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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 拜年

  除夕后的第二天,就是农历的正月初一,是我等待已久的新年正日。那天正好是阳历1945年2月13日,实在是离日本投降的日子已经很近了,不过在当时,大家都料不到日本倒台的日子会这么快。
  
  新年的早上,我起床后妈妈就帮我梳洗,然后给我穿上我喜欢的水蓝色的套装。我自己照镜子,觉得很漂亮,心情是又高兴又满足,就拱起手来向妈妈拜年:”妈妈,恭喜恭喜,恭喜妈妈。”
  
  我因为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所以就一直重复着”恭喜”。妈妈也拱起双手说:”恭喜陈陈,恭喜陈陈增加了一岁,陈陈人又长大了,陈陈要听话,做个好孩子。好,现在就出去和奶奶,伯父伯母和爸爸拜年。”
  
  因为我穿了新衣服,心情特別好,就带着显耀的神情走到內厅,看到奶奶抱着妹妹,伯母抱着弟弟,伯父和爸爸都已围坐在厅里,我就走到奶奶面前,学了妈妈刚才的话拱起手来向奶奶拜年:”奶奶,恭喜恭喜,恭喜奶奶增加了一岁,奶奶人又长大了,奶奶要听话……”
  
  我才讲到这里,整个大厅就爆出哄然大笑,我还傻呼呼地看着大家笑。伯父就接过我的话说:”对,奶奶又长大了,奶奶要听陈陈的话!”
  
  伯父的话,又引得奶奶她们大笑。我心里想:”怪了,他们到底是在笑什么呀?”
  
  只听奶奶对我说:”快去给伯父拜年。”
  
  我就走到伯父面前,拱起双手说:”伯父恭喜……”
  
  我才说个开头,伯父就抢先说了:”伯父又增加了一岁,伯父已经长大了!”
  
  我心想:”对呀,伯父都已长得这么高大了,是不用说长大了!”正犹豫间突然想起伯父是常常去找钱的,就灵机一动地说:”恭喜伯父今年找到很多钱!”
  
  “哇一一陈陈真会说话!”伯母对我称赞了一句。
  
  奶奶也高兴地说:”说得真好!”
  
  她们两人的称赞,使我知道了一件事,那就是在祝贺人家时,就要从他们的工作上说起。于是我就走到伯母面前,拱起双手说:”伯母,陈陈要恭喜你啦,恭喜伯母今年要舂很多米!”
  
  “哇哈哈……”大家又笑开了。
  
  “对,今年一定喜事多,伯母一定要做很多糕给陈陈吃!”伯母说。
  
  我听了伯母这样说,就神气地瞧了他们一眼,他们看到我神气的样子,就更加的笑到跌腳。
  
  我看他们笑得历害,心里想:”怎么搞的,我说话,他们笑。不说话,他们也笑。真是莫名其妙!”
  
  我走到爸爸面前,对爸爸说:”爸爸,我要恭喜你啦,但我不要你笑!”大有如果你笑,我就不恭喜之势。
  
  爸爸忙说:”不笑不笑,陈陈你说好了!”
  
  我就正正经经地拱起手来,对爸爸说:”陈陈恭喜爸爸,恭喜爸爸今年找到的钱,比去年更多!”
  
  “啊一一谢谢,谢谢!”爸爸一把就抱起了我,还在我颊上亲了一下,然后爸爸又说:”等陈陈长大了,爸爸就带陈陈一起去找钱!”
  
  我在爸爸怀里挣扎说:”陈陈已加了一岁,已经更大了,给爸爸抱着,很难为情的!”
  
  “哈哈哈……”我的话又引起大家大笑。
  
  这时,妈妈正好从厨房里走出来,爸爸把我放下说:”快给妈妈拜年!”
  
  我说:”我们在房里的时候,我就给妈妈拜了年。”
  
  伯父就赶快问我:”你在房里给妈妈说了什么?”
  
  我白了伯父一眼说:”我不告诉你!”
  
  大家又笑了,我心想:”伯父最不正经,引得大家又再笑我。实在!”
  
  妈妈对大家说:”面已煮好了,可以进来吃了!”
  
  我知道,新年吃白色的面线,是象征长寿的意思。是祝愿大家长寿到嘴上长出又花白又长的胡须来。这是奶奶说的,在我听了奶奶这么说,就问奶奶:”哪奶奶怎么沒有长出又花白又长的胡须呢?”
  
  奶奶听了只是嘻嘻地笑,笑个不停。
  
  我们吃过了面,就又回到大厅,才坐下来,就听到外面荷兰婶婶的声音:”林太太!”
  
  是荷兰婶婶和爱莉莎来拜年了,我冲了出去,牵了爱莉莎的手进来。荷兰婶婶就和奶奶,伯父伯母,爸爸妈妈一一握手致意。荷兰婶婶说:”今天是你们中国人过新年,我祝愿你们平安健康!希望天主保佑,这场令人讨厌的战争,快快结束。”
  
  “对!天主保佑,大家平安健康,这场战争快快结束!”奶奶说。


  
  然后荷兰婶婶就把手里的一包东西交给奶奶,对奶奶说:”在这战乱的年代里,买不到好材料。我尽力做了一盘蛋糕,请林太太打开来,看看是否喜欢?”
  
  “啊一一太谢谢你啦!”说了就把纸包打了开来,一阵蛋糕的香味就散发了出来。
  
  “哇一一好香!”伯父是最馋嘴的,立即就伸过头来望着奶奶手里的蛋糕。
  
  奶奶看了伯父一眼,就对荷兰婶婶说:”我们还是到后面餐厅去,一面吃,一面谈。”
  
  大家围坐在饭桌边,妈妈就忙着下厨给荷兰婶婶和爱莉莎煮面,伯母就忙着切蛋糕。
  
  伯父第一个拿了切好的蛋糕塞进嘴里吃,一面咀嚼一面发出鼻音说:”嗯,好吃,真好吃!”
  
  我和爱莉莎看到伯父吃的样子,禁不住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荷兰婶婶说:”林先生喜欢,我就高兴了!这块蛋糕,其实还缺少了一样最重要的原料,那就是巧克力。”
  
  “这已经很好吃了,如果加了巧克力,哪一定更好了!”爸爸也尝了一口说。
  
  “希望你们能夠吃到正宗的荷兰蛋糕,等战争结束了,我请你们到我们荷兰来吃。”
  
  “对,等战争结束了,我们都到荷兰拜访你们。”奶奶说。
  
  这时妈妈已端了两碗面线过来,置在荷兰婶婶和爱莉莎面前,她们也都学着用筷子夹着吃。
  
  “真好吃!中国人的烹饪花样真多,也都含着意义。”荷兰婶婶说。
  
  “对,吃面线是象征长寿。”奶奶说。
  
  我和奶奶正送走荷兰婶婶和爱莉莎,迎面就走来了舅公舅婆还有才十多岁的表叔。舅公舅婆见到奶奶就拱起手来齐声说道:”阿姐呀,恭喜你啦,祝阿姐健康长寿,年年有今日!”他们说了,就吩咐小表叔向奶奶拜年。
  
  奶奶也吩咐我向舅公舅婆和表叔拜年,我心想:”一个一个地拜,好费事的。”就拱起手来朝他们三个揖了揖,一面嘴里说道:”舅公舅婆表叔叔,恭喜恭喜,陈陈祝你们健康长寿,年年有今日!”
  
  “啊哈?倒像一个小大人,做得似模似样的,说的话,还真像大人的口气!”舅公一面笑嘻嘻一面揶揄地说。
  
  “我现在已经十岁了,和大人也差不多了!”我好自信地说。
  
  “哈哈哈……”我的话引得舅公舅婆和奶奶笑了起来。那个小表叔,卻靦腆地咧咧嘴,偷瞧了我一眼,看到我正望着他,就赶紧把头歪向一边。我心想:你比我大,辈份又比我高,却比我更胆怯!哈哈!”我在心里豪迈地笑了。


  
  “好!有什么样的奶奶,就有什么样的孙子!你真是我们家里的小大人!”舅公笑笑地看着我又挖了我一句。
  
  这时,伯父伯母,爸爸妈妈,都牵了弟弟妹妹出来与舅公舅婆和小表叔拱手拜年,大家一阵喧哗,好不热闹。
  
  “来,大家进屋说话。”奶奶领了我首先走进内厅。
  
  坐在内厅里,舅公就说:”印尼出了一位领袖,叫苏加诺。阿姐听说过吗?”
  
  “苏加诺这个人,我知道。”奶奶说。
  
  “听阿姐的口气,好像阿姐很早就知道了他?”舅公试探着说。
  
  “这是我们1932年住在芝嘎壤乡下时知道的。”奶奶说。
  
  “阿姐见过他吗?”
  
  “沒见过,不过我很知道他!”
  
  “沒见过,怎么会很知道他呢?”
  
  “在我们村里,有一个名叫哈儿达多的民族革命志士,他是苏加诺于1927年建立的印尼民族党的党员。他经常在村里宣传苏加诺的革命思想。就是从他那里,我知道了苏加诺这个人。”

  
  “听说,苏加诺对我们中国人很好。”舅公说。
  
  “苏加诺是一个民族主义者,眼光开阔,胸怀寬大。再加上,他的革命事业,都有很多华侨用实际行动在支持他,这是水乳交融的关系。哈儿达多的任务,就是联络印尼各地支持苏加诺的华人革命团体。哈儿达多本人,就讲得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还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奶奶说。
  
  “竟有这样的事!”舅公又惊讶又赞叹。
  
  “我们不知道的事还多着呢!荷印殖民政府不让影响扩大,就封锁了我们华人参加印尼革命的消息。刚好哈儿达多是专门联络华人的革命团体,所以我才会知道华人支持苏加诺的革命活动。”奶奶说。
  
  “阿萨拉木阿来恭!”这是奶奶的好主客米贩阿米儿的声音。”阿萨拉木阿來恭”是阿拉伯语,是回教徒极为恭敬的求见并顺带祝愿的语句。
  
  “木阿来恭萨兰!”奶奶与爸爸同声回应,并马上迎了出去。”木阿来恭萨兰”也是阿拉伯语,是极为谦逊的欢迎并回祝之意。
  
  只見米贩阿米儿和两位也是被奶奶治好疾病的印尼土著站在门口,手里都拿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和奶奶拜年。

  
  他们看到奶奶和爸爸出迎,就赶快把礼物置在地上,和奶奶与爸爸行起夹掌礼。夹掌礼是西爪哇巽达族最尊敬的见面礼,做法是双方都双掌合十于胸前,然后前伸互相夹住对方的一掌后,抽回合十的双掌再置于鼻前。他们对奶奶与爸爸祝愿说:”祝您身体健康,新年快乐!”然后把置于地上的礼物交给奶奶与爸爸说:”希望你们会喜欢。”
  
  “带了这么多的东西,真谢谢你们了!来,到里面坐。”奶奶领他们走进內厅,就介绍他们给舅公舅婆认识。
  
  他们与舅公舅婆,伯父伯母和妈妈行了夹掌礼之后,就与大家围坐在内厅里谈起话来。
  
  “林太太,我们印尼现在有了自己的领袖了!”阿米儿说。
  
  “你说的可是苏加诺吗?”奶奶问。
  
  “林太太知道了?”
  
  “如果你指的是苏加诺,十多年前,我就已经知道他了。刚才我们就正在谈着苏加诺的事。”奶奶说。
  
  “到底是林太太,什么事都比我们先知道!”其中一个跟随的土著说。
  
  奶奶笑了,说:”这只是巧合。”
  
  “苏加诺是真正要推翻荷兰在印尼的殖民统治,要建立属于印尼民族自己独立的国家,所以他是印尼人民真正的领袖。”米贩阿米儿说。
  
  “所以他才被荷兰殖民政府放逐到弗罗勒斯岛,后来日本人来了,才把他从弗罗勒斯岛释放出来。”随米贩来的其中一位土人说。
  
  “现在日本想帮助苏加诺建立印度尼西亞共和国,但要印度尼西亞共和国和日本结成同盟,要和日本共同作战。”另一个土人说。
  
  “和日本结成同盟?”舅公吃了一惊。
  
  “日本自己就要倒台了,和日本结成同盟,那不是要变成日本的陪葬品了!”伯父不觉脫口而出。
  
  伯父的话令米贩三人面面相觑。
  
  奶奶就追问了一句”苏加诺答应了吗?”
  
  “不…不清楚,好…好像是还…还沒有決定。”米贩阿米儿说。
  
  “那就好,最好能拖就拖,到了日本倒了,我们自己独立,那才是真正的独立呀!”舅公说。
  
  “对呀!”米贩三人齐声说。
  
  “听說,在苏加诺身边,还有许多华侨在帮他。”其中一位土人说。
  
  “不错,十多年前,我们住在芝嘎壤乡下,我们的邻居哈儿达多就是专门负责与各地的华人革命团体联络的工作。他也常常在乡里谈些苏加诺的革命思想,以及华人为印尼独立所做的事。”奶奶说。
  
  “林太太能不能把所知道的事讲给我们听?”米贩阿米儿说。
  
  “我知道的也不多,都是听哈儿达多说的。比如1928年10月28日举行的,非常重要的印尼青年宣誓大会,就是在巴达维亞(现在的雅加达)格拉玛大街106號屋,一位华人青年名叫薛国良(SieKokLiong)的家举行的。在这次的会议上产生了三大奋斗目標:一个国家:印度尼西亞;一个民族:印度尼西亞;一个语言:印度尼西亞。原先在印尼群岛上,分佈着众多的各个不同民族各自独立的小王国,这些小王国后来都成了荷兰的殖民地,统称为荷属东印度。’青年宣誓’的第一个誓词是’一个國家’,所以就成了苏加诺要把四分五裂的小王国統一成統一的’印度尼西亞’。而从前的小王国都是由各自不同的民族组成的,所以第二个奋斗目標就是组建统一的’一个民族’:印度尼西亞族。第三个誓词是’一个语言’,所以苏加诺就採用在印尼出生几代华人侨生所用的’华人马来语’作为印尼通用的语言。后来,’华人马来语’就发展成现在的印度尼西亞语。当时华裔侨生办报都是採用’华人马来语’的,这是促成印尼统一的有力工具之一。又是华人办的’新报’第一个把’荷属东印度’的殖民地名称改为具有独立意识的’印度尼西亞’。所以苏加诺非常感激华人在文化上为印尼的独立所做出的貢献。”
  
  “原來是这样的!”米贩他们三个惊呼。
  
  “其实,中国人还在印尼各地直接参加反抗荷兰殖民统治的暴动,还组织华人政党参与革命,是苏加诺的亲密战友。”奶奶再说。
  
  他们叽叽喳喳地围在一起谈论国事,一直谈到下午,我因为不懂他们所讲的事,就伏在奶奶怀里睡了。
  
  第二天年初二,是余家表伯全家来向奶奶拜年的日子,所以我一早就坐在前厅等,想吃余表伯随身带着的糖果。等了一阵才记起余表伯全家已被日本兵害死了,我不觉惘然。记起了余表伯,就想起了小顺子,和在日本警备部门前被枪托打死的中国人,还有那个在拔空心菜脊骨不能弯曲米贩的朋友……想到了警备部,就记起了从舅公的家回来经过警备部时,警备部门口停着一辆卡车,从卡车上被赶下来哭哭啼啼的那群年青妇女。还有,我在市集里差点被凶惡的日本兵一掌打死……
  
  “为什么日本兵这么坏?”我叹了一口气,向天拜拜,我心中祷告:”老天爷呀,您看到了那些被害死的人吗?可怜的余家表伯,他全家人都被害死了!还有小顺子,小顺子还那么小,比我还小,就被打死了!老天爷呀,求求您保佑他们在天之灵,不要再遇到日本兵,保佑他们在天之灵,过着快快乐乐的日子,每天都有糖果吃!”
  
  焦急辛苦等待的新年是到来了,最热闹的年初一昨天也过了,今天本来是继续热闹的,却被日本兵搞成冷清清的。我扫兴地走进內屋,只好去看妈妈和伯母在喂妹妹和堂弟吃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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