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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第二章

  母亲停了一会儿,接着说:“三丫头,我最怕你四弟找个工人家的孩子,不是我瞧不起他们,看你二姐,她的日子过得有多难?她丈夫的病就没有好过,挣的那几个钱全都花在了看病拿药上了。还是那个老理,不是说非要门当户对,最起码两家不要太离谱了。你看,我和你爸,都是穷人家的孩子,他是刚创业的时候娶的我,我们一起走过了最艰难的时候,你爸高,我矮,我的十个儿女有高有矮的,可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分过高低的。你看我们家有钱吧,可是你爸爸从来也不穿皮鞋,你们总是嫌弃我节约,过日子嘛,不是做鞋和做相册,要讲究式样,过日子就要精打细算,你爸爸的话,吃不穷喝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所以说,门当户对是有道理的。”说完,母亲的眼睛望向窗台上的那几盆昙花。

  

  母亲不停地讲着家里这几年来所发生的事情,舜瑶边听母亲讲,边注视着母亲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那是一张清秀而又坚毅的面孔。“天鹰”因为有了她才兴旺发达起来,母亲是整个企业的精神和灵魂,是她把大家引向一个健康和谐的道路上,是她在每一次波浪中,准确地判断和支持了丈夫,是她告诉孩子们一定要自立自强和自尊。又是她把各界的朋友团结在了自己的周围,最后,在无路可走的情况下,为了保住自己家的名声和丈夫的荣誉,她选择了主动上交财产的方式,让“天鹰”以一个整体走完了它的路。正像母亲所讲的,今后,这个家族不知道要遇上什么样的风雨。

  

  舜瑶相信母亲的话,这都是阅历与经验。她感到自己的前途也会充满荆棘与曲折。她与母亲聊了一段时间后,对母亲说:“妈,中午热,你也该休息一下才好。还是多注意身体才是啊!我上楼去看看大嫂。”

  

  母亲点了点头,说:“你快去吧,你大嫂这个人挺直爽的,她对我还不错,就是对你大侄子不好。你大哥是个好人,他对我真是孝敬呐!我看着他受委屈,心里不舒服。我说,让政府把那个罪名给我,我这个老太太还怕什么?反正也是快入土的人了,可你大哥刚四十来岁呀!男人这个年龄不正是干事的时候嘛!要是早知道现在,当初就应该让他离开这里,咳!说什么也晚了!他现在又多了一个现行反革命罪,我不知道这现行是什么意思?难道没有把人给找回来,就反革命了吗?你大哥总是宽慰我,妈,家里的事情有我顶着,你不用怕。他越是这么说,我的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呐!”母亲一边说着,一边摇着头,一边叹息着。舜瑶伤心地离开母亲的房间,上楼去了。

  

  祥涛一家搬到这里以后,仍然住在以前的房子里,只不过“天鹰”上交以后,楼里的房子就空了出来,加上他已经有了五个孩子,母亲就又给了他们三间房子。财产上交以后,他们一家人完全靠过去的老底子和吃利息过日子,因此,他们的生活仍然很富裕,母亲的生活也由他来负担。

  

  祥涛的孩子们,从小在富裕的环境里长大,已经适应了那种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根本体会不到什么是贫困。斯莲也养成了花钱如流水的习惯,孩子们跟她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她的孩子们走在大街上与其他孩子有着截然不同的外表。尽管政府早已没收了“天鹰”,但是他们的孩子们仍然穿着皮鞋和呢子套服去上学,这在孩子们当中显得十分扎眼。祥涛的孩子们还照常吃冰激凌,骑美国牌子的自行车,那种少爷的习气没有因为社会变化而有所收敛。

  

  斯莲为祥涛生了一个女儿和四个儿子,女儿比益砚大一岁,最小的儿子也上了小学。祥涛则一再告诫孩子们,越是在这种环境里,越要把学习搞好。但是,在那种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他心有余而力不足。只有他的女儿听了他的话,学习十分用功,儿子们却像公子哥一样对学习没有热情。

  

  大少奶奶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斯莲也失去了以前的风光,她不得不委屈地包装起自己来,她穿得很朴素。不过,那种大少奶奶的做派仍然时时显露出来。舜瑶上楼去看斯莲,她高兴地把舜瑶让进房间,她还是那样热情和友好。

  

  大哥的房间里拥挤不堪,家具把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斯莲无奈地对舜瑶说:“三妹,让你受委屈了,这里比不了那边。咳!一切都过去了,这日子能过到什么时候,就过到什么时候吧,你大哥的工作没有了,他整天要去街道写检查。”她一边给舜瑶沏茶,一边不停地唠叨着。

  

  舜瑶看着眼前的大嫂,猛然间二十年前的情景闯入了她的脑海里。那个时候,大嫂正在追求大哥,她年轻漂亮,很会写信,语言热烈,让大哥很快就接受了她。她跟着大哥在这个家里没有受到任何委屈,母亲待她如亲生女儿。如今,家里失去了过去的一切,大嫂会不会抛弃大哥呢?她开始担心起大哥的命运来。

  

  舜瑶接过斯莲递给她的水杯,关心地问:“大嫂,外面的情况对我们家很不利,大哥又罪加一等,你可要多宽慰大哥才是。另外,大家都睁着眼睛看着我们,我们家是资本家,实际上,就是把我们归到了阶级敌人的行列里了,所以我们要特别注意影响。大哥没有什么错,政府让我们上交,我们把一切都给了国家。我们支援过抗日联军,我们给教会募捐,我们为家乡的民兵组织买武器,为那里的孩子们建学校,我们帮助穷人,我们家一直都在做善事。说大哥是现行反革命,我真不能理解,太冤枉大哥了。”说到此,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斯莲的脸上露出愤怒的神态,她也叹了一声,想了想,说:“我是怕孩子们以后的路不好走,要是老这么下去,恐怕我们孩子将来上大学都成问题了,现在不是要论成分进大学吗?咳,不过,三妹,你放心,我会跟你大哥过一辈子的。”

  

  舜瑶看着大嫂身上穿的衣服新颖,便问起来她来:“大嫂,这件衣服是你做的吗?”

  

  斯莲笑了一下,说:“是我自己做的,那大街上人人都穿一样的衣服,我就自己买了块料子把列宁装改了一下,三妹,你喜欢吗?我给你做一件吧?很快。”

  

  舜瑶不好意思地拒绝了斯莲的好意,她在大哥房间里坐了一会儿便告辞了。

  

  傍晚,瑞芬与丈夫来看望舜瑶。翁大哥穿了一件褪了色的灰布衬衣和一条蓝布裤子,他的学者风度并没有被朴素的衣服遮盖起来。他仍然是城市总建筑师,小城所有建筑工程图纸都要经过他的审核后才能实施。翁大哥仍然坚持每天用德文写日记,有的时候,还会用英文写,他习惯翻看原文版的书刊。

  

  瑞芬是位贤惠的妻子,她随时伴随在丈夫的身边。他们夫妻已经有三个男孩子和两个女孩子了,他们全家人居住在简陋的筒子楼里,两间窄小的房间,由于室内没有上下水,用水和上厕所都要到外面去,这与过去相比有着天壤之别。但是,翁大哥从来不抱怨什么,他常说一句话,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瑞芬身穿一件暗色衬衣,一条黑色绸裤,头发剪成了齐刷刷的短发,倒也显得利落。她见到舜瑶,特别高兴。他们的到来,让霍家又充满了热烈的气氛。不过,他们只在母亲家坐了半个多小时后就离开了。

  

  现在,在这个家里,住着三户人家。母亲和小儿子,小女儿和长孙,祥涛一家人,祥涌一家人。平时吃饭都是各做各的,如果来了客人,母亲就会叫上大家一起吃。这一天,舜瑶回到家里,全家又坐在一起吃饭了。

  

  晚饭,在母亲的餐厅里支起了一张大圆桌面,祥涛一家七口,祥涌是三口人,母亲和儿子、女儿,加上岳翔、舜瑶和两个女儿,一共十七口人。家里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聚在一起吃饭了,母亲的脸上露出了高兴的微笑。

  

  在运动的风浪中,祥涛一直就是一个被追查的对象,原本以为把财产上交了,自己就会没有事情了,但是,他想得太幼稚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一个受到良好教育和有着严格家教的男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瞬间就成了历史罪人。运动势如破竹地扑向他,他不情愿自己背上这个莫须有的罪名。但是,承认也好,不承认也罢,祥涛现在就是一个资本家和历史反革命分子。对于一个把全部财产都上交的人来说,再给他安上一个资本家的罪名,就显得无稽可谈了。在运动中,唯一能够理解他的人,只有母亲。而母亲,也是唯一能够倾听他心里话的人。所以,只要在他烦闷的时候,母亲都会劝他吸支烟或者喝杯酒。

  

  三妹回家,祥涛的精神也振奋起来,吃饭的时候,他高兴地对母亲说:“妈,让我今天好好喝几杯吧!”

  

  母亲笑了笑没有说话。于是,祥涛和两个弟弟打开了一瓶家里储藏了十几年的茅台陈酒。

  

  舜瑶回家,让这个很久没有欢笑的客厅里,又重新传出了轻快的欢笑声。

  

  斯莲不愧是一个做菜高手,她的烹调令舜瑶吃惊不小。在舜瑶的记忆里,大嫂很少在家里做菜,有的时候,为了讨父亲和母亲的高兴,她也会进厨房做两三个菜,不过,舜瑶很少吃到斯莲做的菜。以后,大哥一家搬出去住,总是请她到外面的餐厅吃饭,或者在外面叫菜回家。这一天,舜瑶看到大嫂做的一桌子菜,从来不会说奉承话的她,突然说了一句恭维的话:“嗷!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在家里吃饭!大嫂做得菜真漂亮!大哥,你好有福气!”

  

  舜瑶的话一说出口,斯莲立时就兴奋起来,她对舜瑶说:“三妹,你可真会说话!咳,我也是琢磨着做一做。现在可没有从前那个谱了,不过,自己在家里做做菜,也是一种乐趣嘛。妈喜欢吃我做的菜。”

  

  母亲坐在桌子旁,微笑着看着大家,她很长时间没有这么开心地笑了。此时,祥涛的脸上也放出了光彩,他高兴地举起酒杯,讲了几句欢迎三妹回家的祝词后,就请母亲动筷子,这是老规矩,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家里的规矩也不能因为外界发生了变化而改变。

  

  母亲用的筷子是一副银筷子,这是母亲在五十岁生日时父亲送给她的礼物。而当父亲五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母亲同样也送了父亲一副银筷子。他们夫妻用的两副银筷子上都刻着山水画。父亲走了以后,母亲就把那一副收藏起来了。

  

  斯莲把一只大虾放进母亲的碗里,然后,母亲对大家说,“孩子们,动筷子吧。”于是,孩子们迫不及待地把各自的筷子伸向了每一个盘子。

  

  祥涛喝了不少酒,也抽了不少烟,他放松了许多,和两个弟弟开怀畅谈起来。母亲坐在一边,一直观察着大儿子,她心疼这个儿子,见到大儿子高兴,她的心才会感到一丝安慰。

  

  他们哥三个喝完一瓶茅台酒后,还想打开另一瓶,被祥涛给拦住了。家里的茅台酒,都是朋友送给父亲的,父亲从来不喝这种酒,只有当过节的时候,才会让祥涛打开一瓶。十几年的老酒,祥涛希望留几瓶作为纪念。母亲也赞同他们不要喝太多的酒,她怕大儿子喝多了会借酒浇愁。

  

  斯莲坐在母亲身旁,不停地往母亲碗里夹菜。舜瑶看到大嫂如此关心母亲,心里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凭着大哥对母亲的孝道,母亲跟着大哥一家过日子,晚年就不会太寂寞了。但一想到母亲一天比一天衰老起来,她的心里又充满了无限的担心。

  

  斯莲成为晚上真正的东道主,她不仅会说,也会来事。祥涌的妻子是个不爱说话的女人,在大哥大嫂面前从来不多说一句话。由于她们年龄相差二十岁,祥涌夫妇对大哥夫妇格外敬重。在这个大家庭里,作为长嫂的斯莲,对下面的弟弟妹妹们也格外小心。她把三弟妹看成一个小妹,既不想欺负对方,也不想过于接近她,她们毕竟是妯娌。看着弟妹吃饭时,只动眼前盘子里的菜,斯莲好心地把远处的盘子移到了三弟妹的面前。仅仅是这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就让三弟妹感动得脸红起来。斯莲自己并没有吃什么东西,她一会给母亲夹菜,一会劝舜瑶多吃一些,还不停地让瑞碧也多吃一些。

  

  晚饭后,舜瑶与六妹开始聊天,她关心地问六妹的工作,瑞碧只是叹气。舜瑶理解并同情她的遭遇,瑞碧从小学到大学,都是在西方文化的环境里接受教育的,在大学,六妹学的是英语专业,一口漂亮流利的英语以及她的美貌和风度使她成为四届校花,这些都为她的将来奠定了基础。舜瑶一直坚信,六妹一定会成为一名著名的外交官,但她却因不放弃自己的宗教信仰而失去了成为外交官的资格。后来,在祥润的介绍下,她去了一所职工学校当了一名语文教师。

  

  瑞碧在精神和心理上都受到了伤害,但她对自己的工作却是无比的热爱。学校把最重要的工作都交给她,让她负责学校的教学大纲编制以及教材的选择,市里在职人员的考试题目也都由她去定版。学生们对她的尊敬和同事们给予她的支持,让她从工作中找到了快乐,她是出类拔萃的老师。她用自己的热情和学识让她的学生们拥有了知识,也让那些文盲们拿到了毕业证书。在夜校的五年里,她送走了两批毕业学生,他们在社会上发挥了主力军的作用,为国家解决了人才不足的现状。

  

  看到六妹废寝忘食地工作,全身心投入到了教育事业上,舜瑶感慨地对她说:“六妹,我明白你的心思,父母培养我们,就是让我们为社会尽力和尽义务,国家有很多工作,有些条件限制了我们无法接近这种工作,这不是我们的过错。我们要往长远看,只要学生喜欢听你的课,就是你的成功,成事在人嘛。想一想大哥,难道他就不优秀吗?要不是为了我们家,大哥也早就成为大学教授了。可是,他现在却连工作的机会都没有,大哥为我们家付出的代价太大了。”说到此,瑞碧很无奈地摇了摇头。舜瑶继续说:“六妹,现在只有上帝来保佑大哥了。但愿不要再给大哥套上什么罪名了。”瑞碧默默地点着头。

  

  霍家的六个女孩子,除了瑞芬在家里当家庭主妇外,五个女儿都在学校教书,四个女儿毕业于辅仁大学,两个女儿毕业于师范学校。他们家是一个真正的大家族,也是一个无人可比的大家庭。舜瑶很同情六妹婚姻上的不幸,但她还是平和地对瑞碧说:“六妹,自己的终身大事,切不可操之过急,但也不能等闲视之,还是要抓紧时间,我想,会有一个真正爱你,又能理解你的男孩子出现在你的面前。”

  

  瑞碧听着三姐的话,心里一阵热,眼泪在眼眶里转动着,她点了点头。

  

  舜瑶很高兴有时间坐下来跟六妹谈一谈心,她们姐妹聊了很长时间后,才离开客厅。舜瑶回到母亲房间,看到母亲正坐在床上等着自己,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那是按照父亲身材订做的大床,如今只有母亲一个人睡在上面,大床显得那么空空荡荡,舜瑶心里不由一阵难过。

  

  母亲在卧室里,一直等着舜瑶,她手里仍然织着那件毛衣。当舜瑶走进卧室的时候,母亲眼睛里露出疲倦的神情。这个时候,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十点。舜瑶难为情地对母亲说:“妈,真不好意思,跟六妹聊到这么晚。”

  

  母亲慈祥地望着她,说:“我没事,你要好好开导开导你六妹,她心里挺苦的。咳!赶上这个年头找个对象都难,我真不明白,我们有什么罪?‘天鹰’不是从别人手里夺来的,而是你父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自从我们开了这个买卖,你父亲什么时候在十二点之前睡过觉?你大哥什么时候好好坐下来吃过一顿安生饭?难道有钱就是剥削吗?把我们的财产没收,这又叫什么?要是早一点给你六妹定了亲,现在,她也早有自己的家了。咳!”母亲又开始唠叨起来。

  

  舜瑶从来不敢在母亲面前提财产上交的事情,她知道,这件事情对母亲的打击有多大,也清楚这个企业的消失在母亲心中留下了多深的伤痕。也就是在此时,她才真正意识到财产对于创业者来说有多么重要了。在那些财产上凝聚着创业者的汗和泪,他们凭借着勤奋努力和坚韧的信念打造出来的江山,如今却因有钱而被挂上了资本家的罪名,财产一夜之间化为乌有。这不仅仅是物质与金钱上的损失,而是把整个家族都送进了一片阴云里去了。

  

  从母亲的感情上,舜瑶马上想到了丈夫。钟家不仅所有财产充公,还被扣上了永远也洗不清的罪名。为什么丈夫坚决离开这里?为什么丈夫不愿意提起过去?为什么丈夫一谈到政策就会忐忑不安,谈虎色变?细细想来,就是因为拥有个人财产的主人在失去所有财产的同时,也被政策定下了罪行。

  

  舜瑶看到母亲脸上流露出来的失望,她的心里也难受起来。如果说,丈夫走出小城,或许是眼不见心不烦,那么,母亲却整日守在此地,忍受着身心的煎熬。在她的周围都是挂着罪名的亲家,母亲生活在这里,怎能身心快乐?想到此,她劝母亲:“妈,我们在北京已经有了家,我看,妈不如换个地方,在北京住一段时间,这次跟我一起去北京吧!”母亲摇着头说:“三丫头,这个家我不能离开,家里住着这么多人,我哪里也不去。你工作忙,我去了也是给你们添麻烦。”舜瑶还是努力劝母亲去北京住一段时间,但是,母亲坚决不离开自己的家。

  

  她回到小城的第二天傍晚,瑞雪就带着丈夫一起来看望她。瑞雪一进大门就高声喊着:“三姐,三姐!”她像个小孩子,见到舜瑶的时候,就热情地拥抱了三姐。

  

  瑞雪穿着一件淡粉色的卡腰短袖绸衬衣,一条黑色绸裤,一双白色皮凉鞋,在湿润柔和的夏季显得格外凉爽。她还是烫着卷发,皮肤细腻透着粉红色,说话柔声细语,从她的外表就知道她生活得不错。这不是那种过去在家里当小姐的养尊处优,而是有一种在惊涛骇浪里仍然可以保持四平八稳状态的养尊处优。瑞雪之所以有这么好的心境,完全来自于她的丈夫所给予她的保护。

  

  虽然,瑞雪嫁给了一个真正的红色家庭,丈夫的学历低于她,但是,丈夫在厂工会的职务和他的家庭,把身处劣境的她从困境中解救了出来。瑞雪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婆家在乡下请客,他们告诉乡亲们,我们家的儿媳妇出身高贵,她绝不能受一点委屈。不仅如此,这个红色家庭对于嫁进他们家的资本家的儿媳妇当成一件高档贡品来精心护理着。瑞雪的二姑姐放弃了在医院当护士的工作从南京来到弟弟的家里,心甘情愿地当起了这个家庭的保姆。瑞雪回到家,不用下厨房做饭,也不用洗衣服和收拾房间,一切都由二姑姐给安排好了。这个二姑姐脾气好,性格开朗,她对弟妹爱护备至,她们之间从来没有红过脸。瑞雪也是一个很随和的人,她很满足现在的生活。她的丈夫是一个跟谁都能说上话的人,他也从来不计较鸡毛蒜皮的事情。这个人肚量大,他用自己的出身全力保护着妻子,他告诉妻子:不用怕,有我们给你撑腰,谁也不敢欺负你。所以,瑞雪在一个军人家庭里,得到了安全的保护。

  

  舜瑶看着四妹悠闲自得充满幸福的脸,再看她身后站着的妹夫,高高大大的魁梧身材,一脸温和的笑容,越发感到四妹是生活在蜜罐子里了。他们夫妻的到来,给母亲家里增加了热量与激情。她们姐俩拥抱之后,就相互搀扶着走进客厅。四妹夫与舜瑶寒暄了几句话后,就看望母亲去了。

  

  瑞雪在一所高中教国文和英语。她不像舜瑶那样天天趴在写字台上备课,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学生们身上。她有很多时间出去玩儿,工会只要一有舞会,他们夫妻准会出现在那里。

  

  在她们姊妹当中,瑞芬有五个孩子,还要照顾丈夫,她没有时间出去自行其乐。瑞佳有三个孩子,不仅要工作,还要关照一个身患重病的丈夫,经济拮据,她没有心情去想那些娱乐。舜瑶有六个孩子,还要上班,忙完学校忙家里,她还是一个保守的知识分子,别说跳舞,就是跟男人多讲几句话都觉得不合适。瑞春有一个孩子,他们夫妻的生活最富裕,但是,作为一对革命夫妻,过去那种小姐和公子哥的生活早已远离他们而去。瑞碧一连遭遇了几次恋爱的坎坷,对于跳舞已经没有了兴趣。因此,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瑞雪都是姊妹中生活得最潇洒,也是最快活的一个人。

  

  瑞雪为丈夫家生了三个儿子,更加提高了她在婆家的地位。她的大姑姐没有结婚,在医院里当院长,把瑞雪的长子接到南京收养为养子。她的大儿子在南京一直受到大姑的溺爱,吃饭挑肥拣瘦,在红色家庭里成了新一代的公子哥。

  

  瑞雪对于自己的生活很乐观,她在学校,资本家的成分并没有给她带来任何影响,只要一说起丈夫家来,大家就不敢妄加评论她的出身了。她每次来看母亲,也总想把母亲接到自己家去住一段日子,可是,母亲还是那句老话:我哪里也不去。

  

  舜瑶看到四妹一身清爽的样子,很是羡慕。她开玩笑地说:“四妹,你可真有福气,我们谁也比不了你呀!家里有人照顾,帮了你多大的忙!”

  

  瑞雪笑着说:“是啊!多亏有孩子二姑帮忙,她什么都为我想到了。我这个人是个粗心人。”

  

  她们姐妹聊了半个多小时后,瑞雪夫妇就告辞回家了。临走的时候,他们夫妻邀请舜瑶周末去她家里吃顿便饭。舜瑶答应了他们的邀请。

  

  舜瑶回到小城,一切都不用自己操心了,就连孩子也不用自己照看,她感到从未有过的放松。白天,她可以去看望高中时代的老同学,晚上,她带着两个女儿去海边坐一坐,看着孩子们在沙滩上玩儿,她就会眺望远方,追忆过去的事情。

  

  周末,她与母亲和孩子们吃完早饭,刚刚收拾干净饭桌,就听到门外有人喊着:“三姐!三姐!”舜瑶走出大门一看,是二弟夫妇。

  

  祥润身穿一件掉了色的灰布衬衣,一条蓝布裤子和一双黑布鞋。瘦高的个子,显得弱不禁风,他的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两只眼睛流露出郁闷与不安。晴露身穿一件宽宽松松的浅黄色绸布衬衣,一条黑色绸裤和一双方口布鞋,头发烫得老高。

  

  晴露见到舜瑶很是热情,连忙问候:“三姐,带着孩子一路上辛苦了,孩子们和廷光兄都好吧?”

  

  舜瑶微笑地对她说:“他们都挺好的,谢谢。怎么?你们没有带儿子来?”

  

  晴露挥了一下手说:“让他待在家里吧,学校还有不少功课要作。嗷!北京一定很热吧?”

  

  舜瑶点了一下头说:“是啊!北京的夏天可比不了这里,这里多舒服。来,快坐下来吧。”说着,舜瑶把孩子们交给了月儿,祥润夫妇先去看望了母亲,然后,又上楼看望了大哥夫妇,等他们返回来的时候,舜瑶已经为他们准备了一些水果、点心和茶水。

  

  祥润的脸上一直没有笑容,他的神态有些沮丧,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在沙发里听着妻子和三姐说话。

  

  舜瑶关切地问起他们的孩子,晴露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慢慢地讲起孩子去世的事情。她说:“那孩子得了急性脑膜炎,连续发高烧,没有药可以治这种病啊!看着孩子烧成那样,心里真不是滋味,最后,是抽风抽死的。咳!那个孩子命苦,生下来就得了先天性发育不良的疾病,说白了就是一个傻子。看着他一天天长大,就想到以后他的人生,想一想都发愁。哎!这也是命!”舜瑶安慰她说:“等过了这段时间,再生一个吧,你们都年轻,要往长远想啊!”

  

  祥润坐在一旁长叹了一口气,缓慢地说了一句:“真是祸不单行啊!孩子刚走了没几天,我的工作也被停止了,她怨我太诚实了。可是,对组织怎么能隐瞒那些事情?”晴露听了丈夫的话,就把孩子的事情放在了一边,气急败坏地说:“我早就告诉过你,没有人知道你的那段历史。你穿军服坐飞机也是为了赶父亲的丧礼,有什么要交代的?嗷!你给组织捐了那么多钱,怎么不表扬你呢?这件事情却揪着你不放。哼!”晴露一肚子火气,可谓是怒发冲冠,她的胸口随着声音而急促地起伏着。

  

  舜瑶心平气和地对祥润说:“二弟,我看你是多此一举。我不知道你们党内的政策,这年月还是少说为妙,但不知道上边对你的问题如何处理的?”

  

  祥润摇了摇头,说:“问题就在这里,上边让我找到证明人,如果我说得属实,好好检讨自己,给组织有个交代就可以了。若找不出证明人,那么将面临开除党籍的处罚。可能会给我定为钻进党里的反革命分子。”

  

  这最后的一句话,让舜瑶浑身打了一个寒战,她的嘴唇有些颤抖起来了。她想,二弟在高中毕业之前就离家出走,一直在外面为他的信仰而努力。如果说,二弟对组织不忠诚,那是假话,他宁愿与亲兄弟疏远也不会站在家庭的立场上。他穿军服乘飞机回来给父亲办丧事,那是不得已的事情。仅为了这件事情,就停下二弟的工作,令人无法理解。而对于一个对政治毫不感兴趣的舜瑶来讲,这些政治帽子听起来是非常可怕的。

  

  她看到二弟那张本来就消瘦的脸,紧锁着的眉头和没有血色的皮肤,非常担心二弟的身体。她知道,大哥是不会为二弟说话的,母亲也不会安慰二弟的。她望着祥润的脸,平静地对他说:“二弟,现在的情况,谁也说不好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就目前来看,各种运动都是冲着我们来的,这几年,我们家和亲家之间都成了运动的对象,有谁躲过去了?我想,你是从一个剥削家庭走出去的革命者,在战争时期,许多年轻人像你一样放弃优越的生活投奔了革命,那个时候,党是要把与革命对立的人清除掉。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大家可以坐下来了。当别人看到坐在对面的人是来自于资产阶级家庭的人的时候,自然就会想到出身于剥削家庭的人对革命是否会忠心耿耿。二弟,你喜欢读书,你应该知道,政治历来都是残酷的,如果没有做好为它献身的思想准备,那将会处于被动的地位。现在,你是被推到浪尖上,只有按照组织的意思去办,别无选择余地。二弟,你要把事情经过向组织讲清楚,获得组织对你的理解。这件事情,要靠你自己去做。”

  

  说完,舜瑶用真诚的目光注视着二弟的脸。祥润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坐在一边的晴露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她的那张大脸被烧得通红。舜瑶的话音一落,她就张开嘴高声地喊了起来:“三姐,很多事情不是像我们所想象得那么简单,我看,这是存心找他的麻烦。这个老实人为了工作,命都不顾了,就是为了那身军服就成了反革命?谁没有父母?难道参加革命就要六亲不认了吗?我给他作证。在重庆,他几次遇到危险,要不是我们家保护他,哼!他早就没命了。我看,并不是因为他穿了军服就怎么样了,而是要借着他的事情,拿他开刀,这叫做杀鸡给猴子看,让那些出身背景不好的人都要老实交代过去的事情。看来,我们要大难临头了。”

  

  舜瑶担心二弟妹说话从来不考虑后果,在这个年代里是最可怕的事情,祸从口出嘛。她用谨慎的口气对晴露讲:“要是依我看,我们在外面说话要十分小心才好,在你的身边不知道有谁盯着你呢。或许一句平常的话都会引火烧身。弟妹呀,还是少说为佳呀!”

  

  晴露对舜瑶的话感到不耐烦,她仍然高声发表着自己的观点,这对于一向谨小慎微的舜瑶来讲,显得锋芒逼人。她再次提醒晴露注意的时候,晴露反而越说越慷慨激昂起来了。舜瑶只有沉默下来,让她自己去说,祥润低着头只是在叹气。

  

  一会儿,瑞碧从外边走进客厅,见到祥润夫妇时,热情地上前打招呼:“啊!二嫂!我一进门就听到了你的声音,不知道二嫂在发表什么高见?我看,还是低点声音吧,夏天,窗子都开着,这外边人来人往的——”。瑞碧没有说下去。

  

  晴露一见是六妹,也热情地打着招呼,但却没有站起身来,她听到瑞碧这么说,反倒更来劲了,她大声地辩解:“怎么?还不让人说话了啊?窗户开着又怎么样?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有本事你抓我来?”说这话时,她的眼睛里都充满了血丝,看来,她心中正有一股子怒火向外涌。瑞碧见状,马上停止了说话,吐了吐舌头,连忙退出了客厅。

  

  这时,祥润站起来,低声对妻子说:“我说,你就不能小一点声吗?家里还有不少人,妈也在休息,别说了,我们该回家了。”说着,他转身对舜瑶说:“三姐,你什么时候走?有时间到我家来吗?我们放假在家,大家聚一聚,很长时间没有跟三姐好好聊一聊了,晴露做的川菜不错。”

  

  舜瑶没有马上答应二弟的邀请,她含蓄地说:“二弟,我回来的时间不长,想多陪陪妈,你若有时间,经常回来看看妈好吗?”

  

  祥润没有说什么,晴露倒是很热情地对舜瑶说:“三姐,你还没来过我家呢,别那么客气了,找个时间带着孩子来玩儿吧。”

  

  祥润夫妇来家里,他们的说话声穿过大厅,也传进了母亲的耳朵里,他们一走,月儿就把舜瑶请到了母亲的房间。母亲的脸色十分不悦,她对舜瑶说:“三丫头,夏天家家户户都开着窗户,这么大声说话,让外人听了去还有我们的好吗?我们家是挨整的对象,你大哥正在写检查,这眼睛都盯着我们家,隔墙有耳,她一说了之,你大哥可要担责任呐!三丫头,以后有事跟你二弟到外边去谈,不要在家里讲,我不喜欢他老婆那种指手画脚的做派。”

  

  母亲显然很生气,舜瑶小心地对母亲说:“妈,我知道了,咳,也不能怨晴露,她就是那么一个人,爱逞强,只是二弟这辈子恐怕是清闲不了了。”

  

  母亲听着女儿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其实,她心里很心疼这个二儿子。儿子早年离家出走参加革命,说服家庭上交财产,现在却因一身军服就失去了他的工作,看来,组织上还是不相信他呀!母亲摇晃着脑袋,叹息着。

  

  她们母女正说着,祥涛从楼上走下来,没精打采地对母亲说:“妈,我看二弟的事情挺紧张的,让他写检查和找证明人不是好征兆,给他戴上这顶帽子是轻而易举的事情,看来,二弟要大祸临头了。喔,三妹,你看什么时候合适,你大嫂要给孩子们买几件衣服,找个时间去街上看一看吧。”

  

  舜瑶不好意思地对祥涛说:“大哥,你们的日子也挺紧的,你又没有工作,还有五个孩子要上学,就不用破费了。以后,你们花钱的地方很多,省着点吧,我的孩子小,有件衣服穿就够了,替我谢谢大嫂吧。”

  

  舜瑶看出来大哥是个十分孝顺的儿子,他对母亲说话始终是毕恭毕敬的,母亲想吃什么,他都会尽力买回来。母亲补身体的各种药材,他总是会让月儿按时做成汤或羹,让母亲吃。母亲六十多岁了,眼不花、耳不鸣、腰不软、腿不颤,这些都跟母亲长期吃补品有关系。斯莲也很少打搅母亲,家中的大小事情她全包了下来。看到大哥夫妇与母亲能够平静地生活在一起,她放心了。

  

  斯莲还是给舜瑶的每一个孩子都买了衣服,这让舜瑶感到十分过意不去。当斯莲把一包衣服递给她的时候,她满怀感激地说:“大嫂,又让你破费了,花了不少钱,现在比不了以前了,还是省着点花吧,孩子们还小,用不着总是穿新衣服,留给你的孩子们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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