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
晁信义奔波了一天,又饥又渴。天渐渐黑了下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回家。
两天过去了。还有最后一天,没有十二万两银子赔给松下长生,京西胭脂铺就永远没有出头之日。
一大早,晁信义出门了,他要去借钱。可是,该跑的地方都已经跑了,到底谁肯借给他钱呢?他心里没底,也就没有了方向。他茫然无措地走着,真正是心乱如麻。
前面,一辆马车停下来,他也没认真看,低着头往前走,直到有人叫他,他才停下来,抬头一看,是松下长生。
“松下先生,您怎么在这里?”晁信义惊讶地问了一句,连忙施礼。
松下长生刚刚从车上下来,匆忙鞠躬还礼。
“晁掌柜。”松下长生说,“前天我听说了那批货品的事,立即从天津赶来了。”
晁信义连忙说:“那批货,责任完全在我。”他想说,我一定会按照合同赔偿,可底气不足,后半截话又吞了回去。
“情况我的经理都向我说了。”松下长生说,“走,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细谈。”
晁信义看了松下长生一眼,感觉这个人比那个什么朱七好说话得多,心中又升起一线希望。
松下长生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就有一个茶楼,对晁信义鞠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
两个人到了茶楼,要了一个雅间、两壶茶、一些点心。松下长生端起茶杯,对晁信义道:“晁掌柜的,我的经理对你的态度很不友好,我已经斥骂了他。”
晁信义慌忙站起来施礼:“错在京西胭脂铺,耽误了松下先生的生意计划,造成了一定的损失。您的经理心里急,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怪我年轻,没有经验,才会犯下这样的大错。”
“晁掌柜虽然年轻,却宅心仁厚,勇于担当,十分难得。”松下长生的语气极其诚恳,“晁掌柜,请喝茶。”
晁信义喝着茶,心中忐忑,实在猜不透松下长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此也就尽量少说话。
松下长生客气地问:“晁掌柜行色匆匆,在忙些什么呢?”
晁信义坦然道:“实不相瞒,我不仅仅要赔偿松下先生的损失,还想把京西胭脂铺的前院和后院修建起来,重现昔日的辉煌。”
松下长生称赞道:“这是应该的,京西胭脂铺是一个著名的品牌,不能就这么倒下了!”
晁信义斩钉截铁道:“京西胭脂铺绝对不会倒下的!”
松下长生继续问道:“要重建到以前的规模,花费不小吧?”
晁信义点了点头说:“若是恢复到以前的水平,至少需要三十万两。”
松下长生露出惊讶的神色:“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坦率地说,你们政府很弱,管理混乱,吏治腐败。在今后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经济形势恐怕不会太乐观。在这样的经济形势下,西方的银行家、实业家,通常都会节省开支,缩小投资规模,采取守势。”
晁信义觉得,每次和松下长生谈话,都能学到很多新的知识。这次又听到了很多新的名词,忍不住便问:“松下先生说的采取守势,指什么?”
松下长生说:“西方经济,其实是一种信贷经济。经济状况好的时候,银行就拼命向外放贷,实业家呢,积极从银行贷款,扩大投资。也就是说,这时,实业家手里持有的是实业。相反,如果经济形势不好,实业家就压缩投资规模,尽可能持有资金。”
“我明白了松下先生的意思。”晁信义说,“可现在,我是既没有资金,也没有实业。既不能攻,也不能守啊。”
“是啊,是啊。”松下长生说,“尽管当前中国的经济形势不好,这次战败,可能又要赔一大笔钱。这笔钱肯定从你们这些老百姓身上搜刮。正因为如此,政府也可能采取一些刺激经济的政策。要说,确实也是一次机会。京西胭脂铺这么好的品牌,若是不能重建,实在是太可惜了。”
晁信义揣摩着松下长生的话,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现在这种形势,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不会放过。
“松下先生,在下有一事相求。”晁信义站了起来,双手抱拳,恳切地道。
“晁先生不必客气,我和令尊是好朋友,我们又是同行。如果我能帮上忙的,一定帮。”松下长生脸色平静,但他的心中已经猜测到晁信义准备说什么了。
“京西胭脂铺应该赔偿松下先生的,我一分钱都不会少,也不讲一分价。不过,我有个建议,松下先生不如将这笔钱作为借贷。我以京西胭脂铺的地产做抵押,并支付高于钱庄一成的利息,一年之内还清。”晁信义豁出去了,为了重建京西胭脂铺,这是没有办法之中的办法。
松下长生先是一愣,继而笑道:“晁掌柜真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刚才,我还在说,在这种经济形势下,不适宜采取攻势,只宜防守。没想到,晁掌柜却希望我向你放贷。”
晁信义说:“我也是被逼的。松下先生,您想想,我现在还不出钱,就算您向官府告我的状,结果如何?也就是把我抓起来。抓起来,我还是还不出钱。我坐了牢,您也拿不到钱,这是一种两败的结局。相反,您如果将这笔钱作为贷款,既可以拿到您应该得到的,还可以生息。如此一来,就是双赢了。”
松下长生一愣,暗暗佩服晁信义破釜沉舟的勇气。很明显,晁信义现在无法筹到十二万。他以向松下先生借贷的形式,缓解资金紧张,不失一个好办法。这个办法对松下先生也是有利的,但这个利益在松下长生的眼中不值一提,松下长生有更大的目标。
松下长生假装思考了很久才缓缓地道:“京西胭脂铺赔偿松下妆品会社这笔钱,对我们公司而言,不是个大数目,这不算什么。我觉得,你对生意的前景,对工业化的发展不太了解,我们可不可以换一个方式合作呢?”
“换一个什么样的方式?”晁信义平静地问道。
“现在的工业在飞速地发展,中国家庭作坊式的制造业已经落后,跟不上发展,迟早必然会被淘汰!我可以免掉京西胭脂铺赔偿松下妆品会社的十二万两。另外,我再出资三十万两,重建京西胭脂铺。我们要开办现代化的工厂,大规模地生产,产品投放到世界各地……我们的工厂属于合资工厂,我占六成,你占四成;我管理,你只需出工艺配方,以及京西胭脂铺这个招牌……”松下长生微笑着道。
看着松下长生胸有成竹的样子,晁信义暗暗吃惊:果然来者不善呀!
松下长生继续道:“当然,我只是建议,你可以好好考虑,中国的家庭作坊保守,的确不利发展!如果你想清楚了,随时找我谈!只要我们意见达成一致,明天就可以动工!”
晁信义沉吟不语。
“请用茶,生意不成仁义在。”松下长生微微一笑。
“好,我好好考虑一下,成与不成,都会在后天中午答复松下先生。”事到如今,晁信义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如此回答。
晁信义又为自己多争取了两天的时间。
松下长生也没有在意这两天时间,点头答应。
喝过茶,各自分开,晁信义并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花红蓝和晁灵珊。
他在暗暗地想,松下长生的出现,太突然了。他不仅愿意免去京西胭脂铺该赔偿的十二万两银子,还愿意出资三十万两白银,太意外了。那么,他究竟安的什么心?是看到京西胭脂铺的发展前景了吗?这个理由说得过去,毕竟,京西胭脂铺的胭脂水粉是皇宫贡品,值得投资。
如果他心怀叵测,另有计谋,那就太可怕了,最坏的结果就是京西胭脂铺的一切,被松下长生正大光明地霸占过去!
如果他是诚心合作,自己就不能算是京西胭脂铺的大掌柜,这样京西胭脂铺即使兴建起来,也在无形之中转让给了别人。
如果没有十二万两赔偿松下长生,京西胭脂铺就彻底地完了!
一个晚上,晁信义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天亮的时候,他终于决定了:继续去京城的钱庄寻找机会,还有最后一天半的时间呢!只要筹到十二万两,也就可以解决燃眉之急了。
四海钱庄,京城规模排行前十位的大钱庄之一。晁信义昂然而入,心有多大,机会就有多大。
接待他的是四海钱庄的三掌柜林大贵,五十来岁,态度和蔼。晁信义自报了家门,开门见山地提出希望借贷二十万两白银,用于京西胭脂铺的重建。
林大贵一听,顿时脸色大变,慌忙起身道:“晁公子,请稍候,这么大的生意,我做不了主,我请大掌柜来和您谈。”
四海钱庄的大掌柜名叫张寿元,矮小,黑瘦,右眼瞎了,安在里面的是一只狗眼,左眼独放光芒。他的嘴角含着一根三寸左右长的竹子烟杆,烟嘴是根铜管,看上去是乡下老汉自己制作而成的,穿的长袍半新不旧,布料普通。如果不是身在四海钱庄之内,没人会相信,他居然是四海钱庄的大掌柜。
晁信义看到张寿元进来,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抱拳施礼:“见过大掌柜!”
“你就是京西胭脂铺大掌柜晁子霖的儿子晁信义?”张寿元点了点头,大模大样地往自己的椅子上一坐,一边用独眼上下打量晁信义,一边拿下烟杆,梆梆地在自己的靴子上磕。
张寿元进来的时候,晁信义注意到,他的靴子是牛皮做成的,厚厚的,而且补了几个补丁。从他的衣服、鞋子、烟杆上可以看出,张寿元就是一个守财奴,铁公鸡,一毛不拔。这样的人开钱庄,不仅仅锱铢必较,更是谨慎小心,步步为营,他怎么可能把二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借贷给晁信义呢?
晁信义感觉自己来错了地方,但既然来了,也只能安然处之,大不了喝完茶就离开。
晁信义不卑不亢,落落大方地回答:“晚辈正是。”
“你要借贷二十万两白银?”张寿元又拿起烟杆,用力地吸了几口,直到烟嘴里的烟丝燃尽,意犹未尽地咂巴了几下嘴,才慢腾腾地问了一句。
“是。”晁信义道,然后把自己的计划详细地说了一遍,这个计划他已经说过很多次,熟练之极。
“我仔细听了你的计划,也明白了你的雄心。可有一事我不懂,还望晁掌柜赐教。”这个张寿元一双眯眯眼,看人的时候,眼睛就眯成一条缝,完全看不到眼珠。
晁信义有一种感觉,他做生意绝对是一个厉害角色,不是比他更厉害的角色,想从他这里讨得便宜,几乎比登天都难。晁信义巨大的信心在这里受挫了,他几乎想起身离去。转而一想,生意是谈成的,不谈怎么知道能不能做?既然他没有赶自己走,就说明,可能还有机会。
“请讲。”晁信义说。
张寿元将烟斗往身后的办公桌上一放,说:“据我所知,你们京西胭脂铺在宛平还有一块地。”
晁信义说:“是。”
“你们买那块地的目的是什么,能说说吗?”
晁信义说:“中国的工业,只是手工作坊式生产。这种生产模式,只能满足一个相对狭小的市场,也就是一个区域性市场。比如说,我们京西胭脂铺的产品虽然有名,可家庭作坊式的生产,也就只能满足北京市场。相反,西方采取的是现代化生产,产品能满足更大的市场需求。我们买那块地,就是想应对现代企业发展的变化。”
张寿元说:“我明白了。假若你把宛平的工厂建起来,又将昌延里的铺面建起来,需要多少钱?”
晁信义看了看张寿元,完全不明白他的意思,心想,这小老头儿该不是玩我吧?但还是回答道:“如果将京西胭脂铺恢复到以前的水平,又建起宛平的工厂,达到预想的一期目标,需要白银五十万两。”
张寿元说:“这我就有点不明白了,你既然要借钱,既不是借五十万两完成你父亲的夙愿,也不是借三十万两重建京西胭脂铺,为什么单单是二十万两?”
晁信义回答道:“宛平的工厂,我是一定要建的。只不过,目前的形势我还顾不上这一步,只能先重建京西胭脂铺。三十万白银是一个大数目,我觉得在一家钱庄借贷有困难,所以,多跑了几家,已经借贷了十万两,还差二十万两。”
张寿元不动声色:“你在哪一家钱庄借贷到了十万两白银?”
晁信义镇定自若地回答:“大掌柜的,这是商业秘密,恕不能告。”
张寿元哈哈一笑:“晁掌柜,请恕我直率。以现在京城的局势,以及你们京西胭脂铺的处境,恐怕借一万两都难吧。”
晁信义心中一凛:这个独眼的掌柜,好毒的眼光,一眼就可以看透人心。
晁信义被他看穿,反倒更是坦然了,微微一笑道:“大掌柜好毒的眼光,您说得没错,我的确没有借到一两银子。”
张寿元哈哈大笑。
晁信义面不改色地说:“大掌柜的,我相信您也不是一生下来就家缠万贯,也是一分一分地赚起来的吧?您能白手起家,成就这么大的家业,那么我晁信义为什么不能重振京西胭脂铺的雄风?我晁家虽然家破人亡,损失惨重,但我们还有几样宝物,这些东西,价值连城。”
张寿元微笑着打断了他:“说说看,你有什么样的宝物?”
晁信义说:“我们有京西胭脂铺的金字招牌,这可是乾隆帝御赐的。我听说,光是这个御赐金匾,价值就不止四十万。此外,我们晁家还有独家配方,这可是无价之宝。松下妆品会社,想以一百万两买我们的配方。”说到这里,他偷偷看了一眼张寿元。毕竟是撒谎,他的底气有点不足。见张寿元只是眯缝着眼,不露声色,他也搞不清对方是否已经看穿自己,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下说:“第三,我们有人。”
张寿元问道:“有人?有什么人?”
晁信义说:“有我,有我姑姑。”他原想说,还有我妻子花红蓝,可毕竟他们还没有正式结婚,这话只好吞了回去,接着说:“还有我们晁家的大技师王玉堂王师傅。当然,您也知道,我们还有宛平城的未来发展用地。”
张寿元忽然停止了笑,又用独眼看晁信义,这次他的目光在晁信义身上停留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你说得对,继续说下去。”
晁信义道:“坦率地说,我现在已经重建了商铺,也整葺了后院的生产车间。加上有皇宫的契约在手,就算别的生意不做,只满足皇宫需求,慢慢也可以发展起来。可是,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张寿元问。
晁信义说:“我担心经济形势发展太快。比如说,我们京西胭脂铺以前最强劲的竞争对手王记胭脂坊,正在进行现代化建设,一两年内,他们的现代化工厂就会建成投产。那时,我就算拍马都赶不上他了。现在,我如果保证以前的规模,至少保留了追赶他的机会。”
张寿元又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这就好比一个人落进了大锅之中,只要努力,无论向哪一个方向,都是往上。但如果有人在锅外面拉你一把,你就能以最快的速度爬出锅去。”
晁信义立刻道:“大掌柜您说得对,我就需要您在锅外拉我一把!”
张寿元哈哈一笑:“我觉得你有经商的天赋,脸皮厚,脸皮厚的人不怕失败!”
晁信义一怔,随即又道:“大掌柜的,其实京西胭脂铺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境地,有一个日本商人愿意出资金三十万两白银,重建京西胭脂铺,但是我没有答应,我还在考虑之中,如果在钱庄借贷不到钱,我会去和日本商人谈判!”
张寿元冷笑一声,说:“日本商人?就是和你做生意,然后要你赔偿十二万两银票的松下长生?”
晁信义心中大吃一惊:这个事情他怎么知道的呢?其实,京城之中开钱庄的人消息异常灵通,松下长生一放出风来,大家都知道了,晁信义还以为大家并不知道。
晁信义想,张寿元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事情,便更坦然了,道:“如果不用赔偿松下先生,我就准备一步一步地攀登。”他的意思是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准备放手一搏。
张寿元并没有追问他赔偿的事情,道:“日本商人能拿出那么多的钱,那么条件一定很苛刻,你如果答应,就是悖祖逆宗,把祖先挣下的家业拱手送给外人。”
晁信义心中一震:“您说得对!”
张寿元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烟包并打开,从里面拿出烟丝、草纸,一边裹烟,一边说:“姓晁的小子,我可以借你六十万两。”
“啊!”晁信义张口结舌,吃惊不已。
张寿元抬头看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你别高兴得太早,天上不会白白落下馅饼砸在你的头上,我有两个条件,你能答应,这事情就会办成;你若不答应,就当我什么也没有说过。”
晁信义忙道:“您请讲。”
张寿元道:“第一个条件,六十万两白银的借款时间是五年,利息月月付,而且比行规高出一成!”
晁信义点了点头道:“我答应。”
张寿元慢条斯理地道:“其实这个不算什么条件,只是利息高了一点而已,你借贷那么大的数额,多点利息也是应该的。”
晁信义道:“是,您说得对。”
张寿元又开始用洋火点烟,点燃之后,吧嗒吧嗒吸了几口,才道:“第二个条件是,娶我的女儿为妻。”
“啊——”晁信义再一次吃了一惊,这个条件大大地出乎了他的意料。
张寿元不慌不忙说道:“我女儿十九岁,我黑,她不黑;我矮,她不矮;我右眼瞎,她两只眼睛不瞎,我女儿没有任何残疾,读过四书五经,懂得三从四德。”
晁信义一时间呆住了。
张寿元淡淡地笑了笑:“婚姻大事,非同儿戏,你得认真考虑。今天中午,我请你到我家吃点粗茶淡饭,如何?”
晁信义站起身,毕恭毕敬地施礼:“谢谢大掌柜。”
四海钱庄的前院,雄伟壮观,飞檐走拱,里面的装饰也是富丽堂皇。但一到后院,则是天壤之别。后院很大,高高的围墙,围墙之下居然有一块块菜地。后院里种花种草栽几棵树,那是极为平常之事,但种菜,晁信义还是第一次看到。
张寿元招呼晁信义在客厅的茶几前坐下,茶几是用厚木板做成的,上面的漆几乎掉光了,黑乎乎的。茶几边有四张矮的木头椅子,一看也是用了很多年的东西。客厅里还有一张古旧的八仙桌,每一方只有一个凳子,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陈设。
客厅的墙壁抹了白灰,正中贴着一副字:成于勤俭,败于奢靡。两个人刚刚坐下,一个穿着粗布白裙的姑娘端着茶壶过来。姑娘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用头巾扎着,眉清目秀,白皮嫩肉,长得还真俊俏。因为有婚姻之说,晁信义就认真看了姑娘几眼,暗想,若是张家姑娘能有这般模样,倒说得过去。只不过,这应该是一个下人。
晁信义正出神,却听姑娘分别给张寿元和晁信义倒了茶,然后说:“爹,请用茶。先生,请用茶。”
晁信义暗吃了一惊:堂堂四海钱庄的千金,居然没有任何饰品,打扮得连别人家的丫鬟也不如,这个张寿元真是与众不同啊。
“淑梅,今天来了客人,让你妈多做两个菜。”张寿元道。
“是,爹。”张淑梅悄悄看了晁信义一眼,脸上忽然红晕泛起,低低地应了一声,退出客厅。
“这是我女儿张淑梅,老夫只此一女。”张寿元若无其事地道。
之后两个人说了些生意上的事情,晁信义经常在江湖上行走,主要负责家族的原料采购,对产品制作、销售也说得头头是道。
吃饭的时候,晁信义见到了掌柜夫人林氏,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和平常的农妇没什么两样。晁信义叫她婶婶,四人各坐一方吃饭,桌子上一碟花生、一碟咸菜、一盘炒肉、一盘炒青菜、一个鸡蛋汤。如此而已,晁信义勉强吃了个半饱。
张寿元送走晁信义之后,回到后院,林氏喜滋滋地问:“他爹,这是哪家的公子?”张寿元的家中很少招待客人,林氏已经猜中了八分,张寿元应该会把女儿许配给他。
张淑梅在厨房洗碗。
张寿元问:“如果把淑梅嫁给他,你觉得如何?”
林氏脸上如绽开花朵一样,说:“不错呀!一表人才,知书达理。对了,经商的能力如何?我可看不出。”
张寿元道:“京西胭脂铺掌柜晁子霖的二儿子晁信义。”
林氏张大嘴巴,惊愕不已:“京西胭脂铺不是被一把大火烧毁了吗?听说晁家人都被洋兵杀光了呀!”
张寿元摇了摇头说:“他不还活得好好的吗?”
林氏缓了口气,疑惑地问道:“晁家家产还有吗?”
张寿元道:“没有了,他准备向我借贷二十万两。”
林氏浑身一颤:“他向你借二十万两?你答应了?你还要把女儿嫁给这个穷……小子?”
张寿元平静地点了点头:“我是这么想,还不知道人家答不答应,如果他答应娶淑梅,我借贷给他六十万两,不是二十万两。”
“你疯了?”林氏脸色铁青,几乎是吼了起来,“我不同意把女儿嫁给一个穷小子,我跟你受了一辈子苦,不能让女儿跟我一样,也一辈子受苦。”
张寿元不以为然地看了她一眼,说:“他很穷吗?难道比我当年还穷?我当年可是一无所有,也能挣下这么大的家业,他的基础比我强一百倍,你敢说他不能一飞冲天?”
林氏一怔:“我不相信!京西胭脂铺已经完了。”
张寿元冷笑道:“你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你就只能看今天,明天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
林氏不服:“我是头发长,见识短,你能看清楚他?”
张寿元胸有成竹:“我能看三十年,三十年后,京西胭脂铺必定比从前的京西胭脂铺更有名!”
“你怎么知道?”林氏道。
“因为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东西。”张寿元道。
“什么?”林氏不懂。
张寿元一字一顿地吐出了两个字:“野心!”
林氏撇撇嘴说:“有野心的男人不可靠,淑梅会吃亏。”
张寿元冷笑道:“一个连野心都没有的男人算什么男人?没有野心的男人一辈子没出息,跟一个没出息的男人才会吃亏,这个事情我说了算,就这么定了。”
“不行,我不同意。我们只有这一个女儿,我可不能让女儿吃亏。”
张寿元说:“我怎么让她吃亏了?生意场上的事,你哪里知道?他有京西胭脂铺的金字招牌,这个招牌至少值四十万,甚至更多。还有晁家胭脂的独家配方,这个值更多。至少一百万,另外,他还有一些土地,加起来,一百六十万都不止。我现在只是借给他六十万,他娶我的女儿,就等于有了这些财产的一半。这笔生意,人还没进门,我们就已经赚了二十万。何况,我们的六十万不是送给他的,也不是入股,只是借。我们等于白赚了八十万呢。”
林氏想想,觉得丈夫的话有道理。他做了一辈子生意,从来都不做亏本生意。可一想到女儿过门就要吃苦,还是心中不忍,说:“你不能替淑梅做主,让她自己选择!”
张寿元大手一挥,提高了声音:“淑梅,你过来。”
张淑梅在厨房洗碗,早把爹妈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她羞羞答答地站在爹妈的面前。
林氏关心地问:“淑梅,爹和娘的话你都听清楚了吧?”
张淑梅点了点头。
林氏紧张地道:“你是怎么想的?这个事情你可要认真考虑,终身大事,马虎不得呀!”
张淑梅平静如水,说:“女儿一切听爹的!”
张寿元哈哈一笑:“这才是我张寿元的女儿,有眼光,难道爹会害你吗?”
林氏长叹一声,说:“他爹,这一次你可能真害了女儿!”
张寿元若有所思地道:“不,恰恰相反,我四海钱庄后继有人了!”
林氏以为丈夫把女儿嫁给晁信义,是他看好晁信义能干,必有一番作为。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与四海钱庄有关。四海钱庄有三个掌柜,大掌柜张寿元、二掌柜林大富、三掌柜林大贵。林大富和林大贵是林氏同父异母的兄长。他们两个人岁数都比张寿元大,却甘愿在张寿元之下,这要从三十多年前说起。
张寿元和林氏兄妹都是山西人,三十多年前,张家和林家都是大财主,显赫一时。两家老财主关系不错,还许了儿女之亲。
张寿元在十五岁的时候,家中遭受了一场横祸,家破人亡,一贫如洗。张寿元就投奔岳父林财主,林财主有一妻一妾,妻生两子,妾生一女。本来大老婆对小妾已经横眉竖目,小妾因生了一个女儿,在家中更没有地位。只是林财主当家,对小妾还能照顾一点。
张寿元本想找岳父借点钱,做点小生意。岂料林财主忽然暴病而亡,大老婆立刻将小妾及女儿林氏赶出家门。本来是张寿元来投靠岳父的,结果张寿元要照顾岳母和妻子了。
张寿元两手空空,岳母和妻子也没有什么钱财,当了衣服、头饰,换了点碎银子,交给张寿元做生意。张寿元做最小的生意,从拿着针线,走村下乡买卖开始,到成为富甲一方的大财主,用了二十年时间。
林大富和林大贵兄弟也不简单,精明能干,是做生意的料,两个人没有分家,齐心协力,生意越做越大。当然,他们看到张寿元发达之后,也就厚着脸皮来攀这个妹夫了。
张寿元、林大富、林大贵已经不满足在山西发展了,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盯上了京城。林大富、林大贵兄弟俩一合计,力邀妹夫张寿元到京城开钱庄。
以张寿元一人的财力,勉强能够应付,但有了林家兄弟的财力,那简直就是如虎添翼。兄弟俩力推张寿元当大掌柜的,因为他的能力的确比林氏兄弟强。
张寿元也就当仁不让,当起了四海钱庄的大掌柜。林家兄弟心甘情愿当二掌柜和三掌柜。
张寿元明白林家兄弟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为什么甘愿让他当大掌柜呢,原因很简单,张寿元只有一个女儿,而林大富和林大贵都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张寿元操心劳累,迟早有一天会死的,他一死,这么大的家业,不就落入林家人手中了吗?
这就是林大富兄弟的精明之处,表面上一团和气,实际上早藏了凶险之心,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
张寿元看到晁信义,就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他支持晁信义,不仅仅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还为了回击林家兄弟,让他们明白,张寿元不是别人的棋子,是名副其实的大掌柜。
当然,如果晁信义出人头地了,接管四海钱庄不是没有可能!
晁信义从四海钱庄出来,心如乱麻。如果在四海钱庄借贷,京西胭脂铺重建易如反掌,还能将宛平城的工厂建起来。如此一来,他就和王家又在同一起跑线了。让他无法接受的是,必须娶张淑梅为妻。如果没有花红蓝,晁信义倒也可以答应这个条件。现在的问题在于,他私下里和花红蓝已经结婚,还生下了儿子。他若是答应张寿元,既对不起儿子,更对不起深爱自己的女人。
此外,他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和松下长生合作。这条路倒是可以重建京西胭脂铺,却将控制权拱手让给了外人。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的代价,却是出卖祖宗。
一边是背叛自己的女人,做一个忘恩负义的负心汉;一边是做悖祖逆宗的不孝之子,有利有弊,晁信义左右为难。
晁信义回到家,晁灵珊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吃了一惊:“信义,你怎么了?”
晁信义摇了摇头,看了看,问了句:“红蓝呢?”
晁灵珊道:“在后院配料室里。”
晁信义进了前院正房,里面供奉着晁家列祖列宗的灵位,香炉里插着香。晁信义跪在地上,磕下头去,泪流满面地说:“晁家的列祖列宗,你们帮帮我吧!”
晁灵珊看晁信义神色不对,也跟着进来,担心地问道:“信义,我是你姑姑,有什么事情,你不能瞒着我!”
晁信义抬起头:“姑姑,我没有隐瞒您。”
晁灵珊焦急地问道:“有没有借贷到钱?”
晁信义道:“暂时没有,日本商人松下先生答应免去京西胭脂铺的十二万两赔偿,另外还愿意出资三十万两,和我们一起经营京西胭脂铺。”
晁灵珊听完之后断然摇头:“不行,这不是把家业拱手让给别人吗?”
晁信义道:“四海钱庄的张掌柜答应借贷六十万两,但条件是我娶他的女儿张淑梅。如果这样,我怎么对得起红蓝和家聚。”
晁灵珊扑通一声跪倒在祖宗的灵位前:“晁家有救了,你娶张家姑娘为大,红蓝为小。红蓝是一个懂事的姑娘,她会理解你的选择。”
晁信义看了一眼姑姑。姑姑和王家栋之间的事,晁信义多少知道一些。十几年过去了,姑姑对此似乎心淡如水,而此时,她还能站在家族的角度想问题,看来姑姑真是变了。姑姑身为一个女人,都能以大局为重,自己还能怎么样?
晁信义回到卧室,想换一件衣服,拉开卧室的衣服柜子,里面整齐地摆放着自己和花红蓝的衣服。晁信义的心一阵颤抖,站在衣服柜子前,久久没有动。
门轻轻地被推开,晁信义抬头一看,花红蓝进来了。她穿着青花瓷旗袍,脸色平静如水,嘴角是一丝淡淡的微笑。花红蓝反手把门掩上,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晁信义心中一酸,喊了一声:“红蓝。”
花红蓝走到晁信义面前,望着他的眼睛,平静地说:“信义,姑姑已经告诉我了,我已经是晁家的人,京西胭脂铺的生死就是我的生死,京西胭脂铺的荣辱就是我的荣辱,你娶张姑娘吧,我不恨你。”
晁信义把花红蓝搂在怀里,花红蓝也搂抱着他,温柔缠绵……
第二天一大早,晁信义来到四海钱庄,看到张寿元坐在柜台之后,对他微微点了点头,知客把晁信义带入客房里,张寿元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晁信义站起来,恭敬地抱拳,深深地施了一礼:“叔,我已经想好了。”
张寿元没有理他,先坐在椅子上,端起茶喝了一口。听到这一声“叔”,张寿元心里有数了,这小子答应了。
张寿元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放在晁信义的面前:“这是你和淑梅的婚约,你看看。”
晁信义拿起婚约,仔细地看了看,婚约很简单:晁信义愿娶张淑梅为妻,婚后当勤俭持家,相亲相爱,不得有负!
晁信义拿起茶几上的笔,签字画押,并庄严地按上了自己的手印,然后双手捧着递给张寿元。
张寿元掏出自己的烟袋,铺在茶几上,捏着一撮烟丝。他接过婚约,认真地看了看,忽然把婚约撕成四块,用其中一块卷着烟丝,放进烟嘴里,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吸了起来。
晁信义心中一凛,脸色大变:“叔……这……”他以为张寿元听到什么消息,或者忽然反悔了。
张寿元说:“从今天起,你应该叫我爹。”
晁信义的嘴张了嘴,还是叫了一声“爹”。
张寿元淡淡一笑说:“贤婿啊,契约是约束君子的,但君子不需要契约,而对小人,即使有契约也没有用,我不需要契约,你答应,就是最有用的契约。”
晁信义又惊又喜。
一颗脑袋从门外往里探了一下,与张寿元的目光一碰,立刻把头缩了回去。
张寿元道:“我已经让账房做好了你的借款合同,你稍微等一下,我去拿合同。”
张寿元走出客房才发现,林大富和林大贵站在门外,一脸焦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张寿元走向柜台,不满地说了句。
林大富跟在后面,急忙问了句:“妹丈……大掌柜的,听说你要给晁信义借贷六十万两?”
张寿元面无表情地说:“有这么个事情。”
“不行啊!”林大富和林大贵兄弟一起惊叫起来,“京西胭脂铺已经是一片废墟,他还欠日本商人十二万赔偿,他们怎么可能还得起这么多的银子?”
张寿元一声冷笑,鄙夷地看了两个人一眼:“我虽然眼瞎,但心不瞎。你们眼不瞎,却心瞎,放在眼前的一大笔财富,你们难道看不见?”
林大富面如土色,说:“大掌柜的,利润虽然可观,但风险更大,如果他亏了,我们岂不是损失惨重?”
“做生意都有风险,没有大的风险,就没有高的利润,如果我们前怕狼,后怕虎,就不必开钱庄,回乡下种地就行了。”张寿元哼了一声。
“妹丈,这次风险太大了,你要慎重呀!”林大贵脸色惨白,连声音都在颤抖。
张寿元冷冷地看了两个人一眼,说:“四海钱庄谁是大掌柜的?”
林大富和林大贵对望了一眼,一起赔着笑脸道:“你。”
张寿元继续道:“我一个大掌柜的,六十万两的借贷能不能做主?”
林大富努力从脸上挤出笑容来,答道:“能!”
林大贵也跟着说:“能。”
张寿元哼了一声:“那么你们还反对什么?”
“我们不反对。”林大富和林大贵退让到了一边。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