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公堤就在我家门前,而今站着客厅的窗前,就可以眺望北堤头的双桥。
自从幽僻的西山路在2002年以后开始恢复的杨公堤,我们全家目睹了它的变迁。早在在1982年时,父亲在浙江省建筑设计院工作的时候,就在一篇论文中第一个提出了恢复杨公堤的建议,他做了大量的勘察和细致的调研工作。可以说,杨公堤与我家有着不解之缘,父亲的“高级建筑师”职称,也是由于那篇论文的提出而获得的。
长久以来,人们只要一提到西湖的长堤和“六桥”,大抵会想到以大诗人白居易命名的白堤,或者以苏东坡命名的苏堤。所谓“六桥”,当然是苏堤上的那六座桥了,也就是,跨虹、东浦、压堤、望山、锁澜和映波六桥。“六桥烟柳”是古时西湖二十四景中的一景,烟波浩渺的湖水之上,垂柳簇拥着六条小桥,给人以如梦如幻的想象。
其实,湖上还有一条堤和六座桥,那就是明代杨孟瑛治湖时筑起的杨公堤。只是杨公不如苏东坡、白居易那样才华洋溢,为杭州西湖留下了那么多脍炙人口的诗篇,他们的名字被历代游客传诵。百年以来,随着杨公堤的湮没,杨公的名字也蒙上了历史尘埃。
清代的《西湖游览志余》有这样的记载:“西湖开浚之绩,古今尤著者,白乐天、苏子瞻、杨温甫三公而已。”
美色是“祸水”
南宋定都临安后,朝廷在西湖边营造宫室,君臣沉醉于湖山美色,群臣纵逸,耽乐山水,不复汴京之泪。柳耆卿一篇《望海潮》,把杭州的“东南形胜,三吴会都,烟柳画桥,参差十万人家”写得淋漓尽致,以至于金主完颜亮闻歌观画,遂起投鞭长江,挥兵南侵,“饮马吴山第一峰”之意。一首:“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的诗词,把南宋王朝沉迷于山水声色,刻画得如绘如临。
千百年来,人们把南宋亡国的“祸水”,迁怒于西湖山水太美了,犹如西施长得太漂亮了,致使吴王夫差沉溺于女色,而遭来杀身大祸。因而,元代以后,人们对于西湖废而不治,造成了历年荒芜,河堤倒坍,湖中长满葑草,湖周泥土淤积,湖面杂草蔓合雍塞,满目凄凉。“湖面沦为桑田,六桥之下,水流如线,葑草弥蔓不绝,湖面蕴藻横生,荒芜不堪。”
时到明代初年,官府仿佛对西湖仍抱着元代类似的观念,山水玩物消志,将“亡国”责任推给西湖,任凭人们“编笆打围”,种菱牟利”。当时,西湖湮塞,葑土日繁,秽物横流,水面为僧民所占,湖山美色几近淹没。
杨公开浚西湖
明正德元年(1505),杨孟瑛出任杭州知府,此时,西湖已经“湖底朝天,里湖淤浅,多为田桑之地,行游者日稀。”
杨公到了杭州,面对着这种凄凉景象,深感忧虑,力排众议,上表朝廷,称之:“杭州为人物之都会,财赋之奥区,前贤建立之城廓,南跨吴山,北兜武林,左带长江,右临湖曲。所以全形势而周脉络,钟灵毓秀于其中。若西湖占塞,则形势破坏,生殖不繁。”
杨孟瑛认为,如果西湖任其荒芜,杭州就会破损,城西无险可守,奸寇易滋,百姓有复饮卤水之苦,导致运河枯涩,运输阻滞,于商贸不利,也有碍湖周农田灌溉。
虽然当时疏浚西湖已迫在眉睫,却也并非轻而易举之事,疏滩西湖不仅耗费银两,而且遭到许多人的反对。因此,开倡疏浚之人必须要廉洁刚毅,豁达大度。清代《西湖游览志余》记载:“开浚西湖,不惟任怨。抑且费财,非有廉毅之才,豁达大度者,不能举也。”
况且,明代开浚西湖不如唐宋时期,白居易、苏东坡守杭那么宽松,需层层报批,官官复议。如记载中所言:“今考白乐天之疏湖,无开滩奏状,意其时法禁宽洪,守土者便宜举事,汪烦陈情。”
杨公到任后,上疏于哲宗,复具申于三省,凡钱米工役,具有成算。“先申巡台藩臬,俟其报可;然后敢白于朝,上工部说议,再俟报可,然后兴事。”
朝迁准奏后,出榜谕告示,尽诉疏滩之利害,防止闹事。杨公疏浚西湖工程浩大,用银二万千余两,工日六百七十万个,拆毁湖中田荡三千四百八十一亩,一个唐宋时的西湖旧貌又展雉姿。
杨孟瑛令民工将湖中挖起的葑泥在西里湖又筑了一条与苏堤并行的长堤,堤上也有六桥,后人称之杨公堤。清《湖山便览》载:“杨堤在里湖西岸,与苏公堤相对。明正德初,郡守杨温甫开浚西湖,遂于此筑堤建桥,谓里六桥也。”
杨公虽为开浚西湖立了大功,然官场并不如意,终遭弹劾。有人以“终以开除额税未明,乃以少京尹再署府事,而竟以物议罢免。”
恢复杨公堤
2002、2003年的恢复杨公堤是在杭州市委提出“旅游西进”后,首个较为显眼的项目。平时清幽的西山路筑成杨公堤后,节假日人涌如潮。特别是市委提出“西湖沿线公园全部免票”,为杭州旅游业注入了强大的动力。
杨公堤的重新构筑,给予西湖旅游业增添了更为宽广和全新的概念,也给湖西旅游注入了新的活力。虽然杨堤有丰富的文化底蕴,且就在西湖的西边。西湖的东部沿岸就是繁华的湖滨路;北部是老宅文化厚实的北山路;南部是静幽的南山路,都已经得到开发,惟独西部沿岸的西山路尚未有效开发。
西山路虽然现实遗留地面的实物不多,除了已有的曲院风荷公园、花圃、郭庄、京剧演员盖叫天旧居、花港观鱼等景观外,需要重新规划构筑新景点以填补景区景观文化。
根据遗存,新辟的景点有“金沙醇浓”,弘扬的是南宋时曲院风荷内酿“官酒”的民俗文化;“法相探春、茅乡水情、山台洋韵”则需要重新构画。使得堤首的“曲院风荷”公园一直延伸到堤尾的花港观鱼公园。
堤上的“里六桥”在里湖沿岸,与苏公堤相对,一直被认为是杨孟瑛疏浚西湖时开筑的,其实,在杨公之前已经有了北面三桥,杨公只筑了南面的三桥而已。
清代,《西湖游览志》对此有记载:“近北三桥,宋已有之,杨公所筑南三桥耳,其名小立,今拟定之。第一桥近净空院,玉泉水出之,题‘环碧’;第二桥金沙滩水出之,题‘流金’,第三桥近龙潭,深不可测,传有巨龙出,没名‘卧龙’;沿堤屈曲,苍翠掩映,题曰‘隐秀’;第五桥西挹高峰,旧有三贤祠,曰‘景行’;第六桥自定香桥而入,有虎跑、珍珠二泉之水,其源长矣,题曰‘浚源’。杭人并苏堤六桥,合称‘西湖十二桥’”。
杨公堤以西的土地,开发前是田地、民居,开发后借助湖西的山水地貌特征,构筑了山复水绕的自然景观,沿岸碎石铺路,块木栈道,草亭石桥,山水相依,湖水自然地沉浸在山体之中,与群山连成一片,令人不觉有“发思古之幽情”的雅兴。
湖畔浅水区种植了大量芦苇、菰、水芹、香蒲等挺水植物,湖山由此增添了更多自然气息和野趣,波光潋滟的风景,重温了“舟行芦荡,野鸭惊起”、“一行白鹭上青天”的古意。游客弃舟上岸,寻花问柳,可以充分享受大自然的幽情美景。
湖岸眠牛山东端临水有一小码头,上设一座山门牌坊,循阶而上,就是于谦祠堂。
于谦为明代政治家、军事家、诗人,钱塘人。他与岳飞、张苍水并称“西湖三杰”。于谦为官三十年,清明廉正,人称“于青天”。英宗时,任兵部尚书,大义凛然,不阿权贵,终遭陷害,屈死狱中。
西湖正因为衬映了这些先贤的丰功伟绩才能常葆“霞光映碧波,水色人心清”。
杨公堤的恢复,令湖西山水、人文有机相融,构筑了一幅堤桥交融、水环山抱的美景图,形成“柳堤岸花、葛沼芦滩、水网湿地”的新景观,为西湖旅游史翻开了新的一页。
不过,美中不足的是,杨堤上最具人气的二个景点,一个是清代西湖十八景之一丁家山的“蕉石呜琴”;另一个是已列为省级文保单位的“康庄”,民国时,称之“湖西第一胜地”,却因种种原因难于向公众开放,使得杨公堤为之逊色不少。
“康庄传奇”
杨公堤上有康庄知道的人可能不多。
康庄者,乃晚清名士康有为之别墅也。清末,康有为冲破清代“士人不干政”的禁令,领衔公车上书,拒签马关条约;领导戊戌变法,提倡改良政治,筹划君主立宪。未料,1898年8月,慈禧发动宫廷政变,软禁光绪于瀛台,重新垂帘听政。同时,关闭京师九门,停运京津铁路,下令追捕维新领袖,改革随之夭折。
康有为遭清廷通缉,亡命海外,在现代史上留下了浓重的一笔。但是一般人大抵不知康有为辛亥革命之后的动向。此一史迹将康先生与杨公堤相联系。
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清政府被推翻,民国建立。对康有为的通缉随之撤销,康先生才得以返回国内,先后在上海、青岛、杭州等地居住。
国民政府鉴于康有为“力主民主,倡言革新,引进西法,改良吏治,广开言路”等维新思想而名重一时,对他以礼相待。1916年,康有为到杭,时浙江督军吕公望亲自安排康先生入住西山路(杨公堤)的刘庄,备受各方器重。
刘庄濒湖背山,环境幽静,山清水秀,颇具江南园林风貌,而且交通便捷,为一著名私家园林。其时,庄主刘学洵经商周转不灵,将庄院典押,才使得康有为乘时入住。
未料,康先生在此小住之后,甚为满意,竟然不想离开了,便在庄北丁家山择地另建了一幢房屋。山下立有山门,康先生在门上亲题“康庄”二字。
1932年出版的《西湖新志》这样说:“康庄,一名‘一天庐’,在丁家山上。为南海康有为别业。沿径而上,有岫筠亭,最高处有屋三楹,额曰开天天室,其地即蕉石山房遗址。颇多奇石,亦湖上一胜景也”。
丁家山是西湖西部临湖的一个半岛,与湖中的小岛孤山遥相对应,人称“小孤山”。清浙省总督李卫在此辟山道,植桃柳梅李等,山间筑有草亭楼台,游人盘旋而上,可登山观湖赏景。山下,有一岩壁,高一丈许,前有一石,卓立如屏,形如芭蕉,称之蕉屏。屏内石桌、石床、石几等一应俱全。屏石光洁无尘,润滑莹亮,古人携琴于此,弹奏唱曲,伴和着风声浪涛,悠扬醉人,令人赏心悦耳。这就是清代西湖十八景之一“蕉石鸣琴”景点。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作家钟毓龙著《说杭州》一书中有这样一段话:“有巨石,形如蕉叶,上镌蕉石鸣琴四字,为清十八景之一。传清雍正浙总督李卫常于此鼓琴,故名。”
清《湖山便览》也有记载:“磴道之南壁高丈许,前一巨石,卓立如屏,屏内石床、石几、冷然虚立,雅宜鼓琴。古音疏越,响入秋云,高山流水,辄于此间遇之,曰蕉石鸣琴也”。
康庄筑于蕉石鸣琴之上,其山又名一天山,取自“水天一色”之意,康将此屋命名为“一天园”。临湖书房四面都设有窗子,立于室内,可俯视西湖山水,远眺苏公堤等湖上胜景。康有为对此园甚为满意,洋洋自得地在当时报上写了一篇《一天园记》,称:“园在杭之西湖丁家山之上,旧名一天山,吾以山之名名吾园。屋以南高峰、九曜山、紫金山、玉泉、凤凰山、吴山为左恒,以天竺、灵隐、北高峰、栖霞岭、葛岭为右墙。杭城井闾,楼观万家,烟树点画”云云,不乏溢美之词。
《民国时期的杭州》一书这样记载:“从大门入园,便见百竹深深,中通一曲幽径,有亭名筠岫。转入沿山,石蹬200余级。弯曲高下,行有戒心,名却曲蹬,拾级而上至开天天室。室前有岩石数方,高岩尢立,上刻康庄、潜岩等字。最高处有台,题廖天,登台四顾,南高峰、琅当岭,众木葱葱;视苏、白二堤如锦带银涤,眺杭城群屋,万家鳞栉,尽在目下;近看西湖,水平如镜,故为西湖眺望最胜处也”。
据传,当年一天园内有人天庐、明瑟亭、饮幽亭、石老云荒馆、四照阁等景观。园中广植奇花异草,珍贵树种,屋内挂有名人书画题刻。还藏有当年皇上恩赐的古玩字画,外国皇帝坐过的龙椅,某将军的佩剑等等。康有为时声名显赫,康庄也因之高朋满座。康有为在此大宴宾客,欢歌弹唱,通宵达旦,为路人侧目。
1929年出版的《西湖名胜快览》将康庄列为“湖西第一胜景”,这样说:“环湖大小名园、别墅,杭人称之‘庄’争奇斗胜,各极心工。其清雅绝伦,而结构犹佳者,第一康庄,康有为之别墅也。小屋三楹,踞丁家山巅。山环水抱,远近四眺,凡烟波之澹荡,楼殿之参差,气象万千,尽收眼底,此乃湖西第一胜景地也。”
康先生入住丁家山后,遍游湖山,浪迹天涯。虽然得到政府器重,但是仍不悔初衷,一味鼓吹君主立宪,力主复辟清廷。
1917年4月,辨帅张勋领兵进京复辟清廷,邀康有为北上,共商复国大计。康闻讯,大喜过望。康庄一时高朋云集,宾客如流,众多前清遗老纷纷弹冠相庆。康庄门前一时车龙水马,好不热闹。未料,张勋复辟失败,康有为极度痛心,再次陷于冷落失意之中,康庄也因此落入“门庭冷落车马稀”的境地。
康先生自撰楹联,曰:“割据湖山少许,操鸟兽草木之权,斯亦为政,游戏世界无量,极泉石烟云之胜;聊乐我魂。”此中不难看出,康保皇失败后的心情。
据1937年《越风》透露,先生虽被时人尊为“康圣人”,然圣人竟也与“凡人”一般,晚年独居,不耐寂寞,康有为垂青于一位妙龄女子,闹出不少花边新闻。
每到黄昏,常见一老一少徜徉于山水之间,不知者以为是祖父携孙女共游。此景,时人嘲为“梨花海棠,间亦白发红袖,相映成趣”,此女子为何许人也?
据载,就是寄居附近郭庄的七姨太。七姨太寡居郭庄多年,生活无着。康有为念及亡友之情来照顾他的孤嫠,未料,日久生情,自此二人形影不离。七姨太与康先生结缡后,迎居康庄。据载,康圣人归道之后,七姨太亦矢志守节以报先生情爱,此乃后话不提。
1927年,康有为病逝。同年,北伐军攻占杭州,民国政府下令查封一天园,称康为“保皇余逆,占据公山”。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西湖新志》记载:“康有为因占用公山,故常有诉讼,但康先生为海内名人,终无结果。后康庄没收,并渐荒芜,蕉石鸣琴旧址仍在。”
二战时期,康庄被毁,庭院荒废。一天园终于翻过了史册上颇有色彩的一页。
解放后,一天园并入刘庄,成为西湖国宾馆的一部分。上世纪中叶,主席多次到杭,入住刘庄。1953年,毛主席曾在刘庄主持一个多月的读书会,其时,中央多位领导在此读书,讨论国家方针政策。这里风景优美,环境幽僻,湖山胜处为读书胜地。首长们在此边读、边议、边记,为国家未来发展规划了许许多多宏伟蓝图。
现在,这座古色古香、青瓦粉墙的房屋仍在杨公堤的丁家山下,门上方挂着一块黑字金粉匾额,上书:“毛泽东读书处”六字,省级文保单位,现为西湖国宾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