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节 在死神紧随的年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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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奶奶曾经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讲述一个失去了太阳的世界。那个世界一片黑暗，却偏偏有一个小男孩走失了父母，他就在黑暗中摸索着四处寻找父母。由于看不到景物，他从马路上一面叫喊爸爸妈妈，一面摸黑地走着。走着走着就走到了一座小山丘，他还不知道他已经迷失了道路。在凹凸不平的山丘上，又失足地滚进了河心，这时他才真正的吃了一惊，就吓得嚎啕大哭。他一边大哭一边想到爸爸妈妈已不在身边了，他是必须自己想办法离开这条河了。他一面哭着一面心慌意乱战战兢兢地在河上摸索，想离开这条大河。黑暗里的死神就在他的背后笑了，那死神伸出长长的手，想抓他回去当晚餐。正当死神的手快要触及小孩的肩膀时，天空突然电光一闪，降下了一位手持宝剑通体发光的神仙，只见他宝剑一挥，斩断了死神的手，救了那个小孩。那个通体发光的神仙把那小男孩送到正在惊慌失措的父母面前，并告诫那粗心大意的父母说：”小心看顾孩子，特别是在世界失去了太阳的时候，大地一片黑暗，万恶的死神，就喜欢躲在这样的黑暗里作祟！”
我，就像故事中过河的小男孩，走过了战争黑暗的日日夜夜，在黑暗中，闯过充满死神陷井的山谷，越过死神嬉戏凶险湍急的大河，死神总是紧紧地跟随在我的背后的。但我并没有死，死神对我无可奈何。如果我死了，现在我就不能舒适地坐下来给你们讲故事啦。
不过，提起死神，死神真的就来了。那件死神行凶的事，是发生在当时我的居住地：印尼。
那时我才九岁，是1944年吧？正是日本占领军占据印尼的年代。出事的那天，我正好陪奶奶要去一处乡下为产妇接生，那来接奶奶的土著”准父亲”，因为焦急老婆肚痛得厉害，就一直催着奶奶快跑，奶奶对他说：”不要跑，给日本兵看到了，会被抓去打死的！”
才讲到这里，真的就有两个土著不知为了何故急促地跑过我们身边，我们听到后面一声大喝：”给，给我地…地地…地站住地干，干活！！！”
那句喝声虽然又凶又响，但却是口吃的，我听了差点笑出声来。那两个土著却跑得更快了！随即就听到两声”砰””砰”！那两个土著就倒在只离我们三步远的前面，血从胸口喷出，随后就流了满地！我惊吓得差点站不住，赶快抱住奶奶，把脸深深地埋在奶奶的怀里躲藏。
紧接着，后面急促地跑来一个日本兵，手里正提着刚才杀人的步枪，凶恶地看住我们，我和奶奶，以及那个吓得直打哆嗦来接奶奶的土著就赶紧向他深深地鞠躬，
那日本兵狠狠地向我们一声大喝：”什，什么人地…地你地，地地干活？？”
看他结结巴巴到脸红脖子粗的样子十分滑稽，但看到他手里的步枪，马上就令我噤若寒蝉。本来就吓得直打哆嗦的土著被这日本兵口吃的一喝，就披靡软倒在地，还撒了一裤子尿。奶奶却镇定地指了指那个披靡在地的土著回答说：”他老婆要生孩子了，我要赶去给他老婆接生。”
“喔…”那个日本兵愣了一下，接着又凶凶地口吃的问：”你，你地…地地干活地…为，为什么不跑地跑地干活？”
奶奶说：”我们良民走路是好好走，不跑不跑地。”
他听奶奶这么说，气焰消了一半，重新打量了奶奶一下，就指着缠在奶奶腰上的布袋结结巴巴的说：”里，里面地…地地什么地干…干活？”
奶奶解下布袋，打开袋口伸给他看，对他说：”这是接生用的用具和药物，请长官查看。”
他的手伸进布袋里摸了摸，摸到一把剪刀就更凶地举到奶奶面前吃吃地说：”什，什么地…地地干活？？”
奶奶仔细地对他说：”孩子生出来时，胎盘和脐带还和母体相连，所以要用剪刀剪断。”
他听了想了想，就把剪刀交回奶奶，挥挥手叫我们走。这一次，死神算是擦边而过，好险哪！
事后，奶奶就教导我说：”遇到凶险的事，绝对不可惊吓害怕，惊吓害怕不但无济于事，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在这战乱的年代里，行事要谨慎小心，但恐怖凶险的事却随时都会突然发生，我们要镇定应对，才能化险为夷。”
奶奶的话我紧记在心，以后我也努力地使我勇敢起来，尽量学着奶奶那种镇定应付突发凶险的事。
有一次我们要去舅公的家，奶奶对我说：”等下，我们的马车一定经过日本警备部的大门，在大门口一定有日本兵站岗。我们远远的就要注意那个站岗的日本兵，一看到他在看我们，就要赶快深深地向他鞠躬。”
奶奶说了还特地坐到椅上表演鞠躬给我看。为什么要坐到椅上去表演呢？因为奶奶要师范我们坐在马车上鞠躬的动作。在去舅公家的时候，我很紧张地坐在马车上，眼睛总是很注意的看着远方，很怕会漏过一个日本兵沒有向他鞠躬而遭打。接近警备部了，奶奶提醒我：”陈陈，前面就是警备部，你注意看那个站在门口的日本兵！別忘了，在他一看到我们，就要马上鞠躬！”
这时，有一个中国男人从前方骑着一辆脚车过来，他在车上向那个日本兵弯腰鞠躬。因为脚车的扶手比较高，鞠躬不能做到九十度，就被那个日本兵用枪托打下脚车来。那人从脚车上摔下来时就在地上不动了，从他头上爆出血来。那个日本兵还用穿着军靴的脚踢到他翻了几翻。我看得差点晕了，就赶快伏在奶奶身上。奶奶在我背上轻轻地抚摸，一股暖流从奶奶的掌心传到我体内，把我的惊吓压了下去。奶奶还一面注意着警备部门口那个日本哨兵的举动一面对我说：”不要忘了奶奶教导的话，抬起头来镇定地看着那个日本兵，只有看清楚了我们才能决定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我想对啦，我不是要锻炼勇敢吗？于是我抬起头来看住那个日本兵，但我还是对奶奶说：”我吃惊于那个日本兵杀了人……”
奶奶说：”生老病苦死是人类必然的经历，有的人年纪老了才死，但有的人，年纪轻轻地就死了。有的人是因为病才死，有的人却是被人打死杀死的。死，只是人类最后的终点。那个骑脚车的人，算是走到终点了。我们不必去太介意死，就不会对有人被打死而产生恐惧，要勇敢地面对现实。更何况，你现在已经开始跟奶奶练武，练武的人是不怕打打杀杀的！”
奶奶的话，我虽然似懂非懂，但奶奶说的”练武的人是不怕打打杀杀的”使我终于坚定地坐正身体，努力地使自巳镇定，静观那日本兵的后续举动。
因为那个日本兵还沒有向我们这里看，我们的马车就不敢再向前走。等那日本兵发完了兽性，开始望向我们时，我和奶奶，以及那个土著的马车夫，都不约而同地向他深深地鞠躬，躬到我们的胸部都貼到大腿上。
到了舅公的家，舅公看到我还带着惊惧的神色，就关心地问我：”陈陈，你怎么啦？”
“陈陈看到日本兵打人，吓坏了。”奶奶对舅公说。
舅婆听奶奶这么说，就赶快倒了一杯热茶给我喝，压压惊。舅公看我喝了茶，就问奶奶说：“是不是被打死了？”
`于是奶奶就把在警备部前面所发生的事对舅公说了。舅公听了气得满脸通红，从牙缝里迸出了几句话：”禽兽不如的日本鬼子，天天都在做着伤天害理的事！”
于是舅公也把前两天发生的事讲给我们听：
原来舅么的隔壁住着从泉州来的一对年青夫妇，膝下已有了一个六岁大的男孩子，因为长得溫顺，所以大家都叫他”小顺子”。就和平时一样，那天早上，小顺子和左邻右舍的小朋友聚在小顺子的家门前玩跳房子。这时，正好轮到小顺子跳，他就伏下身子去撿搁在第一房阁的小石子。正是无巧不巧，就在他伏身去捡石子时，走来了一个日本巡逻兵！其余未轮到跳的孩子们看到日本兵来了，就都赶忙向那日本兵鞠躬。
当小顺子捡起小石子站起来时，那个日本兵已站在他的面前了！小顺子惊吓的发出一声”啊！”，然后就慌慌张张向那日本兵行个鞠躬礼。就在他弯下腰时，他的后腦被一只大掌压住了。还听了一句骂人的话：”八盖罗支那小子地干活！”
日本兵的手掌在小顺子头上摸了摸，还发出野兽般的冷笑声：”嘿嘿，嘿嘿！”然后提起掌来一掌重重地拍下，从嘴里还迸出一句：”打死你这支那小子地干活！”
小顺子应掌倒下，两眼突出，七孔流血，倒地不动了。他的小朋友们看到发生了这样的事，都吓得奔回家去。
当小顺子的母亲炒好菜出来叫小顺子进去吃饭时，看到小顺子惨死在地上，就像遭了雷击一样，差点晕倒在地。但她勉力支撑，为了要抱起小顺子，她必须尽力支撑不让自己倒下。她把小顺子抱在怀里，紧紧地抱在怀里，爱怜地在小顺子的小脸上亲了又亲，两眼刷刷地流出泪水，泪水就滴在小顺子的脸颊上。她悲痛地叫了一声：”小顺子呀，我的心肝宝贝，呜呼呼……”
她睁着流满泪水的眼睛看着小顺子一双突出的眼球说：”乖，小顺子乖，就因为你是个中国人，才被这天杀的日本鬼打死，呜呼呼……小顺子呀，天杀的日本鬼子呀……”
她望着小顺子一双突出的眼球，在那眼球上轻轻地亲了亲，又用母亲溫柔的舌头，把眼球周围的鲜血舐净。然后她对小顺子说：”乖，小顺子乖，让妈妈把你的眼球归位。”
她就用她溫柔的嘴唇，含住小顺子的眼球，再用暖暖的舌头，把小顺子的眼球推进眼眶里。她又用舌头舐净了鼻孔周围，嘴唇周围，耳孔周围的鲜血。然后她对小顺子说：”乖，妈妈的心肝宝貝，妈妈抱你进去睡一睡，明天起来，你又是一个中国人的小顺子！”
她抱着小顺子站了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喊一声：”日本鬼子，你听着，我们来世还要再做中国人!中国人是杀不完的!”
她把小顺子抱进屋里去，直到下午都沒有再见到她出来。
小顺子的父亲下午工作回来，看到大门开开，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三步拼两步地赶进屋里，他这一进去，也就沒有看到他出来。平时，晚饭之后，他一定会牵着小顺子来舅公家聊天。今晚，舅公等他们直等到深夜……
因为这天，舅公舅婆刚好外出办事，并不知道小顺子家里发生了这样惨绝人寰的事，所以，第二天一早，为探个究竟，舅公就走去小顺子的家，看到小顺子家的大门开开，一丝不祥的感觉一闪而过，就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去，只见小顺子的父母并排地吊在睡房的梁上！小顺子静静地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盖。在小顺子床头的墙上，写着两行血字，上面一行的字迹清秀，下面的一行字迹粗豪，两行字的句子一样：”我们来世还要再做中国人！”
这件惨绝人寰的事，舅公事后是听左邻右舍小顺子的小朋友们讲述才知道的。
小顺子一家的后事，还是舅公告知福清人的”玉融公会”，由玉融公会的喪事组料理。
听了舅公讲述小顺子只为了迟点向日本兵鞠躬就被日本兵打死的事，在我小小的心灵里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使我对日本兵产生极大的憤恨。坐在回家的马车上，我满脑子就迴旋着小顺子父母用血所写的一句话：”我们来世还要再做中国人！”
我问奶奶：”来世是什么意思？”
奶奶说：”来世是指人死了以后，他的灵魂投胎从新的母体里生出再成为一个人的世代。意思就是说，人死了以后又重新再生成人的那个世代。”
我虽然还是不大懂奶奶的解释，但我想，我将来还是要再做中国人的，就像小顺子的父母所说的一样。
马车又要经过日本警备部了，远远地见到警备部门前停着一辆卡车，在我们马车走近时，看到日本兵正把卡车上的一群妇女赶下来。在那群妇女里面，有中国女人，印尼土著妇女较多，还参了几个白皮肤蓝眼睛金头发的荷兰女人！她们都还年轻，最老的也只有妈妈和伯母那般年纪。围着看的几个日本兵个个都很兴奋，沒有了平时凶霸霸的脸相，有的更是”哈哈”的笑出声来！
“奇怪，今天日本兵怎么会变了样子？”我心想，更奇怪的就是还有几个日本兵抱着从车上被赶下来的荷兰婆，他们搂搂抱抱嘻嘻哈哈地一起走进警备部，而中国女人和印尼土著的妇女卻哭哭啼啼的。
我就奇怪地问奶奶说：”他们是做什么的？”
只見奶奶气红了脸，沒好气地说：”不要问！小孩子不懂事，不要问！”
我碰了一鼻子灰，心中不服，也就更加奇怪了：”今天可真的是怪了，连奶奶也变得奇怪了。奶奶平时总是说，不懂的就要问，今天怎么叫我不懂就不要问，真的是撞到邪了！”
我们的马车不敢继续前进，因为沒有一个日本兵在注意我们，在沒有向他们鞠躬之前就走，那可是要招来灾祸的。也许因为我们等得久了，有一个日本兵不耐烦地朝我们大力挥手，嘴里还用印尼话大声喊：”杯勒基！杯勒基！”(Pergi!Pergi!走开，走开的意思)。
我们赶忙朝他一鞠躬，然后就匆匆赶着马车离开了那个是非的惡地。
有一次，是我随奶奶去巴杀买菜时发生的。巴杀，是印尼语，市集的意思。不知为了何事，有一个日本兵会走到巴杀里面来。正伏下身体检菜的奶奶，刚好检完菜站直身体时，迎面走来一个日本兵，奶奶就赶紧深深地向他一鞠躬。而我因为正背向着那个日本兵，沒見到他走过来，就沒有向他鞠躬。奶奶吓得半死，急得向我大声喊道：”陈陈！”
我被奶奶这一声大喝吓得跳了起来，吃惊地望住奶奶。奶奶用手向前给我指了指，我这才看到一个日本兵已站到了我面前！我惊叫一声”啊！”就赶紧向他深深地一鞠躬。只听他像野兽一样发出两声”嘿嘿！”，接着一只大手就按到了我的头上！我吓得心脏差点就要从口里跳出来。
奶奶尽量憋住气不吭声，静观其变。只听那日本兵凶狠地问奶奶说：”你的孙子地干活？”
他说了就把我的头用力向下压，我被压得抬不起头来，只能用眼角勉力視察左右两边的情况。我从眼角的視线看到奶奶的右掌已泛起了红晕，这是奶奶劲力集中在掌上的表征。我知道，这是奶奶要出手搭救我了，看来，奶奶是要杀人了！
“是，長官。”我听到奶奶镇定的回答。
我在听他和奶奶问答，可他的大手却还一直压在我的头上，还不断地在我的后脑上摩來摩去，直摩到我全身毛骨悚然。这使我不期然地在脑海中浮现出警备部门前那个骑脚车的中国男人悲惨遭遇的情景。又记起了舅公诉说他邻居小顺子只因为迟了一点向日本兵鞠躬，就被日本兵打死的事。
”如果我死了，奶奶一定会给我报仇！”突然，这句话在我心中闪了一闪。为了配合奶妨，我就照着奶奶教我的呼吸法，慢慢地调息，集中精力于全身，这使我镇定了许多。而我又知道奶奶的能耐，只要奶奶出手，这个日本兵，是经不起奶奶的雷霆一掌的！
这时，他的大手又在我头上重重的压了压，就听他像破锣的声音说：”小孩地干活！你的怕死地干活不？”
我被他手掌压着的头虽然抬不起来，但我卻倔強地大声说：”不怕！”
“不怕？”他吃惊了，发出意外的声音说。
这时，就听奶奶说：”小孩子不懂事，他还不知道死是什么一回事。”
他收起了压在我头上的手，看了看奶奶，又再看看我，突然，他的口气变了，他说：”好！好地干活！你的勇敢地干活，我喜欢！哈哈哈！”他又摸了摸我的头，走了。
奶奶和我都松了一口气，巴杀里围观的众人也都安下了心。这一次，真的是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回来的，大概，是因为死神不在鬼门关里的缘故吧！发生了这次事情之后，使我以后出门，虽然还是小小年纪，却总是眼观六路，时时警惕。我们对日本兵总是做深深的九十度鞠躬，这不是因为我们怕死谄媚，而是不想遭到无谓的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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