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1节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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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霍家上上下下都承受着巨大的悲痛,从院子的大门一直到大门厅挂着拖地的白色大帐子,冰冷哀凄包围着这户人家。由于家中儿女没有聚齐,母亲决定把丈夫的葬礼向后拖延,直到子女全部回来。
父亲的告别仪式从他去世后的第三天开始,一拨一拨的老朋友,老相识前来吊唁,母亲庄重而又严肃,悲伤但却没有眼泪,她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对友人送去一个凄凉而又坚强的目光。
车间里,伙计们仍然在干活,但他们的心情跟以前判若两样。父亲四十九天忌日过后,憨厚的伙计们再也沉不住气了,他们私下里议论,一定要帮助霍家出这口气不可。
那个携款逃跑的歪嘴孙,一心想开一家自己的鞋店,但是,方圆几百里,“天鹰”的名声与信誉无人可比,人们只认准了“天鹰”的牌子,洋人们更是喜欢这种传统手工艺制作出来的皮革产品,而“天鹰”的整套技术与手工艺更是无法仿造的,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店,根本不可能。歪嘴孙逃跑以后,警察局就没收了他在省会买的房子。从此,他就再也没有露过面,如同烟雾一样蒸发掉了。
母亲在丈夫去世以后,仍然不停地忙前忙后,但跟以前也判若两人。她始终穿着灰色衣服,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月牙形甜蜜的眼睛失去了它的光泽。丈夫走了,同时,也把母亲的灵魂带走了。
母亲不仅承受了丈夫去世的悲痛,又在这个时候,老钟家又出了事,女儿月子里受惊吓、遭雨淋,全身肿得像发面馒头,浮肿的头就像一条胖头鱼的脑袋,大眼睛也只剩下了一条缝隙。新出生的婴儿没有母乳喂养,一天拉二十几次,拉出来的不是粪便,而是水,眼看着外孙女拉痢疾,瘦得皮包骨头,奄奄一息的样子,这一连串的不幸接连发生,母亲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她感到天塌地陷,精神也在摇摇欲坠。
整天在白色帐子里走进走出,令母亲心碎。看着女儿与外孙女躺在家中,病入膏肓,令母亲心焦。她曾经绝望过,但在儿子的鼓励下,在老院长坚持不懈的努力下,她用自己所有的药材、补品为女儿熬汤,几个月后,三女儿和外孙女终于从死亡线上走了回来。
1946年,当春天到来的时候,舜瑶全身的浮肿才渐渐地消退下去,胖头鱼的脑袋恢复到原来的形状,眼睛能够睁开了,但她仍然不能下地走路。妞妞也不再拉肚子了,她的小脸长成了圆脸,气色也由土灰色变成了粉红色。她们母女终于都活了过来。
母亲看着女儿和外孙女渐渐恢复起来的身体,脸上露出了一丝浅浅的笑容。她握着舜瑶的手,疼爱地对她说:“三丫头,你们总算过了这道鬼门关了呀!真吓人!”
舜瑶躺在床上,看到母亲鬓角上露出的一缕银色发丝,心疼地掉下了眼泪,她虚弱地对母亲说:“妈,这几个月,我们拖累您老人家了,真不好意思。”
母亲眯起眼睛,抚摸着舜瑶的脸,爱抚地说:“三丫头,有妈在你身边,什么都不用怕。你大哥是个好大哥呀!是他让我坚持给你用药,这个家,没有他不行啊!”
舜瑶点了点头,说:“是啊!妈,大哥是这个家的顶梁柱呀!”
母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但却掩饰不了她仍然悲伤的表情。
4月初的一天,母亲坐在床边与舜瑶说话,月儿从外边走进来,把一个小包放在母亲的手里。舜瑶看到上面写着“重庆”的字样,告诉母亲:“妈,这是二弟寄来的东西。可能是药吧。”母亲一听是二儿子寄来的包裹,立刻闭上了眼睛。这个整整走了半年的包裹,让母亲绞心地痛。舜瑶看着母亲紧闭着的眼睛,躺在床上一声也不敢吭。月儿站在一边也不敢说话。几分钟后,母亲睁开略微发红的双眼,对月儿说:“拿出去烧掉吧。”
自从丈夫去世以后,母亲只字不提二儿子。在她的心里,丈夫的地位至高无上,无人可以取代,她始终如一地热爱与尊重丈夫。作为内助,她任劳任怨,作为母亲,她尽心尽职,作为一个有资产的家庭主妇,她是夫唱妻随,没有半点私心杂念,作为霍家的儿媳,她责无旁贷地帮助丈夫的家乡建学校。她对待孩子们,从不会唠唠叨叨,喋喋不休,而是用眼神来传递自己的意图。她赞同丈夫的主张,让孩子们都去念书,甚至去国外念书。长子肩负起了家业的担子,可是,二儿子大学毕业后却没有回来。当丈夫急需消炎药的时候,他没有亲自把药送回来,延误了丈夫的治疗时间。当丈夫弥留之际,二儿子仍然没有回来。丈夫不能入土为安,也是因为二儿子不在而不能实施。现在,在丈夫走了四个月后收到了儿子寄来的药,母亲感到痛苦之极。
看到母亲微红的双眼,舜瑶难过地对母亲说:“妈,我知道您心里难受,我和您一样,但是,二弟在外面也是想尽了办法,他拿着药想回来,可那边不通车,没有办法才邮寄的。二弟何尝不想回家看看爸爸呢!妈,您看,那药很珍贵,我们这里根本弄不到的,烧掉了多可惜!您就原谅他吧!”
母亲的脸抽动了一下,对她说:“你爸爸已经不在了,那药也就没有用了,我不想把没有用的东西再给别人用。不是我夸你大哥,家里的事情全都是他在干,你爸爸没有看错他。”
舜瑶从内心感激大哥在自己生命垂危的时候,鼓励母亲坚持给自己治病,并留她们母女在家里养病。大哥不仅帮助了自己,还帮助了钟家。这一次,她死里逃生,再一次感到手足情的珍贵。
廷光住在霍家,他的两个儿子天真可爱的身影,也给这个悲伤的家庭带来了一些朝气,可是,母亲对于重庆却不再像以前那样疼爱了。
就在父亲去世后的4月中旬,大家的眼睛还没有消去红肿的痕迹,“香油壶”瑞佳突然向母亲提出结婚的要求,态度十分强硬与坚决,大有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劲头。这对于深陷悲哀中的母亲来说,是一件不能容忍的事情。
按照当地的风俗习惯,父母死后,为人子者要服丧三年以报答养育之恩。《荀子•礼论》有这样一段话:“三年之丧,人道之至文者也。夫是之谓至隆,是百王之所同,古今之所一也。”最重之丧,丧期为三年。
霍家规定,父亲去世后,每逢七,就要去祭拜一次,到四十九天,要做一次大祭,一百天为重要的祭日。第一年要做一次祭,第二年要做一次中祭,第三年的祭才是最后一次祭。三年之内,家里不得操办喜事。
在为父亲服丧期间,霍家的饮食起居,日常生活都有着严格的规范,家里禁止饮酒、食肉,不得设宴、赴宴、听音乐及游戏笑谑。
可恰恰在这个时候,瑞佳要结婚,这在传统的宗教丧葬上,是犯了一个大忌。母亲还没有从巨大的悲痛中走出来,就听到女儿打算办喜事的话,这种失去理智的做法,令母亲大为恼怒,这好比在她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
当瑞佳向母亲一提出这件事情的时候,一向温情待人的母亲,在家里发了一次很大人心的脾气,让所有的子女目瞪口呆。
母亲的声音虽不高,但却很有分量。她把瑞佳叫到仍然挂满白帐子的灵堂里,怒气冲天地看着二女儿,她的脸色发青,嘴唇颤抖,身体微微地抖动着,她的眼睛里充满了对瑞佳失望的神情,她指着丈夫的遗像,说:“他们余家更应该懂得我们祖先的老规矩,难道他父亲去世,他们家会让自己的女儿在父亲不满百天就嫁人吗?人家在服丧,他们家却要娶我的女儿,他们余家还有点儿人味儿吗?你,你这个丫头,怎么这么不懂事呐!你爸爸刚刚走了几天,你就要结婚,你怎么能说得出口!他们余家是在欺负我们呐!”母亲说完,一下子坐在椅子里,面对丈夫的遗像,用手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
祥涛站在一旁,非常不满地对瑞佳说:“二妹,结婚也要分个时候,你是教书的,总不会教给你的学生们也这样做吧?我们家里这么悲痛,他们家却想结婚,这是何意?”
瑞佳委屈地解释道:“大哥,这又不是我提出来的,是余家提的,说是让喜事冲冲哀事,情况会更好的。”
祥涛听了后更加生气了:“什么?这可真是岂有此理!我替妈说了,在我们家三年之内谁也不许结婚。要办,也要三年以后,家里给你好好办。”
大哥和母亲的话并没有改变瑞佳的主意,她完全鬼迷心窍了,对父亲的丧事视而不见,听之而不闻,一意孤行,她也没有把母亲的悲伤放在心上。
母亲大怒之后,一下子病倒了。祥涛严厉地告诉瑞佳:“爸爸的丧事没有办完之前,你不能再提此事了。”
母亲养病期间,不让瑞佳走进她的房间。一个星期后,母亲恢复了体力,她一走出自己的房间,又被瑞佳缠上了。母亲根本不搭理她,可瑞佳就是跟在母亲的身边,母亲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三番几次地催促母亲答应她的要求,并以死来威胁母亲。
因为这件事情,祥涛已经不让余家进自家的大门了。他生气地对瑞佳说:“二妹,他们余家太没有人情味儿了,那可别怪我对他们不客气了。从今以后,姓余的不要再进我们的家门。”
父亲活着的时候,他坚决不同意二女儿与余家来往,但是,瑞佳住校,他们的交往让父亲鞭长莫及。父亲说过,只要我活着,他们就别想结婚,二丫头若是跟了姓余的,我就不认她这个女儿了。因为父亲有话在先,瑞佳迟迟不敢结婚。可是,每当学校放假的时候,她还是把余老师领进家门,并让父亲留余老师住在家里。父亲不愿意余老师住在自己家里,给女儿钱,让余老师住在外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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