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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人生的事情,神秘莫测,难以捉摸。

解放后,东京百业待兴,到处都需要劳动力。新办工厂,虽都是小型,但需要的人数不少。其中最早的是东京煤球厂。那时候,东京烧煤户大都是政府的干部和家里有固定收入的工人,普通市民,还多是烧柴禾或散煤,并不烧煤球。因此,政府对煤球厂比较重视,从上海买回了几个煤球机,虽是旧的,用起来还顺手。打煤球这活,又累又脏,为了改造资产阶级分子,就把为数不多的东京资本家,及经商在城、乡里有地、雇有长工的地主,安排在了煤球厂。不消说,这些人,没有一个机器操作手,不是说他们不会,其实他们比贫下中农有文化,主要是怕他们破坏机器。机器这东西,是社会主义的生产资料,是需要重点保护的。蒋介石每天都在台湾叫着要反攻大陆,有些事情,就不能不小心。东京有句老话,说“小心没大差”,这都是先人古训。方先生本来是够不上资本家的。一生经商,在东京有几处门市,划分阶级时弄个“奸商”比较合适,可成分序列里又没有“奸商”这一款;后来,计算手中资产,他刚好把我姥爷的杂店赢去,结果财产数目大了许多;加上东京在当时,名声很大,但工厂在解放前只有益中烟厂、普临电厂、天丰面粉厂、铁路修配厂四家,若不多划出几个资本家,就显得在执行政策上,干劲似乎少了些,这样就把方明归入了这一列。进了这一列,就分配到煤球厂改造了。具体工作,就是拌煤。发绐他一把铁锨,一个推车。推五车黑煤,一车黄土,用锨一翻,就算完成一道工序。

真不知道方先生是如何完成这道工序的,后来我姥爷见他时,他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身煤色工作服里,裹着一个瘦薄的煤身子。一哼鼻子,就能从鼻孔落下两团黑泥。原来高高的身子,已经佝偻成一个虾米……

姥爷则不同,他被安排在政府办公机关的一个文化股,负责东京的民间文化工作。一个股,三个人,他是老人,那两个都是青年,因此工作并不靠他,只每年有民间游艺活动了,让他出面组织一下斗鸡项目。所以,他很少进那个办公室,只月中去一次,领回几十元工资。终日就在家里,抱抱孙儿、孙女,喂喂鸡子,日子还算安逸。

有次,姥爷去煤球厂买煤,见了方先生的那个模样,简直都不敢认他。两个人相互看了很久,姥爷才说:

“这几年……你在这里呀!”

“还能在哪?”方明问。

谁也不再说啥儿,默过了老半天。

“还喂、鸡吧?”

“不喂鸡。”

“喂吧,喂着人老得慢。”

“合适?”

“政府不管。喂吧,我给你鸡苗。”

“要喂……我还喂南派鸡。”

“好,我给你南派鸡苗,大了,咱俩还斗。”

后来的几个年月,姥爷和方先生时常在一块儿。遛鸡时,都是早晨五点半起床,各赶一只鸡子,从家里起程,十分钟后,到包公湖边碰面。

“你早啊。”

“不早。”

“厂里忙?”

“惯了。”

这么两句,或说两句和这意思一样的话,就并着肩,小步绕湖半周。拐回来,找一块平地坐下,斗鸡在草地随意走动,他们则望着湖心,长久默默不语地呆看。每逢有乡下进城卖特产的人问他们“去马道街朝哪走”时,他俩就抢着热心地、细微地给乡下小贩说明道路。

“解放那年,咱俩要不斗那场就好了。”终于有一天姥爷这样后悔地说。

其时,方先生十分豁达:“是我找你斗的嘛。”

姥爷又道:“我要赢你……不定你就是小商成分了。”

“都是命,”方先生面有赧颜,“说实话,那场斗鸡我怕输,我把南派高把式的鸡子抱去了,和你的鸡斗的,不是你事先约定的纯红鸡……”

姥爷怔一下,不知该说什么。他没说他也有意换了一只必输的鸡。

对二位年已临暮的人来说,这段岁月是极安静的日子,是倪、方两家,从上一辈开始,几十年里真正处好的岁月。可惜,这段光阴也不长,几年之后,事情又有了更大的变故……

有一段众人皆知的岁月,中国想立马赶上洋人的国家建设,跑步跨进共产主义社会,就想了个突击办法,在农村开展“大跃进”运动,在城市开展追赶超建设。眼下,东京三十五岁以上的人,都还记得清楚,那时候的东京城,到处是“赶英超美,走向世界前列!”“猛起直追,以最快速度跨入共产主义!”“为一人一吨钢而战!”等等口号。站在寺后街或马道街的口上一打量,标语、横幅,花红柳绿,景象十分壮观。路两边的国槐树上,每隔十五步吊一块牌儿,每个牌儿大小均匀,涂了彩漆,写了宋体红字、黄字、黑字,远远一看,把个古老的东京装扮得确有几分青春。东京人呢,也对未来怀着十二分憧憬,加班加点地工作,从没有人说过一句劳累。除此之外,各区、各街道、各厂、各公司,都在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发起了班余炼钢活动。炼钢炉城里城外遍地林立。

东京煤球厂,当然要为钢铁运动提供燃料。于是,在工人不增加的情况下,改白班制为三班倒,每个工人每天要连续工作十六个小时。形势已经是十分热闹,可政府的一个领导来检查工作时,还批评煤球厂反应太迟钝,农村大炼钢铁把树都砍光了,可煤球厂却守着黑煤不炼!

东京煤球厂也开始炼钢了。

在南郊的一块荒地上,一下上马了五个炼钢炉。

年近六十的方明,依旧负责他的拌煤工作。五座钢炉像五口砖窑那样,组成一朵梅花立在平原上。每到晚上,野外四处都是灯光火光,天下通明。星星和月亮,在天空显得无比羞涩、黯淡。夜风习习,把炉火的热气,朝着东南方向刮过去。稍远一点儿,星罗棋布的汽灯、马灯,凝固在宽阔无边的田野里。深翻土地的庄稼人,把土地挖下三尺有余还在挖,像在寻找现成的金银财宝,干劲十足。陇海铁路线上的火车,显得比过去繁忙了,一趟接一趟,汽笛每隔几分钟就要嘶鸣一声,把中原的夜晚动员得轰轰烈烈。

炼钢炉是双班作业,各班工人,都吃住在“梅花炉”的中心。方明和另一个地主分子,轮流作业,一个夜班,一个白班,在离帐篷不远的地方,把汽车运来的煤和上沙土,装上手推车,由各钢炉的推车工推到炉子前。这活他能顶下来,已经干了半个月,只是他弄不明白,半个月过去了,却没见炉子流出什么。

有一夜,他问了一个推车工。

“小李,还没烧成?”

“方师傅,这事你别管……烧坏了,又回了炉,千万不要吭。”

后来,方明果然终日不语,只管自己拌煤。有天吃饭的时候,临时食堂的张师傅,给每个工人分了一碗玉米汤,轮到方明面前,刮刮锅底,也就半勺,他才憋不住了。

“我干的活重,张师傅……”

“重?谁的轻?够照顾你的了,别的厂的钢炉食堂,早就给管制分子分一半饭了。”

这他才明白,能吃这一勺汤,已经是很大的面子。听说农村已经有人饿死,他原本不信,现在他信了。推车工小李还对他说,他家乡有个村,一共建了七十八个炼钢炉,先烧煤,煤尽了,又烧树,树尽了,烧房子。各家只留一间暂时住,其余全部扒掉炼钢铁。小李又说,他们那个村,人饿得摔在地上就再也爬不起来。有一家七口人,饿死了六口,活的一口是孩子的娘,说男人孩子都死了,自己活着干啥呀,就一下扑进了炼钢炉。炼钢炉边上的队长本来能够拦住她,可队长没拦。队长说:“早不死晚死。”小李说这些时,不当一码事,话很快,把吃饭的女工人吓得浑身抖。小李他爹是南派斗鸡的一个老把式,和方明很熟,方明就把小李叫到一边劝了他。

“你不要乱说。”

“你才不要乱说呢,”小李讲,“农村都把坏分子看管起来啦。”

方明哑然,身上生了一股寒气。

那个年月,东京的光景要比乡村好多了,国家定量供给市民粮食,虽绝大部分变成了粗粮,量也小了,但人一般不会饿死。问题是出在劳动竞赛上。一竞赛,力气耗得大,供给量便远远显出不足。

在班余炼钢掀起第二高潮的时候,政府成立了各类工作检查小组,几乎把各办公室的人员都抽调出来,其队伍十分庞大。有宣传检查组,主要检查标语、口号张贴数量;有钢铁检查组,主要统计炼钢吨数;有组织检查组,主要检查开展了哪些竞赛活动;其余还有安全检查组、达标检查组。先进事迹统计组、阶级斗争情况摸底组、文件传达组、材料秘书组……七七八八,浩浩荡荡,像网一样撒遍了东京和郊区各个炼钢炉。

煤球厂是政府挂号的反应迟钝单位,这一次当然要在检查中力争赶上先进了。如何赶?书记召开了一个民主会,首先介绍了设在东京北郊的省立大学的“八八八八八试验田”的经验,那试验田是由教授们计算出来的,八分地,挖八尺深,下八十斤种子,施八十斤化肥,产八万斤粮食。然后,书记听取工人意见,让大家出谋划策。那个会开在下午的日落时分,太阳像一个凝固的血团。平原大地上,到处是炼钢炉的白烟,没有风,烟缓缓地扭成一个柱子,徐徐插入高空。那是一个很好的景物,以后几十年,再也没有出现过。书记一再问大家有何良计,大家无人能答。书记笑了。 

“很简单──第一,提前到今夜压火。明天检查团来时,我们厂献上一个出钢的劳动场面,这要求大家都把衣服脱了,个个汗流浃背;第二,把各炉的煤渣集中起来,把出炉的钢铁盖上去,我们献上一个钢铁的山--大家说怎么样?”

工人们不言语,一块儿把目光朝书记左边投过去。

那儿不远处,是城郊王村的祖坟地,正有几个男人抬着一块门板,门板上躺着一个死人,慢悠悠地朝坟地摇过去。王村没有杂姓,一个村一个老坟。这一个月来,那边每天都有挖墓的人。

“又一个……”谁这样说。

“这是第十九个了。”又有一个这样接。

“真是……吃草也不能饿死呀。”

“你明儿进村看看,树都是先吃了树皮,再抬去炼钢的。”

书记也朝坟地那里看了看。暮色已经很浓,太阳余晖将尽。他回过头来,咳了一下,对大家道:“明天出钢,大家随便吃,我去弄五十斤玉米面来,保证一天饱饭。谁家里有咸菜献出来,日后景况好了,一斤咸菜厂里还十斤猪肉!”

大家相互看着。

有个工人站起来。

“我操!这年头谁家还有咸菜呀,书记你这不是在拿姑娘勾引老头嘛。”

又有一个站起来:“咋没有?方师傅家还喂着一只斗鸡的……宰掉算啦!”

开会的时候,方明和别的要改造的人,历来都坐在会场最后,如瘟鸡一般缩着。这阵,他没有看见是谁说要宰掉他喂的鸡,但他听见了。心里颤一下,挪挪身子,躲到了别人身后,样子很像怕人宰了他。这年月,这时候,别人都饥肠辘辘,饿得生命朝不保夕,居然有人还喂着鸡子!人们都惊讶了,全体把目光投在方明身上。

“这时候……还能喂起鸡子呀!”

“难怪要改造他们了……”

“宰掉!不宰我们就不进炉出钢……”

喂了一只鸡子,这就犯了众怒,个个眼瞪得又绿又亮,如同他们要吃的不是一只斗鸡,而是一头猪或一条牛。书记这个时候走过来,在方明面前站着,轻声说:

“方师傅,吃掉吧?”

瞟一眼书记,方师傅把头低下半晌,末了,抬起来说:“大家、不喂鸡、不知道,各派都有约束,斗鸡除了病死……是不能杀的。”

“吃你一只鸡,”书记说,“也让检查团看看我们煤球厂工人的生活……”

不再说话,方师傅勾下头,就是不说话。

不说话的意思很明白。这下把工人阶级得罪了。有人用鼻子冷哼一声,转过头,眼里光很寒。有人把话直摔出来。

“这个人改造不好!”

“咱们厂对他太宽啦!”

书记自有书记的气度,他把手在空中一挥,将工人们的目光招回来,宣布工人民主会结束了。

姥爷没有给我说过那一夜方师傅是何样的心境。他只是说,散会后,大家都去分饭吃,玉米汤煮大米,很稠,每人的一碗都很满。几十个工人围成一圈,把碗边贴在唇上,用筷子往嘴里拦着,谁也不嚼,如同倒饭一般,呼呼的声音在平原的暮色中响成一片,很像风吹着一块玉米地那叶子的磨搓。不一会儿,有人领先吃完了,急急把空碗端到锅前,将糊在锅底的薄薄一层锅巴刮去了。眼见锅巴已经被他人铲走,众人吃饭的速度立马慢下来,声音也小了,变得一口一口吃得很小心,极文雅。也有接着吃完的人,翻眼盯住吃到锅巴的那厮,眼神分明在骂──什么难听骂什么!吃锅巴的,不用看便感受到了这份目光,于是就蹲着,两腿分开,整个身子压着膝盖,把碗夹到两个小腿中间,头栽到裆里,飞快地咀嚼吞咽……到此,人们都舔着饭碗,望眼欲穿的一顿饭又告结束。这时,有人想起来一件事。

“哎……今儿夜里方师傅没来吃饭呀。”

人们四下寻了几眼,不见影子。

“管他哩。”

“得找找,要不他的班谁顶?”

其实很好找,方明就在开会的那个地方没有动,双手抱着头,一直抱到大家吃完饭。

“干活啦。”有个人在他面前道。

二话没说,方师傅挑起桶担水去了。那一夜是给钢炉盖火。为了赶上明天出钢,得从王村挑水,一担一担,从炉顶往下倒。工人集中起来,四分之一的人把五个炉的煤渣堆到一块儿,四分之三的人排成长队,去王村。王村离钢炉来回四里路,一担水五十多斤,一个挨一个,像链子样套成一串,谁也甭想少挑一担。是年,方师傅五十九岁,一担水搁在肩上,就像挑了一架山,走起路来,腿不时地要朝一处绞。他夹在那挑水的队伍中,一担又一担,一直以为自己不行了,要倒了,挑不动了,可终于还是和大伙一样,把夜班顶了下来。到交班的时候,月亮落了,星星也一粒一粒失去。他挑着最后一担,踩着井水溅在路上的沙泥,叽咕叽咕地从村里出来。远处农民翻地的灯光已经收尽。成行成片的班余炼钢炉像篝火一样燃烧着,天上如彩布般,红红绿绿。煤球厂的梅花炉,火都已熄灭,五个炉子淹没在黑夜里,高温和冷水相撞喷出的焦烟味,四处弥漫,呛得人难以透气。帐篷那里还有灯光,好像烧饭的火炉又生了起来。以前夜班是不烧夜饭的。也许今夜烧了。方师傅将走近帐篷时,朝那儿望了一眼。突然他听到一声叫:“嘎……”声音很惨烈,很短暂,很惊心动魄。

他站住了。

没有再听见什么。帐篷里只有几个人晃来晃去,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有一条麻绳路,转着绕到炉顶。上炉时,方师傅滑了一脚,差点摔下去,当立稳足跟时,他听到一只猫头鹰,在王村坟地古怪地笑了一声。那尖利的声音使他从头到脚抖了一下。东京有一句老话:“能听猫头鹰叫,不听猫头鹰笑。”方师傅感到有一股冷气,从四面八方朝他袭过来,身上的热汗即刻落尽。他咬着牙,把水担上去,放下桶时,感到力气耗尽了,连弯腰倒水的劲儿也没有。从炼钢炉顶生出的白烟,拧着从顶口朝空中冲,热浪一卷,他刚刚冷下的身子,就又浸出一身汗。他怕支撑不住身子,突然倒进炉子,便从肩上拿下勾担当棍杖拄着。

有两个人朝炉子走过来。

“真绝……说逮就真的逮来啦。”

“你没看,瘦得没有一丝肉,肚子里全是沙。”

“听说他们家两个月压根就没有喂过鸡食了……”

他们说的是鸡,是方师傅喂的斗鸡。

方师傅彻底地支持不住了,身子如铁样往下坠。他不舍得丢开拄着的勾担,歪着身子,栽进了炼钢炉里。升腾的白烟,被方师傅劈开了一道裂沟,烟柱一斜,立马又把裂沟弥合住。炼钢炉里发出一声沉闷的音响。

静了一会儿。

那两个人突然站定,对着帐篷的方向猛地叫起来:

“有人跳炉子啦──”

“快来呀──有人跳炉子啦──”

这唤声像陇海线上的汽笛一样。煤球厂班余炼钢的工人,夜班、白班、睡的、没睡的,推渣的、担水的、烧饭的,全都涌到了一号炼钢炉,上上下下站满了人,吵嚷着,询问着,乱乱糟糟,全都拉长脖子朝着炉子顶口望。不消说,什么也看不见。冷水激出的热烟,仍旧从顶口向外拧,只不过,烟里又夹了一股焦肉味儿。

这时,有人灵醒了。

“方师傅!方师傅!哎呀……是方明跳了炼钢炉!”

猛一下,奇静,人们不吵了。

大伙都松了一口气。

知道谁跳下去就好,不然,心总悬着。

又默默站了一会儿。

谁说:“睡吧?明天还要出炉。”

谁就接:“反正救不上来……睡吧。”

有谁问:“是不是有夜餐?”

有人答:“屁!”

再问:“不是杀鸡了?”

再答:“明天检查团来时喝汤的。”

还问:“谁家的鸡?”

又答:“方师傅家的嘛。”

人就走散了。炼钢炉已经淹死。夜班结束了,都是又饿又乏,一入帐篷就睡得鼾声大作。五处炉子没有一个人。别的工厂、街道、公司的班余炼钢工人也都睡了。这时的东京郊区分外的寂静。

十一

姥爷也是“赶超检查团”的成员,很荣幸,也喝了方师傅的斗鸡汤。他知道那鸡是他送给方师傅的。检查团长说:“这样好,喝鸡汤,出钢铁,建设社会主义就是这样儿!”那天,文化股的青年有病了,让姥爷补缺,仅一天,检查的偏偏是煤球厂。团里的人,都看出来那“钢山”下是炉渣,但谁也没有吭声。都喝了鸡汤,吃了玉米馍。这是唯一请他们吃了一顿饭的单位。一个黄馍,一碗有油的清水,他们就集体把人心卖掉了。选“红旗炉”时,他们人人投了煤球厂一票。

同年,煤球厂的书记升迁到区委当了副书记,成了全国劳动模范,还参加了北京的会议。

方师傅,后来没人提起过。他儿子方阳多年以后和我姥爷再说这件事时,姥爷说:“你爹的气量小,活在世上怎能没有气量呢……一只鸡,吃了就吃了嘛,啥鸡规?都是鸡把式们自己定的,他也是鸡把式,坏一次鸡规谁还能不宽谅。”

话是这样讲,但毕竟方师傅永远去了,就是斗鸡,姥爷也少了个上好对手,怎能不有震动。那个日子,岁月窘迫,但依然流失很快,转眼又过去几年。人生也和旅行一样,在此游览了这种景致,到彼就能看到另一种风光。接下去,农村开始土地下放,如解放初一样,农户家家都有地种,日子立刻好起来。姥爷有次到东京辖县参加风筝游戏,是代表文化股去的。看到乡村风光锦绣,田野迷人,生活极有乐趣,就萌发了把小女儿嫁到乡郊的念头。后来,他们股的某青年干部,要辞退工作,回家开荒种地,姥爷就把小女儿许给了他。从此,命便注定母亲和我们永远不再是东京市民了。

姥爷退休之后,每年都要到我们家参加风筝庙会。听老人们说,这庙会从很久以前已经开始。具体时间是三月十五,地点在村北的阳光庙。历年来,每每到了这日,就有风筝数百,观者千众,在阳光庙前戏乐。到了风好时,村里组织者一声“放”,玲珑精致、造型逼真的软翅风筝,如鹰鹞、紫燕、蝴蝶、仙鹤、蜻蜓、蜈蚣等,便轻盈飞天。风大了些许,硬翅风筝跟着起飞,有七星风筝、太极图、大脚燕等,个个高达丈余,用手指粗的丝绳牵引,三四个壮汉拉住。姥爷来时,总要带几个别派的鸡把式和斗家,上午看风筝,下午斗鸡,这也给村里平添了新鲜。因此,村里人对姥爷也很有印象,很有好感。到了以后的那段岁月,东京斗鸡绝迹时,姥爷才可能在我们村把斗鸡繁衍下去。

在此之前,姥爷已彻底离开工作。不必说,日日除了斗鸡,还是斗鸡。他斗了一辈子,几乎日日没有和鸡分开过。

公元一九六六年,从记史说来,东京和国家一样,大小事情,都是一个起段的年月。那个时候,国家疯了,东京何以能清醒。年轻人们歇了学业,拿着棍子、锤子,先砸相国寺的塑像,再敲龙亭雕刻的手脚。禹王台的大禹治水图,人云铁塔的琉璃古画,无一能够幸免。如说热闹,其时姥爷七十余岁,一生所见当属那时最为热闹。夜间,鞭炮声时常突然炸响,锣鼓喧天,口号震塌房子,脚步声比解放前东京过队伍还要整齐。睡在床上,一切声音都通过抖动的床腿进入耳朵。七十多岁的老人,瞌睡少了,本该觉得黑夜漫长,可这时候,着实感到夜间也很丰富。街上的响动,能启发姥爷从清末一直回忆到当时。不知不觉天就亮了。

只是,这种惊奇心境并没存在多长时间。有天早上,他刚出门,就看见一群青年从政府机关那里抓了一个人,头上还戴了高帽,帽上写了五个字:“特务郑联同”。姥爷怔一下,待那人从面前过去时,仔细一看,果然就是当年的郑先生。这下姥爷懵了,到包府坑赶鸡时,对一个老鸡把式说:“郑先生给抓起来了。”

“哪个郑先生?”老鸡把式问。

“就是支持咱们斗鸡的那个嘛。”

“他呀,算啥!”

再也不能说啥。想想,如今的人委实厉害,连国家主席一拉就拉下了马,郑先生又能排在老几?回到家里,姥爷照样的吃饭,照样的喂鸡,但他没想到,灾祸不期而至,说来就来。吃过饭的时候,姥爷坐在椅子上,看着斗鸡在地上觅着高粱,就这个时候,大门口有了一声叫:“这就是倪清本家!”

姥爷的另一页人生就是从这一唤开始的。

声落人进,院子里一下涌满了年轻人。男男女女,都是一脸愤怒的青春和青春的愤怒。起初,大家将姥爷围起来,把舅和妗们吓得发抖,然而只在几句话间,形势又急转直下了。

“你是不是倪清本?”问话的是一个白面小伙子,袖上戴了红绸袖章,姥爷盯着他,觉得面熟,就笑笑。

“我认识你……”

小伙转过身,对大家道:“这就是东京的总鸡头!”

有人在人群中间问:“你斗了多少年?”

姥爷说:“一辈子。”

“都和谁斗?”

“和方家斗得多。民国时和方老板,解放前后和方先生方明。这几年,方明的大儿子方阳也常来……”

仅这么几句话,那个白面小伙的脸立时黄了。他先是瞪着我姥爷,后来一转身,挤出人群去了。

大家集体怔了一会儿,也跟着走了。

那白面小伙正是方明的大孙子,方阳的大儿子。第一场风雨就这样过去了。这对我姥爷是一个信号。他自己心里很清楚。郑先生那样的人,说抓就抓走了,何况他。不过,他想自己除了斗鸡,一生没有干过别的事情,也许就没什么事情会牵涉到他。

鸡还是要斗的。

一天在城墙下和东派斗鸡,姥爷见了方明的儿子方阳。他在一个工厂当会计,每天下班都沿着环城路回家。姥爷见了他,问:“多日不见你斗了……这样好,你爹就吃亏在斗得太专心,命也赔了进去。”

方阳突然生出一脸苦相。

“娘奶奶……儿子回去要摔死我的鸡,说因为我斗鸡,他的队长给撤了。我一火,打了他一耳光,小子竟不认我做爸爸啦!”

队长给撤了也不认生父了……这话凝在姥爷心里久久不肯化开。犯得上吗?斗鸡和当队长有啥儿瓜葛?喂的是自己的粮食,用的是自己的功夫,连日本人进来还不管斗鸡呢,这又是何苦。姥爷想,既然把队长撤了,也许斗鸡就真的是碍了什么事儿?那又碍了什么事呢?赶着鸡,思想着,姥爷回到家时,想不明白的事情就在家里等着他──

会计方阳的儿子方红光站在院中央,身后站了几个男女,人数不如上次众,但情势要比上次严峻。他们已经等姥爷很久了。姥爷一进院子,方红光就上前一步,把双手抹在腰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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