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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第四章

“管他选皇帝……奶奶的,今年就我地里打麦少。不抓几个钱,春上一家人就喝西北风。”

“你比我家强,妈的,责任田没分到一块水浇地,一麦天媳妇没让我吃馍。”

“别夸你媳妇会过日子了。”

“谁家放着一堆粮食不吃喂狗哪!”

天青不再吭声了。

毕竟都是庄稼人。

粮食,就是庄稼人的心。天青想,说到天东地西,人来世上,先是为嘴吃,后为别的事。嘴里没食,穿龙袍、住宫殿,白搭。人活一世,一日三餐,一辈子要吃多少东西。土不能当饭吃,水不能做汤喝。肚里没食,盖房子、修马路、置家当、修祠庙……咋干法?一把红薯干,有人给天民跪下来;一个花花馍,喜梅去替人做孝子,绣孝衣!人活着不能不顾嘴。嘴在哪儿,心在哪儿。嘴有着落了,心才有着落。人心最向嘴。故里人的光景有日有月了,也不过四季有汤喝,能吃上花花馍,比时下城里人,还隔着几辈子。我天青有一日能让村人家家有白馍,平常日子如同过年样,怕大伙儿会呼我三声万岁哩。

庄稼人的心是交给粮食的!

夜里。挖了一天矿的人们,睡在天青的汽车上。月亮若明若暗,倒勾在头顶,一会儿,云遮月,一会儿月追云。一天的燥热被风吹走了,村人们躺在月光里,如漂在水面上的十几条圆木杆,浮了一天之后,靠岸了,便不再动弹。

“我想了,咱们还是回家停几天,”天青睡在最边上,突然望着天空说,“都出来日子不短了,该回家看看。”

“马上就收秋,那当儿回去多好呀。”有人这样说,大伙儿也都说还是收秋时候回去好。

“我认识镇上粮管所的人,”天青停了一会儿接着道,“回去跑一跑,弄批低价麦,给大家伙儿分两包,今年口粮就算接茬了,再赶上村里选人大代表,我们都趁着投一票……出来时候,我说过每天都让大伙儿平均能挣四块钱,因为我回家,耽误大家干活了,工资我给大家掏,一天四块。权当是城里人的星期天,工人们过礼拜也有工资的。咱们该歇也得歇。”

都不再说啥儿。风从他们头上吹过去,有些凉,就纷纷扯开被子盖了脸。沟里的流水声,很清脆地叮当在他们耳朵里。

天民从洛阳回来了。

天青也从洛阳回来了。他专门去洛阳看了庆贤爷的病,又到木器商店,买了一批课桌、椅子啥儿的,花了八百多块钱,桌椅面儿油光发亮。送到村里小学时,学生娃们把“天青爷”、“天青伯”几个字都给叫烂了。

晌午,日光照在故里正顶上,天青一进村,就感到街上爽爽朗朗,原先的牛脚窝没有了,坑凹没有了,地面平平整整,像是没铺沥青的土公路,一落脚心里就飘一股舒适味儿。

他去喜梅那儿吃中饭。喜梅下地拔草刚回来,浑身泥巴,满脸倦怠。

“我的庄稼咋样?”他问。

“你出有工钱,人家能不替你精心种?”说着,她打开院落门,“花钱请人种庄稼,还不如上街买粮食。”

“可我总不能把地荒着呀。”

“那就小活我干,大活你回来……吃啥儿饭?”

“啥儿都成……街上黄沙谁垫的?”

“正顺叔一家。”

“我想着是他。”

“谁像你,买了汽车,就只垫自家门口儿。”

天青一愣。

喜梅进灶屋烧饭了。天青呆一会儿,没吭声走出来,去给挖矿回来的汉子们交代了几句话。到吃过午饭一小会儿,村头拉来了五根上好的李木檩条,有个小伙子,去镇上买了电线、灯泡、灯罩、电表等一应电料,还把镇上电工请来了。

天青要给村街上栽路灯。

事情之快,叫人难料。午罢,街头街尾,有几根线杆已匀称树起来,灯泡、电线已装好扯上。天青领着人,正给祠庙的前节大院,栽一根最高的电线杆。

从家里出来,天民站在大门口,看着街上的电线杆,接连吸了两根烟,见庙门口围得人多了,就慢慢朝那儿走过去。

庙里的灯坑已挖成,天青正指挥着把线杆往里抬。天民过来问:“天青,这杆子往哪栽?”

“庙里。”天青答。

“走遍天下,你见过哪家祠庙有夜灯?”

“天民哥,咱程家祠是要当会场的,栽盏灯,村里有了事,夜里也能来聚一聚。”天青说着,让小伙子们把杆子抬进了庙。

天民往前走几步,连连摆手:“抬出去抬出去!自古都是黑庙亮戏院,庙院有盏电灯,还叫啥儿庙院。”

天青本想说几句,但挤上来的人却顺了天民的意:“庙属阴,宅属阳,阴的地方压根不能亮。”

“要么给庙外栽一根。”

天青只好把杆子抬出来,在棂星门口的狮子边上挖了坑。但他拣了个最大的灯泡装在杆子上。

黄昏,路灯一亮,整个村子一片光明。棂星门口,亮得能数清女人的头发。大人娃儿,赶庙会样朝棂星门口拥。村人围起来,说笑、打闹、议论。说得最多的是天青,买卖、承包、汽车、工资、路灯、请人种地、给学校买桌椅,这话题从天黑开始,续到深更半夜;从街上开始,推到各家屋里。天青呢,吃过夜饭,治保主任家独生娃儿今日一周岁,他去送了一套小衣裳,说了些吉利话;老会计娘生病,他去送了补养品;村委委员家盖房子,他去问用不用汽车运砖瓦……一直忙到下半夜。

来天前晌,日光艳艳的。距那次选村长,约过半年光景,村人们又聚在了祖庙,开始选县人大代表了。依旧是老头们在一块儿,媳妇在一块儿,娃们满庙跑。村长正顺还病着,垫完村街的沙,就躺倒床上,浑身关节痛,累垮了,没来成。会由一个村委委员主持。天青来得早,口袋装了好几包把子烟。年轻人们都把他围起来,听他神吹一些洛阳、郑州的新鲜事。

天民来时,庙里已坐一大片。在棂星门口,他对一个小囡说:“去叫你四叔来一下,说我找他。”

囡颠儿颠儿去和那个主持会的村委委员说几句,回来说:“我四叔说走不开,有事让你去。”天民一听,脸就沉下了。他去把村委委员叫到墙角里,说了好一会儿。村委委员把胳膊在空中划个弧,摔下来,天民就车转身子回来了。他的气色不太好,脸白白的,鼻抽抽的,像村委委员掴过他一耳光,脸上凝了恨。到了人多处,他有意站一下,双手反剪在背后,瞟一眼棂星门口的大路灯--那灯还亮着,是谁忘了关电闸。

……

散会时,村长家媳妇草草走得特别快,碎步儿匆匆急,人们都才从地上站起来,她就到了古柏下。天青被一群人团儿团儿围起来,把烟漫天散花似的朝着人头撒。有支烟落在草草脖子里,她把烟扔地上,拿脚踩了。

她走着,一种古怪、沉闷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吱--吱吱吱--”

是古柏的叹息声!

这声音嘶嘶的,很浑厚,细听有一种隆隆的轰鸣夹裹在那古怪的声音里,仿佛是从远处通过地面传来的。草草的脸转成黄色了,她隐隐觉得脚下的庙地有些抖。回眼瞅瞅别的人,都还围着天青抢烟吸,好像没事一样。

村长的身子还很虚,草草到了床前。

“散会了?”

“散会了……爹,你身体咋样?”

“头晕得不行……选着谁了?”

“还能选着谁呀,爹。”

“……?”

“分了七个组,你得五票,天民哥两票,天青哥没一票。”

“你天青哥没一票?咋回事儿……草草,你青哥也是想了多日这档事,有空了你去他家坐坐,别让他有啥儿想不开。其实人大代表,还不及他的‘致富能手’哩,县长亲自送了匾。”

“哎,”草草答着说,“爹,乡里让代表们后天就到镇上报到哩,先由乡里组织学学文件,再集中到县上……”

“后天……这么紧?”

“就是,也太急促了,你这身体……我给乡里的干部说了,人家说你不去也可以。”

“不去?”

“人大代表可以缺席,也可以把自己的意见写在纸上让人带过去,缺席照样是代表。”

“不去也没啥儿……”过了好一会儿,村长慢慢说,“只要选上就行,选上了说明村人心里还有咱。只是不去了,得让你天民哥好好去替我请个假。”

“我去跟天民哥说一声,你躺着想想有啥儿意见,写写让人带到会上去。”草草说着,出去了。她是孝媳妇,整整一天都守在公公床边上,直到半夜,给公公熬了碗鸡汤才离开。

村人大都睡了。东南风从伊河吹过来,沿着焦川溪,入了故里,把白天日光留下的热气,带到了村后耙耧山。蚊子在风中飞不稳,躲开了,少瞌睡的人,就借机聚在路灯下,说古道今,围了一堆。

村长喝了鸡汤,坐在床上,半点儿睡意也没有。他在床上翻身时,关节咯咯响,这使他吃了一惊。多少药,治不了关节痛,这会儿,忽然就觉得筋骨活顺了、轻松了。他有点惊疑是鸡汤的作用,就又端起碗,把碗底的一口汤根也喝了。过一阵,试着穿上衣,在屋里走两圈,头也不像先前那么晕,眼前没出现花点儿。他确信自个儿的病差不多是好了。这一信,使他心里发了抖。争气,这身子骨争气!可以参加县里的人大会议了。村长从床头又拿件衣服披身上,看看窗子,出来推开了屋门。

星满天。云一片一片。挟着凉意的风,越墙吹过来。走在院落里,村长把胳膊使劲往空中伸了伸,就信步打开院门,站在门外的石头上。望着街上的一行路灯,他猛然觉得有点儿对不起天青了。

望够了路灯,村长又开始望天空。晶莹的星星,在无际的天空里闪着极柔顺的光。蛐蛐在墙缝里不停歇地叫。潺潺的溪水声,被蛙的鼓噪压成了一丝很单调的琴弦音。泡桐树、杨树、榆树、椿树、槐树的叶子,全都舒展开,散发着诱人的馨香味。他想找谁聊一聊,说说话,看见天青家门口围了一堆人,就虚步悠悠走过去。

到第三根路灯杆儿下,迎面走来一个天字辈的人,迈着八字慢步,踢踢踏踏,见了村长,就站住不走了,一脸尴尬相,木呐呐地叫了声:

“顺叔--”

“你没睡?”

“没睡,到天青那儿坐了会儿。”

“天青……还在家?”

“在家。后天报到,他明天去。”

“报到……报啥儿到?”

“开人大会嘛,你不知道?草草没给你说?天青当人大代表了,得了五票……我们那组选的是你……天民哥也得了一票,可能是村头那组选的……顺叔,你咋了?”

“我这几天头晕……”

“我扶你回去吧。”

“你走吧,我站一会儿就好了。”

“那……”

“走吧……不早了,回去睡吧。”

天字辈的侄儿走了,依然是八字慢步,踢踢踏踏。

这当儿,村长觉得头晕得受不了,喉咙发干发紧,他想唤那远房侄儿,张张嘴,没能叫出声。他的胳膊在空中虚虚扬一下,就软软垂下了,朝后退一步,身子如软面一样难支撑。他顺势倚在电线杆儿上,沿着杆儿朝下滑,身上不停地惊跳和抽搐,脸也随着扭曲了,白得怕人,没一丝血色。他想,我该让那侄儿扶我回去的。可只这么想了想,眼睛就没一丝光亮了,终于慢慢倒下去,当头挨着地面时,还是想:我该让那侄儿扶我回去的。

……

村长的儿子起早去赶集,扣着扣子走出来,见大门敞开着,忙瞅瞅院里没少啥儿,放心了。可出门只几步,见爹躺在路灯下,浑身僵硬,瘦小,脸失了原型,铁青铁青;双眼没有闭,一直凝视着头上的灯,嘴是半张的,像要说话,终于没能说出来。

村长程正顺死了。就这么离开了两程故里。

他儿子大致弄清了一二,不由分说打了媳妇草草一耳光。

草草从屋里扑出来,哭着叫:“爹呀……是我害了你,我不孝顺呀……”

懂医道的人说,村长得的是脑溢血。两程故里的人说,顺叔寿尽了,草草已经听了古柏的叹息,躲不过去的。

给正顺换衣时,大伙儿发现他的衣兜里,装了个小药瓶,打开一看,里边全是一分的钢镚儿。整整一百个!内衣兜里,还有一张照片,是他第一次到省城参加劳模大会时,和省长一块儿照的,两人坐在一条凳子上。入殓那天,草草把那小瓶和照片原样装进了公公兜里,钉进棺材了。

村长的一应后事,大大小小天民都没插手。这是解放几十年来,故里的红白事情,唯一一次他没过问的。他一连三天在家呆着没出门,直到村长入殓时,才过来看了看,一句话没说,在村长面前站了一小会儿,就又转身回家了。人们发现几天不见,天民瘦多了,明显看出眼窝比先前深陷,可看他走路,身子一点儿都不晃,似乎比先前更有力量了。

因为村长早已年过六十,属喜丧,出殡时就请了两班响器,轮流对吹,一大早就把他送出故里。当送葬的队伍路过祖庙,那里的路灯没有亮,差不多的村人都抬头瞟了瞟。原来,不知谁用弹弓还是别的啥儿,把棂星门口那最大的路灯灯泡打碎了。

从洛阳开回来的末班车,晃动得筛子般颠颠荡荡。天青坐在最后一排长座上,心里如装了一包稻谷糠,燥热燥热,极是烦乱。这些日子的县人大代表会,他就没有用心开。正顺叔死了,他忽然觉得是自己偷偷打了正顺一闷棍,终于把正顺叔打倒了。他觉得正顺叔本来就是病危危的人,他却有意无意地把正顺叔治病的药给提走了。他知道,谁也不能因为正顺死了,怪天青一句啥儿话儿,可他自个儿老觉得若不是自己当代表,兴许正顺叔还好好活着的!县人大的几天会议里,他终日都这样和自己过不去,直到今儿上午的最后半天会,他才对自个儿说:算了吧天青,别给自己找碴了,就当真是你给了正顺叔一闷棍,你也不能去他坟上哭一场。还是去看看庆贤爷,只要庆贤爷身子还硬实,就算你福命不薄了。他去了,从县城到洛阳,坐了半晌车。可当他提了几十块钱营养品,推开病房门时,没见庆贤爷,却劈头盖脸听了那样几句话:“你找谁?”

“两程故里的……庆贤爷。”

“去看病检查了,那两口对他挺孝顺。”

“他俩……不是两口。”

“不是……不是会夜夜住在一块儿!”

他被这话弄呆了,灵醒过来时,再也不敢问。直到天芬把庆贤爷从心电图室推回来,才知道他俩是在医院的招待所包了两间房,才知道天民来了几天就走了,说是回去找乡里协商修建先祖庙的事。一听说天民要修庙,天青好像有人把心给割了一块,别的再没多想。他拼死拼活,心里只有一心,就是巴望有一天能在庙里竖起他天青的一块木牌牌。像早年人们看见庙就想起他爹程正亭,让村人们看见庙就想起他程天青,在人们心里刻下他天青的一块功德碑。不曾想,在这件事上天民那样钻,已先他一步了。他心里火烧火燎,给庆贤爷留下三百块钱医药费,就匆匆忙忙搭末班汽车回来了。

日偏西的时候,天青从镇上下了车,走在牵着故里的公路上,甩膀子就一扭几尺远。他不知道天民这阵子为啥儿突然要修庙,可他心里极清亮,先祖的六十六卷原版《全书》由天民收藏着,这庙若再经他一翻修,天民的名字就刻在庙里了,这庙就成了天民的庙,天民就成故里的祖先了。

天民今儿心境好,让媳妇炒了鸡蛋、青椒啥儿的,几样菜,半瓶酒,独自在屋里喝。多少日他都没这气顺心境了。选人大代表,一听说天青得五票,正顺叔突然走掉了,他身上也雷轰一般暗自抖一下。天青凭啥儿?说到底,就是有了几个钱!没想到村人也竟这样贱。解放几十年,大小运动他都是故里的蹲点干部,因此才使得程姓人日子总比外村和平安静。大跃进程村在全县饿死人最少;文化大革命一个国家都乱了,程村没出过一张大字报;近年,计划生育,村里仍风平浪静。眼下,外边的风没把村刮乱,倒从自己村里起旋风!这旋风刮走了正顺叔,使他压根醒过来,这就像他几十年精心养了一棵树,被天青三斧两刀砍得伤筋断骨,他不能不把天青手里的砍刀夺过来。故里有啥儿不好?过去有啥儿不好?那碗得重新端回来。他想到了祖先庙!这庙在外人心中也许仅是古房子,而在程族中,不仅是庙,还是人的心。程族一世世、一代代,都是从庙开始领略人世的。修庙!这些日子,他走乡串县,终于说通,县里拨款,乡里出面,重建二程庙。不要多少日,他就可以带着全部程家子孙,风风火火,把庙修得一如先前:阁是阁,亭是亭。修起了先祖庙,也就修起了他自个儿的庙。是要喝酒了。

可他刚满两杯酒,不想天青就从门外走进来。

怔一下,天民立马满脸堆上笑,极热情地把天青让进屋,倒了一杯酒:“会开得咋样?”

天青坐下,端了酒杯:“我就是来把会上的情况给你说一说。”

“给我说啥儿呀……吃菜。”

“正顺叔走了,不给你说给谁说。”

“村委会嘛……”

“除了你,谁能拨动咱村这盘棋。”天青说着,把人大会的前后根梢给天民汇报了一遍。末了,起身给天民倒上一杯酒,像顺便似地问,“天民哥,听说你给政府商量修庙了,咋样?”

“不咋样,”天民心里悠闪一下,一眨眼明白了天青的来意,立刻脸上就一副为难神情,“虽然庙该重点保护,可政府没有钱。”说完,他把菜往天青面前推了推,推得很神秘。

“天民哥,”天青吃着道,“这是先祖庙,咱不能光靠政府,自个儿不出把力……说不过去。”

“天青,”天民慢慢说,“我也这样想……可谁有这力呀。”

天青默一会:“我倒想了多日修庙的事……”

“这得很大一笔开支哩。”

“我算过账……就是料难买。”

“料倒不愁,古建筑公司有熟人……可一个族上的事,不能让你一人出力呀。”

“这话生分了,天民哥。”

“认真要修……也得让你还完汽车贷款再说。”

“贷款已还得不差啥儿。”

喝着酒,吃着菜,一来二去,就说好庙由天青主持修,天民帮忙跑跑料。从庙高墙低、布局格式,到柱子颜色、壁上古画,皆都细细商量一遍。天青走时。天民把他送到大门口,忽然让媳妇回屋拿出自己的一双新布鞋,说天青没人给做鞋,买的不守脚,死活要他把自个儿布鞋穿一双。推不下,天青就接了,夹在胳肢窝,对天民两口恩恩谢谢说了一堆话,走去了。

夕阳已尽,只有几丝余晖留在村口上。从天民家出来,天青心里的多日烦躁,一扫而光。他极想对着村口的余晖,哼上两句,想到自个儿已五十过零,就自嘲地淡然一笑。

回到家,他把天民送的新鞋,顺手扔在了床下。

……

修先祖庙,村人乐意帮忙。材料天民联系,全是低价的。天青把自个儿汽车调回来,有货就拉。立刻庙院里外好大声势,钢筋一堆,水泥一片,红黄绿的琉璃瓦,皆上了陶彩,垛在日光里。今儿只等天民从古建筑公司拉回最后一趟古砖,料齐就可动工了。

天青结了矿上账。运输钱、承包款、加上老家底,他筹计拿出总数的七成,就可把庙修得清清秀秀。

别人都去运料了。天青独自站在庙院的一堆水泥上,想到天民这几天,也跟着他忙得汗流,觉得心里格外顺畅。他猜想,天民是万不得已,才容他主持修庙,村人有力出力,他天民要坐而不动,就会在程姓中失了啥儿,叫村人把他护庙的那点功绩,一下忘得鸟净。

文革初时,一天下了小雨,镇上学生娃们,纠集百号人马,说要血洗程庙并彻底捣毁。村里程家汉子,全都聚在庙里,手持棍棒,凶凶煞煞,杀相横在脸上。天青去给天民报信,一路小跑,颠儿颠儿的。到公社,天民听他说了前后,静静吸了半截烟,对他道:“走吧,谁问你啥儿成分,就说是雇农。”他们走出公社门,见一支学生队伍,天民大声问:“是不是砸程庙?”答说是,他就接着道:“哎呀呀,你们昨天去多好,今天焦川溪发洪水,我兄弟来赶集,都回不了程村了。”话毕,他俩翻山急走。回到故里,按天民的指点,在庙里铺天盖地,糊了红纸,由他写下“毛主席万岁!”“坚决支持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程庙是批判封资修的活标本!”……一类语录。待来日,学生队伍一到,看程村的大批判,搞得有声有色,就烧了一堆书,高歌扬长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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