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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事情就是从这闹大的。孩娃没有这句话,麻缠也就解开了。可偏孩娃有了这句话。媳妇并不在意孩娃的话,她在意孩娃忘了她的恩:谁给你娘喂的饭?谁给你娘抓的药?谁替你家还的债?没有我你们家的日子能过出光亮吗?说到底媳妇二十岁,又是生意场上见识过的人,而孩娃才十七,媳妇说十句他难说出一句来,可媳妇说多了,他就憋出了一句来:

“我们家不好,你别嫁到我们家!”

媳妇一直把孩娃当孩娃,不承想他能说出这话来。这使她觉得,他不是孩娃了,不会再像孩娃那样听她了。这是很大一件事。出嫁前娘就说,刚结婚你管住男人,男人就一辈子听你的,管不住就得一辈听他的。到了不惩治男人不行的时候啦。

“别以为我求你们家!”

话罢,媳妇从床上跳下来,三下五下收拾一个小包袱,肩上一撂就出了门。收拾包袱时,媳妇等着孩娃拦她,可孩娃却木木坐在床上不动弹。媳妇出门时,等着孩娃说声你回来,可孩娃在床上连个响屁也没放。这是逼媳妇回娘家,不能不走了。

媳妇真走了,出了头门出二门。到院落,天黑得如压根儿没有天,贼都寻不见路。想到离家十余里,深更又半夜,她的脚步立马缓下来。

她等着谁来拦她,送她一个台阶下。

刚好五叔立在院落里。五叔是听到他们拌嘴出来的。五叔在他们窗下已经听了一阵子。

“爹……”

“半夜你去哪?”

“我们吵了嘴……”

“吵嘴就回家?他又没打你,做媳妇哪能不受男人一点气?回屋睡吧。”

媳妇站下,思想着折不折回身。就这当儿,五叔突然又说了一句话:

“你也别太瞧不起我们家!”

这不是父子合伙欺负小媳妇?明明白白儿子做事不公,反说媳妇一堆不好。天下哪有这样做公公的?这一次忍了,后半辈子日子还咋过?

媳妇就走了,当着五叔的面。

孩娃在屋里听见,犹豫一阵就从屋里出来追媳妇。五叔看见孩娃从屋里慌出来,断然喝了一声:

“回去!没出息……”

孩娃只好转身回屋了。

第二天吃饭五叔家就少了一个人。孩娃在娘床前闷着头,把汤喝得山响。五叔坐在床边上,说起夜里的事儿,五婶说过两天孩娃去把媳妇接回来。五叔一听就火了,说有啥儿接!到将吃完饭时候,五婶说不接也成,只要他爹他娘通情理,会把他闺女送回来。

这就有了一致意见:等媳妇自个儿回。

过了三天,媳妇硬是没回。五婶没了小锅饭吃,每顿最多只吃几口。孩娃说,娘的身体要紧,去把她接回吧。五叔硬是不让。这还不打紧。又过两天,媳妇走前进的二百斤苹果开始烂了,五叔说叫孩娃去卖。孩娃说我不会算账,不去,要把媳妇接回来。五叔抢一步堵在屋门口:“妈的你,没出息。你今儿把媳妇接回来,一辈子媳妇就把你捏在她手里。”

五叔上街去卖苹果啦。一早挑着两个筐,挂着一杆秤,踩着日头光,闪闪悠悠出了村。五叔卖苹果天黑才回来。去时挑的一担,回来仍是一担。孩娃一看这阵势,不敢多问话,忙端一盆洗脸水,恭恭敬敬放到爹面前。

我日他奶奶,五叔说,镇上的人都不是人,几天不去就把生意场地都给挤丢了,一街两行都卖苹果,苹果多得如牛粪。收税员一会儿来一趟,他妈的卫生税、地皮税、经营税,那么多的税!

五叔骂了一夜。

来日一起床,昨夜滚在地上的几个苹果全烂了。孩娃又说要接媳妇。五叔说:“敢接媳妇我打断你的腿!”

苹果越坏越多,一家人每天烂苹果都吃不赢,眼看着一堆苹果折损了三分近一。

儿媳妇娘家村里来了人,说媳妇怀孕了。

这消息把孩娃吓一跳。倒是五叔、五婶很镇静,好像媳妇怀孕给他们商量过。消息是中午传来的。午饭时五叔就说孩娃,吃罢饭去把你媳妇接回来。捎信说她怀孕了,就是她想回。

孩娃就去了。

媳妇就回了。

原以为媳妇回来会拉长一条脸,可她一到家,先拐到自己屋里去,唤孩娃说你快来一下,床里边爬了一条虫。孩娃进屋替媳妇去捉虫,一捉好一阵,出来时候一脸红。随后媳妇也出来,一样脸上爬满红。到上房,媳妇先叫爹,后叫娘,跟着就惊讶:苹果咋坏了这么多?我真不该回娘家住这老长日。五叔说住就住了嘛,能住下去说明你娘家比婆家日子好。看爹说到哪里了,媳妇说,我明天就去卖苹果。

媳妇第二天卖苹果,天不黑就把苹果卖掉啦,回来把一百八十块钱如数交给五叔说,二百斤苹果坏了五十斤,还有一百五十斤,一块二一斤,统共这些钱,爹你拿着办年货。

“全卖了?”

“全卖了。”

“没报税?”

“给他们吃个苹果就不用报税了。”

五叔接钱时,手便有些软,觉得儿媳这角色厉害,别说孩娃惩治不了她,连自己也不一定真比儿媳有本事。

孩娃因此就对五叔有些小瞧了,就对媳妇有些尊敬了。加上媳妇对孩娃侍候得好,慢慢孩娃对媳妇就有些言听计从啦。过年时孩娃和五叔吵了一架。

吵架是因为媳妇想买电视。

大年初三夜里,媳妇枕着孩娃胳膊说,村里好几家都买电视啦。来日吃饭时,孩娃就说,爹呀,咱家也该买个电视啦。

五叔说:“买电视干啥儿?”

五婶说:“买个电视媳妇坐月子时候不着急。”

五叔说:“那样是不是你再病重也不急着晒暖儿?”

孩娃说:“爹呀你是盼着我娘再病是不是?”

五叔说:“滚你娘的,爹活着还能轮到你说话!”

孩娃就果真起身离开饭桌了。孩娃退出屋门时候,五叔就脱掉鞋,猛一下摔到孩娃脑壳上。

孩娃车转身。

“打吧爹,你把我活打死!”

五叔不想打。五叔不打没办法,冲上前,打了孩娃两耳光。

怀孕的儿媳突然横到五叔和孩娃中间。

“爹,要打你打我,是我想买电视的。我卖的苹果挣的钱,我说买个电视有啥儿不应该?”

五叔把胳膊朝天伸了伸,像要一把将日头揪下来。

“我说买就买,我说不买就不买!”

儿媳不说话,扭头拉着孩娃进了自己屋。

家里从此就开始闹别扭,直到过完正月十五,三个闺女都回来走娘家,光景里还刮着不热不冷的风。这风是在以后停刮的。那一天村委会来了一个干部说,你家媳妇肚子那么大,还不到村委会领个准生证?没有准生证,生出来谁给你家上户口?孩娃去领准生证,到村委会门口碰到管计划生育的女干部,女干部说你今年多大?孩娃说立马就十八。女干部便认认真真盯着孩娃看一阵。瞎来嘛,看后女干部认认真真说,你自个儿结婚年龄都不到,还想生娃儿?都像你中国人不多得胀破天?一人一口水都把黄河喝干了!

孩娃领不到准生证。

媳妇肚子气吹一般一天大一天。

已经二月,沟沟岔岔中的白冰咔咔嚓嚓响。山梁上小麦硬起头,泛出一层柔亮的青绿来。二月初八这天村委会统一办理准生证,五叔锄地锄到半途上,孩娃从村中摇出来,慢慢蹭到五叔面前说:

“爹……村委会不发准生证。”

五叔不歇锄,从孩娃身边擦过去。

“你还知道我是你爹呀……”

孩娃朝一边闪了闪,脸上挂着红:“你去村委会说说,也许就发了。”

这下五叔回了头,眼角朝天上吊了吊:“你媳妇有能耐,让你媳妇自个儿去。”

孩娃走了。孩娃没有对媳妇说,爹说你有能耐让你自个儿去。孩娃说爹正锄地,脱不开身。媳妇就腆着肚子爬上坡,晃晃荡荡来到田头上。五叔已锄了一大片,新土又鲜又红亮,如飘在山梁上的一块绸子布。媳妇站在绸布上,脚上又光又滑润,嘴上又甜又亲昵。爹,你该歇歇了,媳妇说,我给你带来几个苹果放在田头上,洗净的,过来吃吃吧。五叔抬起头,不渴,留着卖掉攒钱买个电视吧。媳妇就笑了,看爹你说到哪去了,买电视还欠这几个苹果钱?也真是,你那么大年纪,还和我们一般见识,一点小事印在心上磨不掉,买不买电视还不是爹你说了算,咱家谁还能不听你的话?

五叔住了锄,朝儿媳这儿来。

“找爹有事儿?”

“还得请爹去领准生证。”

“这号事你和孩娃去办就是了。”

“咱家的事,爹不抬脚哪件能办成?”

五叔达到目的了。五叔就是要让儿媳知道家里事离他准不行。但五叔心里很清亮,事到现在还不能爽利答应儿媳妇。

“你走吧。”

“那准生证……”

“想去我就去,不想去了就拉倒。”

媳妇没趣地回家了。

把锄竖在田头上,五叔开始吃苹果。陈年的苹果格外面,甜香甜香。这当儿,五叔的心就极舒畅,家里的日月还得靠他来主,慢慢地他一晌的劳累就一点点全消化在了梁上风光里。

决定去找副村长。副村长答应五婶死时照顾五叔家一副柳木棺,这准生证对副村长实在是小事,只要他给女干部打声招呼就成了,何况眼下五婶病好了,不用要那柳木棺。

副村长家里吃饭早,五叔去时副村长已经端起碗,还有几个客人正往条桌上放一兜水果、罐头啥儿的。五叔觉出自己空手很不好,副村长问说有啥儿事,便忙表白没啥儿事,就那么尴尬坐在一张凳子上。刚好这时候,副村长家买个生猪不进圈,撒开四蹄满院跑,他媳妇在后边踩着猪脚赶,五叔就忙不迭儿地出去帮赶猪。猪赶进圈里,五叔也一屁股坐进了圈口的泥水里。

副村长忙不迭儿走出屋,说五哥,伤着没?五叔笑笑道,骨头硬着呢,活动活动就好了。

副村长着实过意不去了:“看你今儿好像找我有啥儿事……”

“也没啥儿大事……”

“有事就说,别见外。”

“儿媳妇怀孕了,还没领到准生证。”

副村长想了想,没说不帮去办,只说计划生育政策贼紧,村委会女干部又顶真,又说作为一村之长还不能让她睁只眼、闭只眼,只能表扬她支持她。最后副村长悠悠叹口气:孩娃才十七,怀孕确实早了些。

五叔极为难,拍拍手上的泥。

“这种事……大人没法说娃儿。”

副村长在头上挠挠发:

“你回家吃饭吧,我给女干部说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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