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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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两相望。
少顷,她啜泣着问:“公主真的……肯成全我们吗?”
商妍顿时无语凝噎。天地良心,她商妍虽是年近双十至今待字闺中的难嫁公主,可要说欺男霸女的事情她真的从没做过……三个月之前,是杜少泽折来一枝梅花,在城南香山亭中准备了一桌小酒,拉着她的手轻声喃语“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花前月下,他面如冠玉、眸光如深潭、眼底潺潺流过的情愫比月色还要朦胧几分。她被月色晃了眼,一时不慎接了他递上来的那杯酒。
至此,公主和杜侍郎的故事传遍了朝野。
杜少泽性子温和,家境贫寒,却总能想着法儿弄来些有趣的小玩意儿送到永乐宫。商妍把那些物件一样样地摆在宫里,正好是第九十九件的时候,宫外传闻,说姿色平平的公主瞧上了年轻俊秀的少年郎,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霸占了人家貌比潘安的杜侍郎,害得人家的心上人一丈白绫险些香消玉殒……
商妍听了笑了足足半个时辰,却不曾料想三个月后,她却莫名其妙地坐实了棒打鸳鸯的名头。
人生本如戏,只是她商妍的人生怎么看怎么像是一场闹剧。
她明明是个笑话,可此时此刻容解儿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的模样,恐怕任谁瞧见了都会觉得是公主欺男霸女了……
思来想去,她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追究。”
容解儿眼眶微红,轻轻依偎进了杜少泽怀里。
可被倚靠的那位却一动不动,漆黑的眼里似乎有着微光,更多的却是黑夜一样的深沉。
商妍觉得有些冷,在他冰凉的目光下轻颤了下,这才察觉手里的暖炉早已失去了温度,就连天色也已经全部黑了下来,不远处的宫灯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居然耽搁了那么久吗?
可叹那一对貌似苦命的小鸳鸯却依旧是那副劳苦愁深的模样。
商妍摇头叹息,郑重道:“杜侍郎本宫今日不要了便是不要了,绝不会出尔反尔,棒打鸳鸯。”
“真的吗?”容解儿总算停下啜泣。
“真的……”
“公主的大恩大德,民女该如何报答……”
“不需要……”
“公主……”
“告辞!”
冷风掠过树梢,月影摇曳。商妍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小袄埋头就走,慌慌张张地路过木头桩子一样的杜少泽顿了一下,逃走了。
即使并没看他,商妍依旧可以感受到投射到她身上那凉飕飕的目光,直到几十步开外依旧甩脱不了。那目光,就像是她杀了他满门欠了他十辈子似的。
公主当到这份上,她也是个旷古绝今的奇才。
小径多是非,大道却多嘲讽!
一路颠簸,这宫宴到底还是赶上了。
宴场一片热闹,宫灯,蜡梅,白雪,妃嫔们个个穿着彩锦的衣裳面若桃花,丝竹管弦轻奏着悠扬的曲儿。商妍本想不着痕迹地溜进去,可无奈她今日穿了件雪白的狐裘小袄,整个人裹得像个绒球儿,才迈入一步,便引得无数人注目——
“公主殿下到了!”
也不知是谁先开的腔。顿时,整个宴场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有恭敬讨好的、有戏谑揶揄的、有深恶痛疾的,最多的是饶有趣味……看这模样,该是倾朝上下都知道杜少泽那厮的事无疑了。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的妍乐公主在人前是条龙,在当朝皇帝自家皇叔面前却是条虫,还是无骨的那种。
如果是在别的地方,她早就不痛不痒地回瞪过去,只是今时今日她却连多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她在灼灼的目光下艰难地挪动了几步,抬头强撑起一个笑容朝着高座之上那个唯一没有看她的人俯首行礼:“叩见陛下,妍乐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宫灯下,高座上的人其实只留下了模模糊糊的一抹剪影。他微微一动,整个宴场的舞姬和乐姬便鱼贯而出,顷刻间宴上静谧一片,只留下些许虫鸣远远近近,不绝于耳。
四周鼓乐已停,大臣们的呼吸也轻微异常。
这阵势,摆明着是秋后算账。
商妍静静地等待了片刻,悄悄抬头瞄了一眼藏在阴影里的帝王,片刻,没有等到一句“免礼”,便认命地徐徐跪了下去。
昏黄的宫灯下,她看到雪地上倒映着自己的影子:她原本就穿得毛茸茸,跪在雪地里模样更是像极了一颗球儿,一颗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下笨拙的温顺的球儿。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高座之上的商徵才缓缓地动了动,白玉杯盏在纤白如凝脂的手上被徐徐转了一圈,随之响起的还有一个清凉的声音:
“知错了吗?”
“知错了。”
“什么错?”
什么错?商妍浑身僵硬,一时间心慌意乱找不到措辞,只好跪在地上缩了缩身体,沉默不语。
“坐到孤身边来。”
极轻的一句话,被他辗转温和地吐出来,仿佛带着无尽的缱绻,像是黑夜沙漠中静静流淌而过的河流。
商妍一不小心跌了进去,结果,从手心到脊背都凉了个透彻,身体却本能地服从他的指令,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踏上石阶,站到了商徵身前,笨拙而又乖顺地坐到了他身旁,轻飘飘地俯视全场。
宫灯闪烁中,御花园里繁花似锦,目光所及之处尽是灯火辉煌,恰如这西昭的万里江山。
如果她是个男孩儿,那此时这天下的主人应该是她。可惜父皇早死,没有留下半个皇子,所以,这天下成了他商徵的。商徵有心不让她出嫁,她就不可能嫁出去;商徵有心折辱,她就只能乖顺地入瓮。
满朝文武皆是聪明人,商徵待她如何,恐怕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众人皆知,谁娶了这皇帝有心折辱的公主,谁就从此断了前程。好不容易有个杜少泽成了她那根离开皇宫的救命稻草,最终的最终,还是成为民间话本儿上的一出好戏。
说到底,那不过是一场失败的逃亡。
而现在,她恐怕要为这一次反抗付出代价。
商徵的脸上看不出神色,只有一双眼睛是漆黑透亮的。半晌,他淡然道:“妍儿才貌双全,自然要寻一个人中龙凤。你且看看今日公卿世子之中,可有瞧得上眼的?”
一语毕,满堂沉默。
脸面这东西,很久以前便已经和商妍形同陌路,她凉飕飕四顾,倒真发现了不少面相不错的。只不过他们十有八九面色惨白,目光躲闪,有几个不巧与她目光相撞的,额头上都冒出了一层细细的汗,而其中定力不佳的,俨然已经抖成了筛子。
在一群狼藉目光之中,罕有一抹幽深胆大的,居然是不知什么时候溜回宴场的杜少泽。
饶是久经沙场如商妍,也止不住悲从心来,小小地叹了口气裹紧了身上的狐裘:这天,真有些冷了。
杜少泽似乎是愣了愣,陡然想站起身来,却被他身旁的年长官员狠狠地按下。
“妍儿在想什么?”商徵堪称柔和的声音响起。
商妍强压下心慌眯眼喝了口茶,却被那浓郁的苦味刺激得垮了脸。
谁知商徵却敛眉笑了,招来侍从道:“上蜜饯。”
商妍盯着那抹笑怔然发愣,久久没有回过神。也许是女娲在捏泥巴人偶的时候也有私心,有那么一小撮人,从眉毛到眼睛、从手指到发丝,没有一处不是精雕细琢的,他们要是真心笑一笑,好像能在他人灵魂深处绽开一片桃花,烂漫到天涯海角,连指尖都能感受到温暖和煦的风。
可偏偏这一撮人,不知道生了多少心眼,七窍玲珑,非要绕来绕去绕成个禽兽模样!
蜜饯自然是甜的,带着淡淡的沁香。
商妍只来得及塞了一小瓣,就被一个尖锐的声音吓得滑落了杯子。杯子还未落地,另一个仓皇无措的声音就在宴场上轰然乍响:
“啊——容……容小姐!”
顷刻之间,灯火凌乱。商妍坐在高位之上遥遥望去,只见最远处百官家眷那片中,一抹鹅黄的轻纱长裙直挺挺地扑在了地上,抽搐几下后就再也不动了。昏暗的宫灯下,她瞧不清那人的容貌,唯有空气中的淡淡血腥带来无尽的凉意,丝丝入骨。
“宣御医。”商徵道。
她却盯着那一抹似曾相识的鹅黄浑身僵硬——容解儿,那人是容解儿!
“别去。”身边有个低沉的声音响起。
冰凉的触感在手腕上蔓延开来,她茫然低头,只看见一袭绣金的袖摆,袖摆下是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再往上,是一双沉寂的眼。
商徵。
她顿时冷静不少,沉默地低下了头。
少顷,御医上前回道:“回陛下,容将军家的千金……已经……已经回天无术。”
回天无术……手腕上的束缚终于松了,商妍踉踉跄跄地跑了过去。即使心里早有所料,可真正看到容解儿此时的模样她还是手脚发软:她的眼睛并未闭合,似乎是见到什么恐怖至极的东西一般,瞪得几乎要脱眶而出——半个时辰前,那还是一双盈盈落泪的明眸,可是现在万般的鲜活都已经凝固成一个恐怖的模样,永远地消失了。
是谁……是谁敢在天子眼皮底下行凶?
容解儿的尸体最终盖上了白绫从偏门抬了出去。在宫中,死人并非什么稀罕事,可在这样的场合暴毙却并不多见。文武百官们各个神态怪异,却没有一个人敢多言,到最后,熙熙攘攘的宫宴以寂静无比的方式结束。
商妍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也许是雪衬得夜色太亮,也许是容解儿死之前的眼神太过狰狞,她辗转半夜,直到黎明才昏昏沉沉睡去。思绪浮尘间,耳畔隐隐约约有笛声回绕,幽幽入夜,带来半夜梦魇。
梦中一片金戈铁马,铁骑银枪踏破最沉重的宫门,无数惊慌失措的喊声像是缠满了荆棘的鞭子一般撕破宫闱之中的安逸祥和。刀剑声伴随着鲜血丝丝渗入青石的缝隙里,花草被累累的尸体碾压得寸寸尽折——
小小的她闭着眼睛藏在母后身下,一点一点,母后的身体渐渐变得和草地一样冰冷,她不敢动弹,只侧耳听着园子里宫婢们的尖叫声,还有尖刀划破身体的裂帛声……
腥而甜的气味让人想逃!
小小的她悄悄揪紧了母后的乌发,不能动,一定……一定不能动……
活下去……
噩梦的尽头,有个温柔而熟悉的声音轻笑出声:妍儿,你还活着呢?
是,我还活着!
为什么你还活着?那声音忽然尖锐得刺耳——为什么你要活着?你父皇战死,母后自缢,为什么你偏偏要留在这人间受辱?为什么?!
为什么?
冰凉顷刻间深入骨髓。商妍满身大汗在床上醒来,重重地吸了几口气,良久才轻轻舒了口气,她静静地凝视床头菱花镜里气喘吁吁、神情慌乱的自己。良久,她才摸了摸胸口,感受着手指下跳跃得纷乱无比的心,扬了扬嘴角,艰难地笑了。
活着,心还在跳,身体还是暖的,还可以晒到太阳、还可以看见西昭的锦绣河山,多好。
前朝公主又如何,改朝换代又如何,受辱又如何,她只是想活下去,好好活着。
“公主,您醒了?”忽然,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小常从门口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公主,您要洗漱吗?”
“不要。”
商妍身上战栗未消,瞧了一眼窗外明媚的阳光,又缩回了被窝塞紧被褥。
小常神色一僵,端着洗漱的用具进了屋,站在床边干笑:“嘿嘿,嘿嘿!公主……”
“不饿。”商妍蒙上脑袋。
小常被猜中了心思顿时泪眼汪汪道:“公主,您还是快起来洗漱吧!一会儿恐怕咱永乐宫的门槛会被人踏破啊——”
商妍沉默……
小常酝酿了很久,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公主,昨天容将军家的千金暴毙,陛下已经下了旨让杜侍郎彻查此事……本来也是她活该,哼!死了正好……可是,可是外头的风声却……公主,您还是稍微收拾收拾吧?”
小常说得磕磕绊绊,语意却并不含糊。商妍埋头在被窝里静静地呼吸,忽然有些烦躁。
整个朝野都知道她与杜少泽那三个月的含糊日子,又知道是三日前杜少泽跪在永乐宫门口求她成全的事情,容解儿又偏偏在这时候暴毙,她的确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身上的嫌疑,外头传闻如何可想而知。可是归根结底,她倒是不信商徵真的为了让群臣看她笑话,让杜少泽一个侍郎到公主殿来“查案”。这样的事情,丢的可不只是她的脸面。
“公主……”
“我困……”
“可是公主,风声传闻,说来的会是君相……”
君相。
商妍原本困得头晕目眩,顷刻间彻彻底底地清醒了许多。原本是冷得战栗,这会儿倒是不冷了,浑身上下,从脑袋到脊背尽是酸痛。无以言表的知觉从胸口一直蔓延到了指尖。
竟然会是……君怀璧。杜少泽区区一个侍郎,自然是不够资格提审公主的。商徵若要查,自然须得另派一位官阶能在永乐宫说得上话的人才可。可是,怎么会是他呢?
“公主……”
“小常,”半晌,商妍掀开被褥一角,小声问,“你说上次晋王妃送的那支凤钗好看,还是珍珠步摇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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