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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节 第六章

广木走了。

程族人都要来最后看一眼。

因为村里人都要来最后看一眼,天民就一直提着被子角。

提着被角儿,天民的胳膊棍一般,直绷绷的,不摇不晃。腿站得有了几分酸意,换了几次姿势,胳膊都始终在半空的一个位置上,始终让广木那张脸全露在被子外。他从掀开被子始,看第一眼广木脸,心里就抖了一下,此后便把目光落在担架头上。那担架是两根椽子钉成的,广木脚头一个大钉还在外,他就一直盯着那颗钉,再也没敢看一下广木那张脸。

两程故里的人,分站在担架两边,从东往西走,前边的走去了,后边的又跟上。一个接一个。

天青是最后来看广木的,他把眼落在那张脸上时,浑身猛一震,站住不动了。那震是从脚下开始的,一开始就传到了头上。一开始就结束。只一震,也只一震,他就钉在了担架前,看着广木那张脸,就像天民看着广木脚头的铁钉子,再也没有把目光移开来。他身子如树桩一般,纹丝不动,头勾着,像在暗暗数广木脸上的细毛孔,开始看在那儿,末尾还是看在那儿,一丝都没移目光。

天民还掀着被子角。

天青依旧盯着广木那张脸。

他只要把目光稍一移,天民就会放下被角的。可天民一直提着被子角,天青就一直看。

广木媳妇不知啥儿时不哭了。四下没声息,焦川溪的水声悄悄流过来。大白天能听到溪水声,这在村史上还是第一次。

太静了,惊惧越发不肯从人们脸上退下去。

过一阵子。

又过了一阵子。

突然,从庙门口传来了广书那尖利的嘶叫:“广莲妹子--你在哪儿……死得真惨呀!水在肚里冻成了冰砣子……广莲妹子--你在哪儿……”

这叫声就如睡在半夜时,突然从房顶传来了猫头鹰的尖鸣那样儿,一下把静寂叫碎了。所有从广木身边走过的人,都同时打个寒战,扭头朝天民这边看过来。

天民胳膊抖一下,终于放下了被角。

视线断了,天青慢慢抬起头,正好和天民的目光撞一块儿。四只眼睛,就如两对剑尖一样顶一下。又如四盏马灯那样,光都柔柔的,混到一块儿了。要说的都在各自的眼里。目光撞上了,对方心里的啥儿,各自就都知道了。

没啥儿再要说的了。

“抬走吧……”天民像在问,又像在说。

“都看过了……抬走吧。”天青像在说,又像在答。

终于,抬走了。

……

广字辈,广木是第一个入坟的。

天青在家睡了两天,一步也没离开屋,喜梅把饭端到床头上,他每顿也只起来吃几口。

夜里,没月亮,只几粒星星在故里的上空悬挂着,地上啥儿都是隐隐约约的。广木入坟了,家里静寞了,天青想去坐一会儿,说些话。他刚锁上房门,转过身,有个人推开大门走进来。

“天青叔--”

“广林!”

叔侄俩在蒙蒙的光里站一会儿,广林就在院里坐下了。天青也顺势坐在房下当饭桌用的半块石碑上。那石碑上的刻字是:“禁卫之外,不渐归之于农。将大贻深患。”天青的屁股就压着那刻字,望着广林不说话。

“天青叔,”广林开口了,“钱赔干了,身上连一分都没啦。广木哥人没了,我和广森不能让他把债带到墓里去。”

“你想……咋办?”

“叫广森守着娘,我还出去闯。”

“去哪儿?”

“洛阳。”

“……”

“我想过了天青叔,我还是要去闯洛阳,你借给我个本钱就行了。”

“五百够吧?”

“手头不紧就给我一千吧。”

天青起身进屋数了钱。

十三

大后天选村长。

前几天,天芬从洛阳回来了。她一再捎信让天民快些去,天民没有去,他让广山媳妇去陪她。广山媳妇到洛阳两天,天芬就从洛阳回来了。天青好生感到怪起来,天芬回来的第二天,天民媳妇就被天民打发回了娘家。

立马选村长,广木又突然走掉了。日子在一天一天逼近着。广木那张脸深深地留在村人心里边,每每想起天民提被角的那只手,天青就觉得天民把他逼进了死胡同,没路可走了。到了不能顾全面子的时候了!天青这几日,几乎没有眨过眼,他把路灯电线从村外用竹竿打断了,村里人找不出毛病来,就只好让灯灭了去。整整三个通宵,他都在黑黑的村街墙角里,猫一样缩在那儿,盯着天民家的大门口。秋后的蚊子,咬得脸肿。天青拿盒清凉油,瞌睡来,抹到眼皮上,哪儿蚊子咬了,就厚厚涂一层。三夜他用了三盒清凉油,可还是只见上半夜天民和天芬在街上说话儿,不见下半夜儿人到一块。

今儿夜,天将黑时,月亮挂着村头树梢上。他在喜梅家里吃的饭,一口半碗,吃得风快,馍到嘴里不嚼就咽了。喜梅说:“慢一点儿也不会月亮就丢了。”

不知吃饱没,天青急急匆匆推下碗,来到村当央。他生怕丢了打垮天民的最后一个机会。

一大片浓云滚过来,把月亮盖死了,剩几粒孤星,明明暗暗的。好像要下雨,天闷热。故里的人,罢了夜饭,都到庙门口看电视。那是乡里上月发的救济贫困山区的黑白电视机,十四英寸。天青到这儿走了走,不见天民,也不见天芬,就又去悄悄缩到了那个墙角里。汗在他身上开了几条河,从上往下流得急。蚊子一团一团裹着他,伸手在脸前抓一把,能感到十几个蚊子一起被捏死。等了大半天,天民出来了,拿个扇子站在门口扇。过一阵,天芬从那头走了来,两人在树影里,一递一句话,嘁嘁喳喳。天青不敢动,让蚊子往死里咬,可还是没听到他们说了啥儿。只一会儿,他们又各自回了家。

天越来越黑,云飞来飞去,村子如同被盖在了黑锅里。过了好一阵,天芬来了,不紧不慢,到天民家门口,淡下步子,往祠庙那边望几眼,扭身拐进了天民家。关门的声音,就像响在天青的喉咙里,那会儿他憋着连气都没出。

到时候了。他在墙角略微蹲一会儿,脱掉鞋,别进腰带,蹑着手脚,到天民家门口。从口袋摸出小瓶,旋开盖子,有股小磨香油味从瓶里扑出来。他把瓶口对着门轴根儿,等那油流进门轴窝儿了,轻轻推开门,溜墙根进了天民家。满院都是黑,只上房的东屋从窗里憋出一块黄光来。天青溜到窗子下,把耳朵贴上窗,当听到木床“吱吱”的响声时,感到心里像雨前炸响了一声雷,隆隆的,把他浑身都给震抖了。

大后天选村长,成败就在今夜了。

从天民家摸出来,天青穿上鞋,三脚两步来到庙门口,可着嗓门叫:

“喂--知道吧,天民哥家买了彩电啦!”

看电视的老少全都扭过头。

“天民伯?没听说。”

“啧……天芬才将去看了!”

“走啊--看看去。”

哗哗啦啦,一旗子人,男男女女,朝天民家开去了。天青步子兔急,他被一种很长远的兴奋鼓荡着,就如一场紧锣密鼓的大戏要开场,看的人谁也不知道要唱啥儿,不知道登台的是黑脸白脸,只是被响破天的鼓点敲得心要跳出来。幕开了,黑脸白脸都要出场了,看的人会冷丁吓得不敢动,只在心里暗暗说:咋会这样呀?想不到,想不到!原以为洛阳医院那病号是混说。可是……不要太害人,天青又盘算:拉一条单子递给程天民,让他遮着丑,然后推走发怔的村人们,走吧走吧,家丑不可外扬,大伙儿知道就算了,回去谁也不要说。接下去,就对天芬讲,别哭啦,明儿天回你婆家去,庆贤爷我叫喜梅去侍候!就这些,啥儿也没有,这件事就算到头了。大后天选村长,他装着啥儿事情也没发生过,哪儿人成堆,嘁喳得神乎,他就去哪儿听几句,然后对着大伙儿说,事情过去就算过去了,天民哥五十多岁,在外干了一辈子,面子已经没有了,你们看,今天选村长,他连会都没来开,算了,大伙儿都把那事忘掉,给他留个面子吧。说完了,再朝另一堆神神乎乎嘁喳的乡人走过去。选村长的结果,于是清清亮亮。当了村长,立马组建挖矿队、包工队,买汽车、开砖窑、盖房子,迁移村民委员会,从根到梢修祖庙,让村人早早忘了伤心事……想着这些事,他激动得气都喘不匀。

天民家大门口,天青紧走几步,轻轻开圆大门,然后,箭步射到天民家门口,猛推屋门,那门竟开着,他心里闪悠一下,忙跳进屋里,撩开东间门帘,一下呆怔了:靠墙的一张床上,分摊了四张报纸,一张报纸上堆着一堆黑木耳,天芬正在慢慢包。天民站在桌子前,把一大包黄花菜也分成四堆,一下一下均匀着。他俩一看突然进了满屋人,有点惊。天民半晌说:“你们……来,过来坐嘛……”

来人都懵了,一个个尴尴尬尬呆站着。

“天民伯,你们……”

“天芬明天去洛阳,弄点土货让她带给大夫们……过来嘛,站着干啥儿。”

天青如同头上挨了一闷棍,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慌慌乱乱,六神无主,脑子里一片空白,站在门帘的暗影里,冷汗从后脑勺流进脊梁骨。

“过来天青,坐床上。”天民似乎明白了什么。

“不坐啦……我咋今儿听说……你买了电视哩……”

“买电视……纯瞎说。”

村人们纷纷退出了天民的屋。

“那我们去看了。”天青说着,随着村人们木木地走出来。

天依然黑黑的,起了风,把错乱的云彩朝南吹。云彩过去的地场,有淡淡亮色,影影绰绰能找到几粒星星,像缀在一块大灰布上的小扣儿。故里的街,灭了路灯,就和早先的夜里一样静,大小胡同,绝少有人走动。只有庙前的十四英寸电视机,一闪一闪,不时透出一小片蓝色亮光。

喜梅这几天,心里有些乱,和天青的那档儿事情一出,心就不安了。走在村街上,明明知道没谁在看她,没谁嘀咕她,可她自个儿老犯疑,总感到有人在身后指指点点的,因而就不太上街走动了。每每吃过夜饭,天刚擦黑,就闭门关窗,上床躺下。睡不着,就望着房顶想七想八。要和天青合伙过日子了。她答应选罢村长就嫁过去。有了那样一档事,她不能不答应。先前,她多少次地想过嫁的事,可这会儿真的要和天青一搭过日子,心里反倒有了苦酸味。她隐隐觉出来,天青这几年活得很硬实,在村里如同一堵墙,可真的靠到那墙上,那墙也不一定能挡风。若不往天青的墙上靠,孤孤零零过日子,末了自个儿会老死在这三间瓦屋里。这些七七八八的,很清亮想了也没用,可她还要想,还要想!

今夜儿,天青从这儿一走,她就上床躺下了,睁着眼,盯着房上的檩条、椽子,把想过的事情,颠来倒去翻烙饼。熬到下半夜,刚想合眼睡,天青突然来敲了她的柳条窗。

“你走吧……让村人知道了,还能见人嘛!”

“你想哪儿去了,喜梅,我从你这儿一走,独自想了大半夜,觉得咱还是明天登记好。”

“明天……不是说好月底吗?”

“大后天选村长,我想还是把喜日改在后天里,横竖都要花钱请客的,何不明天去登记,后天你过门,赶在选村长的前一天,把村里人都请去吃一顿。”

“……”

“我看就这样定下吧,明早我骑车来叫你。”

“来不及的,天青。”

“能来及,请客的事我张罗。”

天青走了,她一夜没合眼。

十四

来天,太阳没透红,天青、喜梅两人就一搭上了路。

故里人大都还睡着,偶尔有谁从井上挑担水,在村街上留下两行水痕儿。忙了一夜的猫,卧在墙头上,疑惑地盯着他们俩。村前焦川溪的水,汩汩流着,把叮咚的声音送过来,就像谁在不停地敲一个羊皮鼓。潮润了一夜的空气,湿了各家门口吃饭的石凳。祠庙院墙上的瓦,呈出青黑色。从瓦缝里长出的瓦松草,翠翠的,指甲似的厚叶上,挂上晶莹的露水珠。老柏树静静地站在庙院里,经了夜,反越发显得苍花了,树干上的每条枯纹儿,在庙外都能看得见。树冠上的柏叶,太高了,看去是浅黑色。喜梅到这庙前时,不由己地抬头看了看老古柏,两棵柏的树枝都在摆,不知是东西向,还是南北向,只见树冠摇摇晃晃的。她心里无来由地抖一下,忙紧走几步,坐到了天青的车子后架上。

天青骑上车,摇了一下铃,脆脆的响声,把故里特有的静寂打破了。有条花毛狗从胡同蹿出来,很有灵性地跟着天青的车子跑,好像追着不让他们出村那样儿。喜梅瞅着那条花狗,心里隐隐约约好似感到有啥儿,又不知道想了啥儿,到石牌坊前时,她突然从后架上跳下来。她听到了一种声音,很古怪、很模糊的声音,似乎是从村里的方向传来的,是从祠庙的方向传来的,还有点像从古柏梢上传来的。她辨不出那是啥儿声音,只感到有声低沉、缓慢、古怪的叫声进了她的耳朵里。想下来车子再听听,可啥儿声音也没了。古柏梢依然摇摇晃晃的。

天青闸着车,骑在车梁上,回头唤:“走嘛。”

她说:“天青,改日再去登记吧。”

“我昨儿夜都让人去买请客的东西了。”

默站一会,喜梅朝天青的车子走过去。

田湖镇上,今儿是集日,出摊的买卖人,早早起了床,在大街两边,用白石灰画下了自个儿生意的地盘,一个挨一个。一街两行,都是方方圆圆的白圈儿。这镇很大,也很古,解放前的寨墙和四方寨门都还直立着。他俩从西寨门入街,路过车站时,太阳已升了几竿高。从洛阳来的早班汽车已经到站了。喜梅跟在他的车子后,轻声问了句:“村委会的证明带没有?”

“没事。”他说,“找乡长给管民政的说说就行了。”

“你自个儿去……能不能领出结婚证?”

“能,别怕,两个人去领顺当些。”

到车站前,喜梅站住了,两眼死死朝从早班车上下来的旅客张望着。见下了车的旅客都走了,只剩下一个从外地来的老汉,站在水果摊边上,四下打量着,像是在等人。喜梅脸色有些白,扶着路边的一棵树,像是腿软站不住的模样儿。

“你咋了?”天青声音有点变。

“头晕,”喜梅说,“晕得很。”

他慌了:“先去医院吧。”

她摇摇头:“要么你一个人先去乡里办手续,我在这儿等着你……”

他站着没有动。

“你去吧。”她顺势坐在一块石头上,“我坐会儿就没事了,你快去,回来一块儿走。”

他犹豫一会儿,抬头看看已升了很高的太阳,见她脸色好些了,就独自去了乡政府。

……

是他。

真的是他!

没错,那个站在水果摊旁,四下打量的外地老汉。天青一走,喜梅站起来,往近处靠了靠,看一眼,她就认定了那是他。那张脸、眼、鼻梁、额门,啥儿她都记不太清楚了,可她认定那是他。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凭啥儿认定那老汉就是程正亭,是三十多年前,她为了二亩三分地,去他家里干下活的东家--天青的生父,程正亭。再看他时,她觉得自个儿眼花了,下眼皮哆嗦得心慌。她感到有一种东西,在她骨髓里边流,浑身都一抽一抽地麻……

那是个雨天。连阴雨。整整一旬,就那么哗哗啦啦,不停地下。村前焦川溪的水,翻着牛腰浪子朝前滚。两程故里到处都是水,埋膝盖的深。太太回娘家去了,遇上连阴雨,回不来,就东家一人在那大宅里。那年她十六,是周岁。爹种着东家二亩三分地,不交一粒租,只她去东家干着下手活,担水、扫地、烧火,赶着毛驴拉磨、箩面。东家似乎人很善,不让她冲他叫老爷,按年龄,算辈分,就给他叫七叔,管太太叫七婶。七婶时常给她旧衣裳,她十岁就开始跟娘学刺绣,七婶很看上她的刺绣活,就有时也给七婶绣个枕头啥儿的,吃饭也和东家一个锅。她是完全在东家出落成一个姑娘样儿的。身材高高的,该鼓的地方,在她身上都已鼓起来。脸上四季都有亮光儿,眼里终日透着无忧无虑的心灵气。东家在屋里,拿着从庙里借来的《二程全书》看,看累了,就对着院里唤:“喜梅--”她就去给他捶背。七叔说:“你满十六了吧?”

“满啦。”他又说:“我给你爹说过了,坟后那一亩地,也让他种着,不收租。”她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七叔扭脸看着她:“你把鞋脱掉,跪在床上捶。”她脱了,刚上床,七叔就忽然坐起来,一把抱住她,脱着她的衣裳说:“你正亭叔不会亏待你们田家的,不会亏待的……”她吓呆了。她已经到了明白那种事情的年龄,就哭着苦苦哀求道:“七叔,别……别这样,我才十六岁呀,七叔……”

可东家七叔还是那样了。

来天,七叔让她去把床上单子洗一洗,那单子上有血。她等七叔出了门,去抽那床上的单子时,东家七叔突然从另一间屋里走出来,又干了那档儿事……

天气越来越好了,东边原有的几片白云,拉成长长白线,挂在水蓝天上,远远看着,像是随风飘的几股银丝。秋后了,日光由烈转柔,暖暖地照下来,到处都温温和和,随人意的舒适。山顶上,一片黄褐褐的色泽,偶尔冒出的一棵柿子树,叶子鲜红得如同被染了,像是一块红布凝在半空里,一动不动。天边的大山,颜色由黄转绿转黑,一山,能看出几种颜色来。脚下的耙耧山岭,似乎是天地的最中心,在这岭上,能看到把天架起来的河流、田野、山脉和岭梁。

喜梅是翻耙耧山岭回两程故里的。一路上,她脑里像一条横卧在天下的大山谷,空空荡荡。站在那空谷边,望望高远的天,望望天底儿的渊,想朝谷里跌下去。离开镇上时,她腿软得拉不动,直想往下倒。眼下,沿着这条回家的路,上坡时,她感到半点儿力气也没了。四周都是山,大大小小,高高低低,凌乱地堆起来,相互挤着,在黄澄澄的日光里,如同一片发亮的牛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个畜,连只麻雀都没有,极静极静,静得骇人。山下的伊水河,仿佛是一条长长的亮带,裹在伏牛山的山脚上,听不到一点儿流水声。这样好,水蓝的天,青黛的山,黄褐褐的岭,白带似的河,使她心里慢慢平静了。竟像湖水一般平。她觉得这突然平静的瞬间,在她今生今世中,还是第一次。这使她有机会能把一生一世的记忆翻出来,仔仔细细看一遍,顺出个条理来。和东家程正亭,和镇上的苗大发,和天青--他身上流的是程正亭的血!虽然三岁就被正亭扔掉了,可毕竟正亭是他亲生父。她忽然觉得,自个儿和一个荡妇差不多。她不为那事儿后悔,只觉得心里疼,仿佛这些人,都伸来一只手,都在狠揪她的心。三个男人,一对父子……一对父子呀!她把手按在膝盖上,一步一步往山岭上挪动着。到一条沟边时,她朝沟里瞟了瞟。跳下去有多好,眼一闭就啥儿事也没了。她疲乏地在沟边坐了一会儿,呆呆地凝视着沟底的鹅蛋石,有股泉水在石下跳着流,日光在石上抹了一层黄。多好的一条沟!她痴痴地看一会儿,末了还是站起身走掉了。离开那沟时,觉得心里凄楚得无法说。走了,你跳下去多便当,一迈腿,苦呀、愁哇、羞啊、烦啦……全了结了。上无老,下无小,也活了五十多,该了结了。到山顶时,她又扭头留恋地望了一眼那条沟。明天就要成亲了,二婚也是喜。可他爹回来了……报应。活报应!三十多年了,他又回来了。叶落归根了。日后在故里,她每日都要和他们父子见面了。这是逼她死!活着又有啥儿意思?天青只要有他的村长当,这就够了,当了村长他就啥儿都有了。她忽然恨起早死的男人来,半罐饭,十几个饺子,就把她丢下不管了。多轻巧,说走就走了,好利索。把她丢下喝苦水。五十多了,再别喝了……到了山顶,看见二程庙院的两棵老柏,还依然在摇摇晃晃。她想起了去镇上时,在石牌坊下听到的那声音,她终于明白了,那是古柏的叹息声!想到自个儿听到的又是古柏的叹息,她心里竟一下释然了,轻松了,明亮了……

她是从村后小路进了故里的。到程庙门口时,疯子广书正坐在棂星门口的狮子头上,东张西望,可口满嗓地唤得天破地烂。广书似乎从没疯得这么厉害过。今儿他的叫唤,引来了一帮男娃女娃们:明翠、明竹、明花、明柳、明蝶、明水、明亮、明冈……全是明字辈的人,都在惊奇地看着疯子广书,听着他那错词乱语的叫:

啊呀……天高地远,广莲--我可找到你了……你在哪儿?生不到一块儿,死到一块儿……大冬天,人的耳朵都掉了……冷啊……冷啊……哭啥儿,泪是自个儿的,留着吧……针扎了也不痛,我爹一棍子打到我头上……血成河了,我用一锨土就堵上了……新社会……公天公地、公牛公羊……保长多厉害呀……广莲,别走啊……河真深……死鱼蹦在河面上……广莲,你在哪儿?我等了一辈子,咱俩早出了五代啦……凭啥儿不让我娶你……广莲妹子,水里冷,快出来吧……要名字干啥儿……有吃有喝……多好呀……画掉吧……怕鬼哩,有啥儿想不开,水真深……你就不怕冷?啊哈哈哈……广莲,我找到你了……你姓程,我也姓程……我找到你了,大冬天……真惨呀,肚里的水都成了冰砣子。真惨呀……广莲,你在哪儿……啊哈哈哈……天高地远,我找到你了!找到你了!找到你了……半辈子你在哪儿呀……等等我,等等我……我俩早出五代啦,一块儿过吧……一块儿过吧……

疯子广书突然从石狮子上跳下来,痴傻地看着天边的一块云,嘶叫着“找到了!找到了!”接着慢悠悠地沿着村街,往二程牌坊到边去了。一直走,头也不回,像要出村的模样儿。喜梅听着广书的叫,忽然好像听懂了广书叫的啥儿。她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该咋样,于是,身子彻底松快了、舒坦了……

她往家走的时候,那条花毛狗坐在庙院墙角里,眼巴巴地看着她,当她一进院里,那花毛狗把头一低,趴在了两只前腿上,像是睡着了。

天青找了乡长,和乡长谈了半晌选村长的事,末了,乡长给他写张条,他到民政办公室,领了结婚证。出来乡政府,街上集正盛,人挤得拥不动。他推着车子把铃铛摇得山响也没人让路,直急得通身出汗,大半天才走到汽车站。转了一圈儿,不见喜梅,就又从街上挤到医院,从医院挤到商店、菜市……把田湖镇找遍了,连喜梅的影子也没有,天青忙不迭儿骑上车,回两程故里了。

路两边吐翠的麦苗,给田野里铺了一层绿,在日光中摇曳着,像是田里汪了一层水。麻雀成群结队,在麦田跳跳蹦蹦,叫声喳喳的,汇成一条鸟鸣河,哗哗啦啦,硬朝人的耳里流。路两边开始落下的桐树叶,半青半黄,旋着飘儿飘儿走下来,盖到天青的头上去,又斜着飞到公路上。他骑着车子走过牌坊时,故里的炊烟已一股一股缓缓升上来,每一股青烟都先细后粗,先浓后淡,到了树顶,就散开化在半空里,消失了。

天民正在村口等天青,烟吸得一口接一口,很焦急的模样儿,一见天青,就迈上几步把烟头一扔,劈头盖脑道:“天青兄弟,找你几来回……你爹从东北回来了,叶落归根了,现在我家。他说认不认由你,不勉强,他只是想老了能入程家坟。”

天青下来车子,望着天民,怔怔的。他想起了在汽车站喜梅死眼盯着的那个从早班车上下来的外地老汉,心里猛一闪,问天民:“见喜梅没有?”

天民道:“喜梅早回来了……我还没给村人们说你爹回来的事。你看认不认?我看宁可父负于子,不可子负于父。父母可以不慈,儿子不能不孝。何况眼下地主早都卸帽了……天青是不是先见见?”

一说喜梅回村了,天青的脸色立马白起来,他觉得好像要出事,对天民说声“你先回去吧天民哥”,就骑上自行车,朝着喜梅家里蹬。

喜梅的大门是关着的,天青一上台阶,叫声“喜梅!”不见回应,快步到她屋门口,连叫两声,没有动静,猛推门,见里面闩上了,趴在门缝看一眼,他立马后退一步,猛踢一脚,屋门“哗”的一下,就被踹开了……

他好像想到了,也好像没想到:喜梅系在房梁上,麻绳勒进了她的脖子里,整个脸变成了菜青色,舌头在嘴外……

来不及了。

她上吊了,死了。

离开了两程故里,永生永世解脱了。

他把她从梁上卸下时,浑身冰冷,像一条石柱子,僵硬地砸在他肩上。

从村里来了十几个人,大家七手八脚,在那三间瓦房的正间里,用天青踢坏的门板,给喜梅架了床,垫了草、铺了席。她就躺在那张发黄的光席上。天青给她洗了脸,在她那菜青色的脸上,像搓一只冻手那样儿,搓了大半晌。终于,她的脸上有了红,舌头也退到了嘴里,人又复了原样儿,显得安详了,平静了,就像在大田地里,劳作了一天,乏累了,睡着了。一块新洋布手巾,盖着她的脸,露出的嘴角,半闭半合的,像在默默笑。也是该笑了,到了该笑的当儿。忧虑、怨恨、苦痛、惊疑、羞辱、懊丧和恐惧,啥儿都没了。用不着再踩门口的踏脚石,用不着再走进老祠庙,用不着怕听广书的叫唤声,用不着去看老古柏,用不着提心吊胆过日子,生怕听到古柏的叹息声。好了,啥儿都没了。一走了之,无忧无虑了,连一丝愁绪都没了。春夏秋冬,冷冷热热,种种收收,担担挑挑,用不着了,再也用不着了。用不着考虑春日的粮食够不够,冬天的柴火够不够,吃盐买油的零花够不够。解脱了,清净了。责任田、选村长、闯世界、守土地,再也不要去想了。……

她无儿无女,独姓活在两程故里一辈子。灵前干干净净,没有孝布的飘动,没有晚辈哭流的鼻涕泪水。天青干了一切她儿女该干的事,给她洗了脸,剪了发,整了面,换了衣,在她灵前摆了一个桌,桌上放了三个盘。一个盘里是只半熟的鸡,一个盘里是三个白面馍,一个盘里是油炸食。盘子后的一个白碗里,盛了半碗沙,三炷细香插在沙里,三丝青烟慢慢升起来,在她脸前,拐个圆弯,没有了。她躺得那么舒适,睡得那么熟。天青在边上陪着她坐在一张凳子上,脸自始至终紧绷着,透着黑色,如同拉展的一块小黑布。她走了,也把他给丢下了。他隔着那手巾,凝视着她从来也没像如今这么安静过的脸,半句话儿也不说,也不去指派料理后事的村人们。天民哥来了。没和他说话,就让这个去挖墓,那个去找人做棺材,安排得停停当当的。他就那么端着下巴,把太阳坐下去,把月亮坐上来;又把月亮坐下去。他的嘴一直是上唇包着下唇儿,死死的,没动过,眼里透出一种捉摸不透的光。谁也不知他在想啥儿。那样子如同僵硬了,如同和喜梅一道远离了两程故里。

村里的花毛狗,从外边走进来,溜着墙根走到了灵铺前,卧在他脚边,看着喜梅,也看着他,不时地用舌头舔舔他的脚,可他压根不理那条狗。那狗卧一会儿,没趣,又默默走掉了……

天青在喜梅的草铺前守了两天灵,从喜梅家出来时,太阳已从东山缝里挤出来,走在云的胡同里,一程一程朝他靠。先是一轮金黄的光泽,四周呈出深红。霞光碎开来,从那两棵摇摇晃晃的古柏间,一道一道射进两程故里的胡同中,村外的田野、河流、耙耧山、焦川溪,全都舒展在阳光里。接下来,金黄的色泽没有了,地上的早雾也一丝一丝消失着,日光就开始刺眼了。两程故里的先祖庙、街道、房顶儿,到处都白白亮亮。麻雀出窝了,在街上叫一阵,结成片儿,直往村外飞。这当儿,乌鸦也从耙耧山上飞下来,铺天盖地,遮着日光,在两程故里的上空,盘旋一阵,一团一团裹在了两棵老柏的枝杈上。

“呱--呱呱呱呱呱--”

“呱--呱呱呱呱呱--”

叫声响破天地,把人心都吵碎了。

“砰!”这时候,不知从村里的哪条胡同,射来一枪猎炮,乌鸦“轰”一下飞起来,散在空中,变成一个一个小黑点,朝耙耧山上飞了去。

村里发生了片刻宁静。

开始有人从胡同里走出来,老老少少,三三两两,一群一股地披着白暖暖的日光,或提着凳儿,或拿一张书纸,再或从路边捡块干净的砖头,集中在故里的主街上,相互问着话儿,一搭一搭地渐渐说得热闹:

“庆贤爷病又重了。”

“天青不认他爹,那老汉也躺倒在天民家。”

“喜梅啥儿时出殡呀?”

“不知道。”

“她才五十零几,咋会想不开?”

“没有弯路,谁能故意去撞墙。”

“收秋时,还听说她想和天青办喜事。”

“没有天青,她能死?”

“我早就觉得天青不是正经人。”

“还想当村长……”

“不过天青能当村长倒好了,日子准比眼下过得强。”

“选上天民的多。”

“难说。”

“哎,疯子广书丢了,知道吗?”

天青站在喜梅家的台阶上,见人群都往先祖庙里拥,忽然想起今天是选村长的日子,着实怔了一下。回过身,见天民迎着日光,慢慢朝着棂星门口走过来。天民双手反剪在背后,不慌不忙的,上衣兜的钢笔炫在日光里,一闪一闪。那亮儿刺痛了天青的眼。天青“哗啦”一声很响地关上了喜梅的门。他挟着一股猛煞煞的风,快步抢到了那亮的前面。

……

两程故里又开始选村长了。

作者补记:颢、颐两程故址,传说不一,本文描绘的仅是一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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