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3节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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祥涛安排三弟暂时去省会管理店铺,这样,祥涌也就不能再去北平继续念书了,他成了店铺的老板。
自从父亲病了以后,母亲就在自己的卧室里摆上了香烛,天天为丈夫祈祷,企望得到上帝的帮助,同时,她也急切地盼望着二儿子从重庆寄出来的药快些收到。
以往邮件十几天就可以收到,可是现在,这个邮包走了快三个月也没有收到,据医院里的大夫讲,这种新药是专治肾脏发炎的药,只要用上这个药,病人会在一两个星期内得到治愈。所以,这个药让她日思夜想,而现在,她却毫无办法。
丈夫不在身边,母亲就是这样翘足引领度日,她开始害怕一个人睡在床上,便把被褥铺在沙发上度过每一个夜晚。
在岳父住院期间,廷光有时会带着儿子去霍家看望岳母,而母亲只要一看到这两个可爱的小外孙,就能暂时忘掉丈夫的病。廷光带着儿子,一来,可以帮助母亲分担一些痛苦,另外,也可以帮助母亲做一点事情。
平进和重庆只要一来到姥姥家,整栋楼就会响遍他们的脚步声,在这里他们有足够的地方大闹天宫。三岁的平进带着一岁多刚刚能够走路的重庆与已经上了小学的大表哥岳翔,会在楼上楼下疯跑疯闹。店里的人称他们哥俩是“哼哈二将”,一个白脸,文文静静,一个虎头虎脑,黑红黑红。母亲看到他们,就会从柜子里拿出点心来给他们吃。
中国有一种迷信的说法,幼童嘴里吐真言。有一次,当孩子们玩耍的时候,母亲突然对正在跑过来的重庆问了一句:“姥爷好得了好不了?”重庆头也不回,脚也不停地顺口说了一句:“好不了。”从母亲眼前跑了过去。
重庆根本不懂得姥姥话里的意思,随口说出去的话,却触动了母亲的禁忌,她阴沉着脸离开了孩子们。一直跟随在母亲身后的廷光马上明白了丈母娘的用意,他慌忙追上重庆,把他抱起来,笑着对母亲说:“妈,妈,这孩子还小,他哪里听得懂大人的话?您老可别往心里去呀!”母亲的脸始终阴沉着,她的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重庆,一种不能原谅的神态挂在她的脸上。
重庆睁着大眼睛恐惧地看着姥姥,突然,他大声地哭了起来,紧紧地依偎在爸爸的怀抱里。母亲看到外孙哭了,掉过头去,离开了他们。
廷光看到岳母不高兴,马上给孩子们穿上衣服,带着他们匆匆地离开了霍家。
从那以后有很长时间,廷光都没有再带孩子们来看姥姥。母亲也不再喜欢这个大眼睛的外孙了。
霍家的事情与自家的烦恼,使钟四爷满头的黑发变成了灰白色,外界局势的急速变化,让他不得不重新考虑自己的将来与孩子们的前途了。门外不断高呼“汉奸”的口号声,像一支利剑戳进他的心里,他想利用日本人离开后的机会好好休整一下自己的身心,可周围的环境却没有给他一个休息的时间。
就在钟四爷重新着手再开商社的时候,政府要处理财产的风声一天高于一天,令他忧心忡忡,他无法让自己静下心来,每天回到家后,便把自己关进书房,晚餐也不与家人一起吃,而是独自在书房里吃。
钟四爷的第二次婚娶,并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幸福,他没有从那个女人身上得到丝毫女人的品位,也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铁匠家的小脚女人,对她没有丝毫感情可谈。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当初自己糊里糊涂地娶了这个女人?不过有一点,这个小脚女人因为没有文化,又没有亲戚在城里,也减少了许多是非与麻烦。这个女人也算帮了四爷一个忙——起码在日本人眼里,他是有家室的男人。
可是,自从这个杜氏女人进了钟家门后,原来那个有尊严、有规矩的家族就不再是那个有亲情、有温暖的上流家庭了。家庭里原有的生龙活虎、朝气勃勃的气氛,被这个女人的阴郁与贪婪扼杀得一干二净,即便是这样,名声在外的钟四爷也没有把这个女人赶出家门。
在海司干事,风险与生死每时每刻都伴随着四爷,但他有两件法宝一直捍卫着他,一件就是他的万贯家财为他铺道,另一件,是他对民族的忠诚与对自己智慧的胸有成竹。他每天早晨迈着坚实的步子踏进那座魔窟,晚上,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出那扇阴森恐怖的大门。用廷光的话来说,大大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实际上,四爷是个谈笑自若而又爽朗的山东汉子,但现实生活里的四爷,却不能这样。
每天,钟四爷都要接触各类不同身份的人,但他从不沾深酒,与朋友只是碰碰杯子,沾沾舌头而已,他烟不离手地静静地坐在烟雾中去观察对方的一举一动。在外界,他的宗旨就是少说为佳。他以小心谨慎的心态,去观察周围的一切,一有风吹草动,他身上的每一根毛发都会乍立起来。看似有脸有面的人物和有钱有势的身份,但却过着常人无法承受的压抑生活,而长久处于高度紧张和不安精神状况下的四爷,感到自己的精力和体力无法顾及家庭生活。尽管,每天回到家里,全身就像散了架子一样疲劳,但他还是从孩子们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些问题。他感到心痛,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他只求家里平平安安就好。
现在,钟四爷可以按时回家了,他渐渐地看出了家里的问题。淑青在家里指手画脚,对哥哥们蛮横无理,对弟弟厉声训斥,可她在那个女人面前却表现得温顺服帖。
廷硕的大眼睛有一股怒火随时都会喷射出来,廷光眼睛里充满了蔑视的神情,桂枝高声炫耀的样子令人不舒服,舜瑶倒是不言不语的,她的脸上从来没有出现过笑容。廷平自回家养病以来,很少在家里露面,他眼睛里的那种自卑感,令四爷心疼不已。
只有那个成为自己妻子的女人似乎活得最自在。家里的气氛死气沉沉,大家形同过路人一样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当他真的坐下来观察这个家的时候,一切都已经变得无法挽救了。可是,四爷始终也不明白,淑青为什么这样顺从于那个女人?
自从小儿子从医院回家修养以来,他开始认真关心起廷平的生活来了。本该朝气勃勃,享受快乐童年的孩子,因失去母爱,又没有得到父爱而变得精神忧郁,他没有得到应有的生活。只要一看到小儿子瘦弱的体质,钟四爷心里就有一种愧罪感,要不是在海司干事,小儿子的生活应该是阳光灿烂的。廷平那张没有血色的面孔让他看着心里难过。所以,他想利用自己在家的时间,好好照顾,关心一下这个可怜的孩子。
廷平回家修养,暂时没有去学校,四爷让厨子为他做小灶,可是,廷平只要一听到淑青的声音,就会浑身颤抖不已,到嘴里的饭也会难以下咽,这一切都被四爷看在了眼里,他开始教训自己的女儿了。
12月初的一天,廷硕约了几个同在日本东京大学念书的同学来家里玩儿,一个小伙子引起了钟四爷的注意。
这个小伙子姓刘,与廷硕是同一个系的同学,家里只有他一个孩子,父母经营小化妆品店铺,生活虽不富裕,但也能拿出钱来让儿子去日本念书。此人相貌不错,高高的个子、白皮肤,文文静静的,看上去很老实,只是不爱说话。廷光称此人没有什么才学,也没有什么本事,在他的身上除了带上一道曾经留学日本的光环外,没有可取之处,廷光很是瞧不起他。
钟四爷忽然想到了淑青,他暗自盘算着给女儿说这门亲事。一来女儿已经到了这个年龄,二来女儿出嫁后,家里也少一个惹是生非的人。他想,虽然这个男孩子没有什么出息,但却配得上自己的女儿,再者,男孩子的家里也清静。
很快,钟四爷便托人去刘家提亲。这支高枝伸进家里来了,对方正求之不得呢,他们马上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当淑青知道父亲为自己提亲的事情后,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四奶奶幕后操纵的。
1945年12月中旬,廷硕在大学同学的介绍下,去天津参加一个面试,正是这次面试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
国民党在天津有一家面粉厂,专门为军队提供军粮,因厂长退休而空下一个职位,人事部门在天津设立考场,招聘人才。廷硕以他的才学、智谋与胆略获得了这个厂长的职务。这是一个级别很高又有权力的职务,上级配给廷硕一栋小洋搂,配有专车和司机,厂里有秘书,家里有佣人。
廷硕回国以后,一直想在国民政府和军队里获得一个好的职务,现在,他如愿以偿了。
但是,钟四爷却没有看好长子的这个工作,他是一个搞政治的人,抗战结束,国共开战,为国民党军队干事危险巨大,他不希望长子吃政治这碗饭。如果说,自己为日本干事是出于无奈,那么,儿子便是自己往火坑里跳。
抗战结束以后,钟四爷才意识到二儿子的选择是最明智的。尽管看上去廷光显得没有什么出息,但是,他不用为了风险而整日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四爷曾经对廷硕讲过,他可以出资让儿子开工厂或者接管自己的房产,做自己的买卖。但是,四奶奶的存在,让廷硕受到巨大的精神刺激,他不愿意再动用家里的一分钱,更不愿意插手家里的买卖,他痛恨家里的一切都流入到四奶奶的怀里,他更不能原谅大妹对自己妻子的欺辱,他早就想离开这个没有亲情、没有温暖的住所了。他此次能够离开小城,感到心里十分解气,他终于可以出一出这口恶气了,他要报复那个不知羞耻的小脚女人,同时,他也要报复父亲把那个铁匠的女儿娶回家的错误的选择,他没有听父亲的话,而是坚决地去了天津,当了那家面粉厂的厂长。
12月下旬,廷硕在天津安顿好了一切之后,就把桂枝及儿子接到了天津。从此,他们夫妻真正过上了属于他们的上流社会的生活。
廷硕不愧是经济系的高才生,他担任厂长一周后,就制定了一套自己的经营方法,他得到了上司的赏识,他的傲慢也水涨船高了起来。
桂枝从一个科长夫人一跃成为厂长太太,她的精神也随着洋溢起来,她开始笑傲天下,也不用再翻丈夫的兜了,家里的钱全部由她来支配,她想到哪里,叫上司机就可以在天津到处转悠,吃饭有厨师,喝茶有人给她端到眼前,她总算熬到了被人奉承的台位上。
由于是军粮,廷硕天天要与军人打交道,这也让桂枝有了与国民党上层太太们之间的来往机会。廷硕来到天津后,也想让二弟离开小城,不过,廷光并没有接受大哥让他去天津工作的好意。他既不想当官,也不想离开小城,这种对高官和金钱的冷漠,令所有的人感到奇怪。
廷光永远不会忘记生母是为什么而丧命于九泉之下的。他不想与任何人攀比,只想靠自己的工资养家。
廷硕到天津两个星期后,已经是年底了,他打算回小城看望父亲。
1945年底的一天早晨,廷光夫妻带着孩子正打算去看望霍家的父亲,这个时候,门厅的电话铃响了起来,廷光拿起听筒,一问是大哥和大嫂要来家里,他们是从一家饭店打来的。
廷光挂上电话没过多久,一辆美国轿车就停在了自家大门外,一个衣着十分华丽的女子从车里伸出一条短腿,慢慢地将整个身子从里面探了出来。她的头上戴着一顶宽边洋帽,身穿一条墨绿色拖地长裙,上穿一件束腰翠绿色绒外衣,一条过胸项链在阳光的反射下闪着金光,左右两只手腕上带着粗粗的手镯,一颗大粒珍珠戒指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红红的嘴唇,两颊粉红粉红的,细细的描眉高高地挑了起来,那张长长的脸上,露出了十分得意的微笑。她的手上还拿着一副丝绒手套,提着一只奶色坤包。
她,就是桂枝,在她的身后跟着小强。
廷光出门迎接了他们母子。桂枝故意扭着腰肢,慢慢地走在他的前面,摆出一副贵妇人的架势,装出矫揉造作的样子,边走边说:“二兄弟,可把我累坏了,这哪里是一流饭店,饭也不可口,脏得让我无法入睡。哼!”
廷光见桂枝那一身打扮,再听她说话的语调,便接过去说:“大嫂是今非昔比了,厂长太太嘛!当然受不了委屈了。”
桂枝一听廷光也称自己为厂长太太,立刻眉开眼笑起来,她不笑还好,一笑起来,那张长脸显得更加长了。
他们走进大门,廷光让他们在客厅里休息一下,就上楼去了。
桂枝见家里没有人来招待自己,于是,起身来到四爷的房门外,她敲了几下房门,一个女孩子打开了门,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来人,忽然,高兴地喊了一声:“是大嫂啊!”那幼稚的童音,立刻就让桂枝乐了起来,小强一直跟在她的身后。
其实,他们搬走也只有两个星期,小强却忘记了如何称呼眼前的女孩子了。桂枝忙捅了一下儿子,告诉他:“这不是你小姑嘛?怎么不认识了?”淑琴却显得十分大方地走出来拉起小强的手说:“这不是小强吗?快叫我呀?你来跟我一起玩儿吧!”
在与四奶奶生活的日子里,桂枝一向受到四奶奶和淑青的歧视,四奶奶也很少让女儿跟小强在一起玩儿,他们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能见上一面。而实际上,孩子们才不懂得大人们之间的事情呢。只要有机会在一起,他们就会耍闹一会儿,尽管他们之间辈分不同,可是,淑琴还是愿意把小强当成自己的“弟弟”,而小强则仍是称她为“小姑”。
四奶奶听到桂枝的声音后,随后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桂枝不冷不热地叫了一声“娘”后,就不说话了。四奶奶看到桂枝叫自己,忙搭话说:“啊,是桂枝回来了?你在客厅里先坐下来休息,你大大一会儿就回来。”
桂枝返回客厅,坐在沙发里,环视着四周,这间她熟悉的房子,曾经留下了她多少怨恨,尽管它还是和从前一样华丽,但却感觉不到以前的生机了。她想到这些年来,在这里受到的冷落和被人轻视的屈辱,心里立刻就充满了怨恨,她庆幸自己终于离开了这个家。
桂枝想着想着,突然,一种凄凉的感觉涌上她的心头,她久久地望着墙上挂着的婆婆的遗像,从丈夫那里,她知道这个从未见过面的婆婆才是一个真正的好人。
坐了一会儿,桂枝正要起身出去的时候,舜瑶一手抱着重庆,一手领着平进推开客厅的门,礼貌地叫了一声:“大嫂,你回来了。”
桂枝看到舜瑶带着孩子来看她,高兴地迎上去:“是他二婶呀!真不好意思,没有上去看你们。”她说话的时候,一股子呛人的香水味直扑舜瑶的鼻腔,她下意识地用手绢揉了揉鼻子。
舜瑶衣着华贵却不妖艳。她身穿一件宽松式奶油色软料旗袍,一双米色绣花软缎鞋只露出一双脚尖,大波浪式的乌黑头发披落在肩头上,头上别了一只绿色玉制蝴蝶夹。尽管挺起来的肚子让她的形象受到了一些影响,但绝没有盖住她那高贵的气质和匀称的身段。她那丰满的曲线,增加了她少妇的姿色,细嫩的皮肤没有因怀着孩子而变得粗糙,她还是那样亭亭玉立,都说演员是服装的模特,可是,舜瑶那绝代佳人的风度,再一次让桂枝感到自惭形秽。
舜瑶把重庆放在地上,让他们兄弟俩去门厅与小姑和堂哥一起玩儿,她便与桂枝说起话来。
没过多长时间,四爷也回到家里。桂枝见到他,亲切地叫了一声:“大大”。
四爷很是高兴,向她询问了去天津的生活。桂枝借机眉飞色舞地描述了一番令她满意的外地生活。四爷和舜瑶一直恭耳倾听,没有插话。桂枝只管自己不停地唠叨着,过了很久才发现只是自己在讲话,顿感没趣。于是,她停了下来。
四爷问她:“今晚,若不返回天津,我们一起吃顿饭吧。”
正说着,就听到门外的车响声,是廷硕的车。随从打开车门,他从里面出来。他身穿一身高档细呢子做的浅棕色西装,配了一双浅色皮鞋,头戴一顶亚麻色西式帽子,昂着头、挺着胸走进家门。
老张恭恭敬敬地给廷硕鞠了一个躬,说:“大少爷,呦,是钟厂长回来了。”廷硕高兴起来,看着他说:“老张,还在这里干呐?”
老张谦卑地说:“是啊,是啊。这里就是我的家呀!”
这时,廷光也从楼上走了下来,廷硕径直走进客厅,他见到四爷的时候,很是激动。他快步走到四爷的面前,连声叫道:“大大!大大!你近来可好?”
四爷也望着儿子,心中涌起万分激情,他的眼睛有点儿潮湿了。
看着四爷表情的变化,廷硕心里明白,四爷虽然有钱,但他的生活并不开心,从他的眼神里,廷硕感觉到四爷好像有什么心事在瞒着自己。
廷硕看着四爷的脸,说:“大大,我们那里的情况不错,若大大愿意的话,到我那边住一段时间。战后有些情况对大大不利,离开这里,暂时避一避或许会好一些。俗话说,人挪活,树挪死。或者,大大去日本也不错。大大这辈子与日文打交道,总该去那里看一看吧?我可以托朋友在那里先买下房子,现在那边的房子十分便宜,趁着大大还年轻,在日本养老也比较合适。目前,国内的形势动荡不安,内战打起来,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结束。我们可以从天津港口去日本。我此次回来,一是看大大,二是来告诉大大,还是离开这里为上策。以后忙起来,可能回来的机会就少了。”
廷光夫妇在一旁点头称“是”。
这个话题已经是儿子们第二次提起来了。儿子们的心思,四爷完全明白,但是,他的情况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12月初,军政部、陆军总部、港口司令部及美国海军在炼焦厂设立了日本俘虏集中营,并分期分批遣送日俘回日本。接下来还会有什么行动,四爷估计不好。他考虑了片刻后,笑了笑,对儿子们说:“孩子们,我已经五十好几的人了,若是在二十年前,我或许会出去闯荡一番,可是现在,那种愿望没有了,只想待在自己的家里。至于‘她’嘛,我并不在乎,她拖不住我的腿。”四爷停了一会儿,又继续说:“只是近来,我时常梦见你们的娘,只要一见到她,她就责怪我,没有照顾好你们,这让我自愧难耐呐!大大不糊涂,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走的。”说完,四爷把眼睛转向了廷光,接着说:“我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任何时候,任何地点,我都不会心慌意乱的。我这辈子,吃的是日语饭,但没有做过昧良心的事情,我心里有数。”廷硕不理解四爷这番话的意思,他看了一眼廷光。
过了一会,四爷面带忧郁地说:“廷光啊,将来发生什么事情,我都要跟你娘在一起,无论我是如何死,我这把骨头都要埋在你娘的坟边上。我们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没有走到白头,以后,我也会伴随着她一直走到底的。廷光、廷硕,你们一定要记住我的话。”四爷的话让客厅的气氛变得悲凄起来。
廷光换了一个话题,说:“大大,今天是高兴的日子,你看,大哥与大嫂都回来看你了。”廷光又把话题扯到孩子们的身上,这样,四爷才又有了笑容。
淑青知道大哥和大嫂回家来了,却根本没有露面。她从二楼的窗户看到大嫂的装扮,心里十分反感,她特别讨厌桂枝的那种穷人乍富的做派,倒是二嫂的大家风度让她感到应该去尊重二嫂。她又反感大哥,当个厂长有什么了不起的,还用得着炫耀吗?她还气不过的是,四爷过早地为自己提亲。总之,在这个家里,她没有一个可以说上心里话的人。
廷硕回来,一来想跟四爷聊一聊在天津的情况,另一方面,也想跟全家人到外面吃一顿饭。但一想到四爷一定会带着那个女人的时候,这个念头即刻就打消了。他在家里只待了一个多小时,就跟四爷告辞了,临走时,他拿出四瓶茅台酒和两条美国香烟。最后,他对四爷说:“大大,儿子愿意随时为大大尽力和效劳。我还是那句话,大大再考虑一下去日本的事情。”
四爷看着廷硕,微笑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廷硕啊,有时间常给家里来个电话,说一说你那边的事情。”
廷硕答应着,朝着大门口走去,桂枝带着孩子跟在他的身后。四爷站在门厅里望着他们的背影,久久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廷光夫妇把他们送上车的时候,桂枝看着舜瑶那高高挺起来的肚子,关心地说:“他二婶,多注意休息,别累着身子,明年开春带着孩子到天津去住些日子,散散心。”
舜瑶感谢她还能想着自己,客气地说:“大嫂,以后有时间我们会去天津看你们的,有时间来个电话,好了,上车吧。”她们又客套了几句话后,乘车离开了钟家。
四奶奶始终没有露面,四爷也没有让儿子与她打声招呼,他只是想在这个不长的时间里与儿子多待一会儿。儿子的规劝让他感动不已,在这个世界上,关心自己的除了孩子们还有谁呢?
当他想心事的时候,廷光夫妇返回客厅,舜瑶让丈夫留在家里陪着公公,她打算自己带孩子去看望父亲。看着妻子笨重的身体,廷光关心地说:“那怎么行呢?这两个孩子很是累人,你在家里休息,我去看看你父亲吧。”
霍家父亲近来身体一天不如一天,这让舜瑶十分挂念,她自己又怀着九个月的孩子,母亲没有让她去医院,而是让她在家里好好养身体。她听了丈夫的劝说,决定过几天再去看父亲。
廷光去了霍家,舜瑶上楼去了。四爷感到这个家里比以前安静了许多,最起码少了桂枝那故意惹人心烦的声音和廷硕每天晚上回家时从他们房间里传出来的吵闹声。但是,四爷也为长子担着一份心,廷硕干的是军用粮食,任何差错都会受到军事处置,这绝不是一件可以炫耀的事情。
舜瑶的两个儿子给钟家带来了生气,他们活泼可爱,讨人喜欢,就连四奶奶也乐意让这两个小家伙在自己的房间里玩儿。四奶奶认为平进和重庆都是小孩子,她在房间里办事也不背着他们。她的桌子上总是放着一个木头雕刻提手的布袋子,里面装满了小元宝。尽管平进才三岁,但当他看见四奶奶把包里的元宝倒在桌子上的时候,还是惊奇地叫了起来。那些小东西堆成一个小山包,闪着金光。他没有去动,因为,母亲告诉他,到奶奶房间,不要乱动房间里的东西,也不许要吃的,这一点,他牢牢地记在心里。四奶奶对平进的惊叫声也没有当回事。
有一天,平进趴在舜瑶的腿上问她:“妈妈,我看见奶奶那里有很多黄黄的小豆豆,那是什么?”
舜瑶把这件事讲给丈夫听,廷光告诉妻子说:“那包东西是我娘留下来的,就是这包小元宝她没有送到银行去。我娘一直锁在自己的柜子里,这是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实际上,那包元宝是我娘留给淑青的嫁妆钱,都让这个女人贪去了。淑青将来能得到什么?钱,钱是什么?都是身外之物,让她把着吧!”
廷硕夫妇不在,廷光夫妻仍然过着自己不惹是生非的小日子,他们的儿子仍然让钟四爷高兴,尤其是重庆会走路以后,他和平进满楼道的跑步声给这个冷清的家里带来了不少欢乐。
钟家住宅的四周全部是钟家的房子,因此,每到月底,账房先生去收房租,都会高声吆喝着“收租子了!收租子了!”只要听到这个声音,重庆都会好奇地问舜瑶:“妈妈,什么是租子呀?”看到儿子那稚气的小脸,舜瑶会耐心地告诉他:“租子就是房费。”重庆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舜瑶,似懂非懂地摇晃着大脑袋。
抗战结束后,日本商人离开小城,很多生意人无法在这里继续做买卖了,还有很多商人因交不起税租而不得不关闭店铺,不少商人离开了小城,钟家的房客因此也减少了很多。内战打响后,钟家的房产受到了更大的影响。
自从廷硕一家离开小城以后,四奶奶开始对廷光夫妇好了起来。这个女人很会为自己打算。因为,在这个家里除了这对夫妇还能叫她以外,便没有人去称呼她了。其实,她并不反感廷光夫妇,因为这对夫妇从来不在家里惹是生非,对自己还算尊重,起码见到她还能叫一声“娘”。再说,她的女儿也需要一个伴儿,她想借此来拉拢舜瑶靠近自己。
可是舜瑶却不吃她那一套,对于四奶奶的心思,她看得清楚,她在这个家里受到的欺负,使她无法改变对四奶奶的态度,因此,舜瑶一直与四奶奶保持着一段距离。
霍家父亲得病以后,四爷每个星期都去医院看望这个老哥哥。他想尽办法也无法从日本搞到药品,这让他感到自己没有本事,中国与日本断绝一切来往,让他黔驴技穷。
1945年12月临近年底,霍家父亲让廷光把四爷请到医院。这是一次刻骨铭心的谈话。
他们两个兄弟见面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尽管父亲的身体已经很虚弱了,但是,他还是久久地握着四爷的手。他们用眼睛相互注视着对方,很久不说一句话。
他们老哥俩彼此的心情各不相同,但都相信对方是个正直的人。四爷用他温暖的手焐热了亲家那双冰凉的大手,关心地问道:“三哥,从重庆寄的药还没有收到吗?咳!这个年月,到处都在打仗,铁路破坏得十分严重,那边的人过不来,这边的人也过不去,药品紧缺,好药都上了那边,要是在半年前,这种消炎药是可以从日本人的店里买到的。可是现在,一点办法都没有了。真是的!”说着,四爷更加用力地握着亲家的手。
父亲亲切地看着四爷,心情翻腾着,他的手在四爷的手里慢慢地暖和起来。虚弱的他用感激而又抱歉的口气对四爷讲:“四弟呀!可有些日子没有见到你了,让你这么挂记着。咳!药还没有收到,我的病恐怕是难治好了,你看,什么法子都用上了,可就是不见效啊!先不谈这个了。我叫你来,是有件事情必须要告诉你。我的一个朋友前几天来这里,他对我说,很快政府就要抓捕那些给日本人干过事的人了,那个字眼儿可不太好听呐。我看呐,四弟,你还是出去躲一躲吧,来日方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呀!我了解你,你是咱山东的好汉子,我敬重你,在我们这里,你与其他人不一样,我可以看得出来。但是,说归说,还是行动起来吧,你可以去日本,也可以到其他的国家去,到台湾也好,我已经买了地,你可以先用上。四弟呀,别再犹豫了,我的心里着急呀!”说着,父亲的脸上露出了焦急的表情,他睁大了眼睛望着四爷。
四爷的表情变得严肃,并且双目紧皱,他深沉而又平静地对亲家说:“三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情况,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也不后悔,也不做对不住自己同胞的事情。或许,我在外人的眼里是个汉奸,但我心里清楚我干过什么。三哥,我明白,前面的路不容易走,可是让我离开这里,是不太可能的。当然,我还是要认真地思考一下这个问题。”
父亲不能理解四爷为什么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他真的有点动气了,他一下子把四爷的手拉到了自己的胸前,急躁地说:“四弟呀!你真的不明白我话里的意思吗?你再不走,我是说,他们来抓你,那个时候就晚了。我是替你着急呀!我知道你难拔出腿来,家里有廷光他们照应着,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年轻,往后的路还长着呢,听我的一句劝,走吧!”说完,几滴眼泪从父亲的眼里流了出来,他最后的话带着一种难舍难分的情调,他从心里不愿意看见悲剧在这个兄弟身上发生。
四爷感激亲家这样掏心地对自己说出这番话来,他不得不承认,在他们之间有一种比亲兄弟还要近的一层关系,心照神交,唯我与他。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面前的另一种危险会从何而来。可是,四爷有难言之隐。面对将来,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自己已经不可能离开这个国家了。四爷望着亲家的脸平静地说:“三哥,小弟的事情让你费心,真担待不起呀!你先踏实地养身子,容我再想一想好吗?汉奸——”。说到此,四爷苦笑了一下。
他们聊了很长时间,彼此都为对方担心,但又无能为力去帮助对方,双方的眼睛都充满了对对方的担忧与崇敬。当钟四爷离开的时候,他伸出臂膀抱紧了父亲的双肩,父亲也用自己微弱的力气抱住了四爷的腰身,他们久久地、久久地抱在一起,他们这一次的拥抱竟成了两个山东汉子最后的诀别。
这两个昔日好友在病房里留下了他们一生中最后的一次谈话。
父亲的病在医院里治疗了近三个月,不仅没有任何好转,反而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只是靠着打葡萄糖液来维持生命,而市面上的药品不仅短缺,还非常昂贵,父亲每天用药就要花掉几十块大洋,再加上医院其他费用,一天就要花去上百块大洋。
斯莲在医院的一个朋友告诉她说:现在医院里真的没有办法弄到消炎药,你父亲只靠打点滴没有任何作用,你们别再把钱扔给医院了。斯莲把朋友的话转告给了丈夫,祥涛与母亲商量后,决定把父亲接回家来调养。
无论怎样,霍家父亲能在家里过新年,这让四爷感到了一种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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