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
年方双十的大龄公主可怜兮兮地重复:“嫁出去……”
“以后不许喝酒。”沉默片刻,商徵盯着怀里湿漉漉的眼睛冷冷地道,“特别是和君相。”
君怀璧是午时入的永乐宫。
商妍不知道自己的神态是否僵硬,她呆呆地瞧着那一抹藏青自远而近,良久才回过神来,朝他露出个大大的微笑,却在他靠近后小心地低下头掩去了脸上的神采。
时值隆冬腊月,院中的积雪甚厚。在一片皑皑白雪之中,他一袭藏青色的衣衫出现在其中,好似荒芜的沙漠中一抹鲜活绿植,竟比千丈冰雪还要剔透素净。
“公主万安。”
商妍的心狠狠地晃了晃,尴尬地回过神来,道:“君相怎么有空到永乐宫来?”
君怀璧不答,只是微微敛起了眉,似乎是在思量措辞。
商妍顿时觉得万千口舌功夫都尽数化为了虚无,有多少种虚与委蛇的法子全无一种派得上用场,到末了,她只能咧嘴干笑了几声,把无赖功夫光明正大地搬了出来:“君相来的目的本宫也能猜到一二,不过时候尚早,本宫昨夜一夜未眠,这脑袋还有些模糊不清。”
君怀璧墨色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
商妍把心一横,正色道:“今年年初桃花盛开的时候,本宫吩咐宫人摘了桃花酿了酒。本宫原本想酿了献给皇叔做生辰礼。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她叹息,“昨日小常去开了酒窖,发现两坛桃花酿缺了个口儿,也不知是天冷冻裂的,还是当初就没存放得当。”
“公主的意思是……”
商妍努力使自己笑得正派自然一些,清声道:“本宫听闻君相对酒颇有研究,不如君相随本宫移步后园,帮本宫品鉴一下那几坛桃花酿是否登得了台面,是否做得了皇叔的贺礼,如何?本宫也努力想想与容小姐的……喀喀,过节。”
君怀璧一愣,片刻之后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清俊的脸上徐徐绽放开一个微笑。
“好。”他轻声道。
一个好字,轻得像棉絮。有那么一瞬间,商妍想抱上锦被再去床上翻几个滚儿,好一解那骨子里绽放的明媚欢悦。
他说好。他答应了!
永乐宫后园的紫藤花下的青石桌上早已备下一坛酒,几样点心。年方双十的妍乐公主拐了当朝年轻俊俏的丞相坐在青石桌旁,笑眯眯地为他斟了一杯酒。桃花酿是上个月南华郡刚刚进贡的。
君怀璧斯斯文文引樽饮下一口,闭眼沉吟。
年方双十的妍乐公主托腮细细看着,眼睛都快眯成了月牙儿,暖融融的知觉从眼里暖到了心里。
世人都知道当朝公主佳婿难寻,几乎一月一度的宫宴上,在朝或是有意从仕的年轻官家子弟莫不人人自危,人云亦云,妍乐公主喜色贪杯的花名早已是尽人皆知,也唯有她自己才知道,宫闱二十载,退去迂回虚伪的面具后,心上的那个极淡的影子有着一双温和细腻的眼睛。
君怀璧一杯饮罢,原本温文雅致的眼覆上了几分水润,眉宇间的戒备消散了不少。他道:“醇香甘洌,绵滑清雅,这酒陛下定然喜欢。公主好技艺。”
“真的?”商妍心一抖,干咳几声掩去尴尬,笑眯眯地又斟一杯,“君相既然爱喝,干脆娶了本宫好不好?”
君怀璧神色一滞,淡道:“酒已喝过,公主可否把您与容小姐的过往告知君某?”
商妍恬不知耻地笑道:“告知后君相能娶本宫吗?”
君怀璧沉默。眉眼间尽是疏离,与过去这几年每一次见面的结果别无二致。
商妍原本明媚的心顿时笼上了一层阴霾,手里的酒壶举到杯边,又轻轻地着了桌面。
说来,话长。
桃花酿馥郁的芳香淡淡地弥漫,苍白的阳光映衬着皑皑白雪,一点一点地把心中的轻快感抽离殆尽。她皱眉思量,稍稍整理了下措辞,低声地把与容解儿的恩怨细细地讲明了,包括和杜少泽相识,然后被戴了顶绿油油的帽子,最后的最后,御花园里的最后一面……
她小心地观察他的表情,见他对她与杜少泽的往事毫无知觉,倒是对容解儿在御花园内逗留时辰颇为在意,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声!即使君怀璧有心或是无心他都不在她计划内,可是许多事情,明知道归明知道,亲眼见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不过如是。
君怀璧一直静静听着,神色安静得堪称乖巧柔顺,倒像是有了几分醉意。
末了,她叹息:“容小姐中毒,确实与我无关。君相若是想查,还是换个法子吧。本宫……本宫虽然尚未择婿,可也不会为了杜少泽去害一条性命。”
“下官也愿意相信公主,只是……”他沉道,“只是容小姐所中之毒,却是公主做的药引,公主若是想置身事外,恐怕并不容易。”
“药引?”
君怀璧的神色沉静无比,温和的眼睛中渐渐露出一丝凌厉,他冷冷地道:“桃花酿虽然芬芳,却遮盖不了公主身上的药引香味。公主还要与下官装糊涂吗?”
商妍只糊涂了片刻便冷静下来,心上的苦涩渐渐蔓延开来。眼前之人儒雅俊秀,眼里却是实实在在的防备凌厉,他分明是有备而来的,刚才的温顺和乐也不过是过眼云烟。他原本就从来没有相信过她。
“本宫不明白君相的意思,”她苦笑,“君相真要指证本宫杀人大可试试,若是有真凭实据,恐怕君相便不会特地上永乐宫来试探了吧?”
君怀璧沉默。戒备的目光如同刀子一样锋利。
商妍低眉斟酒,酒还未满樽,心头火气便横生滋长,她咬咬牙,拽了酒壶朝地上狠狠地砸去——
“小常,送客!”
桃花酿浓郁的芳香在后园飘荡开来。君怀璧不等小常赶人便起身告辞,临到门口却又回头,道:“下官还望公主好自为之。”
好一个好自为之。
好一个当朝丞相!
商妍目送那一抹藏青离开视线,忽然觉得眼圈有些酸痛,稍稍一眨,视野便模糊得分不清是雪还是日光。一片混沌中,小常跌跌撞撞而来,却久久不敢开口。
半晌,小常才弱弱道:“公主,别难过了……君相只是被坏人蒙蔽……”
“小常,你闻闻看,我身上除了桃花酿的酒香,还有没有其他气味?”
小常愣了片刻,凑上脑袋细细嗅了嗅,犹豫道:“好像有一股甜甜的香味儿。”
狐裘袄上的气味吗。她低头闻了闻,果然发现有一丝甜香从那雪白的毛绒中丝丝透出来,那味道极淡,她整日穿在身上,着实不易觉察。
这衣裳是宫中制衣司所制,未免有人不喜,照理不会额外添上香料。
这么说,这芬芳之气是送到永乐宫后被人添上的?
事出三日,君怀璧并没有再登门,可君相受命探访永乐宫的事却传开了。一时间,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堂,人人都在小声议论着容解儿之死。妍乐公主因妒成恨,狠下杀手残害苦命鸳鸯的事却在宫闱之中以春风野草生的姿态飞一般地蔓延开来,俨然已经是一副倾国尽知的架势。人人都在传,西昭的公主生来不祥,十岁那年是从前朝皇后的尸身下爬出来的,当朝上下没有一个人敢娶她,她便用毒杀人家配偶……
一时间,毒妇比妍乐二字更加被人知晓。
流言滋长得最疯狂的时候,永乐宫里的宫人都不太愿意出门被人指指点点。等到大雪化尽,商妍把自个儿宫中的宫婢和宫人们都聚到了一处,在永乐宫中摆了场小宴,正好凑了两桌,男男女女佳肴美酒,把这几日的阴霾冲淡了不少。
酒到半旬,有宫人醉了,含含糊糊地抱怨道:“公主为何不找陛下解释呢,陛下向来疼爱公主,肯定不会让公主受、受这样的委屈!”
商妍抱着暖炉摇摇头,只笑不语。
“公主是个好人!可外边……外边的人都……都污蔑公主……公主怎么可能杀人呢?”
“公主,您……您去和陛下解释吧……让陛下把那些毒舌之人统……统统掌嘴!”
“对啊公主,公主……”
商妍支着下巴,瞧着平日里畏畏缩缩的一干人等喝了酒便变了一副模样忍俊不禁,胆小的宫婢在大笑、胆大的宫人已经开始扯喜欢的宫婢的衣摆,每个人都面红耳赤,不少人结结巴巴地开始为她打抱不平……所谓酒后吐真言,大概就如是。
不知道把君怀璧灌醉了,会是怎样的景致?
“啪。”重重的一记声响,一坛酒被重重地砸在了桌面上。喝酒的宫人满脸通红,目光却炯炯有神,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公主,您不知道,外边……外边说……”
“说什么?”
“说公主是因为有隐疾才才没……嗝……”
“还有呢?”
“还……还有,大家说……说公主奇丑无比,丑……丑人多作怪……说公主恐怕一世都得老死闺中……”
丑人多作怪,倒是个好概述。商妍想笑,面对着院落里一群义愤填膺、眼圈通红的醉鬼,她生生地把到喉边的笑又憋了回去。尴尬,商徵入主后并没有为永乐宫派宫人,刚开始半年,她连一日三餐都须得自己去御膳房取……如今的这群宫人多半是当年父皇和母后的旧仆,瞧见她当年落魄模样舍了前程自愿调到永乐宫来的。
对他们,她始终是心怀感激的。
近日他们在外边估计是受了不少侮辱,一场小宴,安抚几颗忠诚的心,自然是值得的。可是这一群醉了便胡言乱语的人——她低头笑出声来,还好永乐宫的门早已有人把守,不然依着他们今日的言论,就算通通长了几个脑袋也不够人斩啊……
酒足饭饱,永乐宫的宫人们横倒一片。黄昏的晚霞下,还算清醒的小常扯着她的袖摆不说话,好久好久,才委屈地撇撇嘴,轻声道:“公主明明可以很美。”
商妍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道:“可是,没用呀!”
“可是外面……”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