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治病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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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日本时期,还有另外一种让我深刻记着的事,那就是许多人,不论是印尼土著,或者是穷苦的华侨,因为沒有衣服穿,就用装米的麻袋,做成简单的上衣,或者下裙,围在身上御寒。
再有一件事就是,我们家里,天天都会有病人来求奶奶治病,有华侨,也有土著,但却以土著的病人占多数。奶奶给人治病的事,事因起于一次偶然突发的事件。有一天,在我们家里,奶奶在向一位土著米贩买米。那个米贩蹲在他的米担前,正用量米的升斗,一升一升地量着,用拉长的声音,像唱歌一样,把米一升一升地数着倒进了奶奶备好的空篓里。
我和抱着妹妹的妈妈,还有抱着堂弟的伯母,都兴致勃勃地围在他的担前看他量米,听他唱数。突然,他唱数的声音中断了,量米的动作停住了,人却軟瘫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妈妈伯母和我,都为他突如其来的事吓坏了。奶奶却不慌不忙地伸手在他鼻端前度了度,再拿起他的手在他腕上把了脉,然后就盘腿坐在他身边,一手按在他腰上的命门穴,做起全神灌注状,运起气来。不一下子,那人苏醒了,奶奶扶他坐在地上问他:”你今天吃了饭吗?”
他无力地苦笑了一下,微微地搖了搖头。奶奶就吩咐妈妈进去拿碗参了盐和糖的热水让他喝。他喝了热水,脸色开始好转。奶奶就叫他先休息一下,然后再叫妈妈进去拿碗热粥两块豆腐出来,叫他慢慢吃下。
他吃完了那碗粥,精神就来了,就又重新再量起米来。在奶奶还他米钱时,顺带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和人打架受了内伤,晚上遇冷会咳,痰中有血?”
他非常惊讶地看住奶奶说:”你怎么会知道呀?”
奶奶说:”是你的脉搏告诉我的。”
他就忿忿地对奶奶说,半个月前与一个偷鸡的小偷打了一架,鸡是保住了,但他的胸口却被小偷蹴了一脚,自那以后,晚上遇冷就咳,而且痰中有血,身体也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奶奶对他说:”我有药给你治。”说了就到后院拔了一把奶奶种植的药草出来,又对他说:”这一把可分两次用,用三碗水参了红糖煎成一碗乘热喝下,每晚服一次。至少要连服七晚。这样的草在水沟边很多,你拿了这个样本,不够的你可以在你家附近的水沟边去找。”
那米贩千恩万谢地拿了奶奶给的药草走了。大约过了十多天,那个米贩带了两个面带菜色的病人来,求奶奶给他们诊治。米贩很高兴地对奶奶说:”我吃了老太太给的药后,我的伤病好了,身体也变得更健壮。我这两位朋友病了很久,吃了一些药,可都沒有好。所以他们求我带来,请老太太救救他们。真对不起,我还沒有征得老太太的许可,就擅自把他们带来了,求老太太原谅,好不好?”
奶奶给他说得啼笑皆非,人即然来了,就只有治好他。后来,这两个病好的乡人,又再带他邻乡的病人来。在一个传一个的情形下,病人就来得越来越多了。奶奶给他们看病,从来不收诊費,而且还赠送他们药物。
他们这些乡下来的土人,虽然清苦,但都会记得恩惠,在他们田里收割之后,就会一个接一个的给奶奶送来他们收获到的东西,比如一小纸包的米,一两捆蔬菜,或者五六粒鸡蛋或鸭蛋,甚至还有人送来小鸡和小鸭的!
当时我们住的房子很大,是荷兰人转让给我们的荷式洋房。屋后有一片很大的后院,又刚好有一条半米宽的小溪流过我们的后院,奶奶就在溪边用竹片围圈,在圈内养鸡养鸭,还向乡人讨些菜种,就在后院的土地上种上蔬菜。
有几个来治病的乡人是穿着麻袋布制成的”衣服”,奶奶看他们可怜,就把我们家人的旧衫赠送给他们穿。有时因为旧衫尺寸太小,或只有女旧衫,但却要送给男人穿,奶奶就会叫妈妈或伯母,把旧衫拆了,重新改制成适合的衫裤送给他们。所以,我们一家,特別是奶奶,和这些从乡下来的土人,相处的非常融洽。
有一天,那个卖米的米贩慌慌张张地跑来找奶奶,要求奶奶到他乡里救治一个被人打成重伤的乡人。奶奶本着治病救人是义不容辞的事,就答应了。但奶奶看到天时已过了午时,而米贩的家乡离我们家至少有六七公里远,在走到他的家乡时天一定黑了,所以奶奶就做了天黑行路的准备。
其实,万隆城的街道马路,在荷兰殖民时代都装有路灯照明的。日本打进印尼后,正处在战乱时期,为安全措施,日本占领军晚间是不开路灯的。如果天上沒有月亮或者星星,地上一片漆黑,行路就难了。
奶奶把包东西用的黄色草纸搓成有手指那么粗的纸条,每条长约二十公分。搓了七八条那么多,浸了食油做成一条条小火把装进铁盒里备用,然后再拿了药酒药油,治外伤的药散,再从后院拔了几把内伤用的药草,和一盒火柴,一起装进布袋内。
在日本占领时期的万隆城,时间一过午时,路上就很少行人,因为怕天黑时赶不到家,路上会出麻烦的。所以过了午时,路上也找不到马车,这是因为沒有搭客可以招揽。要走时奶奶叫我去把她的籐条拐杖取来,然后她把布袋往腰上一扎,一手拄着拐杖,一手牵了我就走。
我们三个人,我,奶奶,和那个带路的米贩,形色匆匆地走在寂静无人的马路上。其实,下午的夕阳正当艳丽,但却沒有人敢出来享受。几个坐在马路边他们自家屋前台阶上的人,都用惊奇的眼光瞧着我们。偶然,棲息在路边大树上的小鸟,因为听到我们急促的脚步声,会发出一两声惊奇的鸣叫,就更使我感到,在这样的时刻,出走”远门”,到底是因为勇敢,还是有欠思量?
开始进入米贩家乡泥路的小道上了,小道两边都是浓郁的灌木和就像大伞一样的大树,夜虽未降临,但路却已暗了下来。
当走到那个重伤的小茅屋前,就听到了屋内嚎啕悲戚的哭声。那个米贩三步拼两步地冲进屋去,奶奶和我随后也跟着进去。只见在狭窄的茅屋地上,一个满头是血捲曲着身体的伤者,躺在一张草蓆上不动。围在他身边的男女都在嚎啕大哭,其中有一个曾给奶奶治过病的抬头对奶奶说:”他已死了!”
“啊一一”虽然已是意料中事,但奶奶还是啊了一声,接着奶奶就给死者念了一句回教给死者往生的咒语:”伊那里拉昔罗吉翁。”
这句令他们意外的咒语,使所有在场正哭着的人都怔住了,他们沒有想到奶奶会念回教的咒语,全屋人都感激地抬头望住奶奶,也都跟着奶奶念了一句:”伊那里拉昔罗吉翁。”
这句回教的往生咒语,是十多年前,公公奶奶从中国初来印尼,住在芝嘎壤乡下时,与当地的回教长老学来的。
十多年来,公公奶奶,爸爸妈妈,伯父伯母,经历过荷兰殖民统治的时代,现在日军占领的时代。公公奶奶他们,也搬了许多住处,改了几种营生,遇过几次大大小小的,宗教的、营生的、种族的、政治的排华事件。
就像奶奶说的,我们好人,老天爷是会保佑的。果然,我们全家,就在一次一次的排华凶险中渡过。真是逢凶化吉,化险為夷,反而与当地善良的人民,打成了一片,结成了牢固的友谊。这十多年来的变迁,就是我们家小小的沧海桑田。
因为屋内太窄,米贩和奶奶就坐在茅屋的门槛上。奶奶把我揽在她膝上,一面看着屋外乡下的景色,一面听着米贩讲述死者被打的经过。
原来这天中午,几个闲着的乡人聚在一起聊天,其中一个建议说:”我们不如到山边沼泽去捉黄鳝摸泥鳅,顺便摘几捆空心菜回来,改善改善伙食。”
结果他们就都跑去离家只有半公里的山边沼泽地,大家就在沼泽中摸泥鳅捉黄鳝,而死者因为脊椎骨犯了毛病不能弯腰下伏,就蹲在沼边採摘空心菜。
正当大家忙着时,从山上走下两个巡山的日本兵。因为看到日本兵,大家就赶忙的站起来向他们鞠躬。因为死者的脊椎骨僵硬,鞠躬不能弯到九十度,就被两个日本兵打了。米贩看到心中不忍,就对日本兵说:”他是脊椎骨有毛病,所以鞠躬时不能弯到九十度。”
一个日本兵就说:”我来帮他弯!”说了就走到死者背后,用手压住他的头部和肩部,而死者也尽全力配合,努力地做着弯腰的动作。他做到臉紅脖子粗,但他僵硬的脊骨就是弯不下来。
另一个日本兵还以为他在极力反抗,就说:”我也来帮忙!”就提起穿着军靴的脚,用力地往死者的心窝处蹴去,只听”咔”的一声,他的腰弯下了,但两眼翻白,口吐黄水,软瘫地倒在地上。
那两个日本兵看他倒地不动了,就拍了拍手,哈哈大笑地走了。日本兵一走,乡人就忙着把死者背回来,而米贩就慌忙地去找奶奶。
米贩讲到这里,天也黑下来了,奶奶就起身向死者的家人告辞,还塞给死者老婆两张钞票,帮她料理后事用的。
米贩看到奶奶今天是白跑了一趟,心中过意不去,就想陪送奶奶回去,奶奶认真地对他说:”现在天黑了,等下当你一个人走回来时,遇到日本兵会有麻烦的。我一个老太婆,带着一个小孙子,日本兵就不会太注意。所以你还是不要送的好!”
那个米贩想了想说:”天这么黑,老太太看得见路吗?”
奶奶从布袋里拿出铁盒,取出油纸条,用线绑在地上捡起的树枝上,再用火柴点燃油纸条,严然就成了一枝小火把,頓时照得周围通亮!
“哇一一老太太真有办法,那我就放心了,老太太还是早点回去吧!”
奶奶叫我举着火把在前面开路,她就在我的后面跟着。现在我做了公公,才懂得我们老人家走在子女的后面,在眼睛视线的范围内,才能够很好的看顾他们。
我们走在这条进村的小路上,路还沒有走完,”火把”却烧尽了。在我们刚点燃第二枝火把时,只见前面小道上站着两个大汉。两个大汉都手持砍刀,在等着我们走近。奶奶赶快追上两步,把我拉在身边。
这时,我听到其中一个大汉哈哈大笑说:”我道是谁敢在乡间的小道上行走,还点着火把呢,这么讲究!哈哈,原来却是一个支那老太婆,哈哈哈。”
另一个大汉舞着砍刀走过来,凶霸霸地对奶奶说:”把你的布袋交给我!把你的衣服,还有那个小孩的衣服都脫下来交给我!”
等他走近时,奶奶突然挥起籐条拐杖打在那人的右肩上,嘴里还说:”交给你个屁!”
但听那人”哼”的一声蹲下了,右手的砍刀掉在地上,他痛得龇牙咧嘴直”哼哼”。奶奶顺起一脚,把他踢到路边。那个嘲笑奶奶的大汉愣住了,我在奶奶身边也把火把举得高高的,就让四周照得更亮。奶奶用拐杖指着那人说:”来呀!来和支那老太婆打一架呀!”
在奶奶向他走去时,他却吓得大喊一声”媽呀一一”,一面挺着屁股就跑,还一面大叫:”啊呀呀,支那老太婆,请你别来,请你别来!”
这时,轮到我在奶奶身边大笑。
在第二枝火把燃尽时,我们刚好走出了那条进村的小道。就在我们踏上了寬敞的马路,天上的星星也在闪闪发光了。有了星光,就不用再点火把了。就在清淡的星光下,我们跨大步赶路。走到接近家了,却从转角处走出一个日本巡逻兵,他一看到我们,就对我们大喊:”什么人地干活!给我站住地干活!”
我听到他的喊叫,差点笑出声来,我觉得日本人讲话,总爱插上一句毫无关连的”干活””干活”的,真是好笑!
我们听话的站住了,等他走近时就向他深深地一鞠躬。他看到我们礼貌周到,凶焰去了一半,再看奶奶只是一个老太婆,我又是一个小孩子,略显意外,就问:”去那里的干活?”
“我们是去给人治病才回来的。”奶奶说。
“喔?”他指着奶奶腰上的布袋问:”里面什么地干活?”
奶奶把布袋放在地上打开来,从里面取出药酒药油和药草,再把铁盒打开取出油纸条给他看。他满意地点点头,再问:”你的家那里地干活?”
奶奶指着前面大桥说:”我的家就在那座桥的旁边。”
“喔!你是林太太的干活?治病治病地干活?”
“是呀!原來长官也知道我呀!”奶奶惊讶了。
“哈哈,土人干活地说的。林太太地干活,好地干活,好地干活!请,请!”他还摊开手来做恭请状。
“谢谢,有请长官到我家喝杯热茶。”奶奶诚心地邀请。
“热茶?”他心动似的,但他终于说道:”阿利嘎多!”他哈了哈腰再說:”我工作地干活,重要地干活!请,请!”
阿利嘎多,是日本语,谢谢的意思。原來日本人早就注意了奶奶,这是因为经常有土著病人,进出我家的原因。好在我们做的事,是治病救人的事。否則,那就不堪设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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