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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节 荷兰婶婶和爱莉莎

  我的家,就是奶奶指给日本兵看的,在橫跨铁路的马路大桥的旁边,所以那座马路大桥是橫挡在我家前面的。我的家,坐西朝东,越过前面的马路大桥,就是占地广大,又大部分是露天的火车站,所以火车站上面的天空,就显得特別辽阔。我家右边,还住着一家荷兰人。而荷兰人的右边,就是东西走向的铁路了。这条铁路由西向东穿过我家前面橫跨的马路大桥的桥下,就进入了我家东面的火车站。
  
  我家左边是条能以两辆马车对开,较为寬大柏油路的巷弄,它和我家前面桥边的小柏油路成T字形相连。这条巷弄不长,里面有十多座对开的,两排精美的荷式洋房。原来我们现在所住的地区,原先是荷兰人漂亮的住宅区。自从日本人来了,这些漂亮的洋房就逐渐从荷兰人手中转让给我们华侨居住。我们现在所住的家,就是荷兰人转让给我们的。
  
  说来我们华人也真有本事,除了少数像公公是从中国带了資金出来的,多数华人都是空手从中国来印尼找工作做的。他们克苦耐劳,勤俭务实,由最先简陋的小茅屋住起,渐渐地到了现在,就逐一地住进了原来是属于荷兰人昂貴的洋房。
  
  克苦耐劳,勤俭务实,是中国人的美德。中国人温顺善良,但坚忍不拔,这是中华民族优良的特性。中国人能够在一段的时间内,或是一两代的岁月中,纵使是处在最惡劣的环境中,也能默默地工作,默默地奋斗,直到起家。


  
  我们搬进这座荷兰洋房大约一个礼拜的一天下午,奶奶不知为了何事从屋里走出屋外,却在前面屋外大叫起来:”陈陈!你快出来,快来看呀!”
  
  “看什么呀?”我在屋内也大叫着跑了出去。
  
  奶奶指着对面火车站上面辽阔的天空说:”你自己看!”
  
  “哇一一”我惊叫一声!说是惊叫,应不为过。因为当时我心里的感受,是恐惧大过于感叹。原来就在我家对面辽阔的上空,正飘浮着几大团十分怪异的云团!我说怪异,是因为它不像我平时常见的,能使人引起美感和心情开朗的彩霞。它是一大团一大团参着金色云片的黑云,这些黑云比平时的乌云还要黑,比黑漆还要暗,黑暗暗地间杂着刺眼的金色,十分诡异,而且沉澱澱地飘浮在低空,还正向我家屋顶缓缓地飘移过来,真有向我们压下之势!我惊吓得抓紧奶奶的手臂,躲在奶奶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它飘移过来,向我压下……
  
  正当我的手心捏着一把汗的时候,右邻的荷兰婆牵着她十一二岁大的女儿走过我们家前面,看到奶奶就说:”你就是才搬过来的新邻居吗?”
  
  奶奶说:”是呀!请进来聊呀!”
  
  那个荷兰婆很大方地开了篱笆门走了进来,与奶奶握手寒暄。那个十一二岁大的女孩就走到我面前,问我说:”喂,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腼腆地不知说什么好,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直接和外人面对面的接触。奶奶看我忸怩,就鼓励我说:”你日本兵都不怕,怎么对女孩子却害羞起来?”
  
  我想想对了,那次要杀我的日本兵问我怕不怕死?我都会镇定地回答说不怕,现在我就更应该大方才对!想到这里我就放了抓住奶奶的手,也忘了对上空”云团压境”的恐慌,我笑笑地对她说:”我叫陈陈。”
  
  她伸出右手对我说:”我叫爱莉莎。”
  
  我不懂她为什么要伸出右手,而且在说完了她叫爱莉莎之后,她的右手还伸得长长的沒缩回去。奶奶看到我们对话的情形,就在我背上捅了捅说:”握手呀!用右手握住她伸过来的手。”
  
  我记得了,刚才奶奶与荷兰婶婶拉手的样子,所以我就伸出右手和她握了握,她很滿意地笑了。
  
  从此,我们做了朋友。当时,我并不知道像这样的交往就叫做朋友,只是觉得我们在一起玩很快乐而已。
  
  爱莉莎自从和我做了朋友,因为有了伴,每天下午就会出来玩。当太阳已经转到我家背后,我家前面的小柏油路,已经被和我家同一排房子的屋影遮得涼爽舒适,爱莉莎就一定从她屋里推着脚车出来,见到我就叫:”陈陈,来,我们去兜圈圈!”
  
  于是,我就会爬上她脚车的后座,和她在我们家的附近兜起圈子来。我们家前面的小柏油路,沿着屋前大桥斜下的桥墩向左方一直伸展,到了桥墩的尽头,就和桥面伸展的大马路汇合。就在离汇合处不远的空地上,长着一棵巨大的印度橡树,其树干之粗,就是三个大人牵手合围也抱不住,而树身之大,就像一把巨伞,挡住了烈日,使周围土地涼爽舒適。所以在那印度橡树底下,几乎整天,都有几个卖小吃的小贩,把担子歇在树下叫卖。
  
  爱莉莎喜欢骑着脚车绕着印度橡树转一圈回来,然后,又再去转一圈回来。就这样一直圈着、圈着,直到傍晚前,一个日本巡逻兵出现之前,才结束回家。爱莉莎对我说:”我讨厌日本兵,我不要看到日本兵,我的爸爸和大哥,就是被日本兵抓去关在监牢里的。”
  
  就在爱莉莎回家不久,我就会听到,从完全沒有车辆经过寂靜的马路上,传来”嘀哒嘀哒”日本军靴踏在马路上的脚步声。一听到这样的脚步声,我就会把眼光望上桥上。果然,通过桥的栏杆,首先是看到移动着的日本步兵帽,接下来是帽下那个日本兵的脸,再来是胸部和他背着的步枪。如果看到了他的胸部,那就是他要走完桥面了。当他走进挡在我家前面向左斜下的桥墩时,我就可以看到他的整个身体了。只见他的腰部,还挂着长长的军刀呢!
  
  日本巡逻兵走路非常霸道,他是走在马路的正中央,脸臭臭,气凶凶,踏着正步沿着桥墩向北走,直到走过那棵巨大的印度橡树之后,他的身体被印度橡树遮挡了,我才看不到他了。
  
  每天下午,总是有一个皮肤黝黑的印尼土著,挑着一担麦芽糖,歇在桥墩边叫卖。奶奶一定会向他买一枝糖棒送给爱莉莎,我喜欢插在竹枝上用麦芽糖捏成鸟形的笛子。因为我可以坐在爱莉莎的后座上,让她随意地转圈圈,我也就在后座上随意地吹糖笛”迪一一迪一一”地玩。
  
  有时,天上会出现晚霞,说是”晚霞”,其实出现的并不晚,是在夕阳还未下山之前就已佈满天空。提起晚霞,我就记起在认识爱莉莎那天所看到的恐怖云团。但好在,那样恐怖的云团也只在那次出现过一次,以后就不再出现了。这样恐怖的云团,希望以后永远不会再出现!
  
  我和奶奶喜欢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看路景,在日军占领的年代里,下午的马路是静悄悄的,但,我们还能够看到左邻右舍的人在屋外活动的情景,看着对面火车站上面辽阔的晴空,而最高兴的就是出现了美丽的晚霞。
  
  如果出现了晚霞,爱莉莎也一定会从隔壁赶来,和我们坐在一起观賞。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的母亲就一定会来叫她回去吃饭,她就一定撒娇搖着身体说:”我不饿我不饿,我还不想吃我还不想吃……”


  
  奶奶就会对她母亲说:”等下爱莉莎会和我们一起吃,我们也都还沒吃晚饭。”
  
  她母亲也总是大方地说:”那就谢谢你啦!”
  
  有时爱莉莎会带我到她的家里玩,她带我到她睡觉的小房间,小房间里有她睡觉的小铁床,床边有一张小橱,橱内放满荷兰文的连环图画童话书,我最喜欢翻看这些连环图画书了。
  
  我会坐在她的床边,聚精会神地翻看这些图画精美的连环图画书,爱莉莎也一定坐在我的身边,随着我一頁一頁地翻看,就一頁一頁地给我讲解。
  
  有时爱莉莎会来我们家里玩,她喜欢跑到我们家后面,观看工人炼制酱油的工作。自从我们搬进现在住的这座大房子之后,爸爸和伯父,就把我们家的后面,做成酱油厂,请了两个土著工人天天炼制酱油。
  
  有时奶奶正在教我习练书法,爱莉莎来了,奶奶也会叫她和我一起学写毛笔字。她看到一块一块的中国汉字,总是感叹地说:”中国字好美丽呀,一块一块的就像小图画。”
  
  奶奶对她说:”中国字本来就是图画,经过几千年的演变,一直把图画的笔划简化減少,就成了今天的中国字。”


  
  “原來是这样的!”她就拿起毛笔,学着奶奶沾了墨,跟着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写了几个字喘了一口气说:”我很喜欢中国字,不过写起来很吃力!”
  
  她问奶奶刚才她写的几个字是什么意思,她又对奶奶说:”我天天来这里和奶奶学,可以吗?”她平时都跟着我称奶奶为”奶奶”的。
  
  “好呀,你就天天陪陈陈一起读书,一起写字。”
  
  就这样,她就成了我正式上学念书之前陪我读书的同伴,也许因为她比我大,理解力比我強,手力也比我大,所以奶奶教她时,一教就懂,而且字也写得比我好。奶奶总是称赞她:”爱莉莎真聪明,一教就会!”
  
  其实,九岁的我,早应该是坐在学校里读书的学生了,日本占领军也为供应占领地百姓的子女读书,把战前中国人开办的中文学校改为日语的”国民学校”。但奶奶说:”我们中国人的子女,不读敌人开办的日语学校!”奶奶又说:”小小的日本野心好大,现在又把战场开得到处都是,这里打,那里打,树立的敌人越来越多,不久就要四面楚歌啦,日本兵是蛮橫不久的!不会太久,中国就要打胜仗,等我们中国打了胜仗,陈陈再进中国学校念书也还不迟!”

  
  就这样,奶奶就天天在自己家里亲自教我读书了。
  
  爱莉莎和我是邻居,我们的两座屋子,中间只隔着一道不太高的墙,如果是大人,垫上一张桌子站在墙边,头就能够露出墙头看清隔壁屋内的情景。有时候晚间有紧急的事情要互相通知,在这样战乱的情势下,深夜时我们都不方便开了前门去到隔壁,所以爸爸就搬张桌子做垫,站在上面朝隔壁喊话知会。相反的,那位荷兰婶婶也会像爸爸一样,站在桌上在墙头上朝我们喊话。
  
  我家左边是一家华侨邻居,是传下好几代的,已经不会讲中国话的”侨生”。我们之间沒有来往,这不仅是中间隔着一条巷弄,而是因为他们在荷兰殖民时代进了荷兰学校,受的荷兰教育,去了中国化。他们家里自己家人之间,都是用荷语交谈的。他们长着中国人的身体,但思想精神已经是荷兰人了。他们遇到荷兰人巴结拍马,惟恐不被认可。但就偏偏轻视像我们才从中国来的第一代华侨。从他们在遇到我们右邻的荷兰人和遇到我们时,其不同的神情举止就可以看得出来。不过,奶奶并不介意他们的这些小举动。奶奶总是对我说:”我们大人有大量,不计小人过!”
  
  如果想起日本时代的那段時间,不单人祸天天发生,就是天灾也经常出现。有一天,我坐在爱莉莎脚车后座上在兜圈子,我正兴高彩烈地吹着糖笛”迪一一迪一一”地玩,突然見到路边的小贩和几个路人恐慌地奔跑,有个好心的印尼土著还对我们大喊:”快回家呀,龙卷风来了!”
  
  这时爱莉莎的脚车正好朝着回家的路上奔驰,我们听到了前面大桥的那边,从南方来的一股非常惊人的”呼呼”响声,只见南方的上空已被大风吹起乱飞的尘土枯叶纸屑遮得看不见天空,这片灰蒙蒙的尘土枯叶纸屑正向着我们压境而来,声势很是惊人!
  
  奶奶与隔壁的荷兰婶婶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外,都对我们大声呼喊。但她们在对我们喊些什么,我们都听不见,因为她们的叫喊声都被呼呼怒吼的风声盖住!
  
  爱莉莎拼尽全力踏着脚车,终于到了我家的篱笆门。奶奶早已把篱笆门开得大大的,爱莉莎骑着脚车直冲篱笆门进来,奶奶与荷兰婶婶这时才松了一口气。我和爱莉莎紧张地把脚车推进屋里,荷兰婶婶和奶奶也紧随后面跟着一起进来。当奶奶才把大门关紧,从南方吹来的风沙枯叶纸屑就从我家前面呼啸而过!我们从玻璃窗口望出去,真是一片昏天黑地,玻璃窗被大风扫得咯咯作响,耳鼓被屋外怒吼的风声震得头痛欲裂。
  
  我们大家都赶紧用双手掩住耳朵,心脏吓得扑扑乱跳!爱莉莎赶紧扑进荷兰婶婶的怀里,奶奶也把我抱住。这样惊吓地过了一阵,窗口开始有了亮光透进,呼呼的风声也开始转弱了,我们才紧张地从窗口察看外面的情況。啊呀,奶奶在庭院里种的花花草草,都被大风扫得一棵不剩!较重的花缽泥罈也被吹得東倒西歪,破碎不堪!


  
  在我家前面桥墩的斜坡上,正伏着几个来不及走避的印尼土著,他们上身的衣服被強风席捲得支离破碎,有的甚至光着上身,只剩左右兩臂还套着的短袖子!
  
  就在东边火车站辽阔的空地上,正竖着一支土灰色旋转着巨大的风柱,奶奶种的花花草草,几个土著穿的破碎衣片,还有枯枝枯叶纸屑,都附在那大柱上旋转!那支风柱越转越高,就在那风柱頂上,正飘着几片应该是火车站建筑物屋顶的鋅片!那风柱真的就像一条土灰色的巨龙,正向着无际的天空飞钻。那几片飞旋着的鋅片就像龙头,正高高地向着万里长空旋钻!
  
  这条龙,只看得我惊心动魄,终身难忘!
  
  奶奶的花花草草被龙卷走了,这就让奶奶又忙了起来。奶奶忙了,我也就不能闲着,总得要帮奶奶挖挖土,搬搬砖,提水浇花。结果,我家前面的庭院,就被奶奶打扮的比以前更加好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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