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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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我们家的鸡我已经摔死了。我们姓方的从此和斗鸡绝了来往。说吧,你这斗鸡怎么办?”
已经算不出来姥爷喂的是第几十几茬鸡。这茬他喂了七只,送了南派的鸡徒弟子六只。留下的这只,是紫色公鸡,大个小头,毛羽极纯,斗口也很好。问题是试斗了两次,精神上极易屈服。
紫鸡从门外进来,站在门楼下,迷惑地看着方红光。
姥爷是经过几个朝代的人,东京的动荡,对他多有磨砺。他看了看鸡,又看了看方红光们,立马表现出一脸老人的和善。
“有话屋里说嘛……站着干啥,屋里坐。刚才我还见了你爸爸。”
“我已经没有爸爸啦……你说你的鸡子咋办吧!”
“不叫喂?”
“你还是国家退休干部呢,斗鸡是吃喝玩乐的典型表现,是资产阶级腐朽的典型代表,能喂不能喂你还不清楚!”
“资产阶级腐朽”对姥爷来说是一句天文。
但问题很清楚,鸡是不能喂了,或不能公开喂了。
春秋时期,季郈爱鸡,鸡就昌盛;汉末三国时,魏明帝曹睿喜斗鸡,在邺都筑了斗鸡台,全国斗鸡风行;唐朝唐玄宗李隆基,为了清明斗鸡而设斗场于两宫之间,养雄鸡千余,选六军小儿五百人为鸡奴,使斗鸡广为普及。到了宋代,京都盛况空前,百业俱兴,朝政喜乐宽阔,斗鸡又远传四川等地,清末时,民间斗鸡如狂,朝上顾不及过问。袁世凯升任,袁四少爷爱斗鸡,又使东京斗鸡起了高潮。纵观这些,姥爷虽不明白“资产阶级腐朽”为何意,但懂得斗鸡和政府的喜乐有关。
不叫喂,就不能大着胆子喂,人民抗不过的。
“不叫喂了,”姥爷说,“你们把鸡赶走就是。”
就这样,极其简单,姥爷的紫鸡便被赶走了。
我表嫂有些可怜老人,过来叫了一声“爷……”
喂了一辈子鸡,这时候,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留恋的姥爷说:
“那只鸡容易屈斗,调教不好,空有一身好羽毛,赶走算了……我活了几个朝代,知道人在世上,谁都可以斗,你斗我,我斗你,连国外的洋人也可斗,但不能和政府斗。政府不想叫喂鸡,你把鸡子交给政府就是了……”
“那你、就不喂了?”
“喂。高把式家有鸡苗,明儿去抓一个,背着政府在家喂……何苦明着抗?”
鸡被赶走了。那一夜,姥爷仍然睡了和往日一样长的时间,绝没有因为鸡,就失老人眠。
来日,太阳黄爽得像一块玉米饼子贴在天东。
三月的天气,东京到处都春意十足。空气很湿润。道旁的树叶都已齐全成形。贴满大字报的迎街墙壁上,露水把墨迹洗得水洇洇的。风沿着街道吹来,树叶捧着的露珠,不时地从最高层跌落下来,砸在另一片叶上,又把另一粒露珠摇落。树下,有清晰的、小雨似的落水声。挂在树上的标语牌,都是木、铁构造,漆书大字,露水一洗,格外夺目。
姥爷要到高把式家抓鸡苗,从树下过时,他把每一块语录牌都读了,多是写的“把革命进行到底!”“把资产阶级批臭批透!”之类;快到鼓楼广场时,他忽然从那语录牌上生出一个感觉,现在东京人的大字比半年前好多了。那时可真不像样子,一张挨一张,在东京你就找不到能入眼的字。可这才半年时间,整个街上的字上了一个高阶。要不是日日动笔,是不会有这种长进的。这感觉使我姥爷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墙壁上,没有能躲过一场可以躲过的灾。他一直在人行道上往前走──本来是可以走小胡同的。到鼓楼广场前,他猛抬头,看见了一副惨景就躲不及了。
那里围满了上班的工人。姥爷以为又是批斗哪个领导,站在人稀处看看,不是。是在杀鸡。杀的全是斗鸡。东罩派的李、赵二把式;南罩派的一个鸡头家;北罩派的斗鸡老手丁广林;西罩派的,是刚爱上斗鸡两年的方家第三代方阳会计,他们五个人并肩跪在一起。前边扔了二十多只好斗鸡,全都捆着双腿,堆成一堆,像是烧鸡店开杀前的那景象。年轻人并不多,二十多个,都是一个中学的高中生。他们其中的一个,站在一排桌子上,姥爷从人群头缝望过去,认出他是方家的第四代方红光,心里不禁寒了一下。方红光高声念了一篇文章,说的是斗鸡为什么是资产阶级腐朽的代表。文章也写得很有道理,引古论今,指出斗鸡者都是游手好闲之徒。最后,问五个鸡把式是不是,五人一言不发,就有五个青年上前,分别朝他们的屁股上各踹了一脚。北派的老手丁广林,被踢趴下了,起来时,额门上的皮全被擦掉,血一滴一滴往下落。但他却和他的斗鸡一样,仍然是一言不发,笔直地跪着。
最后,方家的第四代大声吼:“为了把资产阶级腐朽的东西斩尽杀绝,我们特在此举行宰杀斗鸡仪式,以告诫东京每一位有资产阶级享乐思想的人,东京的革命者,不会让你们在东京自由泛滥──下面,把这五个宁死不交鸡子的顽固犯带到桌子上!”
这是一道命令。
五个鸡把式都被迅速反捆起来,提上那排桌子,每人跪在一张桌子的一端,头勾着,头发被迅速理去一半。有的只是用剪子剪了一个豁口。他们谁也不看谁,脸上黄白混合,没有第三种颜色。
方家的红光,从一张桌子,跳向另一张桌子,和这些鸡界名人们保持一段距离。将手举在空中,唤:“准备──”
有五个学生,不知从哪里取出一把菜刀,每人从鸡堆中提一只鸡子,各迎着一张跪了鸡把式的桌子走过去,把鸡头按在鸡把式面前桌上,把菜刀举向空中。“杀!”方红光把手压下。
五把菜刀同时砍了下去。
有三个鸡头,往空中一跳,摔落下来。沥青广场上,连续响起了“咚咚咚”的鸡头落地声。鸡头没了,这三个革命青年,顺手把鸡身一扔,三只鸡子竟都还活着,在地上跳将起来,像舞蹈样一蹦一蹦。有一只红鸡的捆绳开了,它张开翅膀,举着脖子,双腿一蹬,飞了起来,有丈余高低;脖子像举在空中的水管一样,血从那里喷射着出脖子时如筷子似的一股,离开脖子就迅速散开,变成血滴,淋洒在鼓楼广场上。这时的太阳已经很高,那飞起来的鸡子,像无头凤凰一样在日光里闪着光亮。它飞了只有几丈远,血尽了,从空中跌下时,翅膀依然张着,一副滑翔姿势。因为它用肚子、翅膀三点着陆,所以直到死,这只斗鸡都高昂着无头的脖子。
另外的两只鸡,脖子没断,还在发出“咕噜噜”的声响。鸡头在弹动,血时洒时停。它们似乎也要飞起来,但腿被捆了,无法站立,只能在原地挣扎着旋转。血像水样喷成一个圆圈,然后,浸漫着,汇成一片。大字报的残骸,在血中像小舟样漂起来,摇来摆去。斗鸡们,最后哆嗦几下,再也不动了。
五个革命青年是看着那五只鸡子彻底死后,才开始杀第二批的。已经领略了鸡死的风景,他们不再欣赏,每人往桌下提去几只,抓起一个,往桌上一按,手起刀落,鸡头一跳,顺手将鸡一扔,又抓起一只……动作十分麻利。只一会儿工夫,二十多只斗鸡就全都杀完了。
鸡头是在桌上剁掉的,血直喷到五个鸡把式身上、脸上。他们五个人,一动不动地跪着。东派把式的脸上,满是血迹,红红白白,下巴上还滴着血,太阳下,就像挂了一串红珠子。别的把式,眼都闭起来,把这杀鸡奇观挤到眼外。
桌上指挥着的革命青年方红光,居高临下地浏览了一眼他创作的场面,跳下桌子,摆了一下手,革命青年们都围了上来。那五个持刀的,个个十分英武,一脸正气,相互看看。
“你杀了几只?”
“四只。”
“你呢?”
“刀不行……五只。”
“我杀了七只,全是跳鸡头!”
“换了你的刀,我也比你多。”
革命青年们站成两队,五位刀斧手在最前,气宇轩昂地走了。
五个鸡把式,依旧原姿跪在桌上。
人在慢慢散去,都不说什么,新路过广场的,也只扭头一望,又朝前走。
没有人去拉那五个鸡把式。
姥爷是站在鞋店门口的台阶上,他把这一幕看了个清楚。等人都走得所剩无几了,才从台阶上慢慢下来,捡着路,绕到桌后,拍了拍方阳的后背。
“还跪着干啥?你儿子走过了。”
方阳怀疑地盯着我姥爷。
姥爷把他的捆绳解开。捆得并不紧,这是儿子对父亲的一丝亲情体现,手腕上只一个浅印儿。
“下来吧,”姥爷说,“和政府作啥对?怎能这样不灵醒……要鸡把鸡给他们不就完事啦。”
方阳盯着姥爷一张一合的嘴,冷不丁儿大笑一声,从桌上跳下,把地下的鸡血踩得飞溅起来,然后就朝着革命青年走去的方向,撒腿直追,并声嘶力竭地对着东京的天空大叫。
“我就是不交鸡……不认爸爸啦……”
“我方阳才喂了两年鸡,碍了你们啥?!哈哈哈哈……斗鸡、斗鸡、斗鸡……啊……六亲不认。啊哈哈哈……我没儿子了……”
叫嚷着,方阳满身污血,在寺后街冲来撞去地跑着。
他疯了。
十二
姥爷万也没能料到,东京斗鸡竟从此绝了。
然事情远远没完。革命还在继续。
各学校、工厂、街道又掀起了一个批斗热潮。在东京,该砸的砸了,该烧的烧了,该杀的杀了。开展批斗是革命的深化──由物转而到人。工厂不消讲,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学校有走白专道路的教师,斗争对象比比皆是。问题出在街道。姥爷家住在清水巷。清水巷从清初开始有人居住,先前多是穷苦人家。姥爷家的生活,在清水巷已属佼佼。解放后,姥爷尚划为城市贫民,别的老住户,可想成分都是上好。到了这时,困难就来了,硬是找不到一个理想的批斗对象。没有地主,没有富农,没有右派,也没有教师什么的知识分子,更没有反革命。一方面这儿是东京著名的“红色街”,另一方面“红色街”就更要积极批斗。如何办?居委会的老人们,研究了一整天,把各家的户口档案翻来翻去,觉得斗谁都不合适。
一天,居委会主任到我姥爷家,坐下,自己倒了一杯水,喝着,和姥爷聊了一会儿天,从清末说到孙大总统、袁世凯、民国、冯玉祥大战中原、日本军在豫东、四八年东京解放……最后,居委会主任说:“倪大哥,你是清水巷里的元老,你说谁历史上有点问题?我思量……大革命,这么重要的事,不开个把批斗会,上边万一查下来……不好吧?”
姥爷也跟着认真想了想,说:“斗谁呢?真是……去年那个右派要住到清水巷倒好了……”
“谁能想到哩……”主任一脸遗憾。他看着我姥爷,递给姥爷一根“公字”香烟。姥爷摆摆手。他又把姥爷的茶水杯子沏满,自己也喝了两口,然后,不慌不忙地把目光移到院里,道:“我问了别的居委会,他们也真会起哄,那边在广场把斗鸡杀了,这边开批斗会就找到了鸡把式……”
姥爷猛睁了一下眼,笑笑。
“我知道你主任是想到了我。”
“清本哥,你想到了哪儿。”
“各罩派的把式们都给我通过风,像我,斗了六十多年的鸡,还能跑掉……再说,我和袁四少爷有瓜葛,得极早和大家讲清楚……就斗吧,不让居委会做难。”
“这……清本哥真是经了几个朝代的人,开明!”
“你说个时间吧。”
“明天上午?”
“行的。”
“没有外人,都是街道离退休的。我给你备了桌子、椅子、水,你坐着讲。我站在门口,你听到咳了,就站起来立到大家面前,头……也低一点。”
“别交代,我都知道。”
来天,姥爷去了,也没给儿女们讲,就自己晃着身子,摇到了居委会。居委会在巷子口,有两间空房子,那里已经坐满了人,全是老汉、婆娘、媳妇。居委会通知的是一家来个闲人,开个短会。居委会有几张凳子,离家近的,又顺带几张。人们男一方、女一方地占了一间房。老汉们在相互品尝着各人带的烟卷、烟丝、烟叶,婆娘们在叨叨着家务、媳妇、孙子孙女的长短。各人都有事做,都有话讲。到我姥爷入屋,立时站起几个老汉给他让座。
“不喂鸡了?”
“改邪归正啦。”
“唉……东京眼下变得邪乎。”
这时候,居委会主任站到了人前,摆摆手,拿着红宝书读了几段,就说:“今个儿,咱清水巷子居委会开个批斗会。斗谁呢?谁也不斗。请清本大哥说说他这辈子斗鸡的事……清本哥,你上来讲吧。”
姥爷上去了,站在大伙面前。
“你坐那儿。”主任说。
“赶惯了鸡,腿硬。”姥爷道。
老人们这会儿,都十分怀疑。烟按熄了,话头断了,看看居委会主任,又看看我姥爷。
“今天批斗我,”姥爷说,“我认罪。我是咱们东京斗鸡喂得最多、斗得最多的人。斗鸡这东西,不好!都是闲徒之事,人忙不为此。远的不说,袁世凯的四公子大家都知道,斗鸡走狗,提笼架鸟,沾花惹草,还养了几个鸡把式……对了,共产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不老实从严。这儿,借机会我给大伙坦白坦白:我倪老汉,当年不是袁四少爷的鸡把式。那时候,我只想保住马道街三间金屋,刚巧,袁四少爷的柳把式听说我把方老板斗败了,就要引我和袁四少爷见见面。去了,袁四少爷偏到黄河边出游啦,就在柳把式那吃了饭,斗了鸡,回来拿了柳把式的茶叶筒,给各罩派的主持说是袁世凯的茶叶筒和御茶……交代清楚,大家就都明白,我倪清本其实不是鸡界人物。方老板二次找我斗鸡时,我说我是袁四少爷的把式,鸡是袁四少爷的鸡……这都是假话。我怕我斗不过方老板,再把三间金屋赔进去。我们家吃的就是那三间屋……不过,我到底把那三间房子输给方家了……由此,大家看出来,我倪清本不是好东西!游手好闲,为人也不老实。我对不起东京鸡界朋友,对不起咱居委会的大家,我给咱清水巷子丢了脸……”
这检查自然不算彻底,也谈不上老实,但却很有作用。姥爷曾经是袁四少爷的把式,这在东京尽人皆知。批斗热潮中,很多学校、团体、战斗组织想到他是理所当然。可姥爷把这个问题主动检查了,各个想批斗的团体就要客气一些。
有个“万里红”革命组织,几次找过我姥爷。
“倪清本,质问你:你是不是曾经当过袁四的鸡把式?”
“是、是……那都是假的,怪我做人不实诚……我都在居委会的群众大会上检查了。”
“明天上午,勒令你再到我们‘万里红’大会上检查一遍!”
“你们批斗我,我一定会受到很大教育……可是,居委会说明天上午让我再检查一次,已经通知过革命群众了。”
这个时候,居委会的主任准会突然在革命青年面前出现。
“是的是的,都通知过人民群众了。你们‘万里红’是东京最彻底的革命派,有那么多的批斗对象,就把倪清本留给我们批斗吧……”
“那,后天把倪清本交给我们。”
“后天……我们居委会想每天都斗他。政府机关有那么多坏人,地主啊,右派啊,随便抓一个,也比他有批斗头……我们居委会可找不到批斗对象呀,你们‘万里红’不关心、支持我们,我们靠谁呢……”
如此这般,革命青年就走了。
居委会主任是区委的退休干部,小时也斗鸡,姥爷还送过他鸡苗。和姥爷这般默契配合,都是事先的商议。不过,居委会的形式也要走,尤其和战斗队说过的批斗日期,那天必须通知各户闲人,来参加会议。久而久之,总是那么个位置、那么几个人、那么一个批斗对象、那么一套检讨俗话,人也就烦了。除了居委会给大家发糖证、火柴证、肉证和布票什么的,就都不来了,或说孙子有病得告个假,或说人老了腰疼,坐不住……批斗会也有其名,无其实。作为姥爷,是每天都到居委会,和会里的几个干部,神吹些民国和清末的别人不知的旧事。有人来了,说是姥爷正汇报思想。
这样,一日一日过去,革命又进一步深化,批斗退为次要,派仗进入主潮。天天有人议论,说哪派和哪派又开打了,死了多少多少人,哪派又抬着死尸游行示威……不消说,这阵势比中原大战、日本军进入豫东,河南大部沦陷还叫东京不安。那时候的危急毕竟不在东京城,而这阵,在东京人人身边。
批斗会不再开了。
这突然就叫姥爷空虚起来,日子还没有被人斗着充实。鸡不敢斗了,自己又不被人斗,街上也不能随便走动。每每饭毕,媳妇们、儿孙们都拿着毛线或宝书上自己的单位和学校,把他一个人留在家里。这时候,姥爷只有搬一把罗圈椅子,坐在往日喂鸡的那片空地,晒着暖儿,心里怅怅的。他面对着日光,把老眼微微地闪着,偶尔从眼缝瞅着斗鸡围罩。罩子已经霉烂,鸡窝的角砖也已塌了。那儿很久没人去过,竟生出几丛杂草。草干了,一把一把伏在地上,显得十分的荒冷。有一只癞蛤蟆,从鸡窝里爬出来,卧到草丛里,和姥爷一样,面向正东,把鼓暴的眼睛懒洋洋闭合着,样子很为闲散。姥爷看着那东西,心里有点恶心,但还在一下一下查着蛤蟆背上的癞疙瘩豆。他从一数到四十一。觉得不对;再查,又数到五十七,觉得还不对。他想查第三遍,可蛤蟆一跳,扑到了葫芦瓢里。那葫芦瓢很大,是姥爷这一生喂鸡用的第九个瓢。在这个瓢里,他喂养了三茬斗鸡。每只鸡子,只要看到他在那瓢里拌食,就会从罩里出来,绕瓢进行一阵“瓢训”,然后,快速地在瓢里起落点头,啄食谷物。坚硬的红嘴、青嘴,磕碰瓢底,有节奏地发出“咣咣咣”的声响。这动静其实很单调,但对姥爷来说,则是美妙音乐。可惜,他已经很久听不到了。一种不曾有过的苦味和悲哀从姥爷心头油然而生,浸漫了全身。往日喂鸡,瓢要定期清洗,用过了放在干燥阴凉的窗台上,是那样的讲究卫生。眼下,癞蛤蟆卧在鸡瓢里,那蛤蟆的疙瘩里有毒液,可姥爷没动。他懒得动。姥姥是几年前去世的。那时候姥爷每日斗鸡,不感到生活少些什么。可如今,姥姥的影子时时在日光里幻化出来,在他面前挪动着小脚。不让斗鸡,有老伴也可闲话闲话,可是,斗鸡和老伴,两样都没了。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孤独。这一刻,姥爷忽然感到自己老了。已经七十九岁,过些日子,就是八十整了。他望望升高的太阳,还有鸡瓢中卧的蛤蟆,把眼睛又闭上了。
姥爷模模糊糊睡着了。
这就是姥爷的生活,天天如此,直到下年春节,我娘从乡下回来看他。
春节是东京的盛日,姑娘都要回娘家探望父母。解放前以至北宋远时,东京官府林立,宦商云集,春节异常隆重。大宋前后,朝廷还要举行春节大朝会,百官毕集,大食、高丽、交州、三佛齐、大辽等国的使臣执礼入贺。官吏假休七日。士庶着新洁衣帽,互相拜年,不能亲临,还要签名于纸以贺。节日这天,吃素饼、面茧,尝五辛盘,饮屠苏酒。而元旦、寒食、冬至三大节日,东京还准许百姓以押赌形式做买卖三日,凡衣服、器物、头面首饰及珠宝古玩甚至名妓歌女,都可押赌做卖。那时的马道街、宋门外、梁门、封丘门外,皆搭棚结彩,歌叫赌压。斗鸡可以在那里公开赌斗。以至到民国时期,东京还有此种遗俗,从腊月二十三始过新年,到正月十五方才结束。就是到了共和国成立二十年前,东京的春节也依然随俗而过:腊月二十三,祭灶过冬寒;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蒸馒头;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宰只鸭;二十九,灌瓶酒;年三十,包扁食。初一绝早,各家竞先鸣鞭燃炮,吃新春饺子,赏压岁钱。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依然非常热闹。可大革命后的一年,这种遗俗就没了。初一只放一天假,其余时间都用来抓革命,促生产。东京城以至乡郊,全是这个规定。
初一那天,姥爷到街上走走,看了革命青年的一段新戏《捉特务》,就回到了家里,再没有出门。
“这也叫过年?”姥爷说。
“以后不兴过年啦。”妗子接道。
好凄凉!姥爷坐进他的罗圈椅里,又一天没动一下。
初二,我娘回的东京。那年我家过年,没吃上一顿饺子,娘跑遍全村,借了九个鸡蛋,用手巾兜着回了东京城。一进院里,看到姥爷孤零零地端坐在院里太阳地,就站在门口,怔着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慢慢叫了一声,“爹……”
姥爷似乎很小心地扭过脖子,瞅了一会儿女儿,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你……回来啦?”
“哎……”娘这么一声,泪就流下来。
“站着干啥……回来还不进屋里。”
娘擦了泪,进屋把那九个鸡蛋放下,搬个小凳出来,坐在姥爷的面前。
“我只三年没回……你就、老成这样?”
瞅着女儿头上花白的头发,姥爷木然地动动身子。“八十多了……”
“家里人,都不在?”
“参加万人大会啦。”
父女平淡地谈了几句,彼此也不再说啥,各自要说的似乎一下就说尽了。一切问候都在默默的对望中表白了。
过了半晌,娘叹了一口气。
“鸡、不喂了?”
姥爷凄然地在嘴角挂上一点儿笑。
“不喂了……东京没一人喂了。”
又默了一会儿,娘把凳子朝姥爷面前挪了挪。
“我想接你到乡下住些日子。”
“不去了。”过一会儿,姥爷说:“去了,怕就回不了东京啦……”
“乡下静……不太乱。”
“哪也不去了。”
“你不能只坐着、等老……动动、身体好些。”
“我知道,老了。没有几天啦……都不用为我操心。爹斗了一辈子鸡,没吃过一点儿苦,比你们过得好……老了,就老了吧……”
姥爷说这般话语的时候,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淡得如一碗清水那样。娘望着姥爷,她体会到了老人心中苦闷寂寞,忍不住低下头,哭起来。
第二天,娘要走了。姥爷坐在屋门口,想说啥,没有说出来,只盯着娘的脸。娘在姥爷面前又默默坐了一会儿,起身到桌上解开那没动过的一兜鸡蛋,一个一个拾出来,小心地放在桌上。
“爹,我没有侍候过你一天……不去乡下,就算了。东京总还有细粮……”
盯着桌上那九个鸡蛋,姥爷细细打量一会儿。
“乡下、叫养鸡?”
“不叫。都偷着……”
“你喂了?”
“没。是借的鸡蛋,没几个……”
“你把那几个大的拿来。”
娘回过身,在那九个鸡蛋中捡出四个稍大一点儿的,给父亲递过去。
接过那几个鸡蛋,姥爷一手捏了两个,在手里翻看了半天。
“可真大……”
“是斗鸡产的。”
姥爷捏着鸡蛋不动了,把目光凝死在那四只鸡蛋上。那四只鸡蛋,除了略微比笨鸡的蛋大些外,似乎蛋皮也厚些,上边的小毛孔,也比别的鸡蛋稀。皮呈黄红色,在日光里闪着光亮。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了好一会儿,姥爷抬起了头,显出十二分的惊疑。连拿鸡蛋的手都跟着哆嗦着。
“村里、有人喂斗鸡?”
娘从姥爷脸上,转瞬间看到了一层红光。立刻,娘的心里就有了寒意。她看着父亲。过了一会儿,尽量和缓地说:“鸡蛋是孩他大叔家里的。他大叔两年前来东京,有人把两只斗鸡白送了他,不多生蛋……上个月,都被大队下药毒死了……”
姥爷的手不抖了,鸡蛋上沾满了他手上的汗。“两只都是、母鸡?”
“有一只公的。”
没有说话。姥爷站起来,很有力地走到桌前,小心翼翼地把鸡蛋放在桌上,回到自己的屋里,收拾了一包衣服,拿出来递给我娘。说:“拿上,我到乡下住些日子去。”
十三
在乡下那些年,是我姥爷晚年的黄金日子。
他住在我们家的厢房里,守着孵蛋的老母鸡,整整守了二十余天。有一个蛋壳破了,毛绒绒的雏鸡儿,从容地挣出来,接着,有了叽喳的叫声。这一日,在我姥爷八十多年的人生中,有着极其深刻的意义。这天的日子是一九六九年农历二月初一,天还没亮,姥爷躺在床上,忽然听到放在门后的瓦盆里有了“叽叽”的声音,忙不迭儿点上油灯,到门后一看,一个黄毛小生命在盆里蠕动着,像一团发黄的棉花在微风中动弹。他的心抖了,血从脚下朝着头顶上涌……
这就是东京绝迹三年的斗鸡!
这一刻,姥爷很想找人说说话。他坐在盆边,屋门关着,灯光在面前飘摇不定。从门缝挤进来的夜风,对着姥爷的面额吹。夜很静。没有别的声音。民国时盖下的这两间土坯草房,几十年卧在村头,今夜有了新的生机。房顶上的椽、檩全是烟灰,变黑的蛛网在各处系着。有蜘蛛在床头爬动。剥脱的泥墙片,倒挂在坯墙上,始终不肯掉下来。屋地是泥的,娘每天进来扫一次,虽不平,却在乡下的水平上,显得十分干净--姥爷到来后,没有对此感到舒适,也没有感到不适。他一心想的是那四个鸡蛋。他曾拿着鸡蛋,一一对着午时的太阳审看。鸡卧盆了,他又怕鸡蛋真的坏掉,孵不出鸡子来。眼下,小鸡出世了。这屋里的一切都有了色彩。姥爷感到那土坯、那泥片、那蜘蛛,变得异常亲切。真好。一切都好。真是一切都好!
站起来,姥爷很想干些什么事,夜半三更,又无事可干,他就“哗”地把门拉开了。满天星斗。夜风非常清冷。他忙把门关上,伸了一下腰,到娘的窗前,敲了几下。
“喂,鸡生了。”
没有回应。又想敲,手脚停在了半空。娘和爹每天都要去修水利,活是挖挖拉拉,累极。从窗下回来,姥爷重又坐在鸡盆前,一直陪鸡到天亮……
来日,四个蛋全破了。
四个雏鸡一样的颜色,一样大小。
这是四颗温暖的太阳。
姥爷的人生又开始有了新的意义。
小鸡出世的第一日,姥爷什么也没喂;第二日,喂了凉开水和浸过水的白芝麻;第三日,喂了些剪碎的青菜和小米。在一块平板上,姥爷把食物撒上去,看着那四只点动的鸡头,心里痒痒的,觉得体内血脉格外活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生产队长来了。
生产队长是我二叔,家境的贫困是全村人无可比拟的。他一个人要养活五个孩子,两个老人。姥爷进村后,他知道姥爷每月三十二块八的退休费,就不断来借钱,不是说买盐,就是说哪个孩子发烧。且借了钱又从不做还的打算。因而,每次见了姥爷,便把头勾下去。这次进来,他坐在姥爷面前“吧嗒”着旱烟,看着姥爷喂鸡,一袋接一袋地吸,直到姥爷喂过又给鸡倒了一小碗凉开水,队长才把烟杆收起来。
“孩他姥爷……公社里来干部了。”
姥爷没有看队长,也没有接队长的话。
队长把身子往前倾了倾。
“公社干部说,各家、一律不能养鸡。”
眼睁大了,姥爷认认真真看着队长。
“我、又不上街卖鸡蛋……”
“人家说,那也不行。说斗鸡更违背……社会主义。”
沉默了一会儿,姥爷环视了我家院子。
“孩他叔,东京也是不能喂的,比这儿还紧……我每天就在院里,不出门,行吧?”
队长又装了一袋烟。
“后天‘割尾巴队’来检查,检查出一家有鸡,扣发全队返销粮。村里人都怕……因为你……要扣了返销粮,全村人就要饿肚子。”
姥爷不说话,看着队长的脸。那脸很瘦,黄黑色,满是难处。从那张脸上,姥爷感受到了人生的艰难。刚刚燃起的生活的火苗,渐渐地扑闪着又要熄了。姥爷歪栽了一下身子。
队长瞧瞧,叹了一口气。
“这日子……一天也不能过。”
姥爷忽然从我二叔的话里想起了过去的事和听出了另外一层意思。
“你家老四……还发烧?”
“退不掉。”
“没抓药?”
“喝了两碗姜汤啦。”
姥爷迅速从口袋摸出一张五元票。递过去。
“不吃药怎么行!”
队长不接钱。
“烧死算啦……谁也养不起,是个病秧子,专门来世坑我的!”
姥爷把钱扔到队长膝盖上。
“啥儿话,好歹是条命。”
将钱拿起来,折叠一下,装进旱烟布袋,队长就坐卧不安起来。他知道不该收下这五块钱。可收下了,收下就不好再拿出来。收下就不能再说不让养鸡子。然而,公社口气很硬,一定要把“尾巴”割掉,把鸡屁股堵死。这就把队长压进了两难境地。他瞟着我姥爷,忽然对自己感到羞愧。也是男人,竟为了五块钱,把自己弄得如此难上难下。旱烟嘴在他的牙间晃来晃去,滑动的响声很大。他不敢正面看姥爷,就盯着姥爷那双在东京买的尖口便布鞋。末了,猛然想到了什么,他问:
“你会种菜吧?”
“不会。”
“种棉花?”
姥爷苦笑了一下:“我一辈子……没种过地。”
队长很正经地看着我姥爷:“那你,会干啥?”
“啥也不会。”
“啥也不会……你总该会点啥。”
“真是啥也不会。”
“你一辈子……啥也没学?”
姥爷想说自己一辈子学斗鸡,想想不合适,就顿了一下道:“解放前,啥也没学。解放后,年纪又大了……”
队长咳了一声,说会种地,就让姥爷去看菜种棉花;要会点儿钳工,就让他去磨坊。那都是偏僻地方,充个数儿干点活,社员们没意见,还可悄悄养鸡。可是姥爷都不会。僵持了一会儿,队长又说:“这样吧,村东有片桐树林,村里人拾柴总去打树枝,那儿有间房子,我派人收拾一下,你住到那里,看着不让树丢……工分嘛,你有工资,又不是村里户口,就算了。”
这就算有了主意。队长心安理得地拿上钱走了。
事情也只好如此。
可那是什么样的树林呀!一片大荒地,为了应付上级的“植树造林”号召,稀拉拉栽下数百棵桐树,活了一半,死了一半。死了的,被拾柴的人把树干从地面折断,留下一个小树桩戳在荒草中。活了的,也从没打过杈子,树上吊满虫包儿,太阳一照,虫丝就银线般发光。桐树的叶子,全被虫吃了,只留下几根叶茎举在空中。房子呢?又是如何的房子呀!那是没种地前,这里种了一季瓜,搭的一个草庵。没墙,木杆一架,麦秆一盖,就权作了房子。姥爷到这儿看了看,知道这其实是被队长赶了出来,心里好生凄凉。
我父亲和娘到那儿看了看,对我姥爷说:
“你不喂鸡不行?”
姥爷反问:“不喂鸡干啥?”
父亲说:“歇着。”
姥爷说:“歇着我还不如死了。”
娘就劝我父亲道:“让他喂吧,喂着鸡子他心里开朗,可以多活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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