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9节 柔情与枪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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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你时不时地就提起哈莉玛,相信你一定对这位大嫂感情非常深挚。做兄弟的斗胆想听一听大哥和大嫂情结良缘的美事,希望你给兄弟讲述你们结成情缘的事,可以让大哥一释襟怀。”
“唉,这件事说来话长,我连梅香都沒有讲给她听。自从哈莉玛过世之后,憋了十八年,也实在应该讲一讲,让梅香知道一下她母亲的为人。”
讲起哈莉玛,周排长的眼睛有了光彩。周排长说:”这件事,得从她在乡下被赶走说起。”
原来,在印尼成了荷兰的殖民地之后,就有很多荷兰的经纪商跑来印尼掏金。他们仗着白人殖民者的身份来印尼美其名曰是经商,实际上也是来欺压被列为第三等公民的印尼土著人民。
话说有一个荷兰烟草经纪商,看中了嘎卢特城郊区的一片农地,就带了几个保镖打手来向农民強购,有意把这片农田”买”下来改种烟草。因为当时欧洲人盛行吸烟,抽吸名貴的香烟或雪茄就是他们身份的表征,所以欧洲烟草经纪商就从世界各地盛产烟草的地方输入贩卖,赚取丰厚的利润。印尼刚好是盛产烟草的国家,所以许多荷兰烟草经纪商就来印尼採购。有一些不法的荷兰经纪商就仗着白人的殖民身份強购強搶印尼土著的农田改种烟草,刮取更大的利润。
哈莉玛家乡的农田都被那位凶惡的荷兰烟草经纪商用低廉的价格強买去了,乡民也都成了他烟田上低廉工資的烟草农工。十九岁的哈莉玛父母早逝,只和她还年轻的哥哥哈山两人相依为命,靠几畝家传的农地维持生活。哈山不肯把地卖给荷兰烟草商,就被他的几个打手打成重伤,并把哈山和哈莉玛一起赶出家来,霸占了她们住的小茅屋,做为他烟田监工的指挥所。
哈莉玛只好扶着重伤的哥哥到嘎芦特城来沿街乞讨露宿。这天中午正好下着大雨,周排长的茶馆冷清清地沒有茶客,单身一人的周排长一个人坐在茶馆里望着从天降下的雨点发愣。衣裳褴褛的哈莉玛兄妹,全身湿透冷得发抖地站在茶馆门口,看到周排长哈莉玛就开口求乞了:”好心的先生,求您给我们一杯热茶,救救我们取取暖。”
“啊呀,快进来,外面下着雨呀!”周排长忙着张罗。
“我们不敢,我们全身潮湿。求您给我们一杯热茶就好。”哈莉玛说。
“进来进来!”具有革命精神的周排长就走出去帮忙扶着重伤的哈山,与哈莉玛走进了茶馆,让她们坐下。然后就倒了两大杯热茶交给她们。
她们双手捧着热茶,先让热烘烘的茶杯在掌上取暖,然后才一口一口地喝着。热茶下了肚,身体的顫抖就逐渐地停止了。就在此时,哈山卻”喔”了一声,张口吐了一大口鲜血,停了一下,又再”喔”出血来,吐了一地。
“啊呀,你病得这么重,快去医院救治!”周排长看他吐血,吃了一惊。
他在门口叫了一辆马车,就和哈莉玛两人強扶哈山上了马车开往医院。在马车上哈莉玛胆怯怯地对周排长说:”我们沒有钱住医院。”
“我有,別担心!”周排长说。
哈莉玛心里想:”这个不相识的中国人这么好,为什么荷兰人却那么坏?”
到了医院,院方给哈山换上病号衣,因为看到哈莉玛全身潮湿,也给了一件病号衣让她替换。周排长料理了哈山住院的手续之后,才知道她们原来是兄妹,也因此才知道她们的名字。在哈山住进病房之后,周排长吩咐哈莉玛守在哈山床边,自己就走出医院去给她们兄妹买饭包,顺便在唐人裁缝店买了一套唐装女衫裤,准备给哈莉瑪穿用。
回到医院,他把衫裤交给哈莉玛说:”很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穿的民族服装应该在那里买,我买了这套中国人穿的衣服,你就先将就着穿,总比起你穿病号衣来得好。就不知合身不合身。”
哈莉玛接过衣裳,低着头,看着手里的唐装衫裤,羞得满脸通红。然后又抬起头来满脸感激地望了周排长一眼。
周排长给她指了洗澡房的方向说:“你拿到洗澡房去换。”
她一定顺带洗个澡,换了唐装衫裤,干淨俐落,只看得周排长发了一阵呆,一个俏生生的美人儿正站在他的面前呀!
她被周排长看得扭怩起来,只好低着头红着脸低低地说:”谢谢。”
周排长被她一声”谢谢”惊醒了,就忙着对她说:”快吃饭,吃了好喂你哥哥吃。”
她看了一下正灌着盐水昏迷不醒的哥哥一眼,叹了一口气,就默默地坐到一边吃起饭来。
料理了她们兄妹之后,周排长才回来洗涤茶馆地上的血迹。就这样,一连三天周排长天天往医院里跑,给哈莉玛送饭送茶去。而哈山,在这三天內都沒有清醒过,这令哈莉玛非常担忧。
周排长本来就不怎么会说话,但看到她那忧心忡忡的样子,心里也为她难过,只好在肚肠里搜尽所有可以用来安慰的话,就笨拙地但却是尽心地安慰她。
哈莉玛本是一个很聪慧的女孩子,三天的相处,早已知道周排长是个心地善良但却是嘴巴笨拙的老实人,有时周排长说的安慰话,真要令她啼笑皆非,但她都感激地接收下来,
第四天早上,就像往日一样,他提了装着饭包与茶水的布袋走进哈山的病房,却看到哈山的病床上空空如也,哈莉玛也不知去向,他吃了一惊,就问邻床的病号哈山是否被移到別处,一问之下才知道哈山已于昨夜不治去世,尸身被移到太平间去。
他到了太平间,只见哈莉玛一脸无助怔怔地望着早已断气了的哈山,面颊还挂着两行泪水。见到周排长来了,两眼閃了一下见到救星的光彩,接着又凄苦地说了一声:”我的哥哥死了。”
周排长义不容辞地向院方结了账,料理了哈山的后事之后,天也黑了,周排长就把无依无靠的哈莉玛带回茶馆。茶馆后面有间小睡房,是周排长睡觉的房间,他把凌乱不堪散的满房的衣物收集起来塞进一个大布袋放在后进的小廚房,就对哈莉玛说:”这间房让给你用,你放心,我就睡在后面可以了。”
哈莉玛看到睡房只有一间,后面的廚房又小,就对周排长说:”我跟着你来,是为了要报答你的恩惠,是准备给你做佣仆的,怎么可以睡在主人的房间呢?”
周排长就认真的对她说:”我不需要佣仆,我带你回来是因为你无依无靠。你是异族的少女,我更要好好的保护你,将来你嫁了人,我才有个交待。”
哈莉玛听周排长这么说,刷的一下脸色苍白了,她囁囁地说:”我…我不嫁人…我,我不嫁人!”
周排长听了哈哈大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怎么想不嫁人?”
“我?我只想永远给你当佣仆,永远服侍你这位好人!”她说得很坚决。
“好,等你大了想嫁人再说。”周排长也不和她多说。
一夜无话,第二天早上,周排长对她说:”我要出去给你買件替換的衣服,我要去找售卖你们民族服装的店铺,等我回来以后才开店。”
哈莉玛说:”不要买民族服装,我喜欢像現在身上穿的衫褲。”
“喔?”周排长意外地看着她。她却娇羞地走进后面去。
老实的周排长怎么会知道哈莉玛的心事呢?哈莉玛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医院里当她换了唐装后,周排长望着她的那种放电的眼神。
周排长给她买了两套女用的唐装衫裤,哈莉玛高高兴兴地拿去,还刻意地洗了澡换上。今天她穿了水红色的唐装,看得周排长两眼又放电。
她娇羞地对周排长说:”我要学讲中国话,我要帮你看店。”
从此以后,周排长天天教她讲国语,平时交待她做事也讲国语,她也尽量与周排长用国语对话。她认真学,周排长也认真教。不几天,日常生活用语,店面招呼客人用语,哈莉玛已能应用自如了。周排长是道地的广州人,广州人讲的是粤语,但周排长对哈莉玛说:”中国人首先要掌握的语言是国语,因为国语是全国统一的语言,全中国东西南北各地的人,甚至少数的兄弟民族,都听得懂,也都能讲。粤语,只是一个地区的方言,等你国语掌握好了再学也不迟。”
周排长茶馆的顾客几乎都是中国来的华侨,哈莉玛用国语招待他们,而她穿得又是唐装,许多顾客都以为她是周排长新近从中国接来的妻室。
当哈莉玛帮忙撑店时,生意就兴旺了起来。她不单待人接物大方得体,更会做些巽达人的小食美点,令食客吃了余味难忘,一定会再回来享用。
当顾客错当她是周排长的妻子时,她总是眉开眼笑的,不说”是”,当然更不说”不是”。而顾客问及周排长时,他也只是笑笑,不敢说”是”,更不愿说”不是”。两人就在这种微妙的氛围中度过一段时间,终于周排长忍不住就向哈莉玛求婚了,哈莉玛当然一口答应。
婚后,两人如鱼得水,和谐幸福。不久,哈莉玛就怀了梅香,但不幸得很,在哈莉玛分娩时,却因难产而死。周排长是痛不欲生,却因必须照顾梅香,只好理智地留下躯壳,而精神与情感却早已随着哈莉玛走了。
公公听完周排长讲述,噓唏不已。
公公收了梅香为义女之后的第二年,就辞去了海军部的职务,告老返乡,然后与奶奶举家迁住印尼,才促成了大牛与梅香这段良缘。
当奶奶讲完了大牛姑丈与梅香姑姑结成夫妻的经过之后,刚好大牛姑丈与伯父,爸爸,还有伯母和妈妈,还抱了弟弟妹妹都从饭厅里出来,大家围坐在寬敞的內厅围炉话旧。
姑丈告诉大家,1942年日军占领万隆时,考虑到万隆郊区的巴达拉朗是一片平原,要是日军来骚扰就无处可以躲藏,所以就搬到附近的芝嘎隆威丹山区,就在万隆通向芝甘北的公路主道旁转弯处的山谷边,用砖墙筑起了一栋店面住屋。房屋的前段是杂货店,房屋的后段是住家,屋后就是倾斜向下的山谷,谷底长满大树与灌木,是很好的避难躲藏之处。
姑丈说:”我们住的地方相当偏僻,两年来沒有一个日军驻守,就连巡逻队也沒有到过,真是风平浪静。所以就再来了一家华侨,在我们家右边十公尺处又筑起了一座砖墙屋,他们是来收集芝嘎隆出产的大米,椰油,红糖,薯粉,玉米等土产的,由一位六十多岁的老父住守,而子女们都是在万隆开土产批发店的。不过,这样平静的日子现在消失了,真的是好景不常!”
姑丈叹了一口气,道出了一番令人惊心动魄的事来:
就在前天晚上,姑姑与姑丈三岁的儿子已经睡觉了,姑丈的杂货店也早已关了门,正和岳父周排长坐在内厅里谈话,突然听到远处一阵密集的机枪扫射声,还有人们惊叫与哭喊声!在这万籟俱寂山区的夜空,突如其来”哒哒哒”的一阵爆响,震惊了正在谈话的姑丈与周排长,姑姑与三岁的儿子也从睡梦中惊醒,姑姑就抱着儿子惊慌地从睡房里出来。姑丈当机立断,叫她们加穿两层衣服,带了一条被盖,由岳丈周排长先带她们到屋后的山谷里躲避。
自己就取了一面預先藏在抽屜里的日本膏药旗,绑在一枝竹杆上,打开店门,插在大门前。为观察情況,他就蹲在大门边向枪声来处观望。只见前面一辆坦克开路,站在坦克顶上机枪座后的日本兵就用机枪扫射村屋紧关着的大门。坦克后面随着一辆卡车,从卡车上就跳下几名土著伪日兵,冲进大门已被机枪扫开的村屋,从屋內搜出村民储存的大米粮草。
坦克开到右邻的中国华侨店库前,机枪又是一阵乱扫,土兵就又冲进那间店库,只听土兵在店库內一阵欢呼:”哇一一好多米呀!还有玉米绿豆的,哈哈哈……”
又听店库内那位住守的老华侨大叫:”不要拿我的呀…不要拿我的呀!”
那些土兵把大米,绿豆,玉米,黄豆,一麻袋一麻袋的搬了出来装上卡车。那个老华侨从店库內追了出来,扯着土兵哭喊着:”不要拿我的呀…不要拿我的呀……”
正在纠缠中,从卡车司机廂里跳出一个日本兵,举起日本长军刀往那正在纠缠中老伯的背上一挥,嘴里还骂了一句:”八盖罗支那地干活!”
那老伯”哇一一”的一声倒在血泊中不动了。
当坦克驶到姑丈的店门口时,看到门口一杆的日本旗,而且店门又是大开,机枪就不扫射了。姑丈还站起来挥着拳头用他流浪在日本时学到的日语对他大喊:”大日本万岁!大日本万岁!”
“万岁!万岁!”坦克车上的日本兵也大声回应。
在卡车驶到店门前时,姑丈就朝那个司机廂內的日本兵深深地一鞠躬,因为他在日本流浪了好几年,他鞠躬的动作就和日本人做的一模一样,然后他用日语对那日本兵说:”长官辛苦了,请进来喝杯茶。”
“阿里嘎多!阿里嘎多!哈哈,想不到这里还有天皇的子民!哈哈……”说了就随卡车扬长而去。
姑丈讲到这里叹了一口气说:”可怜的老伯……真的是鸟为食亡,人为财死!”
大家听了,也都为那位老伯的惨死唏噓不已。
这位瘦小貌不惊人的姑丈又语出惊人地说:”日本是快要完蛋了,他们出来抢粮,就证明日本国库已经空虚,这场战争是拖不长了!”
“就怕他狗急跳墙,殘害百姓。”奶奶说。
“前晚发生的事,就是狗急跳墙了!”伯父也插了一句。
“我这次下来,是要去通知老伯在万隆的子女,要他们去料理老伯的后事的。就顺道先来看望妈妈,大哥二哥全家。看到你们都安好,我就放心了。我不放心家里,不敢久留,我这就要去通知他们,然后赶着回去。”说了就摸了摸我的头,向大家挥挥手,急匆匆地走了。
姑丈的话,让大家又惊又喜,惊的是怕日本狗急跳墙,喜的是日本很快就要倒了。大人们都为局势忧心忡忡,我却为等待新年的到来心急如焚。
好容易到了有一天,奶奶叫住我说:”陈陈,我们去市集买香烛纸宝,明天,奶奶要祭灶神。”
“哦,要祭灶神啦!好,我们去!”我好兴奋,因为我知道,祭了灶神,离新年就很近了!
在去市集的马车上,我问奶奶说:”奶奶,我们为什么要祭灶神?”
“灶神是玉皇大帝派来的神,是上天派到人间监视人类行为重要的神,所以每一个家都有一个灶神监视!那些贪官污吏,还有做坏事的人,他们的坏行为,灶神都会向上天报告的!奶奶一生与人为善,上天得到了报告,一定会保佑我们全家平安吉祥的。”
“灶神什么时候上天去做报告?”我问。
“祭了灶神衪就上天去做报告了。”奶奶说。
我心想:”明天祭灶神,那就是腊月二十三啦!再过两天,奶奶就要带我去办年货了。哪,离开新年就更近啦!”我又想:”新年那一天,我要先穿那一套新衣呢?”
到了办年货的那天,奶奶又带我去市集,奶奶先在干料店里买了香烛纸宝,再买海参鲍鱼,金针木耳香菇。当问及豆豉榨菜等罐头食品时,老板说:”这些罐头食品都沒了存货,目前太平洋战争正在吃紧,货船不敢来,所以新货就还沒到。”
奶奶又拿了胡椒茶叶,还有大红的吉祥贴纸。每一年的新年,奶奶总要在门上窗上贴上红纸,又用红纸画上门神,贴在门后。
鸡鸭是不用买了,我们家里都养了好多只,所以奶奶只去鱼摊买了几条鲜鱼,再去菜摊买了几捆蔬菜,就满载而归了。
到了除夕那天,奶奶在公公的神桌上点燃蜡烛,摆上供品,就叫我与奶奶一道烧香敬拜,然后伯父伯母,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大家都一起来烧香敬拜。
除夕的晚上要吃团圆饭了,奶奶叫伯父和爸爸把饭桌移到公公的神桌前,与公公一起吃起团圆饭。我最爱吃奶奶做的燻鸡,妈妈煮的海参炖豬肉,尤其是伯母做的侨生糕点,我吃了吞下之后,还会在我口里留下幽香清甜的回味。
吃饱了年夜饭,围坐在内厅里,谈了一阵欢乐的话,不知不觉话题就转入了目前令人忧心的时局,大家虽然都担心日本倒台前的狗急跳墙,但却也想不出要用什么方法来做防范。真是欢乐的年夜饭才吃饱了,脸上就又挂上了忧心的神色。奶奶看了大家一眼说:”不用操心啦,上天一定保佑我们好人的。”说了就从身上掏出三封红包来,分別分给我和弟弟妹妹,奶奶祝愿说:”天老爷保佑,我们大家平平安安,保佑你们三个快快长大,健康強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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