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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啊呀!你看……我是东京西派的倪清本。你看看……说透了,都是同罩,你快屋里请。”

十二分的热情。姥爷知道那兵曾是同罩后辈,不由分说,扶进屋里,让媳妇打了荷包蛋,说了歉话,亲自搭了床铺。情况完全翻了两样。那一夜,姥爷和那逃兵谈到深夜,都是东京的斗鸡话题,没说半句中原大战的谁长谁短。来天一早,姥爷给那人弄了吃的,又亲自送到大南门,看着他家人用车将他拉走。

斗鸡的人就这样,见了鸡客,如兄弟一般,别人别事,则显得冷淡异常令人难以理解。也许斗鸡本身,就是一个冷暖世界,完完整整。世界以外的人是人非,在鸡界都显多余。

那兵祖辈斗鸡,自己也有余爱,姥爷和他有了这一夜同罩交往,也是姥爷的命运安排。后来的日子,那人给了姥爷很大救援。当然,这是后话了,要说就得飞过很多岁月,跳到民国三十四年以后。

民国三十四年前,东京起起伏伏,沉沉落落,经过了不少大事,都是历史不能忘记的。民国二十七年,蒋介石掘开黄河花园口,洪水从东京一漫而过,房倒人亡,其惨难书;民国三十一年,中州大灾,千年不遇,饿死、冻死达三百万之众。那时,东京以东以北,已被日本军队占领,西南数十县,大部分是山区薄地,物产不丰,加之春季无雨,乡间麦收只一成二成,人心惶惶,已有不可终日之势,寄望于秋,谁知夏天又是大旱,滴雨未下。且祸不单行,夏秋之交,蝗虫复又为害,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秋粮几乎无收。这两大天灾,致使东京物价暴涨,粮食奇缺。“达宏杂货行”本来经营乡村物产,这一来,断了货源,几乎倒闭。好在掌柜身体尚好,亲自到外州奔走收购,加之行里还有陈年存货,才算勉强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开门经营。可事情不仅如此,周围一百余县已沦陷大半,被全面封锁,国民政府不仅无力救灾,还要向当地灾民征收四百万石军粮。在东京城则征收各种新创造的税款:烟酒税、直接税、所得税、印花税、盐税……连东京第四巷和会馆胡同的卖肉妓女亦不例外,何况老字号的行、店、庄。当然,应该说东京在那个岁月,灾难不比其他有的地方大,如南京、北京。否则,东京的斗鸡为何能年年有斗?姥爷又为何能够继续他的斗鸡事业?

他靠了命好,更靠了支撑“达宏杂货行”的舅舅。

回头说民国三十四年,春夏之交时节,日本国的军队大举向河南、湖北边境进犯,豫西、南也同时遭了日本军的践踏,老河口、浙川、南阳等地先后被占,中州半部,均已陷落。局势异常紧张,东京的日子提心吊胆,居民们把光景打发得凄凄惶惶。城里百姓大多靠小本生意过活,因为战事,乡下人日日进城少了,物资交流濒于停滞,民国政府税收不断提高,各区警察署的人又不乏恶徒,夜闯民宅的事不断发生。随之,斗鸡也落于低潮。

到了五月初五端阳节,东京老人、孩娃,一般都要出城采药──多是采些艾枝。传说端午节所采草药,灵验有效,能治百病。因之,家家都将艾枝插于门楣。年幼小女,亦多将艾梢嫩枝,插入发辫,说如此可以避免瘟疫,还说“闺女媳妇不戴艾,死了变成丑老太”。这天的早饭,按例要喝雄黄酒,还要把酒涂于耳孔鼻孔,以避五毒;另将五彩丝线缠做缝制的三角、心形、瓜形等香囊布袋及胖香娃娃挂胸系腰,以避蝎螫蛇咬。饭时,要食用江米红枣粽子、炸麻叶、糖糕油香等,凡此节中的种种烦杂琐事,都由老婆、少妇承办,丈夫多为闲手,所以,这天各派斗鸡,都要到斗鸡坑一比雌雄。不消说,姥爷吃过早饭,喝过雄黄酒,坐上车子就去了北郊。

斗鸡坑那里十分清净,没有一人。坑里长满了杂草,青的黄的,紫的绿的,各色野花,争艳夺目。周围的几棵大树,也似乎高大许多,叶子极为茂盛。有只灰狗,在坑里跑来跑去,对着城里的方向,偶而狂吠几声。姥爷站在斗鸡坑边,心里异常苍凉。新年时,这里还那样热闹,上百个斗鸡家云集坑里,从上午斗到黄昏。半年不到,这坑里竟变得如此荒芜。鸡头家连坑里斗场的野草也不锄一下。姥爷放下紫色秃尾斗鸡,鸡子昂起头来,环顾一下四周,莫名地“咕”了一声,低头在草地找着虫子。怎么会这样呢?姥爷打量着周围,除了看见通往城里的街上,有几个来往行人,其余什么也没有。

走了吧。姥爷想,可还是没有走。鸡子在往日的斗圈里啄着草籽、虫儿,姥爷在坑边来回走动,很像是专程到这儿放鸡的。到半晌时分,姥爷站到坑头时,忽然看见坑那头站着一个人,怀里抱着一只青色斗鸡,心里一喜,走去一看,那人竟是方老板家的公子方明。

“啊呀……是你呀!”

方明把鸡放下来,样子很尴尬。

“真是你……我看着不像。”

“你、不是不斗吗?”

“钱庄关门了,交不起税……你家呢?”

“有我舅在,没问过……咋回事?今儿这儿一个也没来。”

“包府坑、相国寺、龙亭,我都去了,那里也没人……见了你家里的,她说你到这里了。”

“鸡头家也不在……”

“鸡头家死了。前几天听东派人说,他去徐州贩盐,撞见了日本人,捅了他七刺刀……”

“……”

“知道吧,南派也不剩几只鸡子了,都说没心思喂,人嘴还顾不上……”

姥爷看了一下远处。他的鸡子隐没在草地里,只看到一个鸡头在草尖上一点一点。过一会儿,收回目光,他无头绪地骂了句。

“操他八辈祖宗……”

方老板的公子,似乎心里也十分惘然。

“玩不玩?”

“来了,玩玩吧……”

两个人开始找到斗鸡坑里往日的斗鸡圈,动手拔着里边的野草。太阳升上来,在稍偏正顶的上空照着。地上的草长得虚,一拔就掉,不一会儿,那个旧有的斗圈就给拔光了,黄沙土的泥腥味直扑鼻子,格外清新。他们开始站起来,把松散的沙土踩平踏实,对着脸,起落着脚步。

“听说信阳那里,有个村庄,老少几百口人,全被日本军给杀了。”方明说。

姥爷站住了脚。

“不会吧?”

“真的……山东那里,姑娘媳妇一出门脸上就得抹锅灰,要不就被日本人给拉走了。还听说日本人一弄完女人,就用刺刀扎女人的那地方。”

呆着,姥爷一动不动。鸡斗场被他俩踩得光亮平整。两只鸡子跑到远处觅食了。有一只蟋蟀跳到斗场上,伸开翅膀“咯咯咯”叫了几声,忽然就又有一只蟋蟀从草丛跳进圈来,一样地叫了几声,两只蟋蟀便毫无缘由地瞪起来。还未厮咬,姥爷用脚尖把它们踢开,然后抬头望望天。太阳比先前高了些,小了些,亮了些。光线也开始有些刺眼。

姥爷说:“该吃午饭了吧?”

方公子抬起头。

“差不多了。”

“还玩?”姥爷问。

“算了吧。”公子说。

“那就算了。”

最后这样说了句,姥爷看一眼方公子,方公子看了一眼姥爷,就一道走出那斗鸡圈,去寻找鸡子了,并着肩,谁也没再说啥儿。

到夏季,东京形势严峻,日本军西进速度很快,城里的商家纷纷关门歇业。多数公立、私立中学,也都迁出京城,将学校设在较远县境。有的师生,逃往陕西,到西安去了。居民们则是为了残破家业,心想横竖都是一个艰难日子,苦挨苦熬。各罩鸡派,也有人逃到乡下避难。喂鸡本来是闲日子的乐事,日子里没了闲心,斗鸡还有什么意义?姥爷则不同,不喂鸡他活着干什么?可惜这个年月,到包公湖桶子鸡都很难碰到一个同行,有时反倒会碰上扛枪的青年军、国民军的兵。他们把枪横在肩上,见了别人尚可,见了斗鸡的,便怒目视之,像说:什么时候了,还斗鸡!因此,姥爷索性也不外出,赶鸡时,有时在院里,有时起早床,就在门口胡同。这时期,老姥姥已子孙满堂,二男三女,虽有吃有穿,媳妇又孝,端吃端喝,可毕竟老了,七十多岁,对兵乱感到格外心慌。

几天前,马道街的店铺,连连遭劫,都是光天白日拿货不付钱。于是,为了安全,“达宏杂货行”也关了门。老姥姥的弟弟要回乡下躲躲,劝姐也回娘家静静心。老姥姥想,趁还能走动,最后到那个偏远老家看一眼也好,就同弟弟离开东京,租了一辆毛驴车,回乡下老家了。

姥爷把老姥姥和舅送到城外大路上,还给母亲买了很多乡下没有的东西,如洋糖、洋火、洋糕点,嘱托母亲早日回来,让舅回来时带点乡下的地瓜吃。

东京有句俗话,叫“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话就在姥爷家里应验了。在老姥姥走后第三天,天气不好,从早上阴到午,似乎要下雨,终又不肯下,满天乌云,满城水汽,街里的空气又湿又黏。姥爷喂罢了鸡,给鸡遛了腿,忙到半午晌时,正想搬竹床到院里树下歇歇精神,忽然有个爱看斗鸡的小伙从门外闯进来。

“清本叔──不好了!”

姥爷怀疑着。

“啥事?”

“不好了,你快出去看吧!”

“日本军打进东京我也不去看……”

“不是……是达宏杂货行的掌柜和奶奶……”

这下把姥爷惊了。

“出、啥事啦?”

“去吧叔……都到门口啦!”

这是几十年来,我姥爷不曾有过的紧张。他招呼一声媳妇,就跟着那小伙大步出了院子。果真的,就是拉着母亲走的那辆毛驴车,又把母亲给拉回来了。车停在门口,毛驴打着喷嚏,车把式在一边吸着旱烟,舅在拉扯着车上的被子,和围上来的胡同里的邻居们正从车上朝下抬着啥儿。这时候,谁说了啥话,舅就拨开人群,满脸灰白地站到了人群外。

“清本……你娘遭灾了!”

姥爷一下子被吓住,竟突然呆在人群外,木木地盯着车上的被子不动。他看见被子鼓鼓的,被头上露了一撮银白枯干的头发,心立马抽起来。

“别呆着,”舅说,“先把你娘抬下来,让车子先走,人家把式也记着自己家。”

就和想的一样,姥爷掀开车上的被子,看见母亲那张脸,干瘦到纯是皮和骨头,黄得如烧纸一样;眼窝陷下去,看不清眼是闭上了,还是睁着的。她穿的衣服,被驴车颠得扭来扭去,脖子下塌了一个又深又大的坑。

娘死了……

人之生死就这么简单。三天前,娘还活脱脱的,说着娘家里的一些旧事;走了三天,再回来就算永别东京了。舅和姥爷叙说他姐的死时,说得非常淡然,非常轻飘。说他们离开东京,沿着铁路朝东走,快到家时,途经桃花镇,碰上军队往火车站运粮食,先要把镇上的粮食装上汽车。这其间有段距离,是当兵的用肩扛。等他们走近了,当兵的就要用他们的毛驴车。过来一个日本兵,在车前叽哩咕啦说了一阵,谁也不懂,都吓得脸白,又不知该如何是好。那日本兵急了,上前揪住老姥姥胸口的衣服,把老姥姥提起来,放在地上,将车赶走了,这下他们明白是要用驴车的,心都稳了。可转身一看,老姥姥已经躺在地上断了气。

她是被吓死的。

虽说日本兵提着她往地上放得并不重,可她活了七十多岁,是第一次听了听不懂的话,第一次见了外国的人,她就这么活生生地被日本兵给吓死了。

“娘的……”姥爷说,“用车也不能揪住胸口啊!”

舅舅道:“日本人嘛……你还没见过日本军队做的惨事哩,乡下比城里灾还重。”

“操他祖宗!”

埋了母亲,姥爷多日都没了轻松兴致。一个人说死就死了,这么大的事,却又这么简单。死了,那些军队的人且连问也不问一声,就当没有那回事……人命呀!是别的?连斗鸡有病死了,他们还都认真埋葬,把鸡头、鸡爪取下,送给罩派主持看看,证明是真的死了,不是把鸡送给了外罩,何况是人……这事叫姥爷惊讶,叫姥爷生恨。

如何能不恨呢,母亲死了,在倪家如同塌了天。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一开店门就惹是生非。且姐姐过了世,当舅的到底对外甥是另一个态度。

“我该走了,在这也不敢开店门……清本,你也半身入土的年龄,不能老系着斗鸡,到了独掌门户的时候。”

搁下几句话,舅舅真的走了。这样一来,一个家庭的担子,是完完全全放在了姥爷的肩上。这叫他如何能够担当得起?光景逼着,不担也得担。其实,姥爷所能做的,就是夜里睡在店里,守着半空的一间仓库,真让他开门做买卖,实是一件难事,何况东京又不断下雨,乡下人压根儿不太进城,城里人又不太出门,加之还有政府的税。然而日子是坐吃山空,粮完了,舅留的钱也日日少去。想到未来的艰难时,姥爷打开了仓库门,看看存货到底能把岁月维持到什么时候。谁知门一开,一股霉潮气味差点把他熏晕过去。他这才发现,所谓仓库存货,竟全是腐烂的小麦。一包一包,整整堆到梁顶,面积占去半间房子。直到这一刻,他才想起来,几个月前,舅对他说,要勤看仓库,白天把风窗关死,晚上半夜时打开,有机会就卖,没机会别动。他一直以为,仓库里存的是木耳、核桃、干菜,没想到竟是粮食!姥爷用手摸了一下麻袋,麻丝像干草样立马断开一个口,粘在一块的粮食团儿,长出了半指长的白毛。挨着地的一层麻袋,小麦全都生出了芽子,嫩黄的芽,在麻袋外密密盖了一层……姥爷感到真正遇上了疑难。小麦是不能吃了,卖也卖不出去,这是母亲和舅留给他的活命保障,倒弄得扔也不敢扔,让政府知道自己囤积粮食还得要命!

有几日,姥爷连斗鸡也喂得潦草起来,愁得日夜都不能睡觉。然事情到了最后,得了个圆满结尾。有一天,姥爷去买小米喂鸡,到鼓楼广场,见鼓楼正面,贴了很大一张红纸,上书八个大字:请求义捐,支援前线。红纸下,有个青年,剃了个三七分发头,在大声喊话,说日本军就要完了,前线开始了大反攻,望各界人士、商贾,为救国救亡,慷慨解囊,力扶前线将士。那个喊话的青年身下,站了一大片人,姥爷注意瞧一眼,发现大都是马道街大小商户,老板、经理、掌柜、跑腿的小二,几乎都在那里,这时候,“义捐”两个字,在姥爷心里滚球般动了一阵,最后,他下了个决心,匆匆低头离开了鼓楼。

那日,姥爷发现东京热闹处,哪哪都有“义捐救国,支援前线”的标语,标语旁都有喊话的青年。也许事该如此,让姥爷有一伟大作为的。本来,离开鼓楼,从马道街穿过时,他已不想义捐之事,可到大相国寺门口时,偏碰到一个熟人。

“清本,清本兄!”

在相国寺义捐场中,有人叫着挤出来。

姥爷回头打量着。

“我呀,不认识啦……郑联同,十多年前受伤在你家住过一夜……”

就是这样,邂逅了。离别十多年的时间,人群如麻的东京城,能叫两个有一夜之交的人,相碰到一块儿,可真叫我姥爷感到是命运所使。一夜之交的乡下人,已非往日所比。他显然干了大事业。那一天的东京义捐活动,就是由他发起组织的。说为了还愿,他非请姥爷吃一顿饭,叙叙十余年的别事。于是,两个人进了馆子,要了两碗烩面。

他们从午饭前,谈到午饭后。话题从斗鸡开始,又到斗鸡结束。

最后,姥爷毅然到郑先生那里,在“义捐注册”上签了字。

十余石小麦,颗粒不留,全都支援了前线。

“就是粮食不好……”姥爷歉意地拉着郑先生的手。

“前线的人,连鞋底都吃了!”郑先生说。

去达宏杂店拉麦那天,政府在门口挂了彩绸,敲了锣鼓,把整个东京城都惊得天翻地覆。

我姥爷好光彩,直到几十年后,他将近百岁,对此事还记忆犹新,谈起来仍满面红光,洋洋得意。

这对姥爷是大事,对东京也是大事,对国家又何尝不是大事。此后,姥爷成了商界义捐援前的典型,被前线打仗的人称道,被东京市民称道,被鸡界朋友称道,很在东京城里沸沸扬扬了一段日子,直到解放以后,东京上下,很多人都还记得姥爷的这一事迹。

可这等慷慨作为,悖逆了商人本性。你慷慨了,受了政府的褒奖,不是从另一个方面,揭示着别的商贾不大方、不爱国、不支援前线吗?不是逼着众商户都要大解腰囊吗?

一日,方老板家公子方明见了我姥爷。

“倪先生,听说你生意做大了,捐了十石小麦,身上没打个寒战?”

姥爷当然知道其中话意。

“为了国事,你也可以捐点嘛。”

方公子淡然一笑。

“我方明只管经商,名利是身外之物。”

姥爷冷眼一望方先生。

“我倪清本斗了大半生鸡,除了鸡子以外,其余的东西,也是身外之物,概不放在眼里。”

方先生想了想。

“这么说来,我要请倪先生压下‘达宏杂货行’和我斗一场,倪先生也会应下的?”

姥爷一怔。

“我说过了,除了鸡,别的都是身外之物。”

方先生正经了。

“好!有言在先,政局稳了,我方明和倪先生疯斗一场。”

姥爷很有气度地一笑。

“方先生回去把鸡子喂好些。”

斗鸡要看局势,看似有点小题大做,其实不然。试想,国难当头、全民抗日的时候,两个在东京都有名望的人,却要展开一场疯斗,赌注大到三间房子,且是门面金屋。加之方先生义捐时,一毛不拔,这疯斗叫政府如何想法?最少把你的税再收高些。

当然,斗也只是说说。民国三十四年后,日本人虽被赶走了,战事却延续了四五年。东京的气候,一直冷冷热热变幻无常。一会儿传来一个消息,说国民党的部队在哪里哪里,被八路军消灭了一个军,大部分都被赶到了长江以南,共产党执政是大势所趋;没过几天,又有消息传来,说共产党的一支部队全军覆没,蒋介石立脚很稳,打不垮共产党,也要南北两治……东京城内,抢劫谋杀的事情时有发生。城外的郊县各地,游击队、还乡团、占山为王的土匪兵,你来我去,撞上就打。此时的人心都已不在过日子上,而在千方百计躲灾避难上,不要说斗鸡,各罩派的人,连养鸡的兴趣都干枯了。

我姥爷如果在街巷见上了往日的鸡友,总要为此感叹一番。

“你不喂了?”

“哪还有这份心思。”

“唉……打仗,天天的打,日子都过不好!”

有时会有人先问他。

“倪先生,听说你还天天到包府坑遛鸡?”

“都不喂了……我下年也想歇歇。”

“不能不能,你有‘达宏杂店’出赁的房钱养活着,再不喂咱西派鸡就要绝种啦。”

“光喂不斗,过这号日子……”

“仗还能天天打?”

“说得也是,早晚会有一个把那一个打下的。”

究竟谁能把谁打下,似乎我姥爷并不十分在意。在姥爷内心,战事虽于他无大的关系,毕竟影响了他的鸡。斗鸡这玩意儿,和老鼠一样,三天不咬东西,牙骨就要长疯的。而且斗鸡到了斗龄,一般都要每月斗上一次,三个月歇了鸡嘴,鸡的智勇就要衰退。按各派规矩,同一罩的鸡子是不能相斗的,就如弟兄不能相打一样。然为了鸡的锐气,姥爷已经私下破了规矩,每过两个月,他就要关起门来,让自己的鸡子相互斗打一场。我姥爷站在一边,看着自己的同罩鸡子翻脸斗打,无论场面如何精彩,都没有精神,没有乐趣。他怎么忍心看着自个精心饲养的一对鸡争斗呢?可不斗不行,斗了又难受,这两难滋味,搁在姥爷心房,久而久之,折磨得他看见什么都烦,听说打仗就骂。公元一九四六年,美国帮助国民党武装了二十个军,五十个师,并派大量舰艇把国军送往华北、东北,支援内战前线。东京的学生在城里撒传单揭露此事,我姥爷捡到一张看了,骂道:“操他奶奶,美国人吃饱饭撑得,天下哪有支持打仗的道理!”同年底,蒋介石召开国大会议,签订了《中美友好通商航海条约》。接着,北平发生了美国兵强奸女学生的事情,激起举国上下的抗议。东京的“国立河南大学”游行时,我姥爷上街看风景,碰见了方先生。学生队伍,呼着口号,举着牌子,浩荡而过,警察在前边拦着去路,人仍在街上挤成肉团,姥爷和方先生就那么被挤到一块儿。

“天天都这样闹腾。”方先生说。

姥爷叹道:“啥时能和你斗鸡?”

苦笑一下,方先生道:“没时候了。”

时局的好转,其实并没等多长时间。不久,共产党就把国民党打下去了。

东京是在公元一九四九年解放的,虽然成立了新政府,但国家的炮声还在响着,市民们心里并不十分踏实,连妓业都还开着。然而斗鸡却与别事不同,爱好者只要时局一稳,就又养起鸡来。年底时,包府坑、龙亭边、铁塔下、禹王台,又有了很多赶鸡的老人。直到这时,人们才发现,在战乱之间,偷着喂养斗鸡的,并非我姥爷等几人,各罩各派都有那么三五六七的人在喂着哩。

可以公开赶鸡了,也就可以公开斗鸡了。北郊斗鸡坑的鸡头家被日本军捅了刺刀,没有人再出面组织,相斗便成私下相约。阵势并不十分热闹。到了一九四九年冬,东京为了贺庆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政府决定组织民间的高跷、狮子、响器、旱船、斗鸡、假面人、大铜器热闹一场,并决定各种门类,分别寻找一人出面牵头。我姥爷万也没有料到,一夜鸡友之交的郑联同先生,这时节竟又是东京市政府的干部、此次民间游艺活动的总指挥。姥爷义捐十石小麦,就是郑先生树立宣传的典型,所以,斗鸡界由姥爷出面组织,则顺理成章。

当然,各派斗家,十几年不斗,肚里都胀着一股急气。提前打了招呼,让大伙调好鸡子。到了庆贺这天,气候异常温暖,太阳悬在顶空,东京城到处都是灿烂光芒。横额、标语贴挂满了胡同巷子。多少年都没有这般喜庆了,各户各家,这天都闭门落锁,老老少少一同寻热闹处欢乐。按总指挥的区域划分,高跷、旱船,主要活动在寺后街;响器在相国寺周围;戏班在东西南北四个城门附近;斗鸡仍在老地方──包府坑的一块松软广场。四郊的农民,为了赶上热闹,起大早带着干粮往城里奔,各城门外拉媳妇、拉老娘的驴车,一个挨一个,排出几里之遥。斗鸡场这里,更是少有的红火。各对斗家,相互商约,自选一处,撒开争斗。整个包府坑边,东一处,西一处,水边、树下、墙头,凡平整之地,都有一对斗鸡的厮杀。远看这里,人围着湖,湖浮着人,热烈而不喧闹。和其他各处的游艺相比,这儿别有一番雅静之趣。临近午时,总指挥郑先生陪着东京市长,去各游艺点同乐,待到包府坑时,静水清风,默言斗打的趣味,一下就把市长吸引了。他到各斗鸡圈看了一遍,走时问了斗鸡是谁组织的,如何会这样井然有序,郑先生当即向市长介绍了我姥爷。并重点叙述了他在抗日时期,曾一次捐了十石小麦,把“宏达杂店”的生意都给捐垮了。市长很感动,把我姥爷的名字记到了他的一个小本上。

游艺活动结束,郑先生把我姥爷叫到他家吃了一顿便饭,说市长对他组织的斗鸡很是满意。其实,姥爷心里最有数。他组织的斗场没法和斗鸡坑的鸡头家组织的相比较。包府坑那场乱斗,完全是一盘散沙,没有组织,顺其自然,谁想和谁斗,谁就和谁斗,想斗多长时间,就斗多长时间,一切均不合斗鸡的规矩。姥爷本为那场斗鸡感到羞愧难当,没想到市长却十二分满意。当然他不能再说别的话儿。

“各热闹处都踩伤了人,只你们斗鸡场没有伤一个。”郑先生说。

姥爷接:“袁世凯上台,袁四少爷组织斗鸡,还踩死过两个哩。”

郑先生望了望我姥爷。

“解放了,你以后准备干啥呀?”

姥爷有些不解。

“五十多了……再喂几只好鸡一辈子就完啦。”

一笑,郑先生认了真。

“新社会要人人都劳动,政府要给市民们都分一个工作干。”

这就叫姥爷犯了大难。

“郑先生……你看,我能干啥?”

郑先生没有立马回答,招呼我姥爷吃菜。在吃中,和我姥爷讲了很多政策,很多政府的计划,总起来就是:解放了,新天新地,人人都要过新的生活,不允许再存在游手好闲的二流子。同时告诉他一个绝大机密,再三叮嘱他不能泄露──马上要划阶级啦!

来日,市政府召开游艺活动总结大会,市长在全市各界都有人参加的大会上,点名表彰了我姥爷。说他抗日时期,为国家出了力,组织斗鸡积极认真,又显示了对新社会的无比热爱。散会时,姥爷走在最后,心里溢着噗噗直冒的兴奋和喜气,不想到门口,方明先生在等着他。

“倪先生,市长表扬了你……”

“嘿……说了几句。”

“眼下连市长都支持斗鸡,咋样,斗一场?”

“闲斗?”

“压注嘛……几年前都说死的。”

“方先生,这是新社会。”

“咳,你看第四巷和会馆胡同的妓女拉客政府都不管。”

我姥爷想了想……这一想,则决定了他后半生的命运是这个样子,而方先生的命运是那个样子。

“啥时斗?”姥爷问。

“下月初一。”方先生很果敢。

长话短说。姥爷斗鸡那天,没有抱他最好的青紫鸡,结果输了,“达宏杂店”的三间金屋归了方先生,老伴、儿子和他大闹了一场。可过了一段时间,东京对商界登记财产,根据现有财产折合价格,方先生恰好够上划入资本家的一列,而姥爷手中没有半点可折价的东西,就连小商贩的成分也没划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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