寿限到了,没法儿的。再说:人死了就完了,二婶你不能便宜了部队上,还有政府,能要几个钱,就要他们几个钱。二婶心里后悔的是,当初真不该让棒子去当兵,不当兵什么事情也便没有了。可二婶却说,这日子不能过了,我还不如死了好!听的人急了,忙拉着二婶的胳膊,说二婶你千万万千不能这样想,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让你那疯子婆婆如何地过?你让妮子回娘家时去哪儿吃上一碗饭?

二婶眼圈就红了。

热闹的人眼圈也红了。

就在这热闹的时候,村头有喇叭的鸣叫,跟着一辆吉普进村了。十三奶被接了回来,村里人慌忙闪到一边。家里的客人,民政局局长、乡长、部队来的三个干部,都从上房拥了出来。

十三奶从吉普车上下来了。

很静的。谁家的狗,在车边转来转去,嗅着什么东西,呼吸声很响。有人朝那狗踢了一脚,它就尖叫着跑走了。再就不见了一点声息。人都木着不动,仿佛在等着比棒子的死更大的事情降下来。十三奶下来车,脸上乐呵呵的,布着一层灰土,大襟的棉袄开着两个扣子,脖子下那块黑红的皮肤,一折一皱地叠在一块。是村长扶她下车的,脚一落地,她就对面前的人说:“小车接了我,我坐过小车了,我坐过小车了……

然而当她转过身子,看见门口还停着一辆小车,静静立下一片不是十三里梁村的人时,她把目光死盯在部队来的那三个干部的军装上,不动了,也不唤了,痴痴地僵硬着,眼里的那种木呆,冷冷地寒得人心打哆嗦。

太阳黄爽爽一片。

没有风吹。

谁说快回家把棒子的骨灰和遗像放一边,别让十三奶看见了。二婶说别动了,迟早都得让她见。

二婶说着朝十三奶走过去。

立着的人都朝十三奶围过去。

妮子从人缝挤进去,扶着了十三奶。

二婶过去把十三奶的袄扣儿扣上说:

“娘,家里出事了。”

十三奶迎着那几身军装朝前挪步子,说:

“出事了,出事了好。”

二婶说:“没有棒子了。”

十三奶说:“我还给他捎着夹肉的烧饼哩。”

二婶说:“棒子再也吃不到你捎的烧饼了。”

十三奶说:“一次不捎他就说我不是他的亲奶奶。”

二婶说:“部队上来人了。”

十三奶说:“不是在前边站着嘛,三个人。”

那部队上的人都是棒子所在营连的,望着走近的十三奶,忽然就哭了,仿佛突然想起了啥儿,忙紧走几步,过来替二婶和妮子扶了十三奶,缓缓慢慢朝着家里走。

院子很小,人群一团一团静静地拥。

棒子的骨灰盒是一种亡人通用的红木制作的,那上面写了棒子的名。骨灰盒的一边,靠了一尺大一个镜框子,镶装了棒子八寸的放大像。来的人说事情巧得很,团里的新闻干事头天来给每个新兵照了相,来日棒子就跌进雪坑了。棒子在那像上很紧张,绷着一张脸,然眼却极有神。让人想到,春天来到了十三里梁坡上,地上铺着厚厚一层绿,羊在草地上一动不动地吃,棒子在羊群中一动不动地睡。他的头顶、他的身边、他的脚下,含苞的含苞,开花的开花,吐香的吐香。可他那仰脸的上方,云却很浓,低低地卷动,因此燕子飞得低了,蜻蜓也飞得低了。有蜻蜓就落在他的头上,本可以伸手即抓的,可他却睡着了。

还让人去想那夏天的星夜,月是溶溶的,星星缀满了蓝莹莹的天空。

夜一来,蛐蛐就叫,在门墩儿上叫,在锅台上叫,在床的下面叫,在供人纳凉的大树身上叫。青蛙也叫,叫在田里,叫在沟底,叫在房后,叫在人家的坟头。满街都是清泠流潺的叫,可是没有人的说话声。知了的叫声响亮却断断续续,然知了和别的虫子那细雨样无声的尿却凉荫荫的,从日落下到日出。

棒子的像很年少,也很荒凉。

十三奶走过院落,走进上房,走近棒子的像。没人知道十三奶走近那像会做出什么事。可料不到十三奶朝前走着走着不走了,离那像还有两步远时她站下不动了,两眼死死地盯着像和骨灰盒。

过了一阵子。

村长突然过来拿起棒子的像,在十三奶眼前晃了晃。

十三奶的眼跟着那像迟缓地转动着。

村长大声说:“这是棒子。”

十三奶说:“是棒子……”

村长又抱起棒子的骨灰盒,敲敲盒盖子。

“这是棒子的灰,火化了,外面兴火化。”

十三奶望望那红木盒,扭头看着扶她的人。

“火化了……不火化……带不回来吗?”

一个部队干部说:

“带不回……汽车火车要坐半个月。”

迟疑一下,十三奶旋着身子,找到身后的二婶,轻轻慢慢说:

“这么远的路,你快和妮子进灶房给人家烧饭呀……”

十三夜

一天的日子就算过去了。

随着一早太阳的到来,都已经不再存在了。梁上的路,安安静静地躺着。吐了一丁点儿嫩芽的杨柳,也不去显摆那早到的春绿。去镇上开咪咪发屋的水浪,回到家坐在灯下,点他一天赚的钱数。野喜鹊不再叫了,小麻雀也不再一团一团地飞。猪、鸡、牛、羊都回窝卧着。

但凡要同月亮来的,都在慢慢来着。星星已经在天空闪烁。猫头鹰也已落进了人家的坟地,准备着朝哪个方向叫唤。黄鼠狼从梁上的哪儿出来了,卧在村头玉蜀黍杆垛里,还想不准该到哪家的鸡窝去。

热闹了一天的村落,已经静了下来。出去野了的孩娃们还没有回家。在大门口的石头上,站下了他的娘,高唤着他的奶名,接下来就是一声骂:

“你咋不也死到外面哩!”

那孩娃就从牛棚或麦秸垛里钻出来,从他娘的身后回家了。

各家的大门都关上了。

男人们上了床,打着哼哼,咬着牙齿,睡得很香。孩娃们也是挨着床铺就睡着了,梦见了一天的热闹:小汽车如何地进村,十三奶如何地下车,二婶如何地和十三奶说话,妮子如何地给客人们让座,村长如何地把棒子的大照在十三奶眼前晃来晃去,十三奶又如何地轻轻慢慢对她的儿媳和孙女说,快去给客人们烧饭吧,走了那么远的路……于是,孩娃们想到了:自己有朝一日也同棒子一样了,会不会有小车停在门口,会不会有部队上的人坐着飞机赶过来,会不会也惊动县上的局长和乡里的乡长,便对自己的前途深感担忧,小小的眼角有了凄凉的泪。

有了泪,便是睡得很死了。

剩下的只有女人们没有睡。

明日隔一夜就到,时候又是镇上的一个集日。男人们要起早去镇赶集,赶一头猪去卖,或赶一只羊去卖,再或扛几根椽子到木材市上卖掉。换回来油盐、锄耙。春暖了,也该买孩娃们的单衣了。这是女人们的事,就把钱拿回来。女人们小心地拿上钱,抽空又要往镇上去一趟。居多的,是去卖笤帚和刷子。十三里梁这里,有一种草叫荆草,根又长又细,长在田头沟边,刨出来把那根剪齐,用铁丝捆在木棍上,成了笤帚或涮锅的刷子。家家都这样,集集都去卖。刷子一块钱一把,不会卖的卖八毛;笤帚一块八一把,会卖的卖两块。男人们去卖这些,女人们要把这些捆成捆儿,放进布袋,或装进两个大竹篮里,让男人挑上。还要给男人做好干粮。男人们是家里的栋梁,是女人们的靠山。自然干粮是要烙油馍的,于是,和面,烧火,烙馍,忙个不停。忙完了还要将灶房扫干净,把蒸馍布挂起来,把锅碗瓢勺放在很随便的位置上,但总要把这些重新换个位置放着。都做完了,拉开灶房门,站在院里揉揉疲惫至极的眼睛,往天上一看,月亮没有了,星星没有了,一只夜莺从院子上空飞过去,间或又留下一声怪叫,女人心里便嘀咕:我家可千万别出十三奶家里那种事情啊,要那样我可没十三奶和二婶那样撑着日子过下去的能耐啊。

正想着,鸡又叫了。

便该唤男人起床上路赶集了。

二婶家里的灯火一夜没熄。

把所有的客人送走了,十三奶就躺在了床上,后背垫着一个被子,半倚半卧地不动。妮子把女娃放在十三奶的脚头,拉上一个被角盖着,自己坐在一张小凳上;二婶坐在十三奶的床边,用手端着自己的下巴。

十三奶觉得疲乏得不行,累极了,她说都去睡吧,就先自闭上了眼,也便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妮子还是坐在床下,二婶还是坐在床边,半岁的女娃还是睡在脚头。她用胳膊撑着翻了个身,望着妮子,说:

“你男人来信没?”

“来了。”

“说啥儿?”

“说他又转干了,成军官了。”

“还说啥儿?”

“说……我害他一辈子。”

十三奶欠欠身子。

“离婚吧,离了日子也照样一日一日过。”

跟着,谁家的鸡首先打鸣了。接下是一片鸡鸣,响彻了十三里梁。

二婶说:“不求人的,明儿就离,今儿你去镇上卖笤帚吧。”

妮子说:“卖了回来买些啥儿?”

二婶说:“买张锄吧,锄该换了。”

妮子说:“那饭勺也不行了,用了十多年。”

二婶说:“饭勺还能用。再买二斤盐。”

妮子便去捆那笤帚,五个一扎儿,放进两个竹篮里。二婶便去灶房给妮子准备干粮,日子还是不错,干粮和别户人家一样,全是白面的馍。十三奶便把她的曾外甥女拉到怀里,拦抱着睡。

十三奶猛然发现,这曾外甥女,长得像妮子,也像她外婆,似乎哪儿,还像十三奶她自己。十三奶久久痴着看这个曾外甥女。

这个半岁的曾外甥女,对她的老外婆、外婆、母亲身边的事还混沌一片,迷迷糊糊睡得极尽的香甜,可是来日已经在屋外等着她醒了。

到来的日子也是由不得她的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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