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节 共和国管辖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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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天,我发现到路上经常有吉普车载着皮肤黝黑的士兵经过,听大人说,这些皮肤黝黑的士兵是荷兰从尼泊尔雇来的雇佣军,他们是来帮荷兰人攻打印尼军队的。吉普车总是行驶得很快,这些黑兵偶然看到路人就会大呼小叫的呼啸而过。
我正看得出神时,听到奶奶在我背后叫我:”陈陈,我们今天去老家拿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锅子盘碗也带过来用。”
我高兴地从窗上跳了下来,就在我跳下之际,听到背后路上”轰轰”的呼啸声,知道一定是开来了一辆吉普车,又再听到一声”咭一一”,那吉普车好像就停在这座盲人院的前面!但因奶奶要带我回老家,我就无心再去查看他们了。
爸爸妈妈,伯父伯母,听奶奶说要回老家,而住在盲人院的这几天都沒有枪声,所以大家都想跟着去。但奶奶说:”还是小心得好,万一有事,人多了反而麻烦。还是我和陈陈两个去较好。”
我和奶奶走出盲人院的大门,就看到一辆吉普车停在路边,但车上空无一人。我正在奇怪之际,就听到对面荷兰坟场里一群飞鸟惊吓飞扑的声音,还参着地上发出好像是人在搏斗的挣扎声。果然就在坟边的草地上,站着两个笑嘻嘻的黑兵,悠闲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在打架。这两个打架的人都滾在地上,奇怪的是这两个人一黑一白的,更怪的是打架的两个人都光着屁股!我听到被压在下面皮肤白的发出女人的挣扎声,这才知道原来下面的是个女的。真怪,这个黑兵男人为什么要去和一个女人打架?我想,男人去和女人打架,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了,而他们已经是这样大的人了,还光着屁股打架,真的是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奇景。这个世界,真的是无奇不有啊!
奶奶看我在呆呆地望着对面,一声喝叱:”不要看!不可以看!”
我本想问奶奶说:”为什么不可以看?”
但看到奶奶满面怒容,我惊讶了,也不敢问了。只在心里嘀咕:”奶奶今天是怎么啦?刚才还是好好的!”
奶奶气呼呼地抓着我的手就往西走,奶奶还在生气,一路上绷着脸兒直嘟囔:”这个世界…这个世界…”
走到十字路口往左拐了,这是朝向我们老家的路了。进了这条路,就记起上回我和奶奶从米贩的家乡走回的那晚,遇上一个日本巡逻兵。想到日本兵讲话的样子,我不觉就笑出声来。
奶奶听到我笑,生气地责问我:”你笑什么?”
我说:”这条路让我记起从米贩家回来的那天晚上,遇到一个日本兵,他很紧张地问了一句很好笑的话’什么人地干活?’哈哈。”
“嘻嘻。”奶奶也笑了,奶奶紧绷的脸松了。
我们走到家了,奶奶正要推开篱笆门,从隔壁爱莉莎的家走出一个陌生的印尼军人,对我们呼喝:”你们要干什么?”
“我们要回家!”奶奶对他说。
“喔,这是你们的家?”
“亚雅少尉好吗?他认识我的。”奶奶说。
“请你等一等。”他说了就跑回隔壁去,不久就随着一个军官模样的人来。那军官见到奶奶就问:”你认识亚雅少尉?”
“我们是邻居,怎么会不认识!”奶奶笑笑说。
“你们现在想…”那军官犹豫了一下。
“我要进去拿点东西。”奶奶说。
“你有钥匙吗?”他问。
奶奶掏出一串钥匙给他看,对他说:”希望你派个人陪我们进去,家里空了很久,沒有人陪心里有点害怕。”
我心想:”今天奶奶真怪,刚才无缘无故生气,现在无缘无故害怕!大概,这又是因为我是小孩子的原因,真不懂。”
那个军官按着胸脯说:”我是答当少尉,老太太怎么称呼?”
“你叫我林太太好了。”奶奶有点不耐烦了。
答当少尉就吩咐刚才的那个陌生军人陪我们进去。他看着奶奶一门一门都用钥匙打开了才进去。奶奶径自从衣橱里取出几件换洗的衣服,再到仓库拿了两瓶酱油叫我拿着,自己就又从架上拿了三瓶交给那个陌生的军人说:”这个你拿回去给大家用。”
那军人不好意思,但他把酱油收下了。锁回仓库之前,奶奶抓了两把黃豆走到后院小溪边,溪边围栏里的鸡和鸭见到奶奶来了,都高兴地”咯咯”和”哑哑”地欢叫起来。奶奶把手里的黃豆洒给它们吃。奶奶又从栏里捡起几粒鸡蛋,拿两粒交给那个陌生军人说:”这两粒拿给答当少尉吃。”
奶奶做了这些工作之后,锁了所有的门,告別那个陪伴的军人就走回盲人院。
一回到盲人院,奶奶就把刚才在荷兰坟场里黑兵与女人打架的事告诉大家,叫大家、特別是女人们小心,最好不要在街上露面。听奶奶讲述,我才知道原来男人去和女人打架叫:”強奸”。
我就不解地问奶奶说:”为什么不叫打架,要叫強奸?”
奶奶笑起来说:”男人和男人打架才叫打架,男人和女人打架,是欺侮女人,所以叫強奸。”
我气憤地说:”好端端地男人去和女人強奸,实在是失去了我们男人的面子!真不知羞耻!”
我的话却引起大家大笑,有的人大赞我说得对,但更多人的眼神是揶揄嘲弄的笑意。我虽然是小孩子,但这种笑的含意我是懂的。我想:”我的话有什么不对?大人,就是不可理喻!真怪。”
为了表现我也和大人差不多,我就跟着他们放声干笑了几声。他们看到我也笑,而且是假笑,就笑得更利害了。
就在我们”哈哈哈”的笑声中,那个面无表情的护士进来了,她给我们分发面包牛油和白糖。
我们有了換洗的衣服,奶奶就把已经浆洗清洁、她上次送给我们换洗的衣服送回给她。
“谢谢你,这些衣服虽然穿得不合身,但解決了我们换洗的问题,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奶奶对她说。
“不用谢,”那护士看了我一眼又说:”我做的只是应尽的工作。”
“你们这里的工作人员,为什么全是荷兰人,而又都会讲马来话?”那个山东大汉好奇地问她。
她沒有表情的脸上绽出笑容说:“这间盲人院是我们荷兰眼科專家斐斯托夫医生(Dr.C.H.A.Westhoff)于1901年创立的,是专为医治印尼盲人而建的慈善机构。所有眼科医生,眼科护士,都是从荷兰派来的志愿者,我们在来印尼之前,都先在荷兰经行严格的训练,包括用马来语沟通的能力。”
我们听了,都对这位斐斯托夫医生肃然起敬。奶奶接下问:”难道你们沒有培养印尼土著的人材吗?”
“培养了很多,都被分派到印尼各地去了。这里本来还有两个土著眼科医生和四个土著女护士,因为他们的独立战争,都跑去共和国管辖区去了!”她那沒有表情的脸,却露出了惋惜的样子。
1945年”万隆火海”行动爆发后,这所盲人院就成了难民营。但收容的难民在万隆都有他们的亲戚朋友,所以他们都在短期内陆陆续续搬迁出去。我们也想到盲人院不是久留之地,所以一家人商量应该投奔那一家亲戚,商量的结果決定去投奔共和国管辖区一家姓黃的远房亲戚。
我们向盲人院的负责人告別,感谢她们收容我们的恩德,特別感谢那位脸无表情护士的照顾,我们向她们挥挥手,离开了盲人院。虽然这几天沒有开战,但为了预防万一,奶奶叫伯父在前面开路,我们往盲人院左边的十字路口进发,爸爸抱着妹妹,和妈妈一起陪伴抱着弟弟的伯母走在中间,奶奶牵了我断后。
路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沒有,近午的阳光把马路炙得发烫,我脚上穿奶奶做的薄底布鞋挡不了热气,脚板一触地就会被烫得跳了起来。我随在奶奶身边一面走就一面跳,奶奶还以为我调皮,就呵斥我:”別调皮,小心有坏人!”
奶奶的话音才落,身后就有一辆坐着黑兵的吉普车呼啸而过。好在车上还有一个白人军官,那三个黑鬼兵只朝我们大声鬼叫,吓得我赶紧躲在奶奶的背后,妈妈和伯母也吓得直打哆嗦。我们的惊吓还沒有消失,強烈的枪声却大作了起来,子弹尖锐的呼啸声就从我们的头上飞过,炙热的啸声直震得我们头皮发麻!
我们赶紧趴在地上,我的面颊和肚皮被炙热的路面烫得半死。伯父看到前面有棵大树,就叫我们慢慢爬到大树下躲避。奶奶看到路边有条小水沟,叫我趕快滾进水沟里躲藏。我照奶奶的话滾进水沟,啊哟,水沟里的空气又腥又臭,在我捏着鼻子的时候,触到水面的身体却感到一阵清凉!我就索性整个人缩进水沟里,水沟的味道虽然难闻,但身体却凉得舒畅。
我们躲到枪战停了,就又继续走到十字路口,再转向南方朝共和国辖区疾走。前面就是荷英联军的碉堡了,我看到刚才飞逝而过的吉普车正停在碉堡后面,那些黑鬼兵也看到我们了!我们吓得半死,不敢再往前走,就站在路边不动。
那个白人军官看到我们就走了过来,问我们要到那里去?伯父告诉他,我们是要去投奔住在南区的亲戚。他审视了我们一下,又查过我们带的包袱,然后就带我们走过碉堡,叫我们赶快走,因为双方敌对的士兵随时都会开枪射击。他还在我们身后用印尼语大声呼喊:”这八的!这八的!“(Cepat,快点的意思)。
我的脚底起了好几个水泡,因为紧张跑路,就在鞋底擦破了。脚背上也有两三处黏黏刺刺,痛得不得了。但我不哼声,尽量忍着。
我们走到印尼守军的碉堡了,大家心里一阵高兴。可就在此时,有几个印尼守兵冲出碉堡用枪指着我们说:”站住!不许动!”
我们又吓坏了,大家就在原地站立不动。有一个长官模样的人走来查问,知道我们是难民,还问我们为什么不继续留在肓人院,又翻查了我们带的包袱,最后才放我们过去。
进了南区,我们终于走在共和国的街道上了。这是条东西走向最紧靠北区的街道,是前线的边缘地带,所以街道两旁商店的大门紧闭。走在万隆南区的街道上,我发现到南区的房屋建筑与北区的全然不同。南区房屋屋脊是橫的,屋脊左右的两边有砖墙筑着的凸起部分护着,看起来十分坚固。从屋脊向前斜飞的屋檐,檐下店面都紧紧地镶着门板,没有一间大门是开的。奶奶说:”这样的建筑形式,是中国明清时期中国的建筑式样。看着这些陈旧的店屋,至少已有两三百年的历史了。”
“这么说来,中国的建筑物是很坚固的啦。”我说。
奶奶说:”不错,在中国,七八百年前的建筑物还是屹立完好的多的是。”
“万隆北区的建筑为什么和这里的不一样?”我问。
“那是后来荷兰人侵占印尼时建的,是荷兰形式的建筑物,建筑的年龄都还新。”奶奶说。
和奶奶谈谈说说,就不觉得脚痛了,不知不觉就走到十字路口,从这处的十字路口向右转去北方,上了大桥过了铁路,就是到我们老家。现在我们是向左转去南方,我们姓黄的远房亲戚就住在这条街的最南段。
这条街的南段离战场较远,所以在这段街上的商店都在开门营业,我看到这条街所有的房屋,都是奶奶说的中国明清时期的建筑形式,看來万隆南区这座城,是几百年来由中国宋元明清几个朝代来印尼居住经商的中国商人建造的。
我们走到黃伯伯的家啦,黃伯伯和黃伯母在店里正忙着招呼买客,看到我们来了,都惊喜地叫了一声:”啊呀一一”
他们看到我们一群人都背着大包小包的逃难来了,就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工作过来接待,我就在这时,无力地倒在地上。
“啊呀,陈陈,你怎么啦?”奶奶趕忙伏下来吃惊地问。
“痛!痛啊……”我屈着腿呜呜地哭了起来。
奶奶慌了,因为这是自我懂事以來第一次哭泣。
“啊呀,这么多的血!”奶奶看到我脚上布鞋渗满了红红的血迹紧张地说:”快脫下来让奶奶看!”
我坐起来开始脱鞋,我痛得”嘶嘶”吸气,就像满嘴都是辣椒一样,鞋布已和脚皮黏在一起,脫不下来,眼泪却刷刷地流个不停。
奶奶对黃伯母说:”有沒有剪刀,借用一下。”
“阿豪,快拿把剪刀来!”黃伯母向屋內大叫。
从屋內跑出一个大哥哥,十八九岁的样子,手里正拿把剪刀,正是阿豪大哥哥。他看到我的一双脚也吃惊地”啊呀”了一声,然后他说:”到里面来!”
他说了就把我抱到內进客厅的沙发上,他对奶奶说:”老婶妈,你等我去烧盆热水,用溫热的盐水先浸,鞋布才容易脫开。”
“对!你真聪明。”奶奶赞赏地看了他一眼。
“来来,大家坐,大家坐。谢天谢地,大家都平安到了!”黃伯伯和黄伯母这才忙着张罗。
黃伯母从后面提了两只细颈大肚的瓦罐出来,储藏在这种瓦罐里的清水清甜涼爽,我们大家每人都喝了两大杯,连弟弟和妹妹都要喝了再喝。
阿豪大哥哥这时端了一盆参盐的溫水,我把双脚伸进盆里浸,痛感全都消失了。浸了一会,奶奶才用剪刀把鞋布剪开,把脚上局部黏着的鞋布慢慢剝开,再冲上白酒,又洒上云南白药粉,叫我躺在长沙发上休息。
这时,爸爸妈妈,伯父伯母开始忙了,因为黃伯伯吩咐阿豪大哥哥把屋后大库房收拾整理清洁,爸爸妈妈和伯父伯母也跟着进去洗涤,这间大库房,就成了我们迁到万隆南区的避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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