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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第一章

  舜瑶与两个女儿经过一夜旅途劳累,第二天早晨就到了家乡。火车停下来的瞬间,她从窗户里就看到了身材高大的三弟祥涌和四弟祥波,她不顾坐夜车的劳累,从窗户里探出身子大声地喊了起来:“三弟,四弟!”弟弟们听到喊声,立即朝着她们的车厢跑了过来。

  

  他们抱起佳侨和佳欣,提着大小行李与舜瑶一起走出车站,坐上了公共汽车直奔母亲住处。

  

  坐在汽车上,舜瑶感觉到浑身酸疼不已,她想马上见到母亲。汽车一停下来,她不顾一切地跳下车,朝着自家的方向奔去。她站在那扇大门前,心里一动,赶紧拿出手绢擦了擦眼睛,快步走了进去。一走进门厅,她就大声地喊了起来:“妈!妈!我回来了!我回来了!”

  

  听到喊声,大侄子岳翔从里面跑了出来,他一见是舜瑶,高兴地呼喊起来:“妈妈!妈妈!是我三姑回来了!”舜瑶看着这个已经长大的侄子,心里激动了一下。岳翔奇怪地问道:“三姑,怎么就你一个人?我三叔和四叔呢?”

  

  舜瑶告诉他说:“他们都在后面呐。”岳翔蹦跳着跑了出去。

  

  岳翔一直由奶奶带大,他对奶奶的感情就如同自己的妈妈,他始终称呼奶奶为“妈妈”,从未改变过,而他对于自己的同父异母兄弟并没有什么感情。由于那段离奇的经历,祥涛也不强迫岳翔去叫他的姨母为妈。

  

  舜瑶走进大厅的时候,祥涛就已经站在那里等着她了。她一见到大哥,便快步走上去,亲切地叫了声:“大哥”。

  

  祥涛身穿一身褪了色的蓝布衣裤,脚上穿了一双黑布鞋。那身朴素干净的衣服并没有遮挡住他那风度翩翩的气质,四十五岁的祥涛,仍然有着一种超人的男人味道,只是在他的两侧鬓角上已经出现了几根白发。

  

  舜瑶久久地望着那张完美无缺的男人面孔,大哥的皮肤仍然很是细腻,浓眉大眼,宽宽的前额上露出浅浅的纹路,她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心里有点发酸。大哥脸上那神采奕奕的光泽没有了,而是多了几分惆怅。

  

  祥涛被妹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对走到面前的舜瑶说:“啊!三妹,你回来了!妈一直盼望你回来呢!孩子们呢?”正在这个时候,就听到大门外面传来了喊声:“妈妈!妈妈!我们回来了!”岳翔领着佳侨跑了进来,他告诉祥涛:“爸,三叔和四叔马上就到。”话音刚落,祥涌和祥波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祥涌和祥波把行李拿到楼上后,就上班去了。母亲听到了喊声,从厨房里走出来,她一边走,一边念叨着:“是三丫头回来了?三丫头回来了?”

  

  舜瑶赶紧走上前去,搀扶着母亲,连连说道:“妈,妈,我回来了,你慢点儿走。”

  

  母亲也拉起女儿的手,高兴地看着她,不停地念叨着:“早就等着你回来呐!孩子们呢?快让我看看那两个丫头。”说着,母亲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

  

  舜瑶抱起佳欣,递到母亲怀里。佳欣张开嘴含混地叫了一声“姥姥”。母亲听到这稚嫩的声音,脸上堆满了笑容。一会儿,岳翔领着佳侨进来了,舜瑶告诉她:“快叫姥姥吧?”佳侨睁着一双大眼睛甜甜地叫了声“姥姥”。母亲一把搂住她,低下头亲了她一下,然后,让祥涛从柜子里拿出点心给她们吃。

  

  瑞碧听到孩子们的喊声从楼上走下来,高兴地叫了一声:“三姐”,就冲到了舜瑶的面前。舜瑶看到六妹,也兴奋起来。瑞碧穿了一条卡腰绿色碎花短袖衬衣,一条长长的淡米色裙子,烫发披到肩头上。她还是那么美,还是那样娇艳如出水芙蓉。

  

  舜瑶回到家,看见了兄弟姊妹,坐夜车的疲劳一扫而光,她有了精神,开玩笑地对瑞碧说:“呦!六妹,是越长越漂亮了。”

  

  瑞碧也高兴起来了,她坐在舜瑶的旁边,上下打量着三姐,摇了摇头说:“三姐,看来,你是真的把自己伪装起来了,为什么这么朴素?我们穿衣服也没有犯国法呀!我才不管那些呢!我凭着劳动挣钱,外边不给做,我自己做着穿。”瑞碧的话让祥涛听起来不舒服,他站起来对舜瑶说:“三妹,你们先聊吧,我出去一趟。”说完,他走出了客厅。

  

  母亲坐在椅子上,看着三女儿高兴,佳侨和佳欣一直围在她身边转来转去。两年的时光,母亲没有什么变化,她神色自若,脸上的气色红润而有光泽,她的头发一丝不乱地盘在脑后边,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衣裤,干净而又平整。看到母亲的精神和气色都不错,舜瑶的心里变得轻松起来。

  

  瑞碧是个能说的女孩子,二十八岁的她,并不着急找男朋友。尽管在夜校教书的工作不理想,这也只能认命。如果她早出生几年,她是绝不会留在这片土地上的。在她的大学同学里,有一对姓毛的双胞胎姐妹是她的好朋友,她们一直劝她去美国,但是,那个时候,父亲的孝期没有结束,她哪里也不想去。等到1949年春,那两个姐妹再一次劝她去美国,瑞碧告诉她们,她打算大学毕业后再考虑出国的事情。毛姓姐妹在美国不仅完成了硕士学业,还在电视台里当上了节目主持人,她们成了当时华人里的两颗明星。

  

  瑞碧没有想到1949年成了她生命的转折,她不愿意因获得一个好的工作而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所以,不能如愿走进外交部大门。这怨谁呢?不过,瑞碧还是很感激大哥的,让自己继续念完了大学。找对象再一次让她不得不认命,一切随缘分,成了她生活中的模式。深知女儿感情遭遇的母亲告诉家里人,在瑞碧面前不要提及男朋友的事情。

  

  姐妹见面,她们有说不完的话,瑞碧调皮地问舜瑶:“三姐,你回来,把廷光哥哥甩在了北京,你不想他吗?”

  

  舜瑶瞪了一眼瑞碧,说:“我看六妹比以前调皮了,孩子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哪里有时间去想他。”

  

  母亲看她们姐儿俩聊得带劲,就提醒瑞碧说:“老六呀,你三姐坐了一夜车,想必是累了,先让她休息一会儿,你们有时间聊嘛!”

  

  瑞碧看着舜瑶顽皮地笑了起来,说:“看来,妈是疼我三姐的,好吧,三姐,你上楼先睡一会儿,孩子们由我照顾,放心吧!”说着,瑞碧带着佳侨和佳欣出去了。

  

  客厅里只有母亲和舜瑶。母亲关切地问:“路上辛苦了,廷光还好吧?他走了有三年多了,我真想他呀!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回来。对了,我给你煮了一锅绿豆粥,我想,你坐夜车会很累,北京又热,给你消消暑气。”

  

  母亲站起来就要去厨房,被舜瑶给拦住了,她对母亲说:“妈,我自己去就可以了。妈,我怎么没有看见月儿?她还在这里吗?”

  

  母亲点了点头,说:“咳,这个丫头,我怎么劝都不听,非要留在这里不可,她说什么也不走,要给我养老送终。她也是五十岁的人了,我现在正托人给她在乡下找个人家,以后,我走了,她也好有个人照顾她呀!”

  

  舜瑶问道:“月儿去哪里了?”

  

  母亲告诉她:“我让她跟你大嫂去集市买点海货回来,你大哥说,三妹喜欢吃海鲜,所以她们一早就出去了。”听母亲这么一说,舜瑶想起了很多过去与大哥在一起的事情。

  

  母亲催促她先休息一下,她看了看表,是早上十点多,她喝了一碗绿豆粥后,就上楼休息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舜瑶被一双柔软的小手推醒了,她睁开眼睛一看,是佳侨。只见她撅着小嘴问:“妈妈,妈妈快起来吧,该吃中午饭了。”舜瑶一下子坐了起来,一看表已经是中午的时间了。

  

  她领着佳侨来到客厅时,大哥与母亲都在客厅里坐着,大嫂斯莲笑着迎上前来,拉着她的手说:“三妹,听说你睡了,就没有打搅你,一路上辛苦了。廷光和孩子们都好吧?北京的生活还过得惯吧?哎,你走了,你大哥经常念叨你们呐!妈让我买一些鲜货,我买了你最爱吃的大对虾,还有蛤蜊,都是刚打上来的,今天晚上,我做给你吃。听你大哥说,在北京吃不到这么新鲜的虾。”

  

  大嫂一片热心话,让舜瑶感到心里热乎乎的。斯莲是个热心肠的人,在六个小姑子里,她最喜欢舜瑶。这不仅仅因为丈夫喜欢她,就连母亲都愿意把一些家里的秘密告诉这个三妹。在她的眼里,舜瑶坦率又不奸猾,实在而且诚实,跟她处事,用不着担心什么。她相信舜瑶也愿意跟自己说心里话,所以,当舜瑶回来的时候,她就想好好照顾一下这个妹妹。

  

  舜瑶看到大嫂如此这般关心自己,笨拙的嘴也学着说了几句热情的话:“大嫂,真不好意思,一回来就睡觉,也没有先去看你,还让你跑那么老远去买菜。晚上,我给你打下手,我也学着做些菜,咳!廷光总嫌我做的饭不好吃。”

  

  斯莲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舜瑶的手说:“哎!三妹,我也是学着做嘛。妈喜欢吃我做的虾,以前跟你大哥去馆子吃饭,看着好吃的菜,回来后就学着做一做。咳!我的功夫比廷光差远了。”她们姑嫂说得热烈,让坐在一边的祥涛看着高兴。斯莲说完后,就出去了。

  

  母亲让月儿把午饭端出来,催着舜瑶吃。舜瑶奇怪地问:“妈,你们吃了吗?”

  

  母亲笑着说:“傻丫头,你不看看都几点了?”

  

  舜瑶一看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她吐了吐舌头,吃起饭来。吃过饭,她有了精神,开始往外拿东西。她把点心拿到母亲面前,母亲嗔怪地说:“三丫头,你们有六个孩子,生活不富裕呀,回来一趟光车票就要好几十块,还买这么多东西,咳!你呀!”

  

  舜瑶一边拿东西,一边说:“妈,是廷光去王府井给你买的,他说,这都是妈喜欢吃的点心。这块绸料,也是他看着好给妈买的,我看有时间,找个人裁一裁,我给你做件丝绸外衣吧!”

  

  母亲接过那块绸料,放在胸前,然后又仔细地看着,嘴里不停地说:“廷光这孩子真是个孝顺孩子,他那么忙还想着我,叫我过意不去呀!”

  

  舜瑶对母亲说:“廷光讲了,妈对他好,他不能忘了,所以,他看着好就想给妈做件衣服,这也是他的一片心意嘛,有什么过意不去的?妈,我们两个人都有工作,这个月紧张,下个月省着点花就是了,不用为我们担心。”她又拿出一块织锦缎桌布和一盒点心递给祥涛,说:“大哥,这是给大嫂买的,我看大嫂喜欢北京的织锦,点心是给孩子们买的。”

  

  祥涛接过礼物,看着舜瑶,说:“三妹,妈说得对,你们孩子多,生活不富裕,买那么多东西,让我不好受啊!”

  

  听到大哥的这番话,舜瑶的心里也开始难受起来,她深情地望着祥涛,动情地说:“大哥,自从爸爸去世以后,这个家都是你一个人撑着,到头来,你却背着这个罪名,我心里不是滋味。你在家照顾妈,我买点东西还不应该吗?有你在妈身边,我就放心了。以后,我把家安排好,经常回来看看妈。我们生活还可以,有工资,挣多少就花多少。嗷,对了,妈,这个钱是廷光让我交给你的,你可以买点什么,钱不多,这是廷光的心意。”

  

  说着,舜瑶把十块钱递到母亲手里。母亲不接,她生气地说:“我不是说了吗?你回来看我,就让我高兴,用不着买什么东西,回妈家里,还用客气吗?这个钱我不要,你拿去给孩子们做件衣服吧!”母亲把钱推了回去。

  

  舜瑶也生气了,她撅着嘴对母亲说:“妈,你不要,就是瞧不起我们,廷光会不高兴的,他说了,他不能回来看望您老,也不能孝敬您老,心里很是过意不去,买点妈爱吃的点心尽点孝心,钱不多。想一想妈以前帮助我们,真有点不好意思。”说完,她把钱又放到了母亲的手里。

  

  母亲疼爱地说:“好吧,我就收下廷光给我的钱,回去好好谢谢他吧!”过了一会儿,母亲离开客厅,留下了舜瑶与祥涛。

  

  在舜瑶的眼里,大哥一向是个明快爽朗的人,可是这一次,她见到大哥,发现大哥的脸上挂满了郁闷,似乎他有什么心事。于是,她关切地问道:“大哥,近来你的工作还好吗?学校的学生们是不是很努力学习?我教的孩子们很努力,她们知道上学的重要性。我们学校让我担任这个职务,开始,我真的很担心,不过,经过几个月的实践,其实,也没什么可难的,只要尽心就好。”

  

  祥涛点燃一支烟,眼睛望向窗外,深有感触地说:“是啊!现在,大家都能上学,这是件好事情,我们学校的情况还好,只是现在,上边已经停了我的工作。”

  

  听到大哥的这句话,舜瑶大吃了一惊,她睁大眼睛问:“大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赶快告诉我,六妹给我写信,没有跟我讲你的情况。”

  

  祥涛吸了一口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低声说:“咳!三妹,家里有些事情妈不让我们告诉你,她怕你担心,又回不来,让你着急。我们家的财产上交以后,那些有手艺的伙计都回到乡下,重新种起了地,他们宁愿种地,也不愿意把手艺外传。你知道我们山东人的脾气,秘传是不外传的,他们不去皮鞋厂,那里的皮鞋就做不好。政府的人让我去乡下请他们回来,他们就是不回去。”说到此,祥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接着说:“那几个伙计不回来,他们说是我挑动的,那我还有好吗?学校把我辞了。”

  

  舜瑶听到这里,心情开始变得沉重起来,她急切地问:“人家不来,怎么是你的过错?我们只能说这是忠贯日月,他们对父亲忠不避危。倒是父亲在九泉之下得以慰藉了。父亲真是这样做的,异姓结为兄弟,年长的称为‘如兄’,年幼的称为‘如弟’,他们可谓是如兄如弟。我们父母做人的宗旨就是善待他人,善始善终。我们家所做的一切都被上帝收在眼里,谁是谁非,早晚会有一个公正的结论。大哥,你不用怕什么,你一生堂堂正正地做人,我们家靠勤劳与勤奋和不断努力得到生意上的兴隆。我不明白,就因为这个把你定为反革命?”舜瑶为大哥的遭遇而难过。

  

  祥涛对接二连三的运动和给自己扣上的莫须有的罪名,早已心灰意冷。他痛苦地说:“三妹,老实说,我对政治一窍不通,父亲曾经告诉我,不要轻易去搞政治,还是做生意好,安全。父亲的话没有错,我就是一个心思把自己家的企业搞好。在我们这个行业里,有多少奸商呢!就拿做鞋来说吧,不少奸商在鞋底里放进去硬纸壳,外边包上皮子,穿在脚上没几天就磨破了,买鞋的人哪里知道这里面的故事?这就是为什么客人愿意买我们家皮鞋的缘故。因为,我们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不坑人,也不多赚客人的钱。那鞋里的功夫包含了父亲多少心血和他的智慧啊!我记得,那次在山东办的铁展会上,我们家的皮鞋获了金质奖章,一家德国鞋商想买我们的专利,父亲没有卖给他们。我没有出国,就是为了继承父业。可没想到,今天却落个身败名裂,就连一个清扫工都不如了。咳!”他说完,眼睛红了起来。

  

  舜瑶看到大哥深陷旋涡里,感到痛心,她深深地爱着这个大哥,为大哥的遭遇打抱不平。当年那风华正茂,一代风云人物的大哥,如今却在风云变幻的社会里有如风烛残年,可谓是“风雨悽悽,鸡鸣喈喈”。她望着大哥那张依然富有魅力的男人的脸,担心地问他:“大哥,妈知道这些情况吗?”

  

  祥涛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说:“三妹,不谈这些事情了,你回家应该说些高兴的事情,晚上,我们一起吃顿饭,你大嫂做几样菜,以后我们会有时间慢慢聊的。你坐夜车,上班带孩子很累,回到家里,好好休息休息,孩子有大家帮着照料,你多陪陪妈吧。”

  

  舜瑶答应着,与大哥一起走出客厅。这时,她才发现客厅里的大钢琴被移到了楼道里。她奇怪地问:“大哥,为什么要把钢琴移出去?”

  

  祥涛告诉她说:“放在客厅里太扎眼了,楼道比较暗,平时家里只有六妹弹一弹。”

  

  舜瑶的心向下一沉,她去了母亲的房间。

  

  舜瑶走进去的时候,月儿正在给母亲捶背。月儿看见舜瑶进来了,便站起身准备退出去,舜瑶不好意思地对她笑了笑。母亲对月儿说:“孩子,我这里暂时没有什么事情了,你回房间休息去吧。”月儿退出了房间。

  

  母亲有睡午觉的习惯,起来后做一些针线活。自从“天鹰”偃旗息鼓以后,更确切地说,企业被强制上交以后,车间里的机器声消失了,房间里堆积如山的原皮被搬空了,伙计们各奔东西谋求生路,母亲意识到再想重来比登天还难。这份产业,不是靠权利,也不是靠欺骗和敲诈得来的,它是凭着一双粗糙的手,一针一线缝出来的家业,它没有任何罪过。可世道变了,硬是要在它的身上编织出罪名来,她也只能低头认下这个罪名。母亲把几十年光辉灿烂的家史收进了自己的记忆里,她不愿意再多想过去,也不愿意再去翻开它的扉页重新阅读。她要让自己从那种喧嚣的环境里走出去,走进一块属于自己的天地而不受外界的干扰。她已经把自己一生中最珍贵的东西都交了出去,因而,她变得无牵无挂。每天,她不用再去赶早市,也不用为伙计们的衣食住行操心费神,更不用在夜里爬到楼上去检查库房,也不会再为活计们的头疼脑热而着急上火了。母亲成了一个真正的大闲人。

  

  对于一个忙了一辈子,操了一辈子心的人来说,闲下来就像慢性自杀一样残酷。母亲最怕坐下来,因为,她已经养成了为他人操心费神的习惯,要想让她忘记那热火朝天的过去是不可能的。

  

  在她的身旁,有一只小篮子,里面放着各种各样的针和线。每天只要一坐下来,她手里就会拿起布,缝上个花和鸟,或者绣枕头套和桌布。有的时候,织毛衣和编一些小动物,只有当母亲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才会把往事暂时扔到一边。

  

  祥涛很高兴月儿能够留在母亲身边,他嘱咐月儿:多跟老太太聊聊天,让她没有时间想过去的事情。所以,人们总能看到月儿时时刻刻跟随在母亲身旁。

  

  舜瑶看见母亲的房间还像过去一样整洁明亮,窗台上仍然放着几盆枝叶翠绿的昙花,那是母亲的精神源泉,只要母亲看到那几盆花,父亲的影子就会浮现在她的眼前。父亲去世以后,昙花一直陪伴着她度过了艰难的岁月,母亲离不开它们,每天,她都要精心地照顾着它们,与它们说几句话,就像与父亲说话一样那么轻柔。她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她也不再需要什么了,可是,这几盆花,谁也别想从她的手里夺走。

  

  舜瑶看到在母亲的床上有很多碎布和线团,还有一件正在编织的毛衣,便轻轻地走到母亲身边,仔细端详着母亲的脸。

  

  母亲看着三女儿用沉思的目光望着自己的时候,心里一阵慌乱。这种感觉好像在四十几年前曾经有过一次,当那个男人打算娶自己的时候,她的心慌乱过。可是,这次是女儿看着自己,让母亲感到难为情,她被舜瑶看得红了脸。

  

  舜瑶仍然全神贯注地望着母亲。突然,母亲站起身来,走出了她的视线。然后,她小声地说了一句:“你这丫头,真没规矩。”

  

  舜瑶笑了起来。她从来没有对母亲开过玩笑,可是,她却说了一句:“妈,我看您是越来越漂亮了。您的皮肤可真细嫩!嗷!您还吃老院长的药吗?”

  

  一句话,问得母亲眼睛红了起来。她一下子坐在床上,半天才说:“只要一提起他来,我心里就不舒服。我吃了他一辈子的方子,要不是老院长,我的身体哪会这么好?咳!造孽呐!老院长跟我们家是老朋友了,不,不是一般的朋友,他可是我们家的恩人呐!”

  

  舜瑶连忙问:“老院长怎么了?他出事了吗?”

  

  母亲的眼睛里开始有了泪花,舜瑶轻轻地捶着母亲的背。过了一会儿,母亲说:“老院长过去给国民党的高级将领看病,到了后来,他不愿意随着军队东奔西跑了,就退了下来,在这里开了一家小诊所。他家是祖传世医,医道好,他的为人又好,经常给一些穷人看病不收分文,所以找他看病的人很多。听说,他还为地下党的人看过病呐。他说,他这一辈子就是对不住我们家,因为他没有看好你父亲的病。国民党走的时候,我劝过他跟着去台湾吧。他说,他是医生,没有做过坏事,为什么要离开这里?现在,他成了残留的反革命分子,硬是让他交代罪行。那个人性格很刚烈,他可不是随风转舵的人,他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历史反革命和国民党特务。后来,让他扫大街,天天遭到孩子们的辱骂。”

  

  母亲停下来,拿出手绢擦了擦眼睛,接着说:“我身边总有老院长的方子,跟着他吃了几十年,也学会了看方子。家里还有不少药材,我一直在吃,这是个好人呐!是个汉子。”

  

  舜瑶感觉到母亲对老院长的感激之情。她记得自己在月子里浮肿的时候,全靠着老院长的药才好起来的。还有丈夫吐血期间,也是老院长给了母亲一个偏方才救了丈夫一条命。像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反革命?一想起政策和运动,她就会不寒而栗。

  

  舜瑶又问起大哥的事情,母亲的心“咯噔”一下,脸色变得灰暗起来。她讲了这样一段话:

  

  “我们家的产业上交以后,政府曾经表扬了我们家一番,说我们在公私合营的运动中表现突出,所以没有没收我们的房子,还安排你三弟和四弟到国营企业去工作,并让你大哥到会计学校教书,给你大哥和你三弟定了个资本家的成分。我的孩子都是老实人,不会在外边乱说什么的。你大哥跟你父亲干了二十几年,挂了个资本家的帽子也就算了,可是,你三弟只在店里干了两年,也给划了进去。只是可惜了你大哥,他那么有本事,要不是为了你父亲和这个家,他不是早就去美国了?听说,他的同学在那边有的当了大学教授,有的当了什么董事长,咳!是我把你大哥给毁了!政府给他们划这个成分,我心里不舒服啊!我跟你二弟讲,把这个罪名划给我,我才是这个家的主人呢!可是,你二弟说,家里的大权掌握在大哥手里,政府才给他定的这个成分。我真讨厌你二弟,他怎么会胳膊肘往外拐呢!他说我们是剥削,那他上大学的学费是从哪里来的?我真不明白你二弟!哼!今年一开春,你知道那家国营皮鞋厂吗?那是我们家的企业,只是挂上了国营的牌子,就成了国家的了。我们家的伙计都回乡下去了,厂里缺手艺人,让你大哥去乡下把他们找回来,你大哥去了,可是没把人带回来,我可真闹不清楚,你大哥没有把人带回来,他反谁了?那些伙计说,我们干手艺的,可不能忘恩负义。你大哥就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清啊!现在,你大哥成了反革命分子,他的工作也给罢了。”

  

  母亲说到此,情绪激动起来,她不停地用手捶着自己的前胸,并开始喘了起来。舜瑶马上问:“妈,你有心脏病吗?我给你倒杯水去。”

  

  母亲摇了摇头说:“我没有病,就是一想到你大哥,心里就不舒服。你大哥近来瘦了,眼睛都凹下去了,他可是个好人呐!我看着他受委屈,心里就难过。”

  

  舜瑶还是去厨房给母亲倒了一杯热水,母亲喝了一口水后,接着又说了一件事情。

  

  母亲说:“你二弟在运动中一直积极表现,也多次受到领导的表扬。尤其在家庭问题上,他是坚决站在政府一边的,从我们家的财产上交以后,他和你大哥的关系就越来越不好了。嗷,对了,你知道吗?你二弟那个孩子开春的时候,死掉了。说是得了脑膜炎,从来没听说过的病,听起来挺吓人的。”

  

  舜瑶听母亲一说,吃了一惊。她知道,晴露生下第二个孩子时就感觉不对劲,孩子长到一岁多还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看了大夫后,才知道这个孩子是个先天大脑发育不良,也就是说,是个傻子。这个孩子把祥润夫妇搞得精疲力竭,晴露常常抱怨自己的命不好,如果这个孩子不死,也应该是四岁了。

  

  舜瑶对母亲讲:“嗷,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咳,这个孩子得了这种病是治不好的,不过,整天看着孩子这个样子,叫人心里不舒服,孩子也受罪,以后再生个健康的孩子吧。晴露可能会伤心一段时间的,过了这阵子就会好的。”

  

  母亲继续说:“你二弟也是个命不好的人呐!孩子刚走了,咱不知道为什么,他也遭了批,听你大哥说,好像是你二弟有一张穿国民党服装的照片?他有吗?”母亲疑惑地看着舜瑶。

  

  舜瑶略微想了一下,她想起来了。于是,她对母亲说:“我记得是在1949年初,他从重庆回来参加父亲的葬礼,那个时候,从四川到内地的铁路通不了车,所以他回来的半道上让晴露的哥哥办了一张国民党上校的证明才坐上飞机回来的。那次,他是穿着军服回来的。”

  

  母亲问道:“那个时候,我只想把你父亲的事情办完,家里人多,也顾不过来,你二弟的事情我不太清楚。现在,上边让他写清楚那段历史,并让他找出证明人来,证明他不是国民党的人,他现在整天写材料。上个月,他回来看我,你大哥还挺关心他的事情。看来,他的日子不好过呢!咳!我们尽快上交了财产,全是为了你二弟干革命,你二弟一门心思扑着组织,与我们划清界限,可是,组织并没有相信他呀!咳!我们家今后不知道还要遇上什么事情呢。”母亲说完,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她颤颤巍巍地拿起身边的毛衣织了起来。

  

  舜瑶奇怪地问:“妈,你给谁织毛衣?”

  

  母亲说:“你大侄子。那个孩子挺可怜的,没有人管,你大哥也不好多说话,他不想让你大嫂说出什么来,那孩子身上只有一件毛衣,趁着天热赶快织起来,等天一凉,他就能穿上了。你大嫂太没人情味了,她从来没有关心过姐姐的孩子。”母亲把家里的事情一件一件讲给舜瑶听。

  

  两年没有回家,家里发生的事情舜瑶一点也不知道。她开始埋怨起母亲来,她说:“妈,大哥给我写信,怎么不告诉我?咳,到了北京就开始忙,有的时候连孩子们都顾不上。大哥说家里都好,我也没多想。”

  

  母亲边织毛衣边说:“听你六妹从北京回来讲,你们要安家,还要照顾孩子们,就不想告诉你不好的事情,咳,孩子多,操心的事也多,你六妹到现在也没找上对象,你大姐和翁大哥没少帮她的忙,可她就是没有看上一个。你四弟,我看也不好找啊!谁敢找我们家的孩子?不是过去了,那女孩子的照片成摞成摞地送到我手里。自你父亲去世以后,我哪里有心思去想你四弟的婚事?要是那个时候给他定下来了,现在也就不用着急了。你三弟倒是找了个好人家,你弟妹除了长得不太如意,人是个老实人,对我和你三弟都好,看看吧,我们家这最后两个孩子能找到什么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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