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
这个时候,外边的敲门声已经变成了砸门的声音,廷光走进客厅朝着窗外看去,只见有几个黑影子站在大门外边,他心里有些害怕起来。家里只有他一个男人,若是大哥在,还可以壮壮胆子。这时,砸门声一声紧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廷光镇静了一下后,让老张去开门。老张刚打开大门,随着一股冷气,从黑暗中冲进五个人来,速度之快,让老张不由自主地向后倒退了几步。
廷光站在大厅中央,双手背后,机警地盯着来人,冷静地问他们:“你们是什么人?夜里闯进我家有什么事情吗?”
五个来人全部身穿西装,他们的表情像是被蜡打得一样,除了眼睛在转动外,就像一具具干尸一样戳立在那里,令人毛骨悚然。他们双方对峙了几秒钟后,站在前面的一个人瓮声瓮气地对廷光说:“我们找钟四爷有事,把他请出来吧!”
廷光渐渐地稳定了自己的情绪,并迅速地判断着眼前来人的身份,他知道,市政府在这个月开始逮捕为日本人干事的中国人,这叫做抓汉奸。如果说,自己父亲被他们划为汉奸的话,那么,今天可能就是来抓自己父亲的。可是,为什么不在白天抓人呢?疑团缭绕在他的脑子里,他眯起双眼紧盯着对方。然后,他还是重复着原来的话,说:“你们是何许人也?找我父亲有何贵干?”
那个人用恐吓的眼神大声喊道:“别拖延时间了,快把他请出来吧!否则,我们就要搜查你们家了!”
此时,廷光反倒有了胆量,他并没有让步,他也正颜厉色地重复了一遍,说:“你们不拿出证件来,我就要报警了!”来人一阵狂笑,说:“警察局也管不着我们这一块!”
廷光见来人边说边要往里闯,便指着四奶奶的房门说:“你们要找,就去问我母亲吧。”随后,他对老张说,人走了以后把大门关好。说完,转身上楼去了。
这几个家伙,径直走到四奶奶的房门外边,他们敲开了门。
四奶奶头发凌乱,身披一件墨绿色睡衣,打开房门,一看外边站着几个汉子,吓得说不出话来。其中一个男人问她:“你丈夫去哪里了?把他交出来吧!”
四奶奶早已被这些男人气势汹汹的来头吓得语不成调了,她用手捂着胸口,上牙打下牙地说:“我,我不知道四爷在哪里。他,他有儿子,你们找他儿子去。”
来人看一个小脚女人什么也不知道,便涌向楼上,他们凶猛地砸廷光夫妇的房门。廷光打开门走出去,站在楼道里,对他们说:“如果我娘不知道,那我就更不知道了,你们还有什么事情吗?”
那几个人听后,从怀里掏出手枪来顶住他的后腰和前胸,凶狠地说:“你老实告诉我们,钟四爷他在哪里?你别装糊涂!”廷光并没有被他们的枪吓怕,他生气地告诉来人:“我没有说谎,我真的不知道我父亲去哪里了,今天下班后,他就没有回家,我也正在等我父亲呢。”
那几个人看在钟家找不到钟四爷,就用枪顶在廷光的腰上,发狠地说:“既然四爷不在,那你就跟着我们走一趟吧!”
廷光看了一眼他们,把他们顶在自己身上的枪一一推了回去,镇静地对他们说:“等我回屋子换件衣服。”说着,他转身回房间里,从柜子里拿了一件长袍子,穿上后,对正在床上看着自己并浑身颤抖着的妻子说:“没什么,我去一趟就回来,你不用怕,有事给你大哥打电话,千万别凉着身子。”
楼道里的一切都被舜瑶看得清清楚楚,她看到顶在丈夫身后的手枪,一阵痉挛用手捂住了眼睛。丈夫跟自己说了些什么,她一句也没有听清楚。当她再抬起头来看丈夫的时候,他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这个时候,一个手里拿着手枪的男人竟然走了进来,顺手从书桌上拿走了那盏法式台灯。舜瑶看到后,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量,大声喊道:“不要拿东西,请你放下!”
那个人听到舜瑶的喊声,马上转过身来用手枪顶住她的前额压低了声音说:“你再大声叫一下,要了你的命!”冰凉的铁器触到舜瑶的前额,她浑身不停地颤抖着,感到脊梁骨里的骨髓都是冰凉的,再看那个人的脸,她一下子跌倒在床上昏厥过去了。睡在床上的儿子们被嘈杂声惊醒,妞妞也开始一阵一阵地大哭起来。两个儿子爬起来,走到她的床前,使劲地摇晃着她的身体。
喊声与哭声交织在一起:“妈妈!妈妈!你醒醒呀!你醒醒呀!”他们拼命地推醒了昏迷中的舜瑶。
舜瑶被儿子们摇晃醒了,她睁开眼睛环视了一下房间,看到两个儿子都跪在自己的床边哭喊着,妞妞更是声嘶力竭地登着腿哭闹着,她一下子清醒起来了。
房间里除了孩子们,丈夫不在,房门大开着,楼道里安静极了。她的心房颤抖得更加厉害起来,她咬着牙支撑着身体,让平进去把门关起来。然后,她又抱起了女儿,哄着她,重庆仍然不停地摇晃着她。她又放下妞妞,把两个儿子搂到自己的怀里,把他们哄到自己的床上,拍着他们睡觉。两个小家伙很快就又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女儿也不哭了。
舜瑶瘫倒在沙发上,眼睛直直地望着天花板,她被眼前的事情吓得浑身上下不停地颤抖着,心里“咚咚,咚咚”地跳个不停,她的胃又开始向上翻腾起来。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她捂着肚子,头上渗出了大粒的汗珠,一股酸酸的液体从她的嘴里喷了出来。她的胃开始剧烈地绞疼起来,她忍不住趴在床上,整整一夜也没有动。她没有力气下楼打电话,更没有力气起来给妞妞热牛奶,没有力气给儿子们做早饭。女儿饿得嚎•啕大哭,可是,她却只能一手捂着胃,一手抱着女儿,任凭她哭闹。
楼下的四奶奶没有上来看她们,隔壁的淑青和廷平也没有过来看她们,就连老张也没有上来问一问她们母子。舜瑶无助地叹息着,这座楼里死一般地寂静。
早晨,儿子们起床后,舜瑶让他们自己到柜子里拿面包吃。平进学着妈妈平时往面包上抹黄油和果酱的样子做了两份果酱黄油面包。舜瑶看着孩子们受这样的委屈,心里难过极了。妞妞只要一睁开眼睛,就会不停地哭闹。舜瑶既没有奶水喂女儿,暖瓶里也没有了热水,她只好看着女儿饿得嚎啕大哭而没有丝毫的办法。等妞妞哭累以后,房间才会出现暂时的安静。
本来刚刚有点好转的身体,受到惊吓,第二天,舜瑶的全身就又肿了起来,很快,她的脸也开始肿了起来。
四奶奶无声无息,淑青也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廷平有病不能起床,除了平进和重庆在楼道里玩耍外,钟家没有人来关心她和孩子们,就连老张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了,这一天月儿也没有来。舜瑶想给母亲打电话,但是,电话在楼下的大厅里,她不敢穿着鞋子站在冰凉的地面上。因为,母亲曾经告诉过她,千万不要让脚着凉。她不敢下楼,就这样,她蜷缩在床上,等着丈夫回来。
她全身极度疲劳,心情极度恐惧,胃极度疼痛,她想喝口热水,可是,暖瓶空空的,她只能用手捂着胃,蜷着身子,卧在床上。听着在饥饿中不停地啼哭的女儿,她的心如万箭穿心一样地疼痛。她煎熬着,一直到下午三点多钟,廷光才从外边回到家里。
廷光的神态沮丧,衣服上下都是褶子,头发蓬乱没有光泽。他回到家后,看到妻子与孩子们那副惨状,马上去外边买回一些吃的,又热上了水,给女儿冲上了奶粉,喂她喝下去,看着女儿睡着以后,又给儿子们弄好饭,他才坐下来休息,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闷头抽烟。
舜瑶看丈夫回到家后,那种无助与惊恐的心情才得以缓解。她急于想知道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但丈夫什么也不讲,总是不停地抽烟,心里越发着急起来。她拖着虚弱的身体从床上起来走到沙发前,坐在了丈夫的身边,等了一会儿,她才喘着气问丈夫:“廷光,你一回来就忙活,我们都吃好了,多亏了你回来,你也吃一点吧。”
廷光疲惫地看着妻子,眼睛里透出一丝忧愁,唉声叹气。舜瑶握住了他的手,忍着胃疼,温和地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能告诉我吗?”
廷光把脸转向了妻子,他关心地问:“你的胃怎么样了?用不用叫医生来给你看一看?咳,真不该让你一个人受这么大的委屈。”
舜瑶追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快告诉我吧,我的胃没事,快说呀!”
廷光看着妻子急切的面孔与期待的目光,便把事情的经过讲给了妻子。
原来,来家里抓人的那几个人看到钟四爷不在家,便带走了廷光。廷光被那几个人推上了一辆吉普车,在郊外的一座房子前停了下来。他又被带进一间屋子里,一个军衔很高的军官,坐在桌子后面看着走进来的廷光。那个军官客气地请他坐下,然后语调温和地询问他,钟四爷的去向。
廷光一看对方的军衔,便知道了这个地方是国民党的住所,但他并不知道这里属于国民党的哪一个系统。他坐在军官的对面,用眼睛看着对方,既不慌乱也不害怕。他也很客气地告诉那个军官,自己也正在找四爷。军官从他的嘴里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便答应他,第二天就可以放他回家。
第二天,军官又一次向他询问了钟四爷的下落,他还是回答不知道,于是,他们在下午便让廷光回家了。
舜瑶没有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后,心里的一块石头才算落了地。但是,她仍然不明白,公公为什么没有回家?他到底是让谁给弄走的呢?
舜瑶让廷光给自己怕大哥打电话,打听四爷的情况。祥涛让在外地的大妹夫良仁通过熟人在内部打听消息。然后,又到警察局找到局长,求他帮助查询钟四爷的下落。其实,宋局长不仅与霍家是至交朋友,与钟四爷也是兄弟。
几天以后,宋局长就把结果告诉了祥涛,钟四爷现在被关在军统特务那里,具体为什么抓四爷,他也说不清楚。不过,他安慰祥涛说,钟四爷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的。
这个消息从良仁那里也得到了证实。但是,四爷究竟被带到什么地方,谁也说不清楚。虽然有了一些关于四爷下落的消息,但是这并不能让廷光就此安下心来。他开始失眠,可还必须每天去上班。
廷光在困惑与焦急中熬过了两个星期,可是,四爷仍然没有回家。他感到身单力薄,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压迫着他的身心。
就在他夜以继日地盼着四爷回家的时候,突然,在一天晚上,有人急促地敲门,他以为是自己的父亲回来了,还没等老张去开门,便从客厅里跑了出来,直奔向大门,他边开门,边喊着:“是大大吗?是大大吗?”他迅速地打开大门,可是,进来却的不是四爷。
从外边进来了七个人,来人都穿着长袍,戴着鸭舌帽。他们一进来,冲着还在发愣的廷光劈头就问:“钟四爷在哪里?”
廷光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他愣在那里看着这几个人,当他听到第二次问话时,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他向后退了一步,仔细地观察着来人,慢慢地,他变得从容起来。两个星期以前的夜晚所发生的事情,也让他有了一点经验。他镇静了一下自己,然后,不慌不忙地反问了对方一句:“你们来问我,我还要问你们呢,把我父亲关在什么地方了?”
来人向前逼近一步,两只眼睛紧紧地盯在廷光的脸上,厉声地说:“你胡说!上楼去搜!”
廷光并没有害怕,听到这句话后,他也向前迈了一步,双目直视对方,义正词严地说:“我再告诉你一遍,我找我父亲已经两个星期了,他现在在哪里我不知道!”
来人怔了一下,他并不相信廷光的话。那帮人开始去各间屋子里搜查,四奶奶早已吓得躲在房间里大气不敢出,她紧紧地搂着女儿,看着来人进她的房间查看。四奶奶不是担心丈夫在哪里,她是担心自己也会被抓走。他们搜查完楼下,又上楼去搜查,他们推开廷光的房门,走进去看了一遍后,没有发现什么,其中的一个人看到床头上的水晶花瓶,便想顺手拿走,廷光在他的身后说了一句:“凭什么拿人家的东西?请你放下!”
那个人二话不说,抄起来就走,廷光一步挡在他的前面,让他把东西放下。来人没有想到,这个公子哥如此难缠,从腰间拔出手枪,在廷光的脸前比划着。
看到对方在威胁自己,廷光更加火了起来,他厉声地说:“请你把东西放下!”那个人推开他,手里仍然拿着花瓶,回头狠狠地看了一眼他,然后下楼去了。
他们又去了淑青的房间,从那里传出淑青愤怒的喊声和廷平虚弱的咳嗽声。这帮家伙没有找到钟四爷,最后,又从四奶奶房间里拿走了几样东西后,便扬长而去。
老张看着来人气势汹汹,怎敢多言?他吓得不知如何是好。
情况变得扑朔迷离,那帮人走后,没几天,又来了一帮人,他们还是来找钟四爷的。
四爷究竟对这些人有什么价值?他现在是生还是死?廷光不再相信警察局长的话了,他明显地消瘦下去。在这个家里,除了女人,就是孩子,他要挑担子,还要去工作,幸亏妻子已经住在了娘家。但是,妻子的情况令他十分担心,他没有时间去看望孩子们,更不可能去照顾妻子,他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崩溃了。
外边的局势变得越来越复杂,到处走动已经不太可能了,知己朋友几乎走光,他无人商量。二十八岁的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已经走到了绝路上。从广播里播出的新闻也让他吃惊,国民政府已经开始搜捕汉奸了,难道自己的父亲真的是他们所说的汉奸吗?不!他肯定地在心里说。
母亲一方面想办法打听亲家的下落,另一方面则是安慰廷光。霍家、钟家的事情也把这个慈祥的女人带进一个又苦又涩的日子里。即使这样,母亲还是以她那特有的母爱关心着这个失去亲生母亲的孩子。
廷光在残酷的遭遇中遇到了母亲,好比久旱之后的幼苗遇上了春雨,他得到了滋润。母亲告诉他:“廷光啊,不用怕,你的父亲没有走远,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 最新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
- 发表书评 查看所有书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