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节 同舟共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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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沙发上躺了半天,腳上的伤处都收干了,我试试看把腳板转动一下,不痛!这下我高兴了。我想下地试着走路,但被奶奶阻止了,奶奶说:”不要赤着腳走路,弄脏了伤口会发生病变。”
奶奶在黃伯伯的杂货店里给我买了双拖鞋让我穿下,我穿着走了两步,腳板上的伤口虽已收干,但走起路来还是有点麻痛。好在现在已到了黄伯伯的家,我已不用再走好远的路了,再过两天,我的腳完全好了,我就又可以跑跑跳跳了。
万隆南区与北区最大的不同是南区的街道很热闹,这也许是因为战场上的子弹打不到这里的缘故。街上人来人往的,叫卖各种小吃的土著小贩络绎不绝地出现,各种手艺制造或修补的土著工匠串门招揽,就连左邻右舍的华侨邻居也喜欢串门聊天。整个万隆南区,除了城外郊区的乡村,不论是大街小巷,全都住着大嗓门讲着中国各地方言的华侨。万隆南区,其实就是万隆的中国城。
离黃伯伯家不远的另一条街上,有家历史悠久的廖家豆腐厂,奶奶很喜欢吃廖家做的豆腐,还有廖家做的豆浆,总是又浓又香的,我也很喜欢喝廖家做的豆浆。奶奶总是带着我到廖家去买豆腐和豆浆,顺便在南区的街道上走走看看,阿豪大哥哥也总是喜欢和奶奶一起走走谈谈。
前面是家姓李的米行,店前停着两辆载货的马车,一个穿戴体面的土著在指挥搬运工人把车上一麻袋一麻袋的大米背进店里。奶奶走到他身边,对他笑笑说:”今年好收成啊!”
那个穿戴体面的土著也笑笑说:”战乱年代,谈不上好收成。藏在家里又吃不完,还是拿来卖给阿祥哥比较妥当。哈哈。”
“你和阿祥哥来往多久了?”奶奶又问。
“來往好久了,自我的祖父起就把收获到的大米卖给阿祥的祖父,我们是三代来往的好交情。”那土人说。
李家米行的隔壁,是间华侨开的专卖竹竿竹篾的竹行,竹竿是供建筑竹篾屋做屋子栋梁用的整条竹树干。竹蔑是供建筑竹篾屋做墙壁的竹篾片。店里还有竹子做的各种家具,如竹桌,竹椅,竹篾做的廚房用具等等。这些工艺产品都是土著在乡下做好以后寄来的。
竹具店的隔壁是茶楼,老板姓韓,是山东大汉,人长得高大,虽然讲话的声音就像敲洪钟,但总是笑口常开。他卖的糕点有他自家做的中国传统美食,更有印尼土著做的巽达美食。由于他天天都要接待制做印尼糕点的巽达美食家,所以一口巽达族方言讲得非常流利。奶奶买了豆腐和豆浆就带我和阿豪大哥哥来到这家韓伯伯开的茶楼吃早点,我最爱吃的就是巽达人做的苏拉比米板,苏拉比沾了糖浆吃在嘴里真是又香又甜,美味极了。
奶奶喝了一口绿茶就对阿豪大哥说:”你看到刚才街上的情景吗?中国人和印尼人在经济上是水乳交融的,自古以来就是如此,街道上这些几百年来中国人的建筑就是明证。我们华人来印尼是谋生,是和印尼人民一起建设这个地方。不像荷兰人是来掠夺印尼,来抢占印尼地方的。”
“现在,我们中国人也都在帮助苏加诺的独立战争,苏加诺的军队缺少军火,也缺少资金,许多有钱的中国人都慷慨解囊,冒着生命危险从外国私运军火给苏加诺抵抗荷兰侵略者。”阿豪大哥哥说。
“有这样的事!你是听谁说的?”奶奶又谅讶又兴奋。
“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印尼朋友说的,他现在是负责万隆战区的其中一位指挥官。”阿豪大哥说。
“好,应该这样,要同舟共济呀!”奶奶说。
“什么是同舟共济呀?”我问。
“同舟就是坐在同一条船上,共济就是互相帮助。”奶奶说。
“我知道了,印尼好比是一条船,住在这里的人,不分是印尼人中国人,大家都要互相帮助。是不是奶奶?”我问。
“对极了。”奶奶又指着桌上的豆腐、豆浆、酱油、糕点说:”中国人把做这些东西的手艺带到印尼,就是要与印尼人民共同享受,不像西方人来印尼只是贪心的掠夺,因为中国人的精神是以和为贵,所以就具有同舟共济的理念的。”奶奶说。
阿豪大哥哥兴趣盎然地听着奶奶讲述,过了一阵他对奶奶说:”可惜,印尼人的宗教信仰和我们中国人的不一样。”
奶奶说:”中国人自已之间的宗教信仰也不是大家一样的,有信佛教的,有信基督教的,更有信回教的。”
“中国人有信回教的?”阿豪大哥惊讶了。
“印尼这里的回教,就是中国人传过来的呀!”奶奶说。
“你知道中爪哇的三保垅有一座三保公庙?”奶奶接下再说:”三保公郑和就是虔诚的回教徒,他于1411年在三保垅建的其实是供他礼拜用的清真寺,他的舰队所经之处沿途都建有供他礼拜用的清真寺,至今还保留完好的就有雅加达的安卓尔、西爪哇的井里汶、东爪哇的泗水等地的神庙。现在被印尼穆斯林尊奉为九个传教圣贤的’九大圣者’(WaliSongo)里,第一个圣者就是从中国来的黄瑞和,他被尊为苏南安贝(SunanNgampel)。接下来还有建立印尼第一个伊斯兰王国,淡目苏丹王国的劲文,他的苏丹王称号是拉登八达(RadenPatah)。再来是卓阿波,卓阿波是劲文的孙子,回教名是夏立夫‧喜达雅‧发达喜拉(SyarifHidayatFatahillah),他是驱逐入侵巽达格拉巴(SundaKelapa)葡萄牙人的英雄,并把巽达格拉巴改建成查雅加达(Jayakarta)。(查雅加达就是现在印尼共和国首都雅加达的前身一一作者注)。他又在万登(Banten)建立回教的苏丹王国,是万登苏丹王国首任的苏丹王,二十六年后,他又在西爪哇东北部建立井里汶苏丹王国,他为了王国里要有一个王后,就与另一位回教圣者陈英发的女儿结婚,陈英发的女儿就是后来著名的,被印尼土著尊称为’中国公主’(PutriCina)的。(陈英发就是印尼前届总统瓦希德的先祖一一作者注)。卓阿波死后被葬在查蒂山上,后人就依山名尊称他为苏南古农查蒂(SunanGunungJati)。还有,陈英发的侄兒陈三财,回教名穆罕默德‧夏菲义(MuhamadSyafi’i),封号为鲁蒙公‧阿立亞‧迪巴‧维拉佐拉(LumenggungAriaDipaWiracola),他是惟一的被不信回教的华人烧香祭拜的回教长老,被不信回教的华人尊为’三财公’。所以,虽然我们大多数的华侨与印尼土著的宗教信仰不同,但关系是很密切的。”
我们从茶楼里出来,一面走回去,阿豪大哥哥就一面问:”印尼被荷兰侵佔三百年,我们中国华侨是不是有帮助印尼反抗荷兰的?”
“三百多年来,中国华侨帮助印尼反抗荷兰的事,是不胜枚举的!最大的一次,也是战斗最为惨烈,最给后人留下伤痕纪念的华人反抗荷兰的战斗是发生在1740年。当时统治巴达维亚(Batavia,就是现在的雅加达)是荷兰东印度公司,看到居住在巴达维亚的华侨已聚到一万多名,而且与当地土著又来往密切,为预防反荷事端的发生,就採取分化政策,把华人集中在一个地区,并限制华人的行动。华人是来印尼谋生的,不论是出门上班工作,或是出外採购做生意,行动自由是先決条件,所以华人就起来反抗荷兰。当时在巴达维亚周边土族王朝的援军却接收荷军利诱背约不到,结果一万多名住在巴达维亚的华人被荷兰东印度公司犀利的枪砲屠杀殆尽,流过巴查卡兰街的一条大河都被中国人的血染红了,因此人们就把这条河称做’红溪’(AngKe,红溪的闽南语音),而背叛抗荷协议的小王朝也被荷兰东印度公司吞併了。以后荷兰东印度公司就利用不懂’同舟共济’含义四分五裂贪婪自私各自独立的小王朝逐一吞併殆尽,才正式由荷兰的政府军占领印尼这块土地,印尼才正式成了荷兰的殖民地。因为当时根本就沒有’印度尼西亚’这样的国家,所以这块地就被称做’荷属东印度’。有鉴于历史的教训,促使苏加诺产生要统一被荷兰殖民的各个小王国建成统一国家的思想。现在,苏加诺组建统一的印度尼西亚共和国成功了,苏加诺总统已在1945年8月17日向全世界宣布印尼独立了。苏加诺的革命斗争,得到我们中国华侨的全力支持。”
奶奶的话,听得阿豪大哥哥热血沸腾。就在这时,北方我们老家的地方传来一阵枪声,我们就加紧脚步朝黃伯伯的家里走。枪战虽然打了起来,但人们知道,普通的子弹是打不到这里的,所以街上还是人来人往的,人们还是照常活动。但,突然一声凶猛的尖啸声划空而来,阿豪大哥哥马上把我操起快步冲进黃伯伯的店里,奶奶已紧跟在阿豪大哥哥的身后进了店门,就听到大街上一股爆响,紧接着就是人的惊叫声,嚎叫声,和哭喊声,闹成一团。
正在店里招呼买客的黃伯伯吃了一惊,脫口问奶奶说:”这是什么子弹会打得这么远?”
“迫击砲弹!”奶奶说。
奶奶的话音才落,又是一声凶猛的尖啸声划空而来,又是一股爆响,又是几声人的嘶叫哀鸣!阿豪大哥哥伸出头去向门外张望了一下,就冲了出去!
“阿豪!”黄伯伯与黄伯母担心地在他背后大叫。
只听阿豪大哥哥在外面大喊:”快帮忙把受伤的人抬进学校里!”
又是一声凶猛的尖啸声划空而来,还听到阿豪指挥的叫声:”快躲到屋檐下!”紧接着阿豪大哥哥就从黄伯伯的店门滾了进来,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三岁大的小男孩!
又是一声爆响,但这次就沒有人的嘶叫了。阿豪大哥哥把怀里的小男孩交给黃伯母说:”妈妈,你先照顾他一下。”
黃伯母伸手正要把这位长得黑黑胖胖看來是土著的小孩接下,却吓得尖叫了一声”啊一一”
原来就在小男孩的小手臂上紧紧地钳着一只大人的断手!那只断手还在流血,断手的手指却紧紧地抓住小男孩的小手臂!阿豪大哥哥的胸襟也染满了这只断手的血迹。
阿豪大哥哥把断手的手指扳开,再用包东西的粗纸把断手包着,置在椅下。黃伯母这才把小男孩揽进怀里,劝慰他不要哭泣。阿豪大哥哥又跑出屋去,好一阵子才匆匆跑进店来对奶奶说:”老婶妈,快去救人呀,他们都伤得断手断腳的,血流个不停!”
这时枪战停歇了,街上一片寂静。奶奶拿了白酒粗纸云南白药和布条就要随阿豪大哥哥出去,我拉着奶奶的衣襟说:”奶奶,我也去!”
奶奶说:”不行,外面很危险!”
我说:”就是危险,我才要在奶奶身边照顾奶奶!”
我的话却让黃伯伯与黃伯母大笑起来,阿豪大哥哥却赞赏地看了我一眼说:”对,男子汉就要勇敢,但行动却要细心谨慎。”
阿豪大哥哥又从橱柜里拿了红药水和绷带,又取出置在椅下包着的断手,再抱起刚才救回的小男孩往店外走去,奶奶就牵了我的手紧随在阿豪大哥哥的身后。走出店外,只见外面街道添了三个大窟窿,窟窿的周围散着几只人的断手与断腳,路上洒满血迹,十分可怖,看得我手脚都软了,差点晕倒。
阿豪大哥哥刚才大喊叫人把受伤的人抬进学校,所指的学校就是万隆”玉融公会”于1935年创办的”清华学校”,而”玉融公会”是福清同乡的爱国志士郑志春和我的祖父林如山协助组建的。当我们走到学校的大门时,就看到在穿廊上摆放着好几具被迫击砲弹炸死的尸体,因为这些尸体都被麻袋盖着,看起来就特別恐怖,我小心翼翼地走着,深怕一不小心就会踩到这些尸体。
走过穿廊来到学校里面的广场,原来这片广场就是清华学校的篮球场。就在篮球场旁边的走廊上,躺着好多被迫击砲弹炸伤的男男女女。阿豪大哥哥把小男孩抱到一对土著的年青夫妻前面,那年青的土著丈夫坐在地上背靠教室的墙壁,两眼失神地呆呆望着前方。他那年青的土著妻子就躺在地上,头就枕在丈夫的大腿上,左臂的手断了,血还从断手的伤处流出,血水染得她身上的衣服一片通红。因为失血过多,脸色显得十分苍白,她两眼流着淚水,口中无力地喃喃喊着:”鲁迪…鲁迪,我的小鲁迪呀…呜呼呼……”
阿豪大哥哥怀里抱着的小男孩一见到这对年青的土著夫妻就大叫:”爸爸!妈妈一一”
那断手的年青女人一听到小男孩的叫声,一骨碌地就坐了起来,看到阿豪大哥哥怀里的小男孩,两眼马上射出精光,满脸惊喜地喊了一声”鲁迪”就晕了过去,又倒在她丈夫的腿上。她年青的丈夫看到小鲁迪,正是又惊又喜,正想双手抱过小鲁迪,他的妻子却晕倒在他的腿上,这使他吓得手足无措。
阿豪大哥哥把小鲁迪抱给他,再把粗纸包着他妻子的断手放在他身边。奶奶蹲下身来,提起他妻子断手的左臂,用白酒洒在断手处消毒,再洒上云南白药粉,血就即刻止了。奶奶用绷带包扎好伤口,再用手按在她的心口上输送真气,不一下子,那年青女人苏醒了。她看到奶奶的手正按在她的心口上,就想挣扎着坐起来,奶奶阻止她说:”再躺一下,你的孩子已回来了,你可以安心了。”
不久她的脸上有了血色,奶奶才结束气功的治疗,对她说:”你已脫离了危险期,恭喜你们一家团聚了。”
她赶快从丈夫手里抱过小鲁迪,在小鲁迪的颊上亲了又亲,亲了之后才记起应该对奶奶致谢,就忙不迭地向奶奶连声道谢。奶奶对她夫妻俩指着阿豪说:”是这位兄弟从砲弹中救回你们的孩子的。”
她们夫妻俩又忙不迭地向阿豪大哥哥道谢,他的丈夫说:”这位小哥救了我的孩子,这位老太太救了我的妻子,我真沒想到搭救我们全家的是你们中国人,真谢谢你们啊,感谢真主阿拉!”
当奶奶和阿豪大哥哥把全部伤员治疗完毕,天色已暗了下来,肚子也开始饿了,我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沉重的心情回到了黄伯伯的家,当黄伯伯和黄伯母问起救伤的事,奶奶就把学校里那些伤员的惨状讲给黃伯伯和黃伯母听,直听得他们唏噓不已。阿豪大哥哥更是义愤填膺地说:”我们中国人与荷兰人是毫无瓜葛的,他们印尼人和荷兰人打仗,却也把我们中国人炸死了很多,荷兰侵咯者真是连豬狗都不如!”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走到前屋客厅时,只见黃伯伯和黃伯母,还有奶奶,以及阿豪大哥哥,正围坐在客厅里。我奇怪地看到黄伯母在拭泪,黄伯伯满脸愁苦地在叹气,时不时地说了一句:”你要好好考虑呀一一”
阿豪大哥哥说:”我都考虑好了。”
听到阿豪大哥哥说话,我这才看到就在他脚边,置着一只已装满衣物的手提袋,他好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只听黃伯母抽抽噎噎带着哭声说:”你有沒有替我们两个着想呀,爸爸妈妈才只有你一个儿子呀,呜呼呼……”说着说着就哭出声来。
“我不单是考虑到你们,我更考虑到更多人的爸爸妈妈。就像昨天,三颗荷兰的迫击砲弹,就夺去了好几个人的爸爸妈妈,好可怜哪!我去和印尼人民并肩抵抗荷兰,就是保护你们呀,更是保护千千万万人的爸爸妈妈,保护他们的兄弟姐妹。”阿豪大哥哥越说越激动。
这件事奶奶实在插不了话,只静静的听他们交谈。
黃伯伯像是求救地问奶奶:”老婶妈,这事你看怎么办呀?”
奶奶想了想说:”我给你们先讲一个故事……”
于是奶奶就把”花木兰从军”的故事讲给他们听,他们听了无话可说,这是因为他们心中矛盾,在理智上明白了阿豪从军的大道理,但在感情上却舍不得让他走,只好愁苦地静默着。
阿豪大哥哥提起手提袋站了起来,对奶奶说:”老婶妈,我的爸爸妈妈麻烦拜托老婶妈看照,我这就走了!”
他向黃伯伯和黃伯母拱手拜了拜,就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出去。阿豪大哥哥从军去了,他去和印尼人民并肩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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