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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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精灵”瑞春喜欢程跃的忠厚与坦率,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程跃显得沉稳,瑞春则显得热情。他们之间除了谈相互学校的事情外,更多的还是谈国家的前途与学生运动。瑞春更愿意听程跃对外界的论述,她渴望得到一些学校外面的信息。不过,在他们交谈的时候,瑞春还是感觉到在程跃的身上有一种令人琢磨不透的东西,这使她更加想多了解程跃的情况。他们订婚以后的第一个寒假,有一天,程跃邀请瑞春和几个朋友到自己家来玩儿。
第一次去未婚夫家,瑞春的心里不免有些担心,母亲更不愿意女儿在服丧期间去做客。但是,碍于面子,母亲还是准备了一份礼物,同意女儿去宋家。
瑞春如约来到一座楼房前的时候,程跃已经等在大门外边了,看到岗哨,瑞春有些不安,程跃向岗哨点了点头,就带着瑞春走进了大门。瑞春对局长家曾经有过很多猜测,但当她一走进大厅,立刻就被一种温馨包围了起来,宋夫人正含着微笑站在门厅里望着她。
宋夫人悠闲自得,穿着旗袍和缎鞋,一丝不乱的黑头发盘在脑后边,脸颊上了一层淡淡的妆,肤色细腻光泽。她笑得温柔亲切,真实热情,或许是她没有女儿的缘故,对瑞春有一种特殊的亲情,让瑞春身上的拘谨立刻就减轻了许多。
瑞春穿了一件深灰色呢子长大衣,宋夫人马上让佣人把她的大衣挂了起来,瑞春有些不好意思地做了解释,宋夫人却夸她的衣服庄重大方,有学者风度。听到宋夫人对自己的夸赞,瑞春忐忑不安的心情变得轻松起来了。
局长家并不豪华,但却很讲究。大厅宽敞明亮,一面墙壁上挂着几副风景画,客厅里,古色古香的红木雕刻家具,在几盆枝繁叶茂的绿色植物的衬托下,别致有味。
宋夫人把瑞春让进客厅,她们亲切地交谈起来,而另一个房间里却不断传来男孩子们的说笑声,程跃解释说:“放假了,大学同学来家里玩儿,喜欢打麻将,放松放松。”宋夫人与瑞春聊了一会儿,程跃便带着她去了其他的房间。
洋式风格装饰起来的会客室里,紫红色沙发与深棕色茶几把房间衬托得素雅而又庄重。书房里靠墙排列着几个高大的书柜,里面装满了线装书籍,还有外文书刊。看到这么多的书,瑞春大感惊讶。
程跃告诉她:“我父亲喜欢读书,每个星期他都会拿出一天的时间来读书,他把读书当成一种休息和养性。用父亲的话来说,整天不是抓人,就是向上面汇报,大小会议令人生厌。所以,他以读书的方式来解脱身心的压力与不快。”
他又说:“我和弟弟们受父亲的影响,也把读书当成一种消遣,我弟弟在家总是捧着书啃。”
瑞春想不到,看似威风凛凛的局长,实际上却有着与其外表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程跃又把瑞春带到了另一个房间。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几道目光同时射向了他们,瑞春有些不自然起来。程跃一边看着她,一边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腰间,轻声地对她说:“瑞春,不要紧张,都是我的同学,我也是借着这个机会向大家介绍一下你嘛!”
说着,他把瑞春拥到自己的前面,然后,对围在茶几周围的男孩子们洋洋得意地说:“今天,我向大家介绍一位女子,她是辅仁大学文学系的霍小姐,也是我的未婚妻。”
程跃还没有说完,就有人打断了他的话:“哦,跃兄,原来你早有钟爱了?怪不得你不敢接近女孩子呐!”
另一位男孩子也打趣地说:“跃老弟,你可真沉得住气。夏天就有了未婚妻,现在才告诉我们,不够朋友。”
坐在边上的一个男孩子接着说:“我没有猜错,这位小姐就是名扬海外的皮货商‘天鹰’家的小姐吧?”
瑞春看着大家,心里感到好笑,她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着看着未婚夫,她的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
程跃看着大家的面孔,严肃地说:“现在介绍也不晚嘛!来,瑞春,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有从北平来的,也有从天津来的。”
说完,他指了一下稍微胖一点的男孩子说:“他父亲是上海一家洋行行长。”
他又指了一个穿浅色西装,留着分头的男孩子说:“他父亲是一家工厂的厂长。”
然后,他又指了另外一个小伙子说:“他父亲是国民党的将领,那一位的父亲是天津某商行行长。”这几个男学生都很有礼貌地冲着瑞春点头,微笑着。
介绍完,程跃又把瑞春带出房间,低声告诉她说:“这几个朋友都很有来头,不过都是过心的朋友,以后,你会跟他们熟悉起来的。”
此时,瑞春并不知道未婚夫话中的涵义,她点了点头。
宋夫人十分乐意儿子的朋友来家里玩儿,她可以从年轻人的嘴里知道很多外界的新闻和趣事。每一次年轻人来家里玩儿,宋夫人一定要留他们在自己家里吃饭,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儿子与政治有什么关系。
宋局长也愿意看到这些年轻人。他很欣赏儿子的交际能力,他们在自己家玩麻将和聚会,局长从来没有怀疑过儿子与地下党有什么瓜葛。他的工作除了维持市里的秩序与安全外,还要协助国民党抓地下嫌疑分子。但是,这个宋局长也有他自己的思维与做法。他是一个比较温和中立派的局长,他只求市里不要有更多的绑架和暗杀活动。作为国民党的警察局长,他要效忠于他们。但是,他也看清了将来,他为自己也留下了一条后路。
儿子一到寒暑假就会带来一群年轻人,在戒备森严的家里聚会。尽管,局长不清楚这些年轻人在家里干什么,但是,对于一个饱经沧桑的局长来说,他对儿子的做法还是划了一个问号。
晚上,宋夫人一定要留瑞春在家里吃晚饭,盛情难却,瑞春只好留下来。宋局长回到家里,见到瑞春很是高兴。局长的作派有一种大将风度,他挺直腰身坐在沙发上的样子,就像一个军人。程跃告诉瑞春,他的父亲在客人面前总是这样的。
在局长家里初次与局长相遇,瑞春感到心通通地跳个不停。局长见她拘谨的样子,“哈哈”地笑了起来,他对瑞春说:“霍小姐,你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好了。我知道你父亲很讲究规矩,我这里很随便,不要看门口有岗哨,这个家里就会怎样。家嘛,就要放松一些才好。咳,警察局长这份差事不好干呐!竟得罪人。怎么?你母亲还好吧?你父亲和母亲真是天底下的好人呐!我们有缘分呐!”局长很健谈。
说完,局长看了一眼儿子,疼爱地说:“你看你,几个同学来玩儿,也不把他们留下来吃晚饭,你妈妈不是说让他们在这里吃饭嘛!”
程跃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对父亲说:“这不,今天瑞春第一次来家里,我怎么能留他们跟我们一起吃饭那。以后有的是时间。”
局长点着头说:“是啊!今天是个不寻常的日子。”说完,他把脸转向瑞春,带着夸奖的口气说:“我们家呀,现在就缺女孩子,你伯母时常念叨你。”说完,又对儿子说:“有机会你应该去北平看一看才好,那是历代皇帝建都的地方,有看头呀!”程跃点头称“是”。
在柔和温暖的气氛里,宋家的餐厅里不时传出阵阵的笑声,回荡在整栋楼房里,宋夫人温润的面容和绝色的菜肴,给这个男性家庭带来了母亲的疼爱。程跃的弟弟们看到未来的嫂子都露出一种神秘的面孔。瑞春看着几个弟弟,很是不好意思。
宋夫人对三个儿子半开玩笑地说:“大家还是看自己碗里少了些什么?你们大姐呀,可了不起呢!她在北平上学呀!以后,你们可要好好念书,到北平去上大学。”
瑞春被宋夫人说得更加不好意思起来,她腼腆地说:“我的两个姐姐都在那里念书,所以,我也就去了辅仁,现在,我的小妹妹也在那里念书。”
宋夫人用赞美的口气对丈夫讲:“瞧瞧,人家老霍家的孩子个个有出息呀!还是他们教育有方,孩子们不仅有学问,也有教养啊!我们宋家也要把孩子们培养好啊!”宋局长在一旁不住地点头应和着:“是啊!是啊!”
第一次去未婚夫家,给瑞春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从那以后,程跃便每隔一天就要与瑞春见一次面,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让他们走得更近了。程跃敏捷的思维和与众不同的谈吐,吸引了瑞春,渐渐地,程跃开始向她透露出一种对未来的向往与追求,这也正好符合了瑞春的心愿。当假期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一天傍晚,程跃约瑞春到海边去走一走。
此时,未婚夫已经在瑞春的心里深深地扎了根。她对未婚夫有一种崇敬感,每当自己无法找到答案的时候,未婚夫都会给她一个完整的解释,她希望能从未婚夫那里得到更多的新东西。当未婚夫约她出去的时候,她很爽快地就答应了。
那是一个寒冷的傍晚,程跃带着瑞春来到海边,他们并肩站在沙滩上。二月的海边,冰凉的海风吹得瑞春瑟瑟缩缩地打颤,她紧裹着长大衣,还是上牙打下牙不停地哆嗦着,她用疑问的眼神注视着未婚夫,这么冷的天,为什么带我到这里来?
月光下,程跃用一双闪亮的眼睛望着瑞春,海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他们靠得如此近,瑞春有些难为情了。但是,她仍然等待着未婚夫。
一阵沉默以后,程跃突然用一支有力的臂膀把瑞春围在自己的胸前,瑞春的脸一阵发热,心跳加快。他们面对大海,凝视着前方,海滩上只有他们。
瑞春感到未婚夫似乎有话要说,便静静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程跃表情严肃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瑞春,激动地对她说:“瑞春,有件事情,在我们开学之前,我必须要向你讲清楚,我不想瞒着你。”说完,在昏暗的月光下,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瑞春。
瑞春看到一向不爱说话的未婚夫一脸认真的劲头,感到十分奇怪,她温和地问道:“你有什么就直说吧!何必那么神秘呢?你看,我们在哪里见面不好,一定要站在海滩上?”
程跃还是那副表情,对她说:“这里安静,我经常到这里来。你知道吗?我们国家正经受着一场战争,这是一场国共之间的战争,最近,我有几个朋友离开大学,参加革命去了。我想,你一定知道现在有很多青年走上了这条道路。我也希望你能够跟我一起走这条路。我没有开玩笑,你能理解我吗?”
瑞春似乎没有听懂对方的话,她睁大了眼睛久久地望着未婚夫的脸。猛然间,她发现自己的猜想是对的:未婚夫是地下党。
程跃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对她说:“你一定也在猜测我的身份,是的,我是一名大学生,但我也是一名为共产党工作的战士。不要这么看着我,我相信我的眼光,瑞春,我们大学生应该为共产党做事,而不是为国民党效力。因为,只有共产党才能救中国,在他们身上闪烁着一种光芒。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你也可能成为我们的战友。我今天对你说这些,也是看到你身上有一种闪光的东西。所以,我希望我们能够走到一起,为民族做一些事情。”说完,程跃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他注视着瑞春,等待着未婚妻的答复。
瑞春对于未婚夫所说的这番话感到有些震动,但并没有感到惊讶。因为,从自己家里就走出一个倾向于革命的二哥来。在学校里也有同学默默地离开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她听了程跃的话,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她一下子冷静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对未婚夫说:“这么说,你真是共产党了?我不理解,你父亲给国民党干事,你却与他背道而驰。难道,你不怕给你父亲惹麻烦吗?你念书还是革命?”
程跃冷静地对她说:“我在上高中的时候就受到一些共产主义思想的熏陶,但我没有打消上大学的念头,我父亲和母亲一直期待我能够上大学,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上大学仍然可以做事情嘛!瑞春,我相信你,我希望我们将来不仅是夫妻,还要成为革命的伴侣。我等待着你的答复。”程跃说得很坚定,也很自信。
海风一阵阵袭来,身上的大衣像一张薄纸一样,抵挡不了寒冷的吹拂,瑞春不停地颤抖着,她希望未婚夫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时间。
他们离开海滩,一起走上安盛路,程跃把瑞春送回霍家,他们就分手了。
程跃的话在瑞春的心里产生了巨大的反响,她想起了许多听到的事情,又联想到在未婚夫家里碰到的那几个年轻人,看来他们玩麻将是假,开会是真。未婚夫很有胆量,在警察局长家里开会,有谁还能怀疑他呐?那可是最好的掩护地点,她佩服这个高才生的勇气。那几个出身显赫的朋友,是未婚夫的同盟,他们不顾家庭的地位,冒着随时可能丧失生命的危险,做着神秘的工作。看来,共产党的确有一种奇特的吸引力。
瑞春一直渴望得到这种机会走进革命,而未婚夫的一番话正是她求之不得的。经过一夜思考,瑞春决定向未婚夫靠拢。当他们再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和他都意识到了他们将永远不会再分开。
1947年夏天,瑞春和程跃双双从各自的大学毕业回到了小城。瑞春为寻找工作早出晚归,在母亲的眼里,只要女儿和程跃好,就没有必要担心什么了。
霍家的墙上依然挂着白帐子,但是,他们家已经走出了那层阴影,一切都恢复了以前的样子,母亲感激这是丈夫在天之灵保佑着这份家业。
自从霍家与宋家为子女订婚以后,霍家的生意也越来越稳定牢固了。他们家的客人中,又增加了程跃的朋友和警察界的客人。
偶尔,店铺来几个小瘪三捣乱,只要伙计喊一声:“局长来了!”那帮痞子们便像耗子躲猫一样,窜出店铺。
很快,程跃就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在南京中央地质调查局土壤研究所当了一名研究员。瑞春也有了一份工作,在市立高中担任国文教员。他们不在同一个城市工作,但是,他们却坚持每个周末必须见一次面。
舜瑶看到五妹有了工作,心里羡慕不已,同时,她也羡慕五妹未来的婆婆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从五妹身上散发着的青春魅力与眼睛里所闪现出的光芒,让舜瑶明显地感到,五妹订婚以后,她的身上多了一些奇特的东西。
是什么?舜瑶说不清楚,但她绝没有想到,五妹与政治会有什么牵连。
霍家母亲看到女儿对宋家大少爷一往情深,心里很是高兴,但她又很担心,瑞春也会向自己提出提前结婚的要求。
瑞春看出了母亲的担心,明确地对母亲说:“妈,不用担心,我会守家规的。”
虽然,为女儿定下了婚约,但却要让女儿等三年才能办喜事的做法,母亲也感到对女儿有些残酷,但是,瑞春却没有任何怨气,这也让母亲感到宋家夫妇很是仗义。作为母亲,她希望自己的孩子把婚事办得体面而且隆重,她与大儿子商量,丧期结束后,立即给五女儿办婚事。
而对于宋家来说,在山东人的眼里,丧事是一件重要的事,绝不可以视而不闻。再者,霍家与宋家在这座城市的一切言行都备受外界的关注。尽管他们夫妇也想早一天娶进儿媳妇,但是他们绝不想让外人戳着脊梁骨骂他们不懂人情世故。
霍家为去世的父亲严格地遵守着每一道程序。一年以后,他们家的服装换成了黑色,男女都一样。男孩子穿黑色西装,女孩子则是黑色旗袍。这一年,只要一走进霍家,家里所有的孩子就要换上黑色衣服和鞋子。
1947年,父亲一周年忌日的时候,舜瑶做了夏季与冬季穿的黑色旗袍,包括内旗袍。黑色,成为她一生中最厌恶的一种颜色。
霍家仍然设着灵堂,白色帐子也一直挂在灵堂的内外。第三年,全家人脱下黑色衣服,改穿素色衣服,但身上绝不能带有星点红色,粉色,紫色等鲜艳的颜色。
舜瑶每一次回到母亲家,只要一走进父亲的灵堂,心里就像撕裂一样地痛楚,尤其是换上黑色衣服后,悲痛的心情就愈加无法控制。所以,当她走进灵堂的时候,祥涛总是要陪着她一起祭拜父亲。三年里,舜瑶只抱妞妞来见过母亲一次,她对这个孩子怀有一种恐惧的心理。也正是乡下逃难和月子里受了惊吓,以至于她患上了心脏病,落下了终身难去的病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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