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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节 第三章

  看到这栋楼,使她想起了很多过去的事情,辛酸与不满、寂寞与怨恨、忐忑与磨难交织在一起,她在这里度过了自己的青春时代。在这里,看似令人羡慕的生活,但她却过得很不幸福。

  

  时代不同了,这里的主人也变了。不过,四奶奶和淑青却仍然住在那里面,她们既是冤家,又是邻居,现在,更是成了患难与共的两个家庭。

  

  舜瑶在外面停了一分钟后,便低着头走了进去。她踩在已经没有光亮的木地板上,走上楼梯。当她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正对着的那扇大门立刻闯入她的眼睛,她在那扇门里度过了将近十年的光阴,往事不堪回首。她犹豫了一下,敲开了另一扇门户。

  

  淑琴打开门,一看是舜瑶,便惊呼起来:“娘,娘,是我二嫂来了!”这个女孩子把舜瑶让进房间,此时,四奶奶正在做针线活。她看到舜瑶进来后,就放下了手里的活。

  

  这个女人,自从丈夫走了以后,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除非是到后院邻居那里取点东西。平时买菜都是女儿上街去买。丈夫的走,对她来说打击不小,不论怎样,家里有男人撑腰,就不会受人欺负,这是中国女人最敏感的事情。现在,她的女儿在学校经常遭到同学们的耻笑与侮辱,四奶奶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是,她没有能力去摆脱这一切。丈夫不在,她们真正成了孤儿寡母。好在她的根子是穷人,算是帮了她一个大忙。她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让她从一个富贵身份跌进了身无分文的穷人行列里。她聪明地把财宝转移走了,才使得她们母女生活有了保障。

  

  舜瑶突然到访令四奶奶感到奇怪,她们之间已经快三年没有联系了。舜瑶走进去的时候,四奶奶慌忙站起来,她那张长脸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舜瑶见到四奶奶,显得平静大方,她穿着朴素,但却很有素养,她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她礼貌地对四奶奶说:“娘,廷光去北京了,我和孩子们明天离开这里去北京,走之前来看一看你。”

  

  四奶奶的脸上露出了惊讶,她赶忙问道:“她二嫂,你说的是真的吗?我一点都不知道呀!廷光早就去了?那边好不好?你带着孩子们都过去吗?想必一定会忙一阵子的。你来得突然,我什么也拿不出来。来,快坐下来吧!”说完,她让舜瑶进房间。

  

  舜瑶仍然没有进去,而是对四奶奶说:“娘,廷光给我的信挺急的,所以忙了几天。”

  

  看到舜瑶只站在门口,四奶奶便没有再让她。四奶奶很识趣,舜瑶能来看自己已属不易,只不过,又一个身边的人离开,让她感到更加孤独起来。不知道她是装的呢,还是真的。四奶奶从怀里掏出手绢擦着眼睛,问舜瑶:“你妈近来可好?”

  

  舜瑶告诉她:“我妈挺好的。娘,我们过去后,你在这里寂寞了,可以到北京去找我们。好在淑青还在这里,有什么事情大家还可以照应一下。”

  

  四奶奶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慢慢地对舜瑶说:“她二嫂,谢谢你的心意,我哪里也不去,就守在这里,这个世道变化得可真快呀!”随后,四奶奶又问了一些事情后,舜瑶便告辞了。四奶奶站在楼梯口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舜瑶走到楼门口的时候,正好碰上了从外面回来的淑青。舜瑶本不想见到淑青,可偏偏碰上了这种场合,令她感到别扭。在门口,舜瑶告诉了淑青她们去北京的事情。

  

  这个大妹子一听二哥一家去北京,脸一下子就拉了下来。她高声地叫了起来:“呦!你们远走高飞了,我哥哥在北京发了财,你们一家才能过去的吧!我二哥怎么也不来跟我娘打声招呼,就这么走了?”

  

  听到淑青的话,舜瑶心中顿时升起了怒火,她强忍着气对淑青说:“大妹,没有什么事情我就走了。”说完,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钟家的院子。在她的背后传来了淑青的抱怨声,舜瑶没有再回头。

  

  淑青与婆婆一家都住在钟家的楼房里,因为那是她亲娘留给她的财产,所以政府没有全部没收这份房产。四奶奶是四爷的续弦,尽管她恨这个女人,但她也不能把四奶奶赶出去。

  

  四奶奶住在这里,寄人篱下。她失去了靠山,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与淑青一家生活在这里。

  

  舜瑶走出钟家大门,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她没有想到淑青竟然变得如此粗俗。她回到母亲家,看到自己的孩子们正在与其他表兄弟们玩儿,心里踏实了许多。母亲家里仍然充满了欢乐,这里气氛融洽,大家相互尊重,虽然,财产上交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深深的创伤,但是,在母亲的感召下,大家仍然和睦相处,看到这些,舜瑶感到母亲的伟大。

  

  母亲,这个小脚女人,用她的母爱把全家上上下下都维系在自己的身边,她任劳任怨,潜移默化,用自己的善良和热心去教育孩子们如何做人,如何待人和如何帮助别人,她饱经风霜的一生,练就了她宽厚的胸怀。母亲的一生不矜不伐,带领自己的孩子们走过了光辉灿烂的路程。“天鹰”的结束不是她的过错,从新中国成立的那一天起,上帝就离开了这块土地。上帝只讲慈和善,他带走了“天鹰”,他不容许高贵的“天鹰”受到任何玷污。

  

  母亲心性高傲,她不是那种见风使舵的人,“天鹰”被扼杀了,但是,她还有更宝贵的东西,那就是自己的孩子们。他们是从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和流出去的血,有了他们,母亲就不会感到寂寞与孤独。自从产业上交以后,母亲就不再提店铺的名字了,她也不许孩子们在她面前提“天鹰”这两个字。

  

  仍然有一大帮孩子们整天围在母亲的身边欢蹦乱跳,看着孩子们,母亲似乎又看到了光明,老霍家是人丁兴旺啊!这就意味着霍家后继有人呐!母亲从孩子们身上找到了无限的慰藉与对将来的希望。

  

  外界的变革带给霍家内部的变化,令母亲难以接受。二儿子是铁了心要革自己家的命,五女儿跟着丈夫也干了革命。母亲都不怪罪他们,但是,二儿子的做法却让她想不通。十个孩子之中,母亲最相信舜瑶,家里有些事情,母亲也愿意告诉舜瑶。舜瑶要去北京,母亲感到心碎。三女儿是她和丈夫公认的好孩子,任何时候母亲都愿意帮助他们,如果三女儿一走,能够说心里话的人就少了一个。母亲心里难过,但又不能阻拦他们夫妻的前途,她只担心女儿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会更辛苦。女儿要走,让母亲想起了很多事情,她还是想尽力帮助女儿的。虽然,她已经没有了多少经济能力,但还是让大儿子给外孙们每人买了一套新衣服及不少海产品,还给欣欣买了几袋奶粉。

  

  这一天下午,瑞芬和丈夫一起来看望舜瑶并给他们买了不少吃的。在瑞芬的眼里,舜瑶永远是一个妹妹,她们之间的感情,纯洁而又亲密。瑞芬在舜瑶的心里,始终占有重要的位置,而瑞芬对舜瑶的关心也是深切的。三妹去北京安家,从感情上来讲,瑞芬有种失落感。在她的眼里,三妹诚实且待人厚道。她清楚,三妹是一个要强的女子,在临别之前,她对舜瑶说:“三妹,到了北京,可能会遇上很多困难,有什么只管告诉家里,别自己硬撑着。孩子们还都小,如果自己照顾不过来,先把孩子留下几个,等大了再去北京吧。”

  

  看到大姐对自己的关心,舜瑶感到姐妹情谊的珍贵,她望着大姐那不安的眼睛,说:“大姐,不用为我担心,那边有组织,还有廷光,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孩子们也大了,有困难是肯定的,放心吧,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会经常写信,我只是担心母亲的身体。这几年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让母亲苍老了许多。我不能照顾她老人家,你就代我多照顾妈吧,这是我托付你唯一的一件事情。”说完,舜瑶哭了起来。

  

  听了三妹的话,瑞芬也拿出手绢擦着眼睛。过了一会儿,舜瑶的情绪平静下来,瑞芬拉起她的手,深情地对她说:“三妹,你放心地走吧,妈这里有这么多孩子,我们会照顾好她老人家的。”舜瑶看着大姐的脸,感激地点了点头。

  

  到了晚上,祥润和晴露也来了,他们是给舜瑶饯行的。祥润回家,没有让母亲高兴起来。母亲发现大儿子与二儿子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他们的兄弟情谊已经非常淡薄了,为此,母亲对祥润也很冷漠。

  

  为了不失大哥的身份,祥涛还是主动与二弟夫妇打了招呼,但那只是象征性地点点头,然后,祥涛就上楼去了。祥润见到舜瑶,关心地问道:“三姐,你的行李都准备好了吗?还需要我干些什么?你看,我工作忙,没抽出时间去看你。我为你遗憾,如果再等上半年,你去北京就是中学老师了,市领导都为你惋惜呀!”

  

  晴露在一边插话说:“三姐,你不能晚走半年吗?在小学教书,你是大材小用呀!这么好的机会,错过多可惜!”

  

  舜瑶看着二弟夫妇如此关心自己,便对他们说:“小学教育也很重要,这是打基础的年龄,如果基础打得不好,将来是很难纠正的,谢谢你们对我的关心。”

  

  他们又说了一些事情后,便打算告辞,临走之前,祥润对舜瑶说:“三姐,明天我们去火车站送行。”舜瑶点点头把他们送到院子里,她望着二弟消瘦的背影,有些心烦意乱。

  

  祥润夫妇走了以后,瑞雪夫妻也来了。瑞雪一见到舜瑶就关心地问:“三姐,廷光哥哥还好吧?他一定等急了,咳!我们大家都想他呀!你到了北京,把家安排好后,就给我们写信吧,妈这些日子心情不太好,她不愿意别人提你走的事情。”

  

  四妹的话,让舜瑶心里颤动了一下,她对瑞雪说:“四妹,你们工作忙,下了班还来看我们,谢谢!孩子们都好吧?”

  

  瑞雪高兴地告诉她:“三姐,孩子们由姑姑看着,省了我很多时间和精力。”

  

  望着四妹脸上幸福的表情,再看看站在她身边的妹夫,舜瑶已经看出来,四妹生活得很愉快。尽管她的丈夫不是大学毕业,但他对四妹的呵护却是那么精心细腻,她很羡慕四妹找到了一个好丈夫。

  

  在舜瑶一家离开小城的头一天晚上,母亲为她和孩子们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一张圆桌子围坐着祥涛一家七口人,祥涌夫妇、祥波与瑞碧、舜瑶与她的六个孩子。

  

  在餐桌上,舜瑶没有见到二姐,她奇怪地问六妹。瑞碧低声告诉她:“三姐,他们早就不住在这里了。余老师整天不停地咳嗽,母亲听着心烦,尤其到了夜里,咳嗽得特别厉害,母亲睡不着觉,我们也睡不好,所以,母亲让他们搬走了。”

  

  舜瑶关切地问:“他们在哪里住?”

  

  瑞碧告诉她说:“他们搬回婆家去了。咳,只可怜二姐了,一家人的生活重担全落在了她的身上。咳,这也是命吧。当初不听母亲的话,非要在那个时候结婚,这不,她一直在受苦。”听了六妹的话,舜瑶没有说任何话。

  

  晚饭以后,孩子们又玩了一会儿,舜瑶就让他们睡下了。当一切都准备就绪后,她下楼来陪着母亲说话,祥涛也在母亲的房间。舜瑶看着母亲与大哥为自己担心的样子,便安慰他们说:“妈,大哥,去北京又不是出国,交通方便,放寒暑假就可以回来了。再说妈也可以去北京看一看嘛,等我把家安顿好,就回来接您老过去住一段时间,您不是也想去北京看看吗?有廷光在,不用担心。”

  

  祥涛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舜瑶。忽然,他对母亲说:“妈,三妹说得对,等她把家安顿下来,您老可以去住一段时间,散散心也好。三妹,我不知道这政策会怎样变,待在这里,整天看着听着,妈心里怎能痛快呢!”

  

  母亲用手势打断大儿子的话,平静地说道:“我哪里也不去,你们父亲在的时候,有这个打算,到北京王府井去看看,可是那个时候,你们的父亲一直没有抽出身来。现在他走了,我去还有什么意思?我就待在这里,看着这个家。舜瑶啊,你去了以后,自己也要注意身体才是,你要工作又要照看孩子,别太辛苦自己了,雇个人帮帮你带孩子吧。我帮不了你了。咳,你舅舅就是年龄大了些,我怎么忍心让他去那么远的地方,他倒是跟我说了,想跟你一起走,我没有答应他。”

  

  舜瑶在母亲和大哥面前如同孩子一样,看到母亲头发里显露出来的白发和大哥脸上新增加的细细纹路,她的心又开始疼痛起来。

  

  这最后的一夜,舜瑶睡在母亲的那张大席梦思床上,她们母女一直聊着,直到黎明时,母亲才逼着她抓紧时间休息了一会儿。

  

  1954年7月中旬,舜瑶就要离开小城了。

  

  下午,当舜瑶就要离开家里的时候,母亲摇摇晃晃地与她一起来到院门口,母亲眯起眼睛注视着女儿的脸,她看着看着,眼泪从她的眼角里流了出来。舜瑶扶着母亲那瘦小的身体,深情地注视着,注视着这张慈善的面孔,她的眼睛也潮湿起来。她强忍着眼泪对母亲说:“妈,你回去吧,我到了北京就写信来,你老多保重吧!”说完,她又看了一眼母亲,转身走出院门,她的孩子们高声喊着:“姥姥再见!姥姥再见!”

  

  舜瑶不敢回头,她怕看见母亲的眼泪,她低着头带着六个孩子与祥涛、祥涌、祥波和舅舅一起去了火车站。祥润夫妇、瑞芬夫妇和瑞雪夫妇也都去了火车站送行,瑞碧陪着三姐一家去北京。孩子们高兴极了,因为他们都是第一次坐火车。

  

  舜瑶和孩子们坐在车厢里,亲人们站在车厢外边你一句,我一句地叮嘱着,她的眼睛模糊了。她跟这个握握手,又跟那个握握手,千言万语汇集在心里,却只说了一句:“谢谢大家!赶快回去吧!”

  

  随着“呜”的一声鸣叫,车轮开始晃动起来,慢慢地、慢慢地向前滑动起来,霍家三兄弟随着火车向前慢跑着,祥涛高声地喊着:“三妹,来信呀!”祥涌靠近车窗,边跑边擦着眼睛,高声喊着:“三姐,三姐,三姐,再见!再见!”

  

  舜瑶把手伸出窗外使劲地挥动着胳膊,冲着他们喊着:“大哥,再见!三弟,再见!”

  

  火车飞驰着向前驶去,小城车站很快就看不见了。舜瑶仍然趴在车窗上望着小城的方向,她的眼泪顺着眼角流了出来,瑞碧掏出手绢递给她。这个时候,静静伸出手来给舜瑶抹去了眼角上的泪珠,她看着懂事的二女儿,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侨侨睁着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她。欣欣在瑞碧的怀里,努力张着嘴巴咂吧着,妞妞和两个哥哥在一起玩儿。瑞碧提醒舜瑶:“三姐,这个孩子饿了,该吃奶了。”舜瑶这才想起来该给孩子喂奶了。

  

  瑞碧作为家族的代表陪同三姐一家去北京,这也是母亲的意思。她的任务是帮助三姐把家安排好,帮助孩子们找学校。一路上她一直与孩子们玩儿,没有打搅三姐的思绪。

  

  舜瑶静静地望着窗外,思绪万千,她陷入了那美好的回忆里去。那是十几年前,去北京上大学的时候,她和几个年轻漂亮的同学坐在火车上欢快的情景,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她们对未来充满了幻想,对北京充满了憧憬。在北京,她度过了紧张而又有情趣的生活,她想起了在自己宿舍前的那棵小树,也想起来后海的冬天,胡同里炸油饼的香味,王府井的点心铺子,一切一切的记忆都勾起了她对青年时代的留恋。

  

  新中国成立以后,全国各地支援北京建设,与十几年相比,那里一定会更有特色与魅力,人们的热情与干劲会给北京带来一个天翻地覆的变化。这一次,是她十几年后第一次乘火车旧地重游,不,更确切地讲,她此次是来北京安家落户的,只不过与十几年前所不同的是,在自己的周围坐着六个可爱的孩子。此时,她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自信,她相信自己会在北京拥有一片新的天地。

  

  他们经过了黄河大桥,舜瑶看着下面翻腾着的黄河水,感到一阵眩晕,她关上了窗户,把头靠在瑞碧的肩头上,喃喃自语道:“以后会是怎样呢?”

  

  经过漫长的旅途,火车在睡梦中渐渐地接近北京,随着美好的回忆,北京车站进入舜瑶的视野里。她仿佛已经听到了丈夫的呼唤,也似乎看到了北京的风貌,一切都将从这一天重新开始。

  

  再见了!小城!我的故土!迎接我吧,古老的北京。

  

  1954年夏天,舜瑶带着孩子们与丈夫在北京见了面,从此,他们开始了真正独立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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