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8节 砖工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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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黄成了三工区主任周三的兵。
老房邻里与儿时朋友兼同班同学的二人,继执勤排和收容所后,又开始了一起上下班。
牛黄意外来到自己身边,他的明达直快与自己的深藏不露恰成最佳组合,周三如虎添翼,高兴之余二人联手,将一个占公司人数最多,工作量最大的三工区,搞得虎虎生色,模样大变。
与此同时,基层工作琐碎事务多,二人每天到下班几乎都是四周漆黑一团,回到家,草草吃饭洗漱后,就上床休息;因为明天一早又得起来忙忙碌碌。
老爸老妈和周伯知道又二人在一起工作后,高兴却有些担心:话说人长性长,牛黄与周三性格脾气都截然不同,不能再像小时那样啦,久了或许哥儿俩会变成冤家?坏了两人多年的友情和两家的和睦。
听烦了父母们的聒噪唠叨与耳提面命,周三便将工区底楼两间库房合一,腾出了一间作为二人的宿舍,又对家里编了个借口,二人便欢天喜地的住了进去。
牛黄慎重向周三提出:要一沉到底,拜个师傅真正学点本事,他烦透了那种整天与人打交道斗心眼的办公室工作。
周三说:“还不是一句话么?说,你看上了那个师傅?我叫来就是。”,牛黄道:“叫来怕不行吧?还是我自己去拜请嘛。伍师傅怎么样?”,周三沉吟道:“技术倒是整个公司数一数二,就是脾气有点怪哟。”,“重要的是技术,依我看,今后的中国恐怕还是要以学技术和有真本事为主,那些吵吵嚷嚷革什么命的,终要退出历史舞台。”
周三做个鬼脸:“那以后做坐公室的就必定要淘汰罗?干脆,我们二人都去学技术算啦!”
最后,牛黄同意周三的提议:以三工区办公室助理身份拜师即学技术又为工区工作云云。
在牛黄诚心诚意的请拜下,已有三个徒弟的伍师傅,同意接他为徒,前提有二:师傅说啥做啥、每星期孝敬师傅一壶白酒(约二斤半)。拜师酒喝过后,牛黄就正式跟着师傅上班了啦……
当然,还肩负着暗察民情和辅佐周三的重任……
第一天上班,牛黄就被师傅吼了。
拎着师傅的工具用具按时来到工地的牛黄,刚放下手中沉重的工具,就听见师傅一声闷喝:“回去!”,牛黄以为师傅在喝别人,不在意。又是一声闷喝:“回去!”,旁边的二师弟捅捅他:“叫你哩。”
牛黄忙回头,“你这是来抹泥巴呢?还是来坐办公室?”,师傅捏捏大徒弟塞在自己指缝间的烟卷,也不望牛黄道:“抹泥巴呢,就换换衣服。点上!”大徒弟忙擦亮火柴,凑到师傅嘴旁。
牛黄脸红到耳根,好在这工地离宿舍不远,便忙忙地跑回换了衣服。
师傅把工作大致交待后,砌起一米高的砖墙基,左右墙角麻绳一拉,顺手捡起二块木屑往麻绳上一夹,招呼道:“二徒和四徒砌墙,顺着这条线往上砌;大徒和三徒跟我上梁。”,师傅领着他俩往屋脊上爬,二徒吊儿郎当的拿起块红砖,在手中轻松一摔:“干吧,学着我的样。”,牛黄也拿起块红砖,学着他在自己手中一摔,却摔不起来。“还早哩,这不比你在公司坐办公室,要有巧力。”
牛黄一手拿砖,一手握着锃亮的砖刀从灰桶里挑出泥灰,抹在砖块和墙砖,再将手中的砖块死死粘盖在基墙头上,并学着二徒样,用砖刀在砖上使劲敲打。
二徒叫了起来:“灰要抹满,你看看你,只抹了一大半,这是空心砖要出事的。”
二徒飞快的砌砖,待砌到一层便停下,靠近墙头用眼仔细瞄瞄。牛黄瞧在眼里,也学着他那样砌到一层便停下,靠近墙头用眼仔细瞄瞄。
不防师傅回来打雷般吼叫:“四徒,你看你,要斜到河里边喝水罗。”,听见师傅的叫声,牛黄停下手中的活,跑到墙头看去,果然,自己砌的那几层砖,越上往越斜,最上面的斜到快要暴出来啦。
牛黄吓一跳,忙一块块取下来重新砌。二徒幸灾乐祸的讥笑道:“取啥子嘛?就这样斜到长江去水算啦。”,牛黄没好气的瞪一他眼,赌气又开始向上砌砖。经过他几次砌上又撤下,好歹总算把砖块垒了上去。
谁知师傅回来看到后,又吼开了:“叫你别慌你偏要慌,你看你,都砌成什么样儿了?”
牛黄不好意思的搔搔头皮,师傅便手把手的交。师傅砌一块砖唠叨一声:“哎,咱这是手上活,干好干坏,全凭心诚。要是过去,你不遭你师爷敲脑袋瓜子才怪。”
旁边挑灰桶的大嫂子笑道:“要是过去呀,你头上早起几个包啦。长个记心记着吧,对自己有好处。”,二徒接过话茬儿:“我就没少被师傅敲,头上现在还疼着呢。”
师傅眼一瞪:“忙你自己的,想挨敲啦?”,牛黄认真道:“师傅,我看你那么容易就砌了上去,我怎么总是砌得斜?有什么秘方没有哇师傅?”,“秘方?什么秘方?”师傅瞧瞧牛黄,没好气道:“凡事都有个难,多练就行。记到吊线时:锥子对准绳子。绳子对准鼻子,鼻子对准锤子,三点成一线,砖块自然直。”
“锤子再对着卵子,更直!”二徒弟眨巴着眼开玩笑,被师傅那么一瞅,就吓了回去。
说话当儿,上梁的大徒三徒回来了。
大徒搓搓手道:“师傅,那檩子太旧,踩不得哟,怕要出事。”,“咋?踩不得?我再看看。”,师傅忙忙地就要走,忽又回头道:“二徒,你帮四徒看着点,莫要出错。”,望着师傅离去的背影,二徒为以为然的耸耸肩,拿起了砖刀,想想对牛黄说:“把你那把砖刀给我用用,要知道,这是师傅专为你用弹簧钢打的。”
接过牛黄递给的砖刀,让牛黄在一边递砖块看学,自个儿哼着歌一层层地向上砌着。
忽然,三徒飞跑过来:“这里先放倒,师傅喊全部上去哩!”
顺着吱吱鸣鸣长长的一块搭板,牛黄终于颤栗栗的爬到了房顶上。
师傅见了他很高兴,破例的咧嘴笑了笑;三个师哥见坐办公室的牛黄也上了房顶,扬眉吐气似的拍拍自个儿的胸膛:“怎么样?四师弟,比你原先那捞什子办公室好玩吧?视野开阔,远山近水,顶上风光无限哟!”
可不,站在四层楼高的房顶望去,那颠连极目的房浪,自脚下一波波地向远方伸延;远方,几处正在破土动工的高层脚手架,据说修的是金鑫大酒店和沙拉商场,将来是本市数得上的高楼;脚下,纱布条条似的大街,弯弯曲曲,忽儿穿行在瓦浪中,忽地蜿蜒自幽暗里,上面像蚂蚱般的斑斑点点,是行人。牛黄忽然感到头晕。
人啊,在地上都觉得自己高大挺拔,不可一世;站得更高一瞧,嗬嗬,这人不就跟蚂蚁一样吗?一样的渺小可怜!
微风吹来,扬起灰尘。牛黄只觉得满眼迷糊,鼻孔不通,像有不少灰尘粘在自己身上。
这般想着,牛黄越发不舒服起来,忍不住便“啊哟”一声,打个响亮的喷嚏。师傅瞧瞧他,说:“老四可以下去啦,就在下面接瓦吧。”,牛黄一怔,道:“不,我就在上面,老三下去吧。”,还是个孩子的老三不干了:“谁怕谁下,我就跟着师傅在上面揭瓦。”,牛黄笑笑,顺檩距揭起一串串瓦片。那瓦片不知有多少年啦,拿在手中稍不注意就碎裂,一揭便扬起缕缕灰尘……
不一会儿,牛黄眉毛胡子上都粘满灰尘,远远望去,就像一位提前到来的圣诞老人。
干着干着,牛黄只觉得全身发热,汗珠冒了出来。
牛黄无意中低头一望,看见屋子里蒙上报纸的家具和床铺。阳光透亮的射进,屋子里通亮,牛黄发现那是一张很少见的架子床。架子床雕花镂空,内处几层,足足塞满了整间房。一双晶亮的眼睛,正一动不动的望着自己。
牛黄一怔,再细看,是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小女孩朝牛黄笑着,晃动着手指,嘴里说:“叔叔,你们是天使吗?”,“我们是天使!”牛黄还未回答,身边的三徒早捏着嗓门儿开了腔。“那,给小朋友带了什么来呀?”,“好听的歌儿,还有问候呢!”牛黄柔声说:“小朋友,你一个在家呀?”,“爸爸走啦,妈妈说他到天国去啦。叔叔,天国在哪儿呢?我想去找爸爸,我想他啦!”
牛黄顿顿,说:“天国很远,你走不到的,要不,我帮你捎信吧。”,小女孩先是失望,后又高兴的拍着小手:“要得、要得,叔叔帮我捎信,叫爸爸快回来,说说我不喜欢爷爷。”
“盘盘,你在跟谁说话?”一位老头弯腰走了进来。“天使叔叔!”小女孩儿指着瓦片快要揭尽的房顶。老头儿向上望望,一把扯起小女孩儿:“这是什么天使?修房子的小工罢了;你不学好,长大了就跟他们一样,整天日晒雨淋,爬房顶,吃灰尘。不学好嘛,嗯?”
牛黄沉默下来,老头拽着小女孩儿出去了。
二徒见师傅没注意,冲着牛黄眨眨眼,一撒手,噼里哗拉的一大迭瓦片狠狠砸在架子床上,顿时灰尘迷漫。老头闻声冲了进来,见渐渐散开的灰尘中,原先神气傲立架子床已塌陷,一长根砸断了的雕花镂空的床架子,颓败的斜撬起冲着空空房顶。
“哎呀,我的妈呀!”老头儿失声叫起来:“祖上传下的,这下全毁啦,赔,你们赔我!”,师傅大喝一声:“老二,怎么回事?”,“我正托着瓦,不防一粒灰尘飞进了眼睛。”二徒故作丧气的望着师傅。
师傅无奈摇摇头,忙下来劝老头儿……
晚上,牛黄把此事讲了,周三心不在嫣的听着。
未了,一笑:“不当官不知天高地厚,这类事天天发生,”,见牛黄瞧着自己,周三摇头说:“基层这些大爷的小动作多着哩,怪得你想都想不出;公开批评吗?说了等于没说,过几天照样。都是户主投诉,又没有真凭实据,顶破天扣奖金,反正你又不能开除,说多了只会给自己添麻烦,成为自个儿的对立面。不公开批评吗?爷们又处处给你摆烂摊子,善后工作更难做。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敲打加敲打算啦。”
牛黄不禁笑道:“怎么一当官,周主任也是这样搓包包散哟?”
周三也笑了:“不这样没法工作啊,真的,我算知道了原先王主任的苦衷。就说你那个师傅,脾气倔得精怪,他的徒弟,只能自个儿处罚;组织上要处理的话,他非跟你闹翻天,还来不来点玩罢工。老头儿人缘好,有号召力哩,他一闹,别的师傅一定跟着起哄,你往后自个儿瞧吧。”
牛黄摇头说:“这哪行?不是就没有王法了么?”,“你呀,还是公司坐办公室那套思维。”周三站起来,给他倒杯开水,再坐下慢条斯理的说:“这不行呀,牛黄,要沉下去,就彻底沉下去。只有这样,你才会在鄙视厌恶中,真正发现工人们闪光明亮的东西。”
周三摔着那条自殘的左胳膊肘儿,哈着气:“这鬼东西,一有麻酸疼明天准下雨。牛黄,明天不要上房顶了,这样危险。”,牛黄淡淡道:“谢谢,叫我当逃兵?你可真好呀。”,“算啦,上次你老妈找我,怪我不让你坐办公室而喜欢上爬房顶,这……
嘿,咱哥儿们,怎样说呢?”,
二人就背靠背的躺在各自床铺上,想各自的心事。
牛黄掏出蓉容的来信,津津有味的读着。
蓉容告诉他:……自己现在村小学代课,一切安好勿念!上次寄的糖果收到了,村小学的老师们都尝到啦,直夸呢?……最近,形势紧张,风雨欲来,风声鹤唳……听说天安门广场暴徒示威打砸枪,杀人放火,中国又是怎么啦?会不会影响到现在农村的知青回城?……唉,人各一方,书信传情!好好保重罢……
纤秀的字迹,宛若蓉容在耳边娓娓而谈。牛黄收好信,抓过床头边堆放的书本,掀开当作书签的纸条,默默接着上次未读完的章节读:“……葛利高里轻轻地支撑着充满了疲倦的甜蜜声音的身体,回到内室去啦。他睡下去。觉得嘴唇上还保留着姮克西尼亚嘴唇上的咸味。脑子还念念不忘那个哥萨克妇人拚命要求爱抚的身体,以及身上的气味……”
他迷迷糊糊的闭上眼睛。
深夜12多钟,宿舍的门被猛然拍响。
楼上楼下都被惊起,牛黄开了门,满眼是雄纠纠背钢枪的解放军,戴大沿帽的公安和箍着红袖章的纠察。
“紧急检查,出示证件!”,牛黄和周三掏出证件,一位军官模样的军人接过,仔细检查,又用强光手电茼照照二人的脸,仿佛屋子里大开着的灯光不够明亮。军人将证件还给二人:“睡吧,锁好门防盗!”,一群人又湧上了二楼。
有收容所工作经验的牛黄周三相互望望:恐怕跟近日传说的天安门事件有关,什么人漏了网?值得如此行师动众,草木皆兵?嗨,不过又是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示威罢啦。
“哈”周三打出个长长的哈欠:“拉灯,睡吧!还要上班呢?喂,牛黄,你们明天继续上房,知道不?”,牛黄早打起了响亮的呼噜。
又有人猛烈敲门。
周三咒骂着,热得汗流浃背的爬起来开门,是楼上单身宿舍中牛黄的二师哥。
二师哥满面惊恐:“遭了遭了,贺年片被抓走啦。”,“什么贺年片?”蒙头大睡的牛黄被周三叫醒,一面曲着惺忪的睡眼,一面问:“谁是贺年片?”,“我、我的女朋友。”二师哥急得咕咕嘟嘟的,话只在嘴巴里打转:“怎么办呐?周主任,快想想办法吧。”,周三也未完醒,眯缝着眼搔着自个儿全身,不耐烦的问:“谁是贺年片嘛?我记得我们工区没有一个叫贺年片的人嘛,你是不是搞错啦。”
二师哥更着急啦,更语不成音:“是我的女朋友,在屋子里睡觉,被抓走了,说让单位和街道出证明去收容所领人。”
二人这才听清楚了,不禁又惊又怒。
周三大会小会打招呼,工区又是出通知又是传达公司精神,职工单身宿舍严禁留宿外人,出事自行负责,还要扣本月奖金。没想到严令之下,平时吊儿郎当的二师哥居然就把女朋友偷偷留宿在自个儿宿舍。
二人知道,一个年轻女子要是进了收容所,不死也要脱层皮。那熟悉而殘酷的一切,无不吞噬着女孩儿的自傲无知和清纯……牛黄怒道:“你自己要倒霉也就罢了,为何牵连到无辜?”。
二师哥抖动着手,连连求救:“老四,周主任,快想想办法吧,我错啦,再做检查不迟,可现在先救人呐。求求你们!”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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