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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大姐忙又把包放地上,打开包,把包里衣服翻出来,果真见包底有四个不大不小的黄香梨。翻包时大姐生怕那包里黄梨有半兜,一看仅有四个,大姐放了心,便胡乱地把他的衣裳塞进包里站起来。

“这梨有多少!”

“没有一二斤?那么大的个。”

“不是你买的?”

对象忽然不言声,脸上糊一层尴尬色。

大姐用脚轻轻踢一下地上的包。

“这梨到底是不是你买的?!”

这一踢把她对象踢恼了。

“不是又咋样?”

“到底哪来的。”

“我去讨账出门时,人家塞进包里的。”

你也太瞧不起我娘了,好歹她是我亲娘。大姐吼叫着,太阳光在她眼前明明晃晃。人家送几个吃剩下的梨就把我娘的生日打发了?昨天我去你们家,日子不是节,你娘不过生日,还花一块八毛七分钱买了一兜麻糖糕,可我娘生日你竟这样儿。把这梨卖掉也买不住那半斤麻糖糕。大姐越说越来气,仿佛忽然找到了多年的一团乱麻头,把话条条理理拉出一大堆。说吧你,大姐把手伸出来,指着对象说,你这到底啥儿意思?我娘过生日,你拿来人家吃剩的四个梨,你是不是咒我娘死,咒咱俩离开?你说呀?到底是不是?到底是不是?!大姐说着,朝前逼了一步,手指差一点儿就指到她对象的鼻子上。

大姐的对象人虽瘦小。到底是男人。他一下把大姐的手拨到了一边去。

“你是泼妇呀!”

大姐朝左右扫一眼,把手卡在腰肢上。

“是泼妇了你又能咋样?”

对象把自己的断手捏成小拳头。

“是泼妇了你就别想嫁给我!”

大姐脚尖不离地跳一下。

“男子汉你说话要做数!”

对象很容易地就在脸上露出一层笑。

“你以为我离开你找不到媳妇了?”

大姐抓起地上的黑包扔到对象怀里去。

“你找去,我看着你找去!”

对象把包内东西整一整,将包提手上。

“找就找。我明儿就去找。”

大姐跳几下。

“你走吧,你去找你的媳妇吧。”

对象立在原地不动。

“走就走!”

大姐又把手指在她对象鼻尖上。

“你走呀!你走呀!”

对象果真就走了。

梁脊的路是一条黄土道,车辙上又光又亮,闪着白浓浓、黄灿灿的颜色。两道车辙的中间,还长着白毛草,草叶都贴在地面上,驮着一层尘土,如一匹脏了的土织布在车辙中间铺展着。大姐的对象就走在那土布上,手提着那个小黑包,像在山梁上独自晃动着的一只瘦绵羊。大姐看着他越走越远的小身子,觉得身上的包袱卸去许多,身子越来越轻快。到他快要拐过一个路弯,消失在弯里时,大姐又冷丁想起一件事,便把手放在嘴上唤:

“好马不吃回头草--有骨气你真的把咱俩的婚事闹翻掉,一辈子别回头找我--”

大姐的声音很响亮,在梁脊上荡荡动动朝着远处散。她的对象听了大姐唤,回头朝大姐望几眼,把小包换个手提着,就又转身把自己埋进了路弯里。

大姐长长舒了一口气,开始朝着梁下走。

然走到坡半腰,忽听到身后有人唤。大姐旋过身,看见她对象立在原来立过的梁脊上。

对象唤:“你回来!”

大姐唤:“好马不吃回头草。”

对象唤:“你回来。”

大姐不想回,看见村街上有人在观望她和她对象,就车转身子折回来。

对象问:“咱俩的亲事你真的想拉倒?”

大姐说:“是你想和我拉倒。”

对象说:“拉倒你把花我的钱全还我。”

大姐说:“满天下没见过你这么不讲理的人,是你提出和我拉倒的,还又来要我退钱退彩礼。”

对象说:“那么多的钱,你不能一分不退呀。”

大姐说:“半分也不退。你见我第一面拉了我的手,第一次单独和我在一块,就跪在地上求着要摸我……你算算你该退我多少钱?”

大姐的对象张了嘴,没能说出啥儿话儿。

大姐又回身往家走,再也没有回头望她对象一眼。这时候,二姐正扛着家什要下地,大姐在路上叫了一声妹呀等等我,就和二姐一道下地了。

这是秋熟季节,人都忙着收秋。

农忙时天大事情也是小,农闲时小事情变成大事情。大姐二姐的终身大事,收秋时被放到一边,收罢秋立马就又成了家里的天大事。事情重新开始是二姐去村街泥屋店里买油,碰到一个外村姑娘穿了一套新衣裳,跟在一个媒婆后面进了高中生的家。因为这,二姐酱油也没打,回来趴在床上哭,娘到二姐屋里床边问了大半天,出来把大姐叫到身边说:

“你再去镇上跑一趟。”

“干啥儿?”

“老二同意嫁那卖衣裳的贩子了。”

“晚了娘。”

“你是她姐,晚了也再去镇上跑一趟。”

“真的晚了娘。”

“你再跑一趟,也叫你妹子安安心。”

大姐就去了。大姐去了一天,直到吃罢夜饭许久才回来。回来时娘和二姐都没睡,星星在天上一粒一粒悬挂着,村落里有蒙蒙亮色。秋后的夜已经开始凉,起先娘和二姐在院里等大姐,后来就到屋里等。直等到以为大姐不回来,住到她那煤场的对象家里时,大姐却突然推门进来了。大姐进屋不说话,把一大兜麦乳精、蜂王浆、香蕉、苹果、桔子罐头往桌上一放,说娘你稍等等,就拉着二姐的手腕,进了自己屋。大姐把二姐按到自己床上坐下来,然后自己坐到二姐对面凳子上,头低着好像极为难。二姐说,大姐出了什么事?我不去找那贩子你要让我去,大姐说事情全让你给办坏了!二姐眼睛瞪大了,到底咋回事?大姐说想也想不到,难死我了。难死我了,想也想不到。打死也想不到!二姐越发急,到底咋回事?你说呀到底咋回事?想不到那人嫌你年龄小,大姐终于说,他嫌你年龄小,怕你和她结婚不拿事,帮不了他做一辈子大生意。二姐默一阵,叹下一口气,说大姐你没给他说烧饭做衣我都会?说了,说了人家就是不同意。于是二姐坐着弓了一会儿背,末了突然直起来,说不同意就不同意,我也不求他,大姐你也别为难。话到这儿,大姐把凳子朝前拉了拉,把膝盖顶在二姐的膝盖上。这事不为难,大姐说妹子你年龄小,模样在三邻五村都难找,不愁找不到一个比他好的对象来。主要是想也想不到,想不到他胆子那么大,当着我面就敢说你妹子年龄小,你的年龄大,你要嫁给我,这房子家产就都成你的了,要啥儿有啥儿,有享不完的福。

二姐痴痴地盯着大姐看。

“你咋说?”

大姐把双手搁在二姐的膝盖上。

“你说我咋说?”

二姐眨了一下眼。

大姐正正经经站起来。

“人要有良心。我不能做对不住对象家的事。”

这时候,娘在上房等不及,从外面走,问说咋回事,大姐说人家嫌妹子年龄小。娘静默稍息想一阵,问说桌上东西谁买的?大姐说我买的。娘说不是你对象买的呀?大姐便深长地叹口气,说纸包不住火,久过河总要湿脚,实说了吧娘,我对象那人心不好。一说给咱家买东西,他又摔盘子又摔碗。先前我怕你生气,总把我买回的东西说成他买的。其实他除了把公家的煤供着咱家烧,别的啥儿也没买过。

听了这话,娘怔了,站在桌角如一段倚桌立直的干木头。

“睡吧娘,”大姐默一阵子说,“都是命……”

娘就睡了。二姐也睡了。

大姐一夜没睡。

过了半月,到了十月初,大姐又去了一趟镇上,夜里没回来。第二天一早到了家,一进门就爬在娘的床上哭,如二姐那天见了一个外村姑娘去高中生家回来一模样,哭得死去活来,把脸埋在娘的被子里,劝也劝不住,拉也拉不起,直到最后娘不劝了,二姐不拉了,大姐才突然直起头。男人们不是好东西,大姐骂着说,我今儿去镇上才知道那该死的断指头前几天又和别的闺女订了婚,再过几天就成亲……

说到这,娘直直立着没有动,满脸灰白色。

二姐突然说:

“他和别人结婚,你就和那衣裳贩子结婚嘛!”

到年前,大姐果真就和那衣裳贩子结婚了。出嫁那天,大姐把她买的大红羊毛衫送给二姐穿。二姐说,大姐你有了好日子,把你那金戒指也给我吧。大姐犹豫半晌,就从箱中取出来给了二姐。那一天,贩子用两辆小车、三辆大车来接新娘子。小车送客,大车拉嫁妆。嫁妆都是贩子买好拉到村庄里,出嫁这天又排排场场装车拉回去。大姐上车时,扶着娘的肩膀哭。娘说别哭了,去过你的日子吧,以后一定要把你妹的亲事记心上。大姐抽抽泣泣说我记到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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