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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第五章

村人都知道,不是天民,这庙早就是一堆碎砖烂瓦。可是没一人晓得,那夜三更时分,天民去找了祖祖辈辈守庙的庆贵爷,说学生娃们是专来烧书的,让庆贵爷把《全书》暂交他换个地方藏一天。没一人晓得,天民并没像他许愿的那样,关键口他把学生头引到庙里,揭庆贵几句短儿后,又让学生们手下留情。这就使学生娃们先骂后搜,还把庆贵爷按在地上,试了几下拳脚。

没几天,庆贵爷咽了气。天民堂堂正正收藏了《二程全书》……

想到天民保护了先祖庙,却也使庆贵爷送了命而他天青重建了先祖庙时,天青步子悠闲悠闲,在庙里转了两圈。大殿、讲堂、“和风甘雨”厢,走到哪儿,都仿佛看见了他天青的名字写在哪儿。想到日后村人们,看见庙,都会想到,没有天青,也就没有今日的祠庙时,天青对今后日月的大小事儿,都满抱了成功的信心和稳妥的把握,感到从修庙这天起,他天青在故里,就再也不会是原来的天青了,说话,办事,都将完完全全是故里的人前人、事上人。他就有威势带着村人们一起去奔那不愁衣食住行的好光景了。而天民再指派自个儿干啥儿,说话也得先掂量几分再出口,自己乐意听了就听,不乐意扭头就走也没啥儿了不得……

转到“烈日秋霜”厢房时,听见了汽车喇叭声,走出来,拉砖的汽车已停在前节大院。村人正在卸车。天民从驾驶室下来,急急慌慌唤天青:“糟糕了,天青!”

天青赶忙迎上来。

“建筑公司要涨价。”

“统共多少钱?”

“翻到八千上。”天民把一张发票递过去。

接过票证,天青抽了一口冷气。八千,这是他筹划修完庙的总数,眼下料还没买齐,工匠未请,就拱到了这数上。

“天民哥,原先不是说好低价吗?”

“如今这行情你比我清楚,哪儿他娘的,都是见利上,见坡滚。”

“可也不能……高价到八千!”

“你也别说啦,我和朋友都翻了脸……连藏书阁的材料都给退掉了。”天民扬手说着,极生气地蹲下去。

天青心里猛一闪:大殿、讲堂不修也不能不修藏书阁。藏书阁修起来,就可以从天民手里圈出祖先的《全书》了。

“藏书阁的料……多高价?”

“少说得一千。”天民又从地上站起,“天青,不是我不想把《全书》拿出来,按说庙修好,《全书》就得在庙里。可庆贵爷那夜把书交给我,再三说这书绝版了。如果藏书阁随便修修不敢放,修得好,开支太怕人……我说,算了吧。”

天青咬咬牙:“外人敬祖庙,敬的就是藏书阁,既然都修了,就豁上贷款也得把藏书阁修起来。”

……

将入正秋了。玉蜀黍有的叶已发黄。旱地的,缨已开始焦脆在穗头上。风一吹,连故里胡同中都有迷眼红缨。

这几天,细看就知道,天青眼里,血丝网了一层。人瘦了,下巴格外尖。咋也没料到,备起修庙材料,钱竟比计划多出几成。藏书阁的料,他没让天民买,自个儿亲自去,结果花到两千上。想到修庙花了这么一大笔,他心说不出是啥儿味儿。他不为修庙后悔,可毕竟这笔钱是他几年的风雨心血,一下就出手了八九成。若天民开始就说料的价高,也许倒没啥儿。谈低价,付高款,他觉得窝囊,又不能不付。好在马上就破土动工,大头开支已没了。

县建筑队的一班人马,已到庙里,脚手架也都打好。故里的五十几个小工,在脚手架下站了一片。今儿是农历初九,黄道吉日。天青拿着一挂千响长鞭,一捆二踢脚大炮,一到先祖庙门口,娃儿们就把他团团围住。广字辈的小伙子,从他手里接过纸鞭,三下两下,就拆开挂在了古柏树上。不知道谁把二踢脚拿走的,一转眼,明字辈的男娃,就都手里有了三个五个。建筑队的几个师傅,高高蹲在大殿房坡上,只要鞭炮一响,他们就要首先把房脊掀掉一块,表示吉日上房,炮恭鞭贺,彻底翻修。

房上、墙上、架上、树下、门口、男人、女人、大工、小工、娃儿,到处都是目光。上百双眼睛看着天青,就像一片极柔和的灯光,一块儿朝他照过来。只要他说声“点”,就要鞭炮齐鸣,一片呼叫!

太阳极温暖,黄黄的落在庙院。有几只麻雀从耙耧山上飞来,想往古柏树上落,一看庙院那阵势,又慌忙飞走了。庙外几个娃儿,没有分到两响炮,在追着大声嚷。天青站在古柏下,瞧着那一片热辣辣的目光,心里慌起来,血似乎比先前流得急。他不知道这一刻是高兴、是激动,还是别的啥儿,只觉心跳得像谁在用脚踹胸膛,不疼,但一震一震。他想说声“点”!可嘴张开了,忽然又想用胳膊从空中往下压。赶忙合上嘴,极快地把胳膊举在半空里……

来不及了。庙外有个娃儿点了炮。“啪”的一下,如同一声招呼,里里外外,鞭炮一同炸响、噼里啪啦,满世界都是爆炸声。明字辈的娃们,在响声中蹦着叫,整个庙院、整个故里都在炮声中抖。

天青的胳膊,从空中耷拉下来,脸上溢着笑,心里骂了句:娃儿们真该死,比我还急!

村里剩的人,也被鞭炮声炸出来,挤满胡同,朝着庙里拥。

天青拿出几包烟,先扔在房坡上,又给房下工作的,一人发一支。这一会儿,他心里不停地对自己唠叨说:就从今儿开始,农历八月初九,八月初九……

天青把烟从大殿下一溜发到庙门口。发完了,他自言自语似的对一个小伙说:“等一下,我回去拿。”就车转身子,走出棂星门,脚步又轻又快,如在地上飘。来到胡同口,刚好碰到天民和治保主任一道从村委会里走出来。天民一见他,劈头就扔来一句话:“不给我打个招呼你咋动工了?”

“咋了?!”天青脖子一扭,口气极硬,乜斜着天民。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天民这样儿。

“咋了……这庙不让你修了!乡里来电话,说眼下到处都刮富裕户捐款修学修庙风,有文件要制止这类事。”

天青觉得身上“轰”了一下,额角上有了汗,立刻声音柔下来:“天民哥,修庙出钱我心甘情愿呀。”

“这庙不光是故里的,”天民瞟他一眼说,“属上边保护的文化遗址,县上不让动,让秋罢乡里出面修。”

天青眼前有了金星儿,他猛一下觉得两腿又乏又酸,软软的,想往地上坐。看一下天民,咬了一下嘴唇,终于直直地硬着没有动。

“我已给乡里说好了,把能用的材料给他们,折腾不了几个钱。”话毕,天民走了。他是去庙院让大伙儿停工的。

木头一般,天青站着,半晌灵醒不过来。

治保主任跟着天民走了两步,犹豫一下,又回头压着嗓子说:“天青叔,我今儿才知道,让乡里出面修庙,是天民伯早就说好的。乡里还同意《全书》由他收藏了,说祖上遗传文物,可以不交,只要把《全书》翻印一套就行了。”

天青血瞪着双眼,从天民后身挖一下,他感到连天民的心都给挖到了衣裳外。

修庙停工了。

乡里的修庙计划和天青的压根不一样,大半材料不能用,能用的又用低价买。一下子,天青的积存,十成折了六成。

十一

看见停工的先祖庙,天青心里就闷胀。窝着一股火,那火又没有地场烧,就把自个儿嘴上烧得起燎泡,白米粒般好几个。他觉得自个儿像条野狗样,天民捡去喂几天,逗着耍耍儿,把自个儿精力耗了一大半,自个儿还要感谢天民喂那几天食。

这种耍儿对天青已不是头回了。

那一年,有一日阳光暖暖的,晒在新修的大寨梯田上,就像给人们盖了一层棉被子。队长没有来,村人都在梯田地里歇等着。有的捉虱子,有的走着四步棋。天青枕着一条胳膊睡。等到日偏西,队长把他叫醒了。睁开眼,天民、正顺都在他面前。天民说:“天青,公社成立了一个梯田突击队,要咱村去个人,我和正顺叔都觉得你去合适些。”

于是他去了。到公社大院,门口三个汉子脸上凝着三股杀气。院里呢,长长跪了两行人,都是老头老婆们,一色儿脖子上挂着写有“地主×××”、“富农×××”的纸牌子。他在门口看了一眼,忙转身往后退。那汉子拉开嗓子问:“哪村的?”

“两程故里的。”

“有啥儿事?”

“天民哥让我来参加梯田突击队。”

“哼!我还以为他程天民真敢硬着脖子顶,说他村里没地主。过来!叫啥儿?”

“程天青。”

桌前的汉子,头一摆,那两个小不点的汉子就箭步冲上来,一人扭他一条胳膊,同时朝他腿窝一踢,他就跪下了。这当儿,“地主子弟程天青”的纸牌,往脖子一套,他就算入了梯田突击队。

天将黑时,突击队让他回家背粮食。

一回故里,天民在村口正吃饭,他往饭场一站:“天民哥,你真的要我这支程家断子绝孙吗?”

“天青兄弟,”天民站起来,“想着你去就不要自个儿天天烧饭了。我和正顺叔说啦,每月补给你十斤救济粮,干不干村里每天都给你十分工。”

他窝了一肚火,可对天民一星半点也不能发。故里他不去当地主,谁去呢?

梯田突击队的日月,不是人能熬过的。寒冬腊月,北风卷着,天在头顶结成了一块小冰球。凡梯田突击队的人,耳朵、手指、脚跟,都冻得不知道是自己身上的东西了。把手指剁掉,也难流出血水来。他们每个大队干仨月,哪个生产队被评为“大寨梯田先进队”,他们就在那里与天斗,与地斗,自个儿也被别人斗。尽管都是地富反坏右,但别人还有一屁股亲戚儿女,到哪村,都有人去帮着干那干不完的活儿。唯他天青,爹逃了,娘死了,无妻无子,孤身一人,一向都是分多少活儿,自个儿一人干。

轮到给两程故里修梯田,已是第二年。下着大雪,满耙耧山都是皑皑白雪,风吹到哪儿,哪儿就卷起一堆山似的雪。土冻得一镐下去,把镐弹起来。程村人都不出屋门了,可他们每人每天还要上山修一丈长的大寨田。实指望程族会有人来替他干半天,可整整过了半个月,没有人来替他挖上一锨土。他终于不抱啥儿希望了,觉得自个儿在程族中,着实是个多余的,除了地主的帽子,他在程姓的心中,啥儿也没有。他常常会生出个念头来:活着不如死了好!这样捱着日子到月底。那天他的活儿,分在耙耧山顶上,白天没干完,夜里点了一盏马灯干。灯光花花的,雪落上立刻化成河。他看着那盏灯,手扶镐头,正呆怔,喜梅冷丁儿扛把铁锨站在他面前,“你歇会儿吧,我来。”

那话说得井水一般淡,他听了极想给她跪下来。看着她一锨一锨撂着土,他半晌说了一句话:“你走吧,我死都不连累故里一个人。”

“你也不能怪大伙儿,”她说,“不是都不来帮你干,是公社正想把天民的秘书换掉哩,要有人来帮你们突击队干活了,不正好让人抓了天民的把柄儿。”

天民想得可真细!

天青问:“你不怕?”

她说:“我也不能天天来。”

后来,她果真没再来,原来是天民不让她来了,说带突击队的汉子在村里整天民的黑材料,要喜梅小心为上,以防万一。

天青在梯田突击队整整干了四个春秋。那四个春秋他挨了多少斗,挂了多少白纸牌,出了多少血力!连大年初一还干在雪地里。每天就是领那工值一毛二的十分工,每月从天民手里接过十斤红薯干……

想起这些过去了的事,天青对天民嘴里咬牙却说不出一句话。他只觉得一股苦水搅得肠子疼。

两程故里这几日,到处都弥漫着扑鼻的香秋味。日光柔柔和和,空气极温暖,在庄稼叶下阴了几个月的地气,随着杀倒的玉蜀黍棵,立马得到释放。各家责任田里,都忙碌着慌乱的人们,女人们在前边掰穗儿,男人在后杀秆儿,配合极默契。人过去,玉蜀黍棵就一排长阵似的倒下来。自去年秋天,喜梅和天青也这样,她掰他杀。可今秋两个人一搭收了两块地,天青就对喜梅说:

“我得出去一天。”

“人都忙疯了,你跑啥儿。”

“秋罢选村长……”

“你看你……不当村长,人就不活了!”

望着喜梅,他想说啥儿,却没说。正顺死了,村长的位置空出来,明摆着,他天青不当准定天民当。天民当村长,会让他带着人马去闯荡?会让他的汽车打着故里的旗号跑运输?他要修庙,天民不是已经笑着让他翻了船!那船翻得多惨。他天民在台上干了大半生,我这半生过得日月有光吗?哪天的日子不是灰灰的!如今,天民从容地走下公社秘书那长椅,又想坐故里村长的椅子了。他在椅子上,他天青就永远是椅子下的一个程姓人。永远别想在村里干成一件大事情。立马选村长,不能昏过这个机会了。村里事,有多少是不当村长就没法儿去干的。这几天,天民总往乡里跑,他不能不去跑一趟。人大会上,他和乡长住的一个屋,话都说到了床上私事儿的份儿上,何况,听说眼下乡长正盖房,单说交情,他也得去坐一坐,给乡长出把力。

无论喜梅咋样说,天青还是执意把庄稼丢下,去找乡长了。

直找到第二天前晌他也没回来。

耙耧山下的一亩凹地,穗儿老透了,秆子还青青翠翠。那儿水多,庄稼年年都如此。吃过午饭,略微躺一会儿,喜梅独自下地了,沿着地埂上的弯路,一绕一绕走,像是走在一条胡同里。没有风,两边的玉蜀黍地,不时腾起一层麻雀儿,叫着朝另一块地里飞过去。老大的庄稼地,孤孤走着她一人,日光也似乎全朝她一人晒过来。她忽然感到了孤独,想到了天青,想到了自个儿五十多岁了,孤孤地过了半辈子,后半生也如这望不出去的庄稼地,看不清,估不透,不知会有啥儿变故。她慢慢对今后的日月有些茫然的后怕,觉得自己如同一棵秋天没了根的玉蜀黍,要倒了,还不知倒到哪边去。天青像是一棵树,她是可以去靠的,可她总觉得,他老往风口走,树再大,也经不起成年累月大风刮。她还觉得天青这些年不如先前那么实在了,心野了,有了钱,想的和常人不同了,好像他心里有架山,那山没有路,他就拼命挣钱,用钱垒台阶,死死活活要往山上去。有时她觉得,自己只能和天青合伙过日子;有时候又觉得,还是分着好。早先她时常看见天青脸上有想合伙的意思,这二年,她看出天青的那层意思淡薄了,他把心用在了拿钱铺路上,心被那架说不明的山给引走了,他不再是那号想过平稳日子的天青了。这时,喜梅脸上有了一层汗,擦一把,抬头从地埂缝里望望火球似的毒日头,脱了一层衣,单穿个早年的薄布衫。快到地里时,见四下无人,就索性把脖子扣也解开了,挎个竹篮子,把衣服放篮里,走得快起来。

到那一亩凹地头,突然看见天青坐在一棵槐树下,眼里闪着光,仿佛啥儿喜事让他遇上了。

“你一走两天,庄稼还要不要?”

“乡长回家盖房了,我去替他掰了一天玉蜀黍,昨儿夜就住在乡长家。乡长说了,十天以后选村长。”

“村长能当饭吃?”

“以后你别怕没饭吃……乡长家盖房子,我给他送了一千块,说的是先帮他垫垫肩,还不还都随他。回来时,乡长让我多考虑考虑村里的事,那意思一清二楚的……我要当了村长,就先组织一个英石开挖队,让各家都去人。干半年,村里可以买两台汽车,以后各家各户烧煤都用汽车拉,谁家也不用拾柴火。再开两个砖瓦窑,村里人盖房买砖瓦,出半价。接着把庙从根到梢修一遍,和洛阳的西宫一样儿……奶奶的,让天民眼睁睁看着我修先祖庙让外村人拿着干粮来参观……我要两程故里的人看看,程族人吃白馍米饭是从我天青当了村长开始的,住瓦房是从我天青当了村长开始的,娶媳妇、嫁闺女、葬埋人,全都大大方方的,这些都是从我天青当了村长开始的!”天青话说得很快,腔高气大,先是坐着说,到末了他就站起来,“我要让两程故里人看看,跟我天青过日子是个啥儿光景,跟天民过日子是个啥儿光景……喜梅,我一当村长,你就搬过来住,我管村里的事,你管家里的事……”

天青说着,突然不说了。喜梅正在穿衣裳,样子像压根儿没听他的话。

“喜梅……”

“一会儿掰玉蜀黍吧,想那么远干啥儿呀。”

他重又坐下来,忽然觉得自己话多了,把不该说的都说了,就自嘲地暗自笑了一下。可毕竟他心里被一种东西鼓荡着,情绪不安分,好像身上有种啥儿盛不下,不兜出来就憋闷,于是,就盯着喜梅,眼光热热的,好像那盛不下的啥儿,可以从眼里放出去。喜梅离他两步远,因为热,脸上红红的,有层柔润的光,透出了该老不老的女人那韵、那色、那亮儿。她五十零几了,兴许是一生不育的缘由,站在那就如一株过了秋还依然不落叶的树,头发乌乌的,油亮油亮,几根铁丝卡收拢着,极服帖地朝后披下去,把一只耳朵盖起来,一只耳朵露在外,使她那老了的脸,格外添了几分年轻妇女的扮相儿。天青把目光从她脸上往下移了移,突然心就野马了,在他从未见过的地场跑,收不拢缰。他也就索性让那马,撒开四蹄到处冲撞着……不知想到哪儿,他浑身哆嗦几下,喉咙干起来,似乎要焦裂,咽喉跳半晌,才从牙缝挤出了一口唾沫咽下去。

她看了他一眼,扣了脖儿扣。

他声音很低说:“喜梅,选过村长,你……搬过来吧。”

“以后再说……”喜梅说着,弯腰拾起了地上的竹篮子。

“得抓紧做两样家具……”

“先掰玉蜀黍吧。”喜梅转过身,进了庄稼地。

他瞅着她扭动的后影,心里冷丁儿就有了后悔和懊丧,就像有件啥儿东西,原本伸手可得,他却眼看着让那东西走掉了,血液一股脑儿朝他头上涌,各毛孔也好似有股劲儿,挤着往外冒,他把手关节握得咯嘣咯嘣响,心里极想干一件啥儿事。关节响完了,就呼一下站起来,舔舔焦干的嘴唇,快步跟在她身后,把玉蜀黍秆蹚倒一溜儿。

听见身后哗哗响,喜梅一转身子,他就饿狼一样扑过去,沙哑地从嘴里挤出“喜梅”两个字,声音求救样,话不落音就把她抱住了……

被他压倒在地上,喜梅死命地挣出了一只手,朝上推着他的肩膀说:“你疯了,天青!天青,你疯了!”

等了几十年,似乎就是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刻,为了这档儿事。天青发野了,啥儿也不顾地在她身上胡乱触摸着,抓挠着。她越是不让,他越是急切,嘴里反复地嘟哝着一句话:“不等了,当了村长就结婚……不等了,当了村长就结婚……”她在他身下,抵抗一会儿,觉得身上没劲了,就一手抓了他的脸,立马血就流出来。一见血,她被吓住了,突然软下心,有气无力道:“我们都五十多了,疯子……”然后,她就疲软软地把脸扭一边,双手搁在青叶上,随他了……

十二

秋罢了。

两程故里各家的门框上、房檐下、树杈间,到处都是一吊一吊的玉蜀黍穗,金黄的色泽,亮得耀眼。村外耕过的庄稼地,光秃秃,平展展,一眼能望出十几里。成群的鸟儿,在地里寻找丢掉的秋粮。而耙耧山上的乌鸦,又一团一团飞下来,裹在祠庙的两棵老柏上:“呱--呱--呱呱呱呱呱--”叫声杂乱、单调、乏味。从早叫到晚,不停不歇。

来日,依然叫。

叫得人心烦意乱,无宁无安。

终于,传来一道消息--

广木在洛阳服毒自杀了!

消息是正午入村的。

罢了午饭,广林广森就要抬着哥哥回村了。广木媳妇哭得死去活来,嗓子哭破了,嘴里流血,还是哭!故里,盛不下她那凄惨的哭,溢到村外去,连邻村人都跟着心抖。

故里人,老老少少,全都出来站到村头牌坊下,把马路挤得严严实实。男人们沉着脸,僵僵不动,目光全都硬硬的,瞅到哪儿就半晌收不回。女人们抱着娃,脸上凝了一层白,千方百计不让娃儿哭。过一会儿,谁轻声说“回来了”,所有的目光就都凄凄然然,朝石牌坊外望过去,汇成一条苦凄凄的目光河。

广木回来了。

广林、广森也回来了。

还有出外闯世界的天刚、天才、广照、广水,还有明字辈的明兴、明本、明法……他们陆续出了故里,走县城,跑洛阳。广木死了,仿佛是迎头给他们每人打了一棍子,都被打晕了,也都被打醒了,都跟在广木身后走回来。背着铺盖、行李,满脸的灰尘和疲倦,人人都像一口气走了几天路,终于累垮了,也终于到家了,马上就可以躺下喘口长气了。两程故里,这是他们的家,有兄妹、有妻小、有父老,还有先祖庙。终于回来了,到家了,归故了。他们自动拉成一溜儿,一个接一个。最前是广林、广森抬着的广木,接下是被人挽着的广木媳妇。她还年轻,岁月的日光,刚刚照到她的额门上,就成寡妇了。有两岁的娃儿,有七十老母。她那么瘦弱,肩膀那么窄小,搁在她肩上的不知是啥儿样的担子,不知是啥儿样的光景。广木死了,她那窄小的肩上压下了两座山。山那么大,她那么软,她哭起来竟把肩上的山哭得哆嗦着。她那干燥的哭声,在身后牵着终于回来的人马。他们步子极慢,仿佛肩上不是行李卷,而是走了的广木趴在他们的后背上,压得脚都抬不起。他们沉默着,静默悄息的,一步拉着一步,一步拖着一步,很像是搬家迁移的难民们,要离开自己的生养之地那样儿,缓缓地朝故里移动着。那眼神,似乎一人一个样,又似乎全都一个样,说不清是悲哀、沮丧、后悔,还是别的啥儿,都那么裹着一层愁绪,木木的。

广木和广林、广森弟兄仨,本来生意还兴隆。秋前,洛阳香蕉卖得皮也不剩。广木瞅住这个空子,动了大心思,计谋着从广东运香蕉到洛阳,一斤合六毛,然后八毛一斤发出去,一斤赚两毛,一万斤赚两千,一个火车皮净赚就在万元以上。他被这个数字弄呆了,立马就和一个朋友搭上勾,说了几条章程,由那朋友从广州运来,不见货,不付款,货到付一半。来日签合同,头夜广木睡不着。签了合同,就已生米入锅,赚了发大财,几天就成万元户;赔了,就一切都完啦!他从床上爬起来,心里又躁又乱,在街上踢踏一会儿,就去火车站的厕所角,往那算命瞎子前一蹲。那瞎子问了他生辰八字,掐他半晌手指,只说了一句话:“你人来之西,财来之东。”广木当即给瞎子五块钱,第二天就在合同上按了红手印。

十天后,货来了,在火车站的货场上,朋友带他弟兄三人看了货,点了数。放心了,他就预付了一万二千元。可当他们卸货时,市水果公司拦住了,说那香蕉是水果公司从福建运来的。广木回头找那朋友去,没有了。找遍洛阳,连个人影也不见。

上当了,翻船了。那一万二整整有八千是广木在当地贷的高息款。债主在屁股后跟了整三天。把他弟兄仨的一应经营家当全给卷走了。第四天,广木对广林、广森说出去借钱还债,到火车站把那瞎子的卦一掀,仰脖喝了半瓶敌敌畏……

广木走了。

闯了几年世界,终于没闯出一片天地,就独自走了,去了那边。

他走了,引回来那么多闯世界的人。他们看看迎面的村人,都把头勾着,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近石牌坊。

村人给他们闪开了一条路。

天青站在牌坊柱子下,嘴闭着,像是一条拉直的硬扁担,看去似乎永生永世不会张开了。在梯田突击队的六年里,他都不曾这样过。眼盯着回来的人,眼珠一动不动,眼皮却哆哆嗦嗦。脸上凝着的灰白色,像是一块清水结成的冰,冷冷的,满脸都是寒冬气。这些人,有一半是跟他一道离开两程故里的。回来了,都回来了。他们抬头离开村,走出石牌坊,勾头回故里,又入石牌坊。广木是最早和他到县城经营的,他不想和天青分手干,天青说,分开吧,分开挣钱多,你家靠的是你一个人。他给广木买了一应独立经营的家当,还盖了那间城墙下的小屋。去洛阳那一夜,天青送了那么远,交代让他赚了大钱就回来,交代不要和南客打交道。现在,他回来了,越来越近了。也许他原本就不该把广木带出去闯荡的。三间瓦房的料才备起来,还未及动工就走了。广木他实在没有大想法,仅仅是想盖三间青瓦房,想照应着把两个弟弟的媳妇娶到家,这着实算不得大事情,可他终于一辈子不能办成这些事。广木来了,越来越近,到跟前了,从那条村人胡同里走过来。天青想走去看了一眼,最后看一眼,可他未及到那担架前,天民就把担架拦住了。

这么大半天,天青不知天民是在哪儿站着的。这会儿,天民不慌不忙走出来,脸上沉沉的,嘴半张半合,目光里,有一股歉疚,神情充满了哀凉和对自个儿的责怪,样子就像他没把广木照看好,才使广木到了这一步。广林站住了。担架停下了。那担架上的花被子,微微鼓起来,蒙了一层灰,就如一段塌下的大沙堤。那沙堤,闯了风、闯了雨,终于被风雨撞塌了,永远也不能去挡一户人家的风雨了。天民朝前走一步,伸出手,缓缓提起一个被子角。他提得那么慢,那么沉,就像提不动似的那样儿。广木的脸露出来,先是头发、额门、鼻子,直到脖根。那张脸全露在了被子外,露在了村头,露在了天民的手下边。

近处人都朝广木围过去,看见的人,立刻暗抽一口冷气,心里哆嗦着。大家的脸原来是木着的,透了凄然的惆怅和对广木家以后生计的担忧,那表情是为了别人才有的,为了广木的可怜才有的,听了广木媳妇的哭声才有的,是因为有人死了才有的,是被笼罩的气氛笼罩出来的。可见了广木,从天民提被角的手下看了那张脸,都心里紧缩一下,吓呆了,立刻脸惨白起来,似乎脸上的血全部退到身上了。那神情再也不是为广木、为广木媳妇、为广木一家。惊惧凝在脸上,心里眨眼间想到的全是自个儿一家人,爹和娘、妻与子、男人和女儿……全家老小,甚至连同亲戚朋友,都一同跳在脑里,他们眼下在哪儿,干啥儿,想啥儿,明明知道他们都是好好的,可偏要生出几分担忧来。从广木身边离开时,惊怕久久不能从村人们的脸上退下去,人们都嘴闭着,沉默着,谁也不说一句话。他们只是彼此看一眼,再看一眼。媳妇们从广木身边走过来,男人们从媳妇的脸上,看到了一堆劝说话、安慰话和有苦有难一同吃的情缘话。男人们过来时,上唇下唇死贴在一条直线上,眉头僵成一堆污水冻成的黑青冰,女人们就知道该劝的话,广木那张脸已经替她们全说了,自个儿连张嘴都是多余的。老人们从广木身边虚着身子过来时,就那么慢慢抬起头,慢慢睁大眼,略微瞟儿女、或孙儿女一眼,晚生下辈就终于在突然间懂得了父母或爷奶对自个儿的苦心和情感;终于明白,在这之前,无论自己多么孝,给老人的,远不及老人给自个儿的多;明白了老人的白发不是老了才有的,是为晚生下辈操心操白的,就终于开始为早先不听老人叨叨的劝说觉得良心过不去,为曾经不孝后悔得心里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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