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5节 生日惊魂
-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不知不觉就到了一九四四年农历十月，是我的九岁生日到了。那天，一早起来奶奶就对我说：”陈陈，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要把奶奶教给你锻炼身体的呼吸法，更好的练习一下。做生日练功，会使身体更加强壮的。”
万隆的早晨天气很冷，我们屋子外面还笼罩着薄薄的晨雾。我先穿上暖衣，再搬一张凳子放在大门边朝东的窗口下，我就在那张凳子上盘腿坐着练起了呼吸。
我小时的眼力很好，特別是在练呼吸的时候，离窗口几公尺外的庭院里，奶奶种植的花花草草上面，所沾的滴滴晶亮的露珠，我都会看得清清楚楚。那些露珠，与吊在对面火车站上空的红太阳发射过来的金光相照，那点滴的露珠里就会显出五颜六色彩虹般美丽的彩光。
正当我陶醉在欣赏那悅目的彩光时，一个日本兵揪着一个印尼土著，打开我家庭院的篱笆门，冲了进来！我吓得赶快从凳子上跳起来，急忙冲到屋后告诉奶奶：”奶奶，快，快来呀！有个日本兵带了一个印尼人，冲到我们家来了！”
奶奶听了就赶紧跑出去看，这时大门外面已传来日本兵拍门的”砰砰”声，我紧随奶奶身后，战战兢兢地也想看个究竟。
奶奶打开了大门就向日本兵做个九十度的鞠躬礼，我在奶奶身后，也赶紧跟着做。
“喂，老太太地干活，你地认识这个地干活的人吗？”日本兵凶霸霸地指着那个印尼土人问奶奶。
奶奶看了一下那个两颊被打得红肿的印尼土著，想了想，才说：”我想起来了，那时他患了痢疾病，来过几次这里治病的。”
我想怪了，这个土人根本就没有来过，奶奶的病人我是没有一个不知道的。但我再想想，奶奶一定是要搭救这个土人，所以才这么说的。
那日本兵听了奶奶的话，脸上的凶焰稍稍減退，但又问奶奶说：”你地干活，接生接生地干活，能够地干活吗？”
日本兵讲话真好笑，总是要插上好笑的”干活干活”的，而这个凶神恶煞的日本兵，一面讲还一面弯下腰来，伸手到他屁股下面做拉扯状。他那拉屁股的滑稽动作，差点使我忍不住就要笑出声来。我尽力咬紧牙关，当我看到他身边被打肿面颊的印尼土著时，我的笑意全消了。因为我马上意识到，如果我笑出声来，我的小脸颊，不只是打肿，也许还会被打烂！
这时只听奶奶说道：”是呀，附近知道我的人，都会来找我去接生的。”
日本兵转头对那印尼土著说：”以后地干活，你的走路地干活，好好地，不跑不跑地！小偷地干活，跑地跑地干活，知道吗！”
“是！是地干活。”那个土著慌忙接应。
那个日本兵突然听到土著嘴里也漏出一句”干活”，愣了一下，就朝他笑骂道：”什么地你地干活？你，你也用’干活’地讲？哈？哈哈哈……好，好地干活！”他还向那个土著举了举大姆指，大笑着扬长而去。
这下，我和奶奶也在日本兵的背后大笑出声。就在我和奶奶在笑的时候，那个土著却”噗”的一声跪倒在奶奶面前。
”谢谢，谢谢老太太救了我一命。”他双手合十於胸前，一面哭，一面对奶奶说。
“起来起来，有什么事，我们先坐下来再说！”奶奶赶紧扶他起来，让他在椅子上坐下。
“我老婆要生孩子了，肚子痛得厉害，听邻居说，老太太会接生，所以我就赶快跑来接您去的。”
奶奶听他这么说，就赶快跑进屋去拿了备用的东西，牵了我就跟着他走。奶奶是习武的人，走起路来健步如飞，我只好在奶奶身后，紧跑地跟着。
当年万隆城市的范围还小，许多从马路干线分出去的支路尽头，就是万隆周围的村落。我们来到了这个土人的村落，奶奶就和来接的土人一同走进一间很小的竹篾屋，进屋前奶奶吩咐我在屋外等，叫我不要到处乱跑。
我在屋外听到了那个要生产妇的痛叫声，这时从屋里跑出一个年纪与我不相上下的小男孩，起先我们是陌生地对望着，后来就渐渐露出亲善的笑意。然后他走近我，牵了我的手，走向屋旁种过玉蜀黍的旱田园地里。他说：”来，我们找蟋蟀去。”
我跟着他踏上了干裂的土地，在那竹篾的屋脚边，还堆满才收获不久，被割弃的玉蜀黍树干。
那小男孩在泥土上寻找小洞，有大人手指那么大的小洞。他用手指插进洞中，然后向外拉，把小洞拉开，里面就露出了一只藏匿着的蟋蟀，他敏捷地用小手捕捉，然后交给我说：”不要怕，它不会咬人的。你先替我拿着，我要进屋去拿火柴盒来装。”
说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我的手捉住，把蟋蟀塞进我的手掌心。
“要把手指合住，不然，它会逃跑的！”他临走之前再三吩咐。
我只好紧紧把手指合住，那蟋蟀在我的手心里挣扎，令我又痒又怕。好在不久那个小男孩已拿了火柴盒跑来，把我手里的蟋蟀装进了火柴盒，然后他把装了蟋蟀的火柴盒交给我说：”这个送给你，你拿回去玩。”
就在这时，屋里传出了刚出生娃娃的哭叫声，好洪亮的哭声啊！那小男孩听到哭声，兴奋地对我说：”我弟弟出生了！我要进去看！”
他说了拔腿就跑进屋里去，留下了我一个人。我就坐在那竹篾屋前的土燉上，手里拿着装了蟋蟀的火柴盒，我望着屋前空地的三棵椰树，那树身在迎风搖摆。我望着树上累累的大颗大颗但还发青的椰果，深怕這些大颗沉重的椰果，会因树身的搖摆而掉了下来！
这时左邻右舍的小孩，还有三几个农妇，听到娃娃的哭声，都走拢过来，围在我身前，面露喜色地问我：”娃娃出生了？”
我腼腆地对她们点点头。
“是男的还是女的？”她们又问。
我又腼腆地搖搖头。
就在这时，却听到一阵啼哭叫喊与呼喝之声，还夹杂着好多人奔跑的脚步声朝我们这里跑来！我警惕地朝那噪声望去，就看到三个穿褐色衫裤的大汉腰插砍刀跑在前面，每人手里都拿着几件妇女穿的衣物，后面就追着几个光裸上身的妇女，她们一手遮着胸部一手伸长想去拉住前面逃跑的三个大汉，嘴里又哭又喊地说：”还我衣服呀……还我衣服呀……呜呜呜……”
“我只有这身衣服呀……呜呜呜……”
“还给我呀，行行好……”
那前面被追的大汉不耐烦了就呼喝她们：”再追就打死你们！”
其中一个举起砍刀转身对着她们凶霸霸地说：”我杀了你们！”
那几个女人看到砍刀吓住了，止住了哭喊，也止住了脚步，但并不后退，眼睛还是望着大汉手中的衣服。
原先与我问话的几个农妇看到情势不对，就拉了她们的孩子躲进屋里，有些大胆的，还从半掩的门缝探头望着那三个大汉。
“别动，只要你们不吵，我就不杀你们。”那个举刀的大汉说，然后他对其余的两个同伴说：”你们到各家去搜，看看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那两个大汉就朝我坐的地方走来，我警戒地站了起来，心想：”进屋？会打扰奶奶。走远点？如果他们追我来怎么办？”
正在犹豫不决时，其中一个大汉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他对另一个说：”我抓住他，你来脱下他的衣裤，这身衣裤还蛮好的，会值几块钱！”
我乘他说话不备，往他手臂上重重地咬了一口。
“哇一一”他吃痛得放了手。
我乘机溜向屋前广场。那个举刀阻吓妇女的大汉看我溜跑了，就朝我走了过来，他说：”小支那，不要跑！你跑，我就杀死你！”
刚才的两个大汉，从后面也跟上我，我被三面包围了！我的心，吓得扑扑乱跳。
刚才被我咬了一口的大汉，怀恨在心，就向我逼来，我望着他步步后退。就在这时，我左右两条手臂都被其余的两个大汉制住了。那个被我咬的大汉举起拳头朝我就打！
我想：”这下完了！”我闭起眼晴准备承受，耳边却听到一声大喝，只觉那抓住我手臂的两个大汉身体一阵颤抖就松了手，又听到三声”噗”噗”噗”，我惊异地睁开眼晴，却看到那三个大汉都倒在地上，裤裆都湿了一大把！
原来这时，刚好奶奶从屋里出来，奶奶手里还提着一捆玉蜀黍。那个来接奶奶的印尼土人千恩万谢地送奶奶出来。奶奶一出来就看到我被人制住就要遭打的危急情况，情急之下就发出了一声”狮子吼”，是”狮子吼”声把那三个大汉震晕在地，还失禁地尿了一裤裆！
“奶奶！”我赶快朝奶奶跑去，紧紧地抱住奶奶，尽力控制因怕想哭的冲动。
“哇一一”那几个上身裸露的妇女一阵欢呼，纷纷跑过来从贼人手上检回自己的衣服穿上。
“呀，这是亚蒂的，我给她带回去，可怜她再也没有别的衣服穿了。”她对同伴说。
“啊，这是我妈妈的衣服……”
“这是我女儿的衣服……”
她们检回自已和亲人的衣物后，要走时还不忘朝那卷躺在地三个大汉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然后就嘻嘻哈哈地跑回去了。
也不知是几时，刚才那几个躲进屋里去的农妇都已出来了，看到那几个检回自己衣物的女人，只顾高兴自己跑回去，就都争着撇嘴数说：”真没家教，也不向林太大说一声谢，就跑个尽光。哼！”
奶奶说：“不要去怪她们，她们冒死争回自己的衣物，是值得高兴的。”
“林太太真是宽宏大量！”其中一个农妇说。
那个来接奶奶的男人指着广场上躺着的三个贼人问奶奶:”他们是不是死了？”
奶奶笑了起来，说：”不会死的，他们只是晕倒了。”说了就走到广场去，在他们头顶上摸了摸，不一下子，就都苏醒了过来。
他们就像虚脱了一样，好久，才慢慢的颤抖着四肢爬了起来。奶奶对他们说：”如果我再看到你们为非作歹，我就打断你们的腿！”
那三人惊奇地望着奶奶，因为他们连自己为什么会晕倒都不知道，还以为刚才是中了邪的。但看到奶奶那严厉的神色，也就夹着尾巴走了。
“哇一一林太太真厉害！哈哈哈……”众农妇大笑了起来。
她们看到贼人走了，才有心情问那男人说：”你老婆生的是男的还是女的？”
“又是一个男的！”声音是带点遺憾，但却满脸喜色。
“男的才好帮你做事呀！”农妇们说。
“说的也是。”他这才真正的高兴了。
“哪就恭喜你啦！”农妇们纷纷向他祝贺。
奶奶牵了我的手说：”来，我们回去。”
奶奶又对那几个农妇挥挥手说：”我们回去啦！”
“谢谢老太太！”
“谢谢老太太！”农妇们纷纷向奶奶道谢。
在我们走时，还听到她们在身后议论：
“这位老太太真好，治病赠药就是不收钱，是我们穷人的救星！”
“还不是吗，我老公跌断的脚，两天前开始会走路了，就是这位老太太给治好的！”
“刚才她又救了我们，要不然，我们都要变成光身的女人了！”
“哈哈哈……”
“我的女兒……”
“………”我们走远了，下面的话就听不到了。
我和奶奶走在回家的路上，才”啊呀”的一声记起了那个男孩送给我的蟋蟀，给那三个贼人一闹，我的蟋蟀不知丢到那里去了？
奶奶问我什么事，我把蟋蟀的事说了，奶奶说：”丢了也好，玩蟋蟀手会弄脏的。”
回到了家，妈妈已把煮好的一碗白色的生日面线，一粒生日鸡蛋，端到桌上来，对我说：”陈陈，今天是你生日，吃了这碗面，长命百岁！吃了这粒蛋，健康強壮！”
奶奶也摸着我的头说：”长大了，做个有用的人。做个对国家民族有貢献的人。”
这些祝愿与勉励的话，我都牢牢的记在心里，但是，”做个对国家民族有貢献的人”，却是谈何容易。不过，我直到今天，虽然一生庸庸碌碌，却都一直活得心安理得，问心无愧。因为我沒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人的坏事，我更不是破坏国家有損民族满身罪过的乱臣贼子！
我童年的生日，都是这样简朴地度过的。就在妈妈亲手给我做的生日面线里，条条面线都沾着妈妈对我深切的爱；在妈妈亲手给我煮的生日鸡蛋里，在鸡蛋的每颗细胞中，都充满了妈妈对我远大的期望。
我的生日过得真实而充满意义，其珍貴的含意是当今任何的铺张浪費的庆祝形式所比不上的。而我九岁那年的生日，因为一早就发生了一番令我难忘的经历，所以至今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京公网安备11010202007521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